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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这棵树为长节而弯曲,你根本不可能把它扳端直立的。

第一节 王梦

我天生和老师有仇,和祖宗先人们有仇,也和做王的有仇。天地君亲师除过皇天后土,我不认得后面三个。我是没双亲的苦儿浪子人,说这些话无所谓。之所以这样,也是和经历有关。苟老师让我背诵课文,还要将《我爱京华大红门》课文写二十遍。他让我写二十份检讨,要我检讨过关,到从心底认识错了,愧对父母愧对他。尤其对他悔罪发自肺腑内心,承认错误要在骨子里彻底认识。他发现我检讨如同老和尚念经人在心不在,没有什么新意。他是个催债鬼,说当日事在当日做,不能错过当日。他在教室里煎熬我,让我艰难地发痴呆,在回家前把抄写的课文和检讨交给他。他会挑,选了最长的一篇课文,三百零八个字,比课本生字表还多。如此几杆新磨尖的铅笔写秃了。

如此苦难,我还老长不大,就像长久裹在茧中,身体裹满厚厚细丝破不了壳,呼吸不上新鲜空气,变不了身,荒唐地在世上活了若干年。我说这话时已经长大,但体积和思维依然是蛹儿感觉。我大名叫页全本。名字来由是这样:母亲和奶奶爱看戏,可县上剧团下乡演戏从来不演全本戏,多是没头没尾的折子戏。家人爱看有开头和结尾的戏,爱看全本大结局。母亲心底寂寞,也爱看戏,干脆给肚子里要破壳挤出的我起名叫全本。其实按祖父先前的设计,到我这代要改回他以前祖先的姓氏,让叫妘太平。我名字是乡下游荡串街的卦师算出的,说按命里斤两叫的,花了家里两块钱。太平年间多荣光,现在却叫不成了。

我满月后见外面天光,可以坐车辇出去游玩。奶奶让父亲拉架子车送我去“熬舅家”,在厢板上铺着花被和新褥子,一脸尊贵的母亲怀揽我看外婆。按乡俗说法是去“熬娘家”。也是家里粮食少,生产后女人吃得多,还娇贵干不了活,就多了如此乡俗。母亲把起名的事给外婆说了。外婆和面的手像蝎子蜇了揸起,嘴里咋咋呼呼地说:不得成!这咋行!原因是犯了忌讳。母亲干大名字叫惠太平,她也是在满月出门撞的,顺门前大路被外婆抱着跑,撞着谁谁就是孩子的干大,如此讨个吉利平顺。撞个讨饭的也高兴,孩子有如此干大长大以后活得壮实。父亲也意外撞出一个走路蹒跚的干大。听说是民国时代前朝举人,教过私馆的孤寡老人,能替东家记账,左右手能把宽算盘拨打得飞快。他让父亲会打算盘,说能玩狮子滚绣球,随便走到天尽头。父亲带着如此绝技和硬实底气,才在以后社会上行走江湖的。我没有出门撞干大,也就少了一份庇护,原因是新社会不讲究这些。我没有了干大,连名字也看不住,就被人剥夺走。母亲觉得很憋气,就叫我全本,以后全本全本地叫,叫多了顺嘴。我能逮住字音的大耳朵,随着脖颈转动,在听谁叫我呢。

为什么骂苟老师呢?我是和他有仇。他是个梳偏分,留洋楼头的男人,用塑料梳子朝上竖着梳,不大洗的头发像鸡冠簇立定型。他在宿舍刷龅牙,用一个有机玻璃棒塞在嘴里来回拉锯,让嘴角冒出泡沫。他习惯穿系带解放鞋,屎黄色鞋口散发出恶心的狗屎味。他说臭是橡胶味,不是鞋臭脚臭。他把学生娃们打得哇哇大叫,还不让哭,让把眼泪立住。可眼泪又不是水泵,哪能立即停住,就是水泵停住,龙头还不住地滴答水呢。他打马茂茂也狠。马茂茂贤惠,“任劳任怨”的词意是我从马茂茂身上学的。他是马茂茂的男人,每月有五块补贴,让他像街道书记一样趾高气扬,从来不干家务活。街道男人都这样,在外面装鳖,却在自家女人面前充大。马茂茂长得白皙,人娇弱得跟风一样,被风一张,人似乎能被吹跑。她被他打得满脸黑青,脸像茄子色。因为脸被打黑,她见人低头急急走,不敢和人招呼,怕说给人听被笑话,也怕再挨苟老师的打。他打人爱打脸,我也被他常常打脸。长大后我知道在礼仪之邦,之所以尊师爱幼,是因为打人不打脸的老理儿。

苟老师打傻了我,还四处对人说我坏话,他说我脑子昧。街道人说脑子昧是傻子。那群学生被他打傻了。他和马茂茂生的孩子,却是被他生傻了。他生性强悍,像个两脚野兽,满脸狰狞地带尖牙利爪,使劲揍打人的头脸。面对高半头的马茂茂,他会像斗兽一样站起,跳着身体进攻,朝地下扒她头发,让她不得不把腰杆折弯窝在地上,一点也不敢抵抗。他打学生不用高跳起,是用膝盖磕腰眼磕孩子交裆,把孩子子孙袋朝报废地打。他打人不要理由,可以随便找个借口揍你,比如嫌我细长眼四下乱瞅,在窗户看他在茅厕拉屎露头。说我睡觉在桌底抠木头,清早上学迟到,等等理由。每次他像乏牛干整晌活一样,呼哧带喘歇息去,才体罚我在操场站立。

这些理由就够了。还好我不干出格事,要么早被打死十八回。孩子不敢回家告诉家长,嫌丢人的家长也会打,没有人心疼你。谁家娃口鼻流血没有人笑话,因为大家都一样,随时有灾祸临头。他打我,我便冷落他家孩子,不和他在一起玩耍。他家孩子乖巧,也不去告密,愿意和大家一个立场。苟老师家距离我家近,上学路过他家后门,我唤他家孩子一起去。他家也臭,后墙茅厕有腥臭黑水流出,比杀猪家还恶心。我厌恶他家恶臭,却挂念他家后院的大枸树。那根深叶茂树影婆娑树冠里,在秋季掩藏着让人禁不住涎水直流的内容。过了霜降,树影里闪现红艳艳一片果实。那玩意儿大人不屑吃,却喜坏贪嘴孩子和燕雀儿,在天亮叽叽喳喳鼓噪着来吃新鲜。鸟儿肠胃短,连吃带拉,满树青白红黄的鸟屎。枸树树大招风,在雨天咔嚓一声断了股,连同树身连根拔起。幸好天变人不出门,要么会让倾倒的树身压住。苟老师不让我去医疗站上药,让鼻血尽情流淌,好像血是多余的。他不像数学老师张淑琴胆小怕事,虽然打烂你,但会把你领到办公室,用洗过脸的香腻腻水洗去污血,会给鼻子塞块土疙瘩止住。把你洗得白净后打发出来,让大人看不出你在外挨打,为你遮住丑,保全脸面。我被打得耳朵背,坐在后排听不见喊起立的口令,被他当作忤逆犯上,说破坏课堂秩序和纪律。他说,社会拾掇没眼色的人,大家喊起立我依然坐着,就是出格。我不和大家言行一致,做出头椽子,就要吃亏。我被他打坏脑子,不敢去学校,整天为在学校里不被欺负而发熬煎。父亲不在好久了,没人给我护驾。我只能在半人高的庄稼地里,肚子里一个劲地骂苟老师,使劲败坏他。看见一群放学孩子归家,我才起身拍打尘土装作放学。但衣衫上揉烂草汁的绿色,出卖了我的逃学行踪。

