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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在村委会主席家

找村委会主席谈话并不让K觉得担心,这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不过他是这样跟自己解释的:根据他目前的经验,与伯爵的这些行政部门打交道并不难。一方面是因为,他们早就对自己的事情做出了一个确切的,且表面上看起来对自己有利的裁决,况且这个裁决是一劳永逸的;另一方面在于这里的行政部门处理公务时那种令人佩服的一致性,尤其在那些看似不存在这种一致性的场合,这种一致性尤其完美地存在着。有时候当K只想着这些事情,几乎觉得目前的境况挺让人满意的,虽然每次在这种满足感出现之后,他都要迅速提醒自己危险其实就在这里。与那些行政部门直接打交道并没有多难,因为无论他们组织得多么严密有序,也只是代表那些远在城堡的先生们维护着一些远得看不见的事情,但K却是为眼前看得见的利益而奋斗,为自己而奋斗,最重要的是完全出于自觉自愿。至少在最开始,他是主动发起攻击的一方,而且不仅仅是他一人在为自己奋斗,还有一些其他的势力,虽然他不确定那究竟是些什么势力,但那些行政部门采取的措施让他相信这些势力确实存在。从一开始,这些行政部门在很多琐碎的小事上帮助K——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有过什么紧要的大事——他们以这样的方式剥夺了K取得微小胜利的可能性,从而也让他体验不到取胜的满足感,更不会产生足以应对更大战役的坚定信心。他们允许K在村子里任意走动,以此麻痹他,削弱他的力量,防止在这里发生任何战斗,将他打发到一种处于公务之外的,混沌不清而又沉闷陌生的生活状态中。如果继续这样下去,要不是他时刻保持警惕,就可能会在某天发生这样的事情——即使这些行政部门态度一直很友善,即使他勤勤恳恳完成了这些过于轻松的工作,他也会被这些表面上的恩惠所蒙蔽,因而在生活中麻痹大意出现差池,被人抓住把柄。然后那些官员就会像往常那样和善有礼地来到他面前,仿佛是违背了自己本意但是依据某条K根本不知道的官方条例规定,不得不将他赶走。那么这种公务之外的日常生活究竟是怎样的呢?K从未在哪个地方看到过一个人的公职与生活如此错综复杂、重合交织得如此紧密,以至于有时让人觉得公职和生活几乎互换了位置。比如,克拉姆在K的公职上的权力到目前为止更多只是形式上的,相比他实际在K卧室里的权力,前者究竟有多重大呢?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在这个地方,只有在直接与行政部门打交道的时候可以略微放松,而其他任何时候都必须谨小慎微,每迈一步都要左顾右盼。在见到村委会主席时,K首先觉得他对当地行政部门的看法完全得到了证实。眼前的主席是个面色和善、胡子刮得很干净的胖子。他正生着病,严重的痛风发作,所以只能卧在床上接待K。“那您肯定就是我们的测量员了。”村委会主席说着就想坐起来迎接K,但总也使不上劲,只好抱歉地指了指自己的双腿,然后又重新躺倒在枕头上。一个静默无言的妇人为K搬来一张椅子摆在床边,房间的窗户本来就小,还拉着窗帘,让原本光线就差的房间更加昏暗,因此也只能看到那个妇人的大致轮廓。“坐吧,坐吧,测量员。说说你有什么要求。”主席说道。K大声读了一遍克拉姆的信,末了还加了几句自己的话。此时他再次觉得与行政部门直接打交道那种异常轻松的感觉,毫不夸张地说,他们肩负着所有重担,你只要把一切都推给他们,自己反倒清闲自在。主席仿佛也觉察到这一点,在床上不自在地翻动着身体,最后终于开口对K说道:“测量员,你应该也注意到了,其实整件事情我早就了解了,但之所以未采取任何行动是有原因的。首先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生病,另外就是你过了这么久才来找我,我还以为你已经放弃了。但现在既然你已经不辞辛苦地过来了,我自然要让你知道这整个不怎么让人愉快的真相。如你所说,你被录用的职位是土地测量员,但遗憾的是,我们现在并不需要土地测量员,甚至没有任何类似的工作需要你做。我们这里所有小块农田的边界都划定了,所有事项也都依法登记,房产交易事项很少发生,就算发生小的边界纠纷,我们自己也能解决得了。所以我们要土地测量员干什么呢?”K虽然之前并未真正思考过这个问题,但内心却深信自己已经预料到类似的对话,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能立刻回答主席的话,“这太让人惊讶了,我完全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我所有的计划都泡汤了,我只希望这其中是有什么误会。”