奶奶是个哲学家,常说些乡间俚语。她说人要随大流,说羊随群,水从流,如此犯王法也是法不责众。不欺众的王法把你没有一点办法。你不随大流,非要强出头,但出头椽子先烂,出群的鸟先死,会失去民心。大家会把你当叛徒收拾,会烧你家的屋,毒死你家的羊,碎砖烂瓦丢在你家院子,砸漏你家屋顶,让你没地方讲理。在安静过梦时,总怕有人会突然打扰我。我在庄稼地里平躺着,被那青纱帐一样的田禾遮住,掩护我仰面看半空流云变幻出白狗白马形状。云影里有掠过的鹰影,徐缓放大投影在地上。我内心梦不实在,也不投入,老被轻微动静惊醒来。估计被父亲提过的斗私批修和无一日不三省吾身搞出毛病。要是不被打扰,我一个人在脑子过样片一样,将千年旧梦翻来倒去。我脑子有王梦出现,想象自己坐王辇自由出行。在软弱无助时,我幻想自己是传说的王,恍惚我是开创千年帝业的大恶人始皇帝。如此,关于大恶人话题在本地上也很多。

第二节 长虫神神

我一直觉得今世为一件事来的,为这些事辩解是非的。在头脑混乱时,我不知道是我人在先还是我要说话在先,所以混沌到现在。或者这些传说不知道是先有我还是后有我,就像有鸡有蛋还是有蛋有鸡的说法。这块地方邪,那时字借着用。邪是不端正意思,说个蛋,来个鸡。一对公母鸡在我脚面上跳蹦,尖嘴雌黄啄馍花,也跳起来抢夺我手里馍吃。这公鸡有故事。奶奶活着时,为让我进步给我讲阶级斗争。说种与种的关系,不是一个种就是异类,永远不敢交往。她说,她娘家狸猫吃鱼被刺卡住,对昂长脖不可一世的公鸡哀求说,兄弟呀,帮帮忙,哥喉咙被刺卡住了。公鸡说,我不敢帮你,我帮你,你还是吃我娃欺负我媳妇呢。狸猫说,不敢不敢了,以前多有得罪,你帮帮我,我给你树碑立传,说你是老好人大善人,你人好心善不会见死不救的。公鸡爱戴二尺五高帽,一听就于心不忍,说你把嘴张开,我去看看。猫把嘴张开,公鸡细脖伸进去把横在咽喉刺拔出来。狸猫万分感谢,一个劲地作揖,叫公鸡大哥。公鸡觉得狸猫是老实人,以前错怪他,怪怨媳妇说狸猫坏话。又一次散步相遇,相互作揖招呼。狸猫又说被刺卡住。公鸡还是贪那根刺便宜,让狸猫把嘴张大伸脖进去寻。结果狸猫突然合嘴,公鸡扑扇翅膀好不容易挣脱,撩开腿使劲跑幸免一死。只是冠子被咬掉,上面有一簇簇不齐的齿痕。

奶奶让我擦亮眼睛认清敌人,在生死问题上不敢粗心大意,不要为占一根刺的便宜放松警惕。其实奶奶说这些事时,社会上没有人提说阶级斗争,革命已经不流行,革命青年也不时尚。我知道做王的在人前端着脸,挺平模样的脸色不笑,因为他一笑肌肉像抽筋,更显得难看。那狰狞恐怖吓得孩子不敢哇哇哭。他们说,这叫端架子。镜头上的人面团一样的脸淳朴厚实,笑容可掬。但那是伪装的,那种内敛暗藏虎威在面前,会让你内心惶惶,汗毛孔收紧不敢出汗,或者毛孔失禁汗出如浆。人说大动物气势逼人,凡人不敢冒失造次。谁也不为说错一句话而丢失性命。活着多好,像在草丛活蹦乱跳的快活的蚂蚱,被暖和的太阳无私照晒,被清光盈面的星月笼罩,被清平世界的温煦大地托着,你能说活着不美妙?

高高在叫父亲。二大呀,赶紧去看自留地里。

他失急慌忙地走过来,口齿不清地叫父亲,好像吃馍急切中,把舌头咬了般痛苦。他是父亲的侄子,把父亲叫大大呢。城里人把大大叫叔叔。三人按个子高低年龄大小排序去菜地。

一条翠色小蛇,不足尺长,正和半大蛤蟆用嘴拔河。相互被吸住,谁也不愿放开,就像男女不要脸地咬舌头。漫灌过的菜地地皮湿软,光秃得没有掩护,长虫蛤蟆在掐架。蛤蟆终究不是对手,大半身体被长虫吸进去。

父亲同情蛤蟆,用树枝去撩开长虫让它逃跑。父亲把那活宝挑在干地上,用锹头对准长虫嘴后七寸插下去。那半尺东西血肉模糊,身分两段。蛤蟆憋气时间长,也挺着肚皮不动。

我说,长虫没腿,一蹦三尺高的蛤蟆还跑不过?

高高说,蛤蟆傻,它就呆呆地让吸,不敢跑。

父亲把一对东西盛起,颠簸独腿着用铁锹端着走了半里地,嘴里念念有词,好像在超度。他走到深沟边,扔老远才罢手回来。想它既就是活了,也跑不回来纠缠人。沟深路遥,它认不清回来的路。高高居心叵测,让我认为他包藏祸心,以为他是另一个时空的坏人,是个指鹿为马强奸人意的奸臣,是个会投机的男人。穷困潦倒食不果腹,他看见吃屎鼠鼠面黄肌瘦,身体羸弱得连胡子也扎不起来,就想起大腹便便的仓鼠渗出油让皮毛油光水滑。他说人生在帝王家,就是粮仓硕鼠;生在贫民家的,就是吃屎鼠。他人生有奋斗方向,有飞黄腾达的人生。那时人保守迂腐,没有想法,讥笑有想法的人,说是吃饱饭没事干,是白日做黄粱梦的疯子。苟老师说,做先生的是领袖,当领袖咋样管教你都行,你得心甘情愿表现规矩,不然处境就糟糕,要多惨烈有多惨烈。其实人要求都不高,大都只为了基本生活所需。没女人,男人迫切地需要女人,你给他女人他就觉得幸福。饿肚子的你给吃饱肚子,那他也会说幸福。只有思想才不是权贵所给的,不是谁想拥有就会拥有。学校培养孩子学思想,但大多数孩子为认字记账,在学校混大年龄,素无大志,再和父母一样当农民,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用竹竿吆牛尻子的生活。大凡过得像人一样,起得比打鸣鸡早,干得比驴还多,吃得比猪还差,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

高高做大哥还可以,对我比较照顾,可把他当着赵高就不好说了。其实我也不敢说,怕隔墙有耳,说漏嘴被指责说人后嚼舌根。人闲生是非,驴闲啃槽帮,老话也如此说。我可不是头发长见识短嚼舌根的多嘴男人。赵高是坏人,我这样说过。他是有才华的,才华也大。如此才华大的人主意多,不由自主地干些欺主欺心的事。他会指鹿犄角说是长角马。偏偏趋炎附势的小人也和他一起哄笑,说是天降祥瑞,马生角,圣人出。这狗东西,也亏他能想得出来。高高是本家大哥,掌管祠堂公房钥匙。现在他不拿公家钥匙,依然被人叫页家大掌柜的。老大就是好,被人容易记住名字。高高本名页本堂,也管着一堂男人。

页家姑娘名字镶个萍字,长大嫁出随丈夫家姓,变成无根主。嫁出去后萍们成亲戚,平常各主各家的事,没有大事不相来往,先人碑也不上女儿名字。如此,和页家没有干系。她们生的儿子叫外甥,越喂越生分,变成舅家的贼,见啥都会偷。萍字女人嫁人联姻,各自门户,却因为联姻慢慢变成一个模样。叫萍字的女人像蒲公英在风中洒洒摇落,落地生根繁衍,也让页家血亲变得疑团一样模糊。

父亲好管闲事,爱讲孔孟理论,他像道德师不拿工钱却管闲事。他为闲事生闷气,觉得集体对他不够公平,论成分时好事摊不上他,不唯论成分依然摊不上好事,好事像滴溜溜圆的水里椽子在脚底下踩不准。他想去东头卫生院工作,书记说他把好事占了,这事就让一让,让别人先去。也是那天高高居心叵测地煽动父亲说,让他把未成年长虫拦腰斩断。其实这类事,以前做孩子的大人都做过。包括大家把热烈交配的公母狗用木棒抬起,或者用石头棍棒追打连体惊慌失措想逃跑的狗们。他得罪了神神。我怀疑他断腿事故也是以前埋下的祸根。人心不净,仇恨交配的动物晦气脏眼。其实许仙家男女清早起来,都顾不上洗脸,一脸眼屎糊满眼就去田地上活。人们不清洁,却反倒怪牲畜教坏自己。

传说杀蛇人也是大恶人,在以前揭竿而起做了王。刘家人造反时,正是一条肥白如蛹的蛇挡在路中间,起义的新兵不敢前去,他拔铁剑斩为两段,便被大家拥护他为王。老百姓对蛇敬畏,不敢叫名,尊为长虫。在乡下田野的草丛里,这类东西是常见的。请神容易,送神难,大家觉得人和神不好相处,尽量要送走它。大人把盘踞在家寻吃的蛇,尊为神神大人,为它们出现上香上供,服侍着神位牌,再三说好话把它送走。送走的男人阳气盛,小心地用长木叉撩起来它,让它像坐王辇一样盘在一起。有经验的人先用辣酒让它迷糊,变得乖巧,再用树枝挑着走下河滩地,直接“日”的一声,把它扔在湍急的河流中。看它在水里发急,昂着头望岸上人却没办法上来。实际上,不请自来的神神,送走也很容易。神神不吃你不喝你的,但人自私,觉得要好好内心服侍,岂不自寻麻烦,等于家里多了一个祖先。因此大人不耐烦神神在家。

奶奶说,日行一善,别害一命。可惜父亲不愿意听。奶奶人老没牙,眼睛不明亮,为了不踩在路边深沟出意外,经常待在家里给我讲故事。她说有个小伙子叫梁申宝,是个读书郎,每年去京城考官。他打我家门口渡口过河,小船到河中间,有一个蚂蚁在水里挣扎,眼看不行了。他心生怜悯,用一篇写文字的纸张救了。他在应试时,试卷有一个字无人写对,都差了个点交卷。他也不例外,写好后,有蚂蚁卧在字上,他拿开它又爬去卧在那。考官催交卷,他交了卷,最后成了状元。那一点唯独他答对了。奶奶说,当状元的人只差一点。我期待做好事被上苍发现,企图不少那一点。我走路连蚂蚁也不伤害,不再无理由杀戮。

那个年代是新神的年代。当旧神神的人被开来的大卡车拉走。一群荷枪实弹民兵把神神五花大绑撂上车,在车厢上的神神扭麻花一样扭七扭八跌倒,起不来身。人没有胳膊走路也不会,都像鸟儿折断了翅膀。他们不心甘情愿上车,被两头穿旧军装的民兵揪着头发提着脚脖子,像扁担一样一闪一闪地抛上车。神神们摔得皮青脸肿。卡车架着喇叭劈头盖脸地训话。车颠,路也不好。许仙家街道路不好。人说石灰刘家醋酸,许仙家路颠,就是说这路。石灰刘村在街东,走刀背一样十里才到。女人和小孩靠小脚颠簸半天才到。在甸子样麦田走,抄斜路小半天就到。主家心里高兴,说给伏冬小麦保暖呢。也怪,踏在麦地的脚下松软,比路还舒服。石灰刘没有石灰窑,却有酿造厂,酿造厂用粮食做酱醋。石灰刘的醋酸,我偷喝了一瓶,醉酒一样躲在柴草堆醒醋,一睡大半天过去。我妈生前爱吃生泥。老大人了还吃脚趾头手指头。这隐疾只有我发现,从来没有让人知道。在集体田地里,她吃带泥萝卜和没有成熟的花桃。后来她不在了,父亲就找花花成家,我成了新家累赘。花花会做柿子醋,但不够一家人吃,每次家里的醋吃完,幺婆子花花便打发我去家后门,等石灰刘家师傅送醋。等很久才在后门路头出现人影。那不紧不慢人影是腿脚不好的老汉,还有和人相配的老马。马是腿瘸骟马,老骟马长相恶心,屁股烙着数字编号字迹,应该是军马编号。如此说来,它以前在边防服役,有过卓著功勋和非凡战斗历程,只不过没有享受退休待遇,沦落在西北乡间醋坊做拉马套辕的下等职业。它老得褪白毛,头顶和脊梁裸露出苔藓样皮癣。没有皮毛的地方瘦骨嶙峋,搓板样肋骨圈圈盘旋。它耷拉脑袋,脸拉着老长,一脸愁苦的样子。