“很遗憾,什么误会也没有,情况就是我说的那样。”主席说。“这怎么可能?我长途跋涉到这里来肯定不是为了刚到就被立刻送回去!”K叫道。“这是另外一码事,也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的。不过我倒是可以跟你解释一下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在伯爵管辖下的整个行政体系异常庞大,有时难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即一个部门发出一项指令,另一个部门发出另一项指令,而这两个部门并未相互沟通。虽然上一级的监管部门也是尽职尽责、一丝不苟,但他们的介入常常晚了一步,因此就免不了出现一些小偏差。当然了,只有在那些极不重要的事情上才会出现这种问题,比如你的事,到现在我都还没听说过大事上出问题的。可即使是这种小事出了问题也够让人难堪了。至于你的事情——这并不是什么公务秘密,我的级别还没有达到知晓公务秘密的程度,我只是个乡下人,而且已经知足了——所以现在我可以坦白地跟你讲讲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那是很久前的事了,那时我刚担任村委会主席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上面下达了一项指令,我记不清指令是从哪个部门来的,但公函里的措辞和语气一看就是城堡里的先生发出的,说要聘任一名土地测量员,让村委会准备好测量员工作时必备的各项工作计划和档案。不过那道指令里说的肯定不是你,因为这事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要不是我卧病在床有大把的时间来想那些无聊透顶的事,我肯定也记不起有这码事。米齐!”主席突然叫了他妻子一声,那个妇人一直在屋里来来回回不知在忙些什么。“米齐,请去储藏柜里找找,或许能找到那道指令。”“你瞧,”主席跟K解释道,“那道指令是很久以前下达的,那时我还保存着所有文件呢。”于是妇人立刻打开柜子,K和主席在一旁看着她。柜子里塞满了各种文件,柜门刚打开,两大包被捆成柴火似的文件滚了出来,吓得妇人立刻闪到一旁。“从下面找找,那道指令应该被压在下面了。”主席在床上指挥着,妇人顺从地张开双臂把一摞摞的文件从柜子里抱了出来,以便能拿到最下面的文件,直到整个柜子都被搬空,搬出来的卷宗占满了半间房。“我们确实做了不少工作啊。”主席点着头说道,“这些还只是一小部分,大批文件都存在仓库里,但大部分都遗失了。谁能把这么多文件都存着啊?不过仓库里还有很多文件呢。找得到那道指令吗?”他又问妻子,“找那份封面上写着‘测量员’而且有蓝色下划线的文件。”“这里太暗了,我去拿支蜡烛来。”妇人边说边踏着地上的文件向门口走去。“在这件繁琐的公务上她可是帮了大忙,我只是在其他公务之外兼管一下。我还有另外一个助手协助我处理文书工作,就是那位教师,但也不可能完成所有工作,还有很多处理不完的文件,都堆在那个柜子里。”他指着另一个柜子说道。“尤其现在我病着,很多事更是搁置下来了。”说完后,他带着疲惫却骄傲的神色又躺了下去。“那么,”K说。此时妇人已经取了蜡烛回来,正跪在地上继续找文件。“我能否帮您的夫人一起找?”K问道。主席摇摇头,微笑着说道:“像我刚才说的,我并没什么公务秘密可向你隐瞒的,但若是让你自己翻找文件也未免有点过分了。”此时房间安静下来,只听到翻动纸张的沙沙声,主席可能又睡着了。突然,一阵轻轻的敲门声让K转过身去,其实不用想也知道是那两个助手,只是他们这次有了长进,没有大大咧咧地直接闯进来,而是先通过门缝向屋内低声说道:“外面实在是太冷了。”“谁?”主席被惊醒了。“唉,是我的两个助手,我不知道该让他们在哪里等我,外面太冷,进来又碍事。”K说。“没关系,让他们进来吧。我正好也认识他俩,我们算是老相识了。”主席和蔼地说道。“但我嫌他们碍事。”K毫不避讳地说,目光在助手和主席之间来回游移着,他发现这三人脸上的微笑几乎都是一样的。“既然进来了,”K试探性地说道,“那就帮着这位夫人一起找文件吧,找一份封面上写着‘测量员’,字下面还划了蓝线的文件。”主席并没有反对。他不允许K做的事情,他的助手反而能做。于是二人立刻投身到那堆文件里,但与其说是在找文件,还不如说其实是在乱翻。每当一个人正在读文件上的标题,另一个人就会一把夺走。那个妇人仍旧跪坐在空空的储藏柜面前,看似已经不再找文件了,至少现在蜡烛已经离她有一段距离了。