车厢拉两个大缸,先前裹稻草的陶瓷变成塑料缸。一个酱,一个醋。醋酸,酱油贵,都能拌在饭里下饭吃。大口缸盖像方向盘那样转动,跛子使劲运气呼哧呼哧地转下。我搬出坛子,也是口硕大的小缸,我力气小,灌上二斤半够半坛,拧紧缸盖朝回走。花花正等醋做菜。我嘴硬,从来不叫花花妈,招来夜间她对父亲借机生事哭闹,嫌我和她不够亲,让她在人前难做人。石灰刘家醋酸,我在路上偷呷一口,越喝越想喝,没想到喝多烧心烧脸,脸皮像太阳晒炸皮一样。我没想醋会醉人,让身体倒在柴火堆里睡了,耽误做饭的花花出来寻人,说我连醋也笨得拿不回来,半大小子不知羞。我满脸酡红,神志不清楚,只管东倒西歪头寻地头睡觉。

街门口路坏,是有车人说的。也有女人说走一会儿就脚脖酸。车被颠少了螺丝,断了轴承大梁。路是被车碾坏的。雨天刚过有车人性急赶路,让路在天晴有了沟渠样车辙。车辙竖棱能割烂负重车胎。有车人在高车厢内把货装高,在平坦路上没事,在不合辙的地方高耸的车厢一边高一边低,车来不及换力就被闪断车轴散架车瘫成一团,不动窝了。如此坏路,就和著名的醋比较在一起。享福的神神在车厢内被颠得东倒西歪,满头脸伤痛。也像鸡蛋乱了黄,变成青黄不分的混蛋。他们没有人管,儿女们嫌弃,怕给自己惹事,被人指责说和坏人界限划不清。他们被人敬多,现在却遭罪,如此两相扯平。人说没有一辈子受罪,也没有老白享福,就像蟊贼小六吃香喝辣的,也有疏忽大意当街卖阵被人暴打,一下子把福气还回去。碗里你先吃了肉,白饭你装腔作势吧唧嘴也是白饭。神神们不吃灶间的东西,只吃供果上的香火。奶奶说做神神的没有屁眼,嫌弃地上东西脏,吃地上东西肚子痛。吃东西的神神是假神仙,说他是贬下来的半仙。人喜欢给自己造神,找个外姓人做祖先才踏实,觉得惶惑生活有依托,才有底气。就像陈小三钻营进国营单位。这也是统治人的秘密。统治大家的支书是街道主人,社员是被他借权势吆喝来去的家奴。他后来做县门街道书记,有着“上天所赐永寿永昌”的圆坨法宝,他说替国家管理人民。他仗着千里眼顺风耳捕捉信息,能和上天对话代表民意。支书说他得罪了乡党,实际他委屈,说他替政府管理大家,必须让人无条件听话,要么他只能让武装民兵带走你,让政府法办你。

被法办过的神神再也不代神出宫巡视人民疾苦,也不敢为挣钱去施药救人治病。他们是落毛凤凰不如鸡,老实起来。再也没有神仙附体,也不通灵,变得和凡人一样。政府逼走他上身的神,把神神变成普通老汉。在乡下罗腿锅腰,双手笼袖,不高抬的腿用脚踢冻土走路。神神在南墙斜靠着晒暖。南墙晒各家做饭的柴火。神神老汉和柴草一样爱晒暖。神神变得和凡人一样肚子装玉米渣饭和盐拌萝卜,习惯在阳坡底坐着,在不流水干渠上放着自家瘦骨嶙峋的老山羊。

第三节 四眼狗

我在想念父亲,他不打招呼出门很久。我在某个路口,期待他突然出现回来。前段时间,他在家折腾些无聊事。以前院子空落着,三间庄院父亲在钱上紧张,做事心有余力不足捉襟见肘地盖两间瓦房。剩下空地饲养野蜂,让给我家采粉酿蜜。父亲会点木工,借斧头锯子凿子加牛角墨斗,在院子齐齐框框搞了好多日子,把祖传老材变成大小不一的蜂箱。他用扁担挑着蜂箱找蜂群。河滩蜂群多,有采蜜人不小心走丢的,也有野蜂无家可居,父亲用面粉做诱饵给蜂箱搬来主人。可他招引来的蜂懒散,不太采蜜,还吃蜂箱蜂蜜,某天趁父亲不在家,那些野蜂裹着全部蜂群私奔,消失得无影无踪。空剩下父亲打造的结实蜂箱。

父亲闲散,也就多了时间,他为了和我有共同地方,借故给我教识字和算账。他是怕我真傻,就当傻子样试探,企图给我早点启蒙。不想我上道挺快。对方块字和蝌蚪数字一教就会,还能举一反三。我没有玩具没有玩伴,也拿这些打发无聊。要是我单独在家,会像几路总兵样朝各个方向前行,以求多些新鲜的眼界。街西顺河堤修路,平坦无阻,到对面就过河,河面上有船,船上有撑杆艄公要钱的,可我衣衫连个口袋也没有,没有钱买路。东边有南来北去的火车,我也去站房迎他,却不知道具体他从何方回来。各处方向我都去看,每次等空一天。

父亲又一次出门远游,不知道去哪里。我被狗咬了屁股,伤心地去四处寻他。要是他在,那狗会被打死,死鱼样吊在槐树股杈上。不管谁家狗,欺负人必然受惩戒。以前我有狗护着。一个大黄一个大白,就像狗头将军,它们咬放羊娃腿被父亲拿水呛死。大狗让街道狗们都怕,在远处躲着不让看见,满街母狗俯首称臣,表示妃子样服帖。大黄大白被勒住脖子,父亲和人在两边用力,它们后爪在地上打圈圈,嘴里呜呜地哭,可没有人向狗求情。父亲用冷水灌在狗嘴止住呜呜声。傻狗不知道逃命,静静等人索性命。狗肉人人都有份,用葱姜蒜炖了吃毕,狗皮钉在北墙上等着风干请皮匠熟了。要裁缝打上面里,变成褥子。狗毛扎人,钢针样戳穿布眼让人不舒服,没有人敢睡。我受了苟老师家狗欺负,让小母狗咬了屁股。城里人文雅,不说尻子,说是放屁的地方。母狗个儿不高,走路会四腿摇晃着,它跑得很快。它只和我过不去。它对谁都亲热,对谁都轻薄地撅腚变相亲热,可见我龇牙咧嘴汪汪汪地叫。我知道在叫王呢,不搭理它,可我早春换季衣服透着贫气冷怯,不像别人高声吆喝下,它立即蔫了,夹尾巴落荒闪到一边。大人教过见狗弯腰见狼直立的经验。意思是狗被人打怕了,熟悉人的动作,你弯腰以为捡石头砸它,它没挨打就像挨打主动逃走。见了狼不要那样,狼不是狗,要站立比它高,它见你高知道敌不过,先跑了。我按经验猫腰找碎砖头,它看破手里什么也没有,立即扑上来,我越退它越扑,退无可退,我嘴里啊呀喊了声,掉头撒腿拼命朝前逃。可跑错了方向,不是朝人多处跑,也不是朝自家家门跑,而是在顺风跑。那家伙平时不黏人,只在它家街门后汪汪叫,别人吓唬它,会机警地闪在门后,等察看动静的主人出来护驾。它顺风样黏着追,一直下了河滩,还在起脚去追。我在前它在后,一低一高像狗撵兔样。可我不是兔子,不会左拐右弯急调头。它沾着荤腥,前腿跳起后腿蹬地跃空,尖利的牙齿挂住我屁股细肉。我屁股被咬烂了,它才不跑,打胜仗样扬扬得意站立。我手摸着对错的犬牙小洞,摸不到底的伤口疼,疼得我抽筋打哆嗦。因为蜇疼和委屈,我眼泪不住地流,抹掉后面又续上。没有人知道我伤心,也没有人心疼。我家大人不在,别人笑话说比狗大的人被撵得无处躲身。我跑了三里地,跑到艄公开船的地方。渡口有瓦窑,支书请周口师傅给街道烧瓦盖仓库。这地方被堂兄一头挖出一堆破烂陶瓦,曝出了天大秘密。我是在人后哭,人前不哭,人前哭被人知道心怯,欺负你肆无忌惮。屁股不流血,有白丝样的东西像蚕吐丝。我摸到狗牙洞,内心惊恐得疯病会死。怕我会怕光,会迎风流泪,会发烧,会怕冷,会嘴里逮着什么吃什么。我以后身体发烧,觉得毒病要复发,拼命紧闭嘴巴,剪短指甲,怕再乱咬误伤亲人。狗牙咬的伤疼痛实在难忍。我不曾忘记皮肉痛苦的感觉。