“这两个助手,”主席带着得意的神色说道,仿佛这都是他一手安排的,别人都不知道,“这么说,他们让你很头疼了?可他们是你自己的助手啊。”“不,他们是在我到这儿之后才跑来的。”K说。“跑来的?你是说派来的吧?”主席问。“好吧,就当是派来的吧。但这差不多跟天上飘下来的雪花一样随意,显然这做法太欠考虑了。”K说。“不,在这里的一切都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主席似乎忘记了腿脚的疼痛,一下子坐了起来。“一切?那么聘我这件事又怎么解释?”K问道。“那也是经过慎重考虑的,只不过其中某些次要的细节导致了一些状况,我可以用文件证明给你看。”“文件?文件看来是找不到了。”K说。“找不到了?”主席叫道,“米齐,快点找!”主席又冲着他妻子喊道。“不过就算没有文件,我也可以先跟你说说事情的经过。刚才提到的那份指令,我们当时在接到之后就立即作出回复,感谢上面的好意,但也提出我们这里并不需要测量员。但是,看来这条回复根本就没有送到发出指令的部门,就称它为A部门吧,而是被误送到另一个B部门。结果呢?A部门一直没有收到回信,而B部门也只收到一个空的文件袋,封面上标注了此文件内容与聘用测量员相关,而文件却不在里头。文件有可能是落在我们这儿了,或者丢在半路了,但决不可能在B部门里丢的,这一点我敢保证。可是在此期间,A部门也一直在等我们的回信,他们那里虽然有关于这件事的原始记录,但是基于我们这里处理公事一贯的严谨作风,部门负责人自然是要在看到我们回信之后再聘任测量员,必要的话再与我们进行后续讨论,这种做法不难理解,也合情合理,但结果是他也没再查看原始记录,后来就把这事儿给忘了。而在B部门,文件袋被送到一个认真尽责到出了名的意大利人那里,他叫索尔迪尼。说到这个人,连我这样的圈内人都理解不了,像他这种能力的人怎么会一直屈就于一个可以说是很底层的职位上。这个索尔迪尼自然把空文件袋退回来,要求我们补充文件,但那时距我们收到A部门的指令已经过去了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这点很容易理解,因为在正常情况下,准确投递的文件最晚一天之内就能送到,而且在当天就能处理完毕。可一旦文件没送对地方——在我们这种组织严密的情况下,文件要想走错路也是相当不容易,必须花费大力气否则根本找不到错路——这样一来,时间自然就会拖很久。因此,当我们收到索尔迪尼的来函时,只能略微记起一点点这件事的影子,而且经手这件事的人只有我和米齐,教师那时还没分配给我,我们那时只对极为重要的事项做备份。简而言之,我们只是含糊地回复他,说没听说过要聘测量员的事,而且我们这里也不需要测量员。

“不过,”村委会主席突然停住了,似乎意识到刚才自顾自地讲的这些故事已经偏题了,或者至少有可能偏题了。“这个故事你听着烦吗?”