我被家里野蜂蜇过,也被外面小土黄蜂蜇过,我还被细腰马蜂蜇过。马蜂被父亲说是胡蜂,腰下黝黑锥袋装满毒液,被它蜇了会死人的。在年龄稍大时,我和一些孩子烧库房的蜂巢。支书指挥不动怕死的大人,便把爱热闹的半大小子吆喝起来,说去地里干活没人去,他说为集体利益上阵打仗,那群逞能孩子立即踊跃起来。胡蜂腿短,见识也小,被一群孩子拿白麻秆绑着麦草蘸了柴油,变成火炬轰轰燃烧,就像带着鼓风堵在蜂巢口烧。蜂巢很坚硬,烧不着,回巢蜂不知底细被燎着翅膀,就像桑树上桑蛋儿唰唰地朝下落。地上落满肉丸样黑蜂。没翅膀的蜂虫艰难蠕动,被孩子用鞋底踩爆身体发出炮样的响声。孩子们不解恨,用脚跟脚心研磨成黑肉酱,汁水渗透在地下。没烧着的蜂漏网出来,恼怒地追赶活人,让人们一哄而散。我在仓皇逃命的人群中被人绊倒,我觉得逃不过,便从后面撩起衣服裹住头脸,躲在饲养房水槽下才被追赶活动人群的蜂放过。幸免于难,以后我多了心眼,不敢和那些人一起玩。我嘴里舌头被自家野蜂蜇了。怪我撅屁股偷吃蜂板上流蜜。我双手端着蜂板,用舌头在缝隙舔流淌的蜂蜜,激动中打喷嚏乱了呼吸,被蜇了舌头,顿时舌头塞满了嘴,让我饿得哼哼叫,几天也没办法吃饭。第二次被蜇是我在捏花丛上的蜂扑闪的翅膀,它示威露出钩刺被我拔出,掉在地上钩刺以为没事,用手去动却被蜇了。我放生了它,可却蜇了我。我心里恨呐,恼呀。有经验的人说,丢了刺的野蜂活不了多久,我才停住愤怒,心理平衡,也原谅了它的冒失。

我是说,聪明从疼痛中得来。我对伤痛体验,也是从野蜂身上学的。尽量不让被伤害。记忆那次是五月吧。庭院开满粉黄枣花,那小花繁密,不像别的花蕊大,却散发出浓烈爆辣香气。那苦涩香气的枣花很小,黄白相间,和干枯枣树一样,没有一点水分脂肪,却积攒着生命能量。我家野蜜蜂走了,没蜂采蜜。蜜蜂像候鸟一样赶着花期季候。没有蜂群授粉,枣树结得少。尽管枝繁叶茂,秋季看不见几个枣。那次在蒿草丛被小土蜂咬了一口。我是去找白蒿,父亲说,白蒿能治病,泡茶能利尿解毒,加上白糖消暑,更是好喝。我因为实践知识特别留意。三月茵陈,四月蒿,成了臭蒿,就什么也不是,只能秋后当柴烧。野蜂在蒿丛躲着,被我用小药镰拍打惊着。我怪怨父亲包藏祸心让我吃亏。那玩意儿悄没声息地伏着,冷不防出来蜇我。父亲为集体医疗站当家,哄骗孩子为集体挖药,拿小恩小利拉拢诱惑贪吃的孩子,为给集体挖茵陈卖钱。孩子们路过一片红苕地。或者吃红苕也是目的,找茵陈只是给大人说的冠冕堂皇的借口。红苕和柿子不能一起吃。父亲教的经验警句耳熟能详,说吃了红苕吃柿子,想死不要选日子。红苕地孩子动过手的,提前把藤蔓在根下割断等着干死,书记以为红苕害了病症,也就不管这片地。孩子们在貌似空地的地方,明目张胆地深挖细找。有运气好的,找见一兜兜羊奶模样的红苕。一群娃子里我年龄小,个子低矮,在人日复一日踏出的小路上,用药镰拍打企图惊出逃生的长虫,不想惊出一群小蜂逃生,剩下一个落了单,挺肚子迷失方向,顺阳光追我在头顶蜇了才发现撞车,怏怏不快地对着太阳方向飞走了。

这一口毒啊!它在做清梦时带着怨气报复。我的头肿胀得好像被人暴打一样,浑身皮肤也顿时红肿起来。疼痛比从崖上摔断胳膊还难忍。那疼痛在皮上还抓挠不得。身边一群娃们有救治经验,药镰划破手指或者扎破腿脚淌血不止时,大家会让在河水上冲洗,河水能消毒去肿。现在的河水却要人命。有人帮我把伤口洗干净,用细土掩住,那欢快如龙的血水被止住。可止不住疼,我在掩面大哭,泪水成串地从指缝漏出,就像掩不住那两窝泉眼平息不下来。我忍受住疼直腰站起来,晕乎乎地看对岸橘红一片颜色。那剩余残阳铺过水面,在草地上镶满金颜色,让我身边升腾着神秘气。这片红云颜色,让头痛感染更厉害。远处广播在报点长调拉出声,下午十八点整。还有人在寻草药救治我,用新鲜根茎揉成饼摊在伤口上,指望能消肿止疼。我疼麻木了,感觉不太要紧,只是刚才把头哭晕,衣襟湿一大片。大家提药笼回家。有腿快嘴快的人告诉花花,说你屋全本被野蜂蜇了。一群男女刚下工走在街道中间。也不知道有人说花花什么,她手捏成七形状左右掐人,别人全然不闹,在嘻嘻哈哈大笑。花花把磨蹭在后的我拉在怀,那时她还不太干瘦,一对有肉大腿夹着我看伤口。她也有医治经验,在手心噗噗地唾唾沫,用手掌轻揉慢搓伤口。回家在烟熏火燎的灶房碱瓶掏烧碱,拌了凉水涂抹在伤口上。其实我是吓哭的。我总是哭,很多时候没法适应环境。招惹人说我是大耳朵刘备,爱流眼泪的。可我不认识刘备是谁。隆起地方像虫咬的烂桃。好多年过后,伤口和记忆一样,还在隐约地痛。