“不,我觉得这个故事很逗。”K说。

“我说这些可不是为了逗你玩的。”主席说。

“但确实很有意思,因为这个故事告诉我,有时这种荒唐可笑的混乱竟然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K说。

“你还没听懂呢。”主席神色严肃地说道,“我继续跟你讲吧。我们的回复当然满足不了索尔迪尼这样的人,我佩服他,即使他把我折腾得够呛。跟你说吧,他根本谁都不相信,比如说,即便他通过跟某人打过无数次交道之后判断那个人十分可信,但下次在某个场合遇见时又好像完全不认识他似的,更确切地说,觉得他就是个骗子。我不觉得他这样有什么不对,公职人员就应该这样,可惜我却没办法遵从这条规则,这是天性使然。你看看,我们之前素未谋面,我竟然能如此口无遮拦地跟你讲这么多,没办法,谁让我就是这个性格呢。但索尔迪尼立刻对我们的回信产生怀疑,于是就有了接下来漫长的通信来往。索尔迪尼问我为什么突然提起不需要测量员,多亏米齐超凡的记忆力帮了忙,我回复说这一开始是他自己的办公室提出来的啊(那份初始文件其实是从另一个部门来的,这点我们早就忘了)。索尔迪尼接着又问我为什么现在才提起那封公函,我说因为我现在才想起来。他又说这也太离奇了,我说对于这种陈年旧事,很多细节记不清是很正常的。但他不依不饶,坚称这件事离奇,因为我想起来的那份公函根本不存在。我说因为整个文件都遗失了,公函自然也找不到了。但索尔迪尼又说就算这样,也应该有一条关于这件事的原始记录,可他连这条记录都没看到。听他这样一说,我竟无言以对,因为我怎敢质疑这是索尔迪尼的部门工作上出现了失误?我连想都不敢这样想。也许你心里会责备索尔迪尼为什么听我说了那些之后,还不去其他的部门问问这件事。可是那样做是不对的,我希望你哪怕是想都不要想索尔迪尼自身有任何的过失。我们这里行政机构的运作原则之一是根本不考虑任何出错的可能性。而且,这里组织机构的优越性也证实了此原则的正确性,也正是这条原则确保了办事迅速高效。因此索尔迪尼决不可能去其他部门询问,即使他去了,也没人回复他,因为他们会立刻注意到这是在调查一种出错的可能性。”

“主席,请允许我打断一下。”K说,“我有个问题,你刚才不是提到了个监察机构吗?像你刚才描述的这个组织机构,如果没有监察机构履行监察义务,那可真让人大跌眼镜。”

“你真是太苛刻了,”主席说道,“不过你就是再苛刻一千倍,也比不上我们这里行政部门对自己的严苛程度。也只有你这样的外地人才会问这样的问题。你问这里有没有监察机构?监察机构多得是,但它们的作用并不像字面上那样是去查找错误,因为这里根本就不会出错。就算是出现了一个错误,就像你的事情,那谁能断定这就是个错误呢?”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K忍不住叫起来。

“这在我看来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主席说,“但在这方面我跟你想法差不多,我也相信这件事出错了,索尔迪尼也因为对这件事百思不得其解而病倒了,第一批监察人员过来了,发现了错误的源头,也看出来这件事上确实有错误。但是谁又能肯定,第二批、第三批以至今后许许多多批监管人员也会得出同样的结论呢?”

“也许是这样吧。”K说道,“对于这方面的考虑我还是不干涉了,我也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监察机构,自然也无法理解得多么到位。不过,我认为眼下必须要分清两件事:第一,在行政机构里发生的事情,可以从行政机构的角度做出这样或那样的阐释;第二,我作为一个实实在在存在的局外人,却要受到这些行政机构的种种约束,这简直是荒唐至极,所以我现在都还不相信危险的严峻性。主席,至于第一点,你刚才说的可能都是对的,而且你对于情况的了解程度令人佩服,但我也想听你说说我的事情。”