咬我的狗是苟老师家饲养的。苟老师家在街道涝池边。我挨苟老师打,又被它堵在路上不让通过。它四脚蹄岔开,像战场上马驹一样向我挑战骂阵。脖子伸长龇牙咧嘴狺狺叫唤。汪汪汪地叫。我不理睬,看透了它。我不是王。它人来疯一样追我,我有上次经验,不敢甩开腿跑,只好退着走。它又猛烈地一下一下朝前扑,狗嘴几乎挨着脚尖前。我感觉窘迫,心里害怕,但没有人来救驾帮我。以前我退它扑,会有女人声音禁它,它动作有些迟缓,我趁它走神撒腿跑开。我撇开一对细腿甩膀子跑,可惜腿弯地方软,罗圈腿像捞鱼的捞头,在水里不光把鱼兜着,也来不及漏出沥净水兜着。裤裆像兜满风的捞头,水样绵稠空气影响速度,又让我落后地挨了咬。它用尖利牙齿挂住肉。嘴是它的,肉是我的。我为减轻疼痛号啕大哭。我手豁着细密空气就像游泳样分水,企图跑得更快。耳朵边呼呼来风,但抵不过四条腿快,还是被它追上。流涎水狗牙钉耙样地扎在屁股肉上。我还朝前跑,它觉得太远陌生和危险,就站着不追。它摇脑袋,勾着鼻子,在我身后汪汪汪地叫。我和它保持着逃生的距离,才把手从裤腰探进去摸屁股。沾手牙洞没有出血,里面埋辣子一样疼痛,也热痒难耐。我不敢给人说,那母狗盯住我欺负,认定我没人护驾。我也怕人说我轻贱招惹狗,才有可笑的下场。

那家伙和苟老师是一家的,和我有仇呢。狗怕有钱人和有身份的人。它不怕我,也不怕身上恶臭衣服破烂的外乡人。预防它的外乡人有棍,是随身准备的打狗竹竿。和人眉毛一般齐的齐眉棍。狗不咬出家和尚,就像劫道的不劫出家人,只就咬衣衫褴褛讨饭人,并下狠劲地咬。以前粮食紧张,狗被吝啬的主人教唆得凶悍。我被那狗咬过几次,彻底不和苟老师家人亲近,也讨厌他家一切人。苟老师娘叫瞎婆婆,和奶奶关系好,爱来找奶奶说闲话。她当年不瞎,却走不了路。像狗一样平行脊梁,双手拄地才行。她腰杆像个拐七,似乎越老越折了。她家也没人理她,她寂寞得不行,待不住就顺道出来游荡,从街西头爬到东头,手拄地和屁股磨着走,从她家到我家也不知道要多久。到了门口,高门环手碰不上,便用酸枣木拐敲得叮当响,嘴里唱:新婆婆呀,给你可怜娃儿打发一点,把你家干馍蛋和新面馍给打发一下。奶奶小脚颠着拐出来,嗔骂老妖胡成啥精呢,赶紧进来。奶奶骂人像说话软绵,把她迎了进去。我知道奶奶有一些秘密,黑板柜里藏着德茂贡水晶饼,那酥软白净外皮印着红字迹,包着碎冰糖馅,吃一口满嘴甜。奶奶对她好,却舍不得分给吃,只和我偶尔分吃一个。在我腿脚硬朗能像槌子样踢板柜时,闹腾得厉害,她才取一个和她分吃。奶奶是小家碧玉出身,能做出大家闺秀姿态,柔声细语劝苟婆婆不要恼怒,别怪怨儿子娶女人不孝顺。

他男人辈小,见奶奶叫新婆婆。满村人叫奶奶也是新婆婆。瞎婆婆被黑蝉妈气病了。父亲和花花那时没住一起,花花还被人叫黑蝉妈。瞎婆婆后来死了,我躲在大人背后见了。她躺在门板上送进白棺入殓,一群人吹打簇拥到南场墓地。人都有一死,伤心不得。她等娘家人见一面。舅家人见证不是害命死的。棺材盖一扣,她便进入另一个世界,和一群鬼安居乐业,不再过问俗世事。过不了几年,自留地被书记削减面积,给新娶的女人和新生的孩子,她人彻底从这片地消失了。活着的瞎婆婆嘴碎话多,是非话稠得很。满肚积怨的她能唱押韵诗。声音细细的,很动听,也教给我唱。

皂角树

开白花

有女不嫁南许家

南许婆家难伺候

顿顿吃饭吆蝇子

蝇子噙了一口米

叫媳妇撵了几十里

她的唱经声悦耳动听,让我入迷,她情愿教我学会,去喜滋滋地一脚高一脚低在街道传唱。她埋在南场公坟,我和黑蝉去逮黄鼠,会爬那不高坟包。公坟地势是高冈,水淹不上,书记用水浇田为街道换的,给先人做风水地。以前街道人死了在自家地头埋着,让死后肉身壮自家庄稼。公坟里长满枸树,只有放羊娃去放羊。他们让羊在旁边吃草,人在树下躲阴凉。晚上又换一群人来玩,是学吹的乐人在吹唢呐给鬼听。街道人嫌吵闹,把他们赶到坟地练吹的。

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我像哨兵一样在街道转圈玩。就像巡视自家地盘,每次巡视很长时间。我不在家让花花格外担心,生怕我掉在河里淹死,怕在铁路被车碾死。她在铁路和河边找,怕我被碾死或淹死。其实她不怕我去死,是怕给回来计较的父亲没法交代。在大人歇晌午睡时,我出来寻索树梢上叫得声嘶力竭的黑蝉。黑蝉是泥土里爬出的,钻出土颜色是红的,在清风夜露爬上树,新蜕壳后变成娇贵绿色,转眼又变成苍黑。大中午它们拼命叫,为寻找爱情和传宗接代,伏在树上口尾勾连,身体变成弓形不断打战撒尿喷射,乏力后,才松了勾在树干上的爪子,吧嗒掉在地上。我在地上捡不挣扎的黑蝉。它们像大人无耻,配种多于生孩子需要。大中午没人出来,都嫌热,连狼也在洞穴里歇晌,不会变成人样出来。我带回来很多,掐断羽翼让变成纪念章挂在前胸。父亲说掐了翅膀的黑蝉味道不错,做好很费清油。大人们舍不得用油煎吃,所以没人吃。街道狗们也都吃素,不敢吃好动活物。大黄大白身上有西伯利亚雪狼的血统,就是吃肉不吃粮食被勒死了。那对狗皮还在北墙上恐怖地挂着。我把黑蝉放满院子,让没有翅膀的虫子蠕动,我给划跑道,看它们比赛谁得第一,第一的扔给黑狗四眼吃。它们前仆后继,而我扮作上帝决定对方命运。