“我正打算要说你的事,但如果我不先说点其他事情,你是理解不了的。我刚才提到监察机构也为时过早,所以现在我得接着刚才那段说说我跟索尔迪尼的分歧。像我刚说的,我逐渐招架不住索尔迪尼的发问了。但索尔迪尼一旦占一丁点儿上风,那他其实就已经稳操胜券,因为这样会让他更加聚精会神、精力充沛而且思路也更加清晰,简直让对手闻风丧胆,但在对手的敌人眼里就是英雄。因为我在别的事上体会到后者,所以才敢这样描述。不过,我还从没见过他本人,他没法到下边来,因为要处理的工作实在太多了。我曾听别人说他家四壁都垒满了文件,而这些还只是索尔迪尼当前正在处理的文件。由于他不停地从文件堆里抽出、塞回文件,速度非常快,堆叠的文件一直不停地掉下来,于是这种文件接连落地发出的砰砰声成为了索尔迪尼办公室的典型元素。所以,索尔迪尼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者,不论大事小事,他都同样上心。”

“主席,”K说道,“你总在强调我的事微不足道,但它却让这么多官员忙得不可开交,即便这最初也许只是件小事,但通过像索尔迪尼这样官员的热切关注,也变成了一件大事,虽然我也不希望这样,我也并没有那种希望看到关于我的文件堆成山然后散落一地的野心,我只想本本分分地当一个小测量员,在绘图板旁边安静地工作。”

“不,你的事确实不是什么大事,在这方面你大可不必抱怨,这的的确确只是一大堆小事中的一件而已。”主席说道,“事情大小并不是以工作量来决定的,如果你这样想,说明你还远不了解我们这里的行政机构。即便工作量大小能够决定事件的重要性,你的事也是最微不足道的那类。那些一般性事件,我是指没有出错的事,所需的工作量更大,而且成果也更为丰硕。对了,你应该还不知道你的这件事实际带来了多大的工作量,那么我现在就要跟你讲讲。刚开始,索尔迪尼不再咄咄逼人地问我这件事了,但是他的部下们却不放手,每天都要在‘绅士’旅店进行正式的讯问,对象是村里一些德高望重的居民。大多数人都站在我这边,但也有少数人持怀疑态度,土地测量深刻影响着乡下人的生活,他们似乎觉察到有什么秘密交易,嗅到了某些不公正的事情,他们甚至还选出一个领袖来,到最后索尔迪尼看了他们的做法也只能下这样一个结论:假如我之前在村委会上提出这事,并不是所有人都反对聘任测量员一事。所以呢,这个原本明摆着的问题——即不需要测量员——最终还是给弄出了点问题。而在这件事上,有个叫不伦瑞克的人扮演着重要角色,你可能不认识他,也许他也算不上坏,只是有点蠢又喜欢想入非非,他是拉斯曼的妹夫。”

“是那个制革匠的妹夫?”K问道,然后跟主席描述了在拉斯曼住处见到的那个络腮胡子男人。

“没错,是他。”主席说道。

“我还认识他妻子。”K随口说道,几乎没期望主席能接他的话。

“有这个可能。”主席说道,然后就沉默了。

“她很漂亮,就是脸色苍白,感觉病怏怏的。她可能是从城堡来的?”K半说半问道。

主席扫了一眼挂钟,把药汤倒进一只勺子里,迅速吞了下去。

“你也许只认得城堡行政机关里的那些办公家具吧?”K毫不客气地问道。

“没错,”主席略带自嘲但又感激似的对K笑着说道。“那可是城堡最重要的一部分啊。至于不伦瑞克嘛,若是能把他赶出村子,大家肯定都拍手叫好,拉斯曼也更是巴不得如此。但那时不伦瑞克还是取得了一定的影响力,他虽然不擅演讲,却是煽风点火的高手,这一点很受一些人的追捧。我被迫在村委会上提出这件事只是不伦瑞克取得的唯一胜利而已,因为在会上大多数人都不同意任命测量员。这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但这事却一直没有平息,一方面是因为认真尽责的索尔迪尼,他通过细致的问询,试图了解多数派和少数派的动机;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愚不可及却又野心勃勃的不伦瑞克,他与不少官员有着个人往来,因而异想天开想尽各种办法去利用那些关系。索尔迪尼虽然不会被他蒙蔽(不伦瑞克怎么可能骗得了索尔迪尼),但索尔迪尼正是为了不受蒙蔽才要进行新的问询,而还没等这轮问询结束,不伦瑞克又想出了新的花样,他反应迅捷,但这也是他愚蠢的一个表现。现在我要跟你说说我们这里行政机构的一个重要特征。这就是与它的精确度一致的,即它极为敏感的特质。当一件事被深思熟虑了太久,那么即便对此事的考虑还未结束,就会在某个无法预见、之后也定位不到的地方突然闪电般地冒出来一条指令,这条指令通常能比较公正地了结这件事,但也是带着随机性的。这就好像行政机构实在受不了这种一直紧绷的状态,忍受不了因为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拖着好几年解决不了而带来的刺激和压力,于是不等官员出面而自发对这件事做了决定。当然,这也并不是什么魔法,指令肯定是某个人写的,或者口头发出的。但别说我们这儿的人,甚至再高一级的行政部门也无从知道是谁做的决定,以及做决定的根据是什么。这些只有监察机构在很久之后才能查清,而我们再也不可能知道更多信息。况且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也几乎没人还有兴趣关注那件事了。那么,就像我说的,正是这样的决定,大部分都是非常好的,唯一不足的是等到我们知道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所以人们常常热烈讨论着那些其实已经定了的事情。我不确定你的这件事是否有过类似的决定,但种种迹象表明,或许有或许又没有。如果有,那他们应该早就通知了你,然后你就会踏上来这里的漫长的旅程,这会花费很久时间,而在此期间,索尔迪尼应该依然专心钻研这件事直至筋疲力尽,不伦瑞克也应该继续耍他的花招,而我也应该还在饱受二人的折磨。当然,这只是我猜到的一种可能性,但接下来要说的是确定的事实:一个监察机构查出多年前A部门向村委会发出了一份文件,询问关于聘用测量员的事情,但一直没有收到回复。直到前些日子,他们又找我询问这件事,因此整件事情也都解释清楚了。我回复A部门说我们并不需要测量员,他们对这样的回复也十分满意,索尔迪尼也不得不承认这件事其实并不在他的职责范围内——虽然这并不是他的错——他还做了一系列伤脑筋的无用功。要不是新工作一如既往地接踵而至,要不是你的这件事其实是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可以说我们——甚至连索尔迪尼都能松一口气了,唯有不伦瑞克会怨声载道,但那只是让人觉得可笑罢了。所以,在这件过程如此漫长繁琐的事件终于完美告一段落,距那个时候已经过去了那么久,而你却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仿佛一切又要重新开始一次,你想想,我是多么失望啊!所以,我要在我的职权范围内尽可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这一点我相信你肯定可以理解吧?”

“当然了,”K说,“但我更加明白自己在这里所受的不公对待,也许还有滥用法律的现象存在。但我知道该怎样捍卫自己的权利。”

“你打算怎么做?”主席问道。

“现在还不能说。”K答道。

“我也不想强人所难,”主席说道,“但是请记住,你我虽然之前素未谋面,算不上朋友,但至少算是工作上的相识吧。除了聘你当测量员这事件之外,其他的一切你大可放心跟我说,当然也要在我的权限范围内。”

“你总说要聘我当测量员,可实际上我已经被聘用了,这是克拉姆的信。”K说。

“克拉姆的信。”主席重复着K的话,“这信因为有克拉姆的签名而异常珍贵,而且带有一种神圣感。签名看起来应该是真的,但至于其他的——我也不敢独自发表评论。米齐!”他冲着妻子喊道,又说:“可你们到底在干什么呢?”