四眼是街道上吃屎狗,长得瘦小不说,还罗圈一对后腿,就像夹垫子蹒跚学步的孩子。当初没有人养活,说它是垫窝狗,都说养不大。它连抢奶吃都不会,没人要才被我带回。它知道命贱,活得格外好。可它的陋习是不上进,爱吃娃娃拉的新鲜屎。它为此不争气被我暴打。它偷吃后院猪槽食料,也被我暴打。它的强项在我无聊时,嘴里汪的一声,看我注意过来,就追尾巴转圈逗我开心。它是忠实奴才,没有大黄大白强壮,却胆小机警,从不仗势欺人。它也死了。被北边街道一群坏男人诱骗出去,一拥而上打死做成肉汤,去伺候被公社结扎的女人。狗头抛在河西干滩,一直瞪眼看着天的方向,很是凄惨。花花不让我去看。饲养的狗们我都爱惜,每个死了之后,我都把尸体装在硬纸板棺材,用锹埋在梧桐树下。我把四眼的狗头也埋了,让它在泥土里变成梧桐树肥料。

我出生后说话晚,第一个字语不是自以为是的科学家说的叫妈。我在奶奶的火炕睡觉,像在胎里姿势睡到两岁。睡醒来会叫狗。奶奶听见就笑,说没人教娃,娃就会叫狗了。我挣出堆鲜亮顶上冒尖的娃娃屎。笨狗四眼摇尾巴过来。奶奶卷舌头要要地叫它来的。它知道好事落在头上,讨好地用热痒毛刺舌头舔我肥白屁股。它嘴好臭,动作轻浮夸张。我想挣脱纠缠,这像要拿走它正吃的饭碗,它不悦意,嘴里呜呜地恐吓。奶奶像老戏上的佘太君威势没倒,用龙头拐在狗头没肉地方梆梆地敲。它呜的一声,和人一样喊疼,变得老实。为了成色好的海螺屎,它舍不得走,嘴里呜呜叫委屈,攒着爪蹄等开恩机会。奶奶骂了声,狗东西轻狂啥呢!它被禁住不敢动。它爱吃冒尖鲜亮的海螺屎,兴奋时发出吧唧声音,和舔我屁股时发出一样声。我知道屎为啥冒尖,就像包粽子为了人方便吃。它又要舔我屁股,我嫌弃不让靠近,那次奶奶为省事不擦,捉住我肥短大腿让四眼舔。狗舌头让我身体打战,内心悬浮,只管扭脖子呜呜抗议。人生第一个抗压字语,也是那次发出的。

这个四眼是别人家的,也是我家四眼的狗母亲。有了四眼,我等于有了贴心兄弟和手下。对于狗的豢养,让我发现权力的奥妙。父亲做家长总是习惯虚伪地用民主来对抗花花。他在家开政治局样会议,扩大会允许我参加。狡猾的父亲需要合法化一些决定,高姿态地让家庭人民决议。为了顺利通过,我和四眼列席参加。我也争执权力,说不能每人都以大欺小,专指使我去跑腿为别人办事,让我干些琐碎没有前途的小事。为父亲去代销店买香烟,为花花买油盐酱醋等,全都不是我需要的东西,凭什么指使我去办这些差事。不等有决议权的主席父亲说话,常委之一,也是大人的姐姐说话。她最奸诈,用我的次数最多。她说,你年齿最小,做事要长幼有序才行。她看我脚下蜷窝着四眼,换了种口气说,当然,比你小的狗归你领导,让它替你干些力所能及的事。我才知道,狗的豢养,来自于人对于权力的追求。

夏天中午,我一个人忙得不亦乐乎。在高大成荫的树林里,去河边倒垂杨柳树下,也去高庄稼地青纱帐,寻找在交配的黑蝉踪迹。每一处土地,我都仔细拿脚步丈量,不止一次地重复。这些都是在学校前的乐趣。上学后我心不踏实,时常在夜梦里被苟老师追赶,并惊慌失措地醒来却发现我不在学校,还在床上沉睡。此刻天光没有大亮,我在急促喘气中感觉身后巨兽样那么真实,此刻像是虚构梦幻。我为寻找旧梦复又睡下,再也续接不上刚才的验证。我被如此思维搞得恍惚。而梦里那么清晰,现实一样历历在目。

小腿长到多半尺长时,走路半径越来越大,随着长高眼界越来越宽,好像为走路迟缓还债呢。晌午大人不让孩子出来,说是狼出来咂烟呢。我趁花花歇晌,赤着脚片溜出来。光脚板踮着脚尖走路,生怕误踩上生蒺藜和玻璃碴。地面是滚烫的,就像地下烧火锅底,让心底荡漾着惬意快活。走过干硬路面,到了老崖下砂窝。脚片踩在细砂上,让热砂埋住脚面脚脖,脚底像在二月二炒豆花,被烫得高低脚换着踩。脸上龇牙咧嘴难受,心底却很快活。此刻被狼咂了血也不在乎。炒完脚板,又去看蚂蚁开会。我给这些群类分国籍。红蚂蚁是英国鬼子,黑蚂蚁是本国的。英国鬼子跑得快,在滚烫地面脚不停换地跑,我嫌弃它快,用脚把它踩出一摊水儿。黑蚂蚁慢吞吞,体积也很小,我舍不得踩,像爱护本国人那样爱护。其实黑蚂蚁带锥形毒袋,被它叮上会长红疹,并好多天奇痒无比。

第四节 打胡梯

几天前父亲在院子打鸡踢狗,搞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完毕后进屋睡觉。醒来变得啥事没有,去了隔壁借牛。狗见他一溜烟跑了,鸡们见他紧张地扑棱翅膀,不知道飞到哪里才安宁。骚动的鸡们扑扇翅膀上架,站在猪顶才安宁。父亲不去猪圈追。父亲怒火伤心,是他禁不住委屈,他要养家活口,保持一家至尊地位。