他们很长时间都没顾得上看助手和米齐。米齐显然没找到那份文件,正努力想把文件重新放回到柜子里去。但那么多的文件堆了一地,根本没办法还原到柜子里。于是他们换了种方法——这肯定是助手们的主意——把柜子放倒,再把所有文件一股脑儿塞进去,然后三个人一起坐上去,慢慢地压着让柜门关闭。

“看来文件没找到,”主席说,“有点遗憾,不过既然你都知道事情是怎么回事了,我们也用不着文件了。不过文件也总能找到,肯定在教师那儿,他那里还有很多文件。米齐,现在把蜡烛拿过来吧,我们一起来看看这封信。”

米齐走过来坐在床边,紧紧抓着身强体壮且精神焕发的丈夫,靠在他的怀里,显得比刚才更加苍老而且不起眼。借着烛光,唯一能看清的就是她那张棱角分明的小脸,被时光磨得柔和了不少。她还没读几句就轻轻扣起双手说道:“是克拉姆写的。”接着他们又一起读信,不时地小声交流几句。最后直到助手二人大声欢呼,庆祝终于成功关上了柜门,米齐充满感激地望了他们一眼,主席说道:“米齐和我想的完全一样,现在我觉得应该大胆说出我的想法了。这其实是一封来自克拉姆的私信,并非公函,从开头‘我亲爱的先生’这一称呼就能看出来。而且,信中也没有任何字眼表明你被聘为测量员,只是泛泛提到为城堡工作而已,但即便如此,这里的措辞也没有任何约束力。至于你的受聘也只是‘如你所知’,换言之,你需要自己来证明这一点。最后,信里明确说了我是你的顶头上司,负责向你提供其他的细节,而我也已经完成了一大半。对于一个读惯了公函,所以读私信也不在话下的人,这些都再清楚不过了。不过你是个外地人,看不出来也不奇怪。总之,这封信只是说,假如你为城堡工作的话,克拉姆打算亲自关照你。”

“主席,这封信被你这么一解读,岂不是变成了一张仅仅带有克拉姆签名的白纸?你不觉得这是在贬低克拉姆的名字吗?亏你刚才还一口一个尊重呢。”K说。

“你误会了,”主席解释道,“我并不是要否认这封信的重要性,也没有用我自己的理解来贬低它。恰恰相反,克拉姆的私信比公函有着更重大的意义,只不过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意义罢了。”

“你认识施瓦策尔吗?”K问。

“不认识,”主席说,“或许米齐知道?哦,她也不认识,那我们就都不认识这个人了。”

“那就奇怪了,他是一个城堡副管理员的儿子。”K说。

“亲爱的测量员,你怎能期望我认识所有副管理员的儿子呢?”主席说。

“好吧,”K说,“那只有我说什么你信什么了。我刚到的那天,就跟这个叫施瓦策尔的人闹了点不愉快,然后他打电话到城堡打听我的情况,跟一个叫弗里茨的副管理员通话,说我确实被他们聘为土地测量员了。主席,这个又怎么解释呢?”

“这太容易了。”主席说,“其实就是因为你从来没有与我们的行政机构真正打过交道,不了解这里的真实情况,所以将表面现象信以为真了。至于电话的问题,你看,我虽然算是常与各个部门联络,但我这儿根本就没有电话。在旅店那类地方,电话也许还能派上用场,不过也就跟一台留声机差不多。你在这里打过电话吧?说到这里,你也许能明白我的意思。城堡里的电话似乎用处很大,我听说那里的电话基本就没闲着,这自然极大地加快了工作的进度。而那边接连不断的电话,从我们这里的电话听筒听到的只是一阵嗡嗡声或者歌声,这你肯定也听到过。不过,这种声音却是我们这里的电话传递给我们的唯一真实可信的信息,其他信息都是虚的。我们和城堡之间并没有单独的电话线路,也没有总机能将我们的去电转接过去。所以当我们这儿有人给城堡打电话时,那边最底一级部门的电话就会齐声响起,或者说,如果每台电话机上的响铃装置都未关闭的话,所有的电话就会一齐响起,这点我是确信无疑的。可偶尔有个别工作人员过于疲劳,尤其是在晚上或夜间的时候,需要一些消遣来提提神,这时他们就会打开响铃系统,我们打过去的电话也就有人接听了,可是这种通话就跟开玩笑一样。这点无可厚非,谁有权利为了自己一点微不足道的私事,在他们为重要的工作忙得焦头烂额时,打电话过去干扰呢。而我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连一个外地人都能相信,比如他打电话给索尔迪尼,接电话的人就一定是索尔迪尼呢?恰恰相反,接电话的很可能是另一个部门的一个小档案员。但有时也会出现惊喜,比如打电话给那个小档案员时,却是索尔迪尼接的电话,在这种时候,当然最好是等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赶快逃走。”

“但我确实不是这么想的,”K说,“我也不可能知道这些细节,但也确实没有对这些电话里的对话抱多大的希望。我一直都知道,只有在城堡里的所见所得才具有现实意义。”

“不,”主席抓住K话里的一个措辞说道,“这些电话里的回答也具有‘现实意义’,怎么可能没有呢?怎么能说城堡官员提供的信息毫无意义?刚才跟你解释克拉姆的信件时就已经提到了这一点。信中所说的一切并不具备任何公务层面的意义,如果你将其跟公务联系起来就大错特错了。但是,信中所表达出的友好或敌对的私人意义却十分重要,甚至比任何公务意义更加重要。”

“好吧,照你这么说,我在城堡里肯定有不少的朋友了。”K说,“仔细想来,多年前那个部门在考虑着什么时候聘个测量员时,就相当于向我发出了友谊的讯号,也就是从那时起,这种友谊的讯号就接踵而至,直到我落得被诱骗至此地的下场,还要面临被赶走的威胁。”

“你的看法还是有对的地方,”主席说,“你认为不该从字面上来理解来自城堡里的信息,这是对的。而且,无论何时何地,保持谨慎总是必要的,不仅仅在这里需要这样做,听到越是重要的陈述就越要提高警惕。但你刚才说自己被诱骗过来,这我就不能理解了。如果你刚才对我做出的解释更上心一些,应该能够理解,聘用你来这里的问题过于复杂,很难用三言两语解释清楚。”

“好吧,那么唯一可能的结论就是:除了把我从这里赶走这一条是明确的之外,其他所有的一切都是既理不清也不确定的。”K说道。

“谁敢赶你走啊,测量员。”主席说道,“正是由于先前的那些问题尚未理出头绪,你才能得到如此的礼遇。只是你似乎过于敏感了,虽然这里没人非要留住你,但这也不意味着就要赶你走啊。”

“噢,主席,你好像再次将某些问题看得不能更透彻了,那么我来跟你列举一些留住我的东西吧:我背井离乡来此地工作,做出了一定的牺牲;经过长途跋涉终于到了这里,带着被聘用的一系列合理的期待;而且我此时身无分文,也不可能在家乡重新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我的未婚妻是这里的人。”K说。

“哦,是弗里达吧。”主席一点也不感到意外。“这我知道,不过你要去哪里,弗里达都会跟你去的。至于其他的方面,确实需要好好考虑一下,我会向城堡汇报这些情况,一旦上面做出决定或者还有什么问题要问,我会再派人来找你。你觉得这样可以吗?”

“不,这肯定不行。我不要城堡的施舍,我只要捍卫我的权利。”K说。

“米齐,”主席喊他的妻子,此时妻子依然倚靠在他身上,正出神地把玩着手里的信,此时信已被她折成了一只小船。K大吃一惊,一把从她手里夺过信。“米齐,我的腿又疼起来了,我们得换张新的绷带了。”

K站了起来,“那么我先告辞了。”K说。“好。”米齐说着已经开始准备药膏了,“哪来这么大一阵穿堂风。”K转身一看,原来是助手们一听K说要走,就带着他们惯有的却总也用不到点子上的积极性,马上打开了两扇门,一阵寒风立刻灌进屋来。为了不让病人被这阵强冷风吹太久,K只得匆匆向主席鞠躬告别,然后拽着助手二人跑出去,迅速关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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