他从卫生院被街道书记撵回家。卫生站是他主持创建的,却不经他情愿被书记武断地宣布解散。父亲在倒霉那天,我也做了件蠢不可及的事,竟然用自己弓箭射中了自己人中,还崩断门牙。幸好没有出大事。弓箭是我做的,用竹棍做弓背,花花纳鞋底的麻绳做弓弦,用一根竹棍头磨尖做长箭。细胳膊没有大力气,才被低劣长箭射中。我才学射时候,经常对长空挽弯弓,伸展着自己觉得充满力量的软肉胸肌和细长胳膊,把太阳和月亮当成被射对象。地面是平的,行人是不敢误伤的,我想象自己强悍异常,能把半空月亮当作箭靶,射得当当响。实际手里弯弓永远射不准,我在徒劳无功中泄气,另外寻些活物去射。弯弓长箭是嗜血的,要用活物去祭奠。地面上没有可射的目标。箭头箭杆被树干等硬物弄伤,箭头变钝需要查看和修复,扣在弦上箭反过来查看,忘记在弦上不得不发的理儿,分心松开弦被射进嘴,被破开人中钉在上颚。受阻力停止的箭杆,我听见空气震动嗡鸣声。鲜血顺箭杆争先流出来。血被射穿见到红色。我带着箭杆大哭,朝回家逃跑,一点也不敢动手去拔,怕血流更多,只顾撅屁股像给人认错一样号啕哭着跑。我是被吓懵了,嘴里插着长箭没感觉到疼。我本能狂奔保持箭杆吊钟下摆样,一路将滚珠样的泪水抛洒在地上。大颗眼泪把土灰砸出坑窝,狂奔了好远,箭杆才被拖掉在地上。由此我对弓箭淡了,不再玩这个。

我在玩法上发挥到极致,射过天上太阳,云里月亮,还有后院母鸡公鸡。公鸡头那簇鸡冠花,实际不是被猫咬的,是被我射杀的痕迹。我从来不和别人一起,就是怕嫌弃被人看见不光彩劣迹。为解散卫生所而愤懑,父亲去揭南场苜蓿地的地皮。他要耕种包产到户的土地,要在那地方上种粮食。我家没有分牛,那片苜蓿地是多余的。老牛看着蠢笨,实际精细,破坏苜蓿时它还贪嘴只吃芽尖。苜蓿是给牛种的,人偶尔也为新鲜偷吃。与苜蓿同槽的骡子也吃。本来骡子吃黑豆的,黑豆人吃不上,却是骡马的粮食。后院的黑骡我知道它不是马,它比人高比马大,高头大胯,屁股滚圆。它是后院马和前院驴配出的,腰下坠着黝黑棒槌,被人说中看不中用。我眼气它贪嘴,既吃黑豆又吃苜蓿。

揭完地,父亲还拾掇其他琐事。要为坍塌土炕和泥做泥坯炕面。泥坯摊在大场晾干。在等晾干的机会,他又去南场做胡梯。那边地势高,有机井也浇灌不上。集体没了,土地变成各家承包地,有人期待多打粮食在上面启土,把高土挖下成水浇地。父亲打过胡梯,给一户人家打胡梯骗来母亲。他有手艺,手艺还算精纯。北方人盘大炕需要这个手艺。洋灰炕不经烧,砖炕和洋灰炕温度差不多,也不实用。黄土干垒不起来,要打成土坯才行。土坯名字叫胡基。传说在地窝住的胡人想修宫殿,但让土木立不起来,就发明土打墙挡风技术。后改造用模具做土坯,也就是胡梯。这活路是雇人做的,嫌弃太费力。父亲正有情绪,浑身血脉偾张,怒气没处发泄,他把杀人情绪和力气用在这里,一举两得,还节省雇人花钱的成本。钱是男人体面的本钱和至深尊严。打胡梯挣钱,也就是高贵职业,和写字人一样受人尊重。打胡梯既要资本,好资本是好力气和利索身手。好力气的男人多,妇女里也有不差男人力气的,如此活少手稠,就变成不好职业,让手艺人主动压价不多要,都期待主家雇自己。力气活要资本,父亲不缺资本,他身形细高颀长,就像秦二爷黄骠瘦马长了内膘。他技艺娴熟,把石头槌像十八般兵器挥舞自如。青槐木模具硬度大,有韧性,打瓷实的胡梯有灵性,个个能站立在一排的方撂里。

先前,父亲为母亲娘家打胡梯,把模具打坏了。模具是胡梯王家的,他借给父亲并不指望还回来,也应了要撂的理由。在那个下午,父亲在工地上吃了菜馍,想给心上人卖弄力气和技术,石槌吊在前胸,几乎高过下巴落下去,结果动作夸张,就听见模具嘎巴断了。那家具彻底到头了。他在兴致上坏了工具,就像我玩耍却被花花勒令去干活,尽管一心的不情愿却怕责罚怏怏不快收了,却不住地回头看别人玩得欢实,那种懊恼和不痛快使我理解父亲。他不是乏力气,也不是为主人家饭菜好吃。他把槌子悬前胸击打脚下方土,砰砰响亮声和舒展腰身的快感让他沉迷不已。每个部位被槌头顶几槌,双脚前后左右腾挪,十五下高提低落,才能造出浑全的土坯。要打周密瓷实和亮光。父亲双腿健壮完好,还没有被现代机器损坏,像有眼睛的双手,用脚尖和脚踵配合翻飞槌头。刮蹭掉模具边缘多余泥土,脚跟磕掉了开关,一个方土坯完全制造好,再弯腰扶起完好无损地放在土摞上。一个劳动力一天两晌,可以打一千土坯。五百块为一撂,一摞为一件,主人清点好,按件当日付钱。他用的模具是胡梯王家的。

胡梯王以前是了不起的名人,现在日暮落山,也成了落魄之人。他家大娃下河凫水,在河中心被水草缠住手脚,人抽筋乏力,没翻仰过身被湍急河水冲走。他没来得及娶女人就死了。胡梯王出门扛一副模具和提把石头槌,在十乡八里打胡梯,靠这个手艺为自家挣钱。他用模具加槌子单晌打八百块,两晌一千六百块。能打得方正,迎风不倒。谁家盖房盘炕都找他。别看他是大好人,但谁得罪他也会被一顿拾掇。大肚子旺旺要盘新炕,便请胡梯王打胡梯。大肚子旺旺是周围少有的大户。水浇地十八顷,河滩地不计其数,两槽大骡马。可小户出身的大肚子对人吝啬。他不打发人去工地送水,过饭时不去送饭。胡梯王看头顶日头知道过晌,他停下去大肚子旺旺家吃饭。石桌上摆放苞谷渣饭,黑麦麸馍馍,半碟酱油拌辣子。胡梯王不嫌弃,狼吞虎咽吃完。他去上房借火想抽旱烟解乏,却看见一摞葱花油饼。他下午到工地不用力气,把土坯表面四角拍平,就踢开模具放在新撂里。太阳半天晒白皮,上面摆放了几层,赶着天没黑交了活。大肚子看上千页摞起,恭维胡梯王手艺,谁想着当夜里潮气浸入加上上面胡梯挤压,这个摞子哗啦地倒塌了。大肚子旺旺瞪圆眼,看不剩一个浑全的,知道是胡梯王捣鬼,但工钱结了,没有办法找人说理。由此胡梯王名声传得更远。人说他要结实比烧砖还结实,要烂糟比豆腐渣还烂糟。交给父亲模具的人,是不想继承胡梯王事业的二娃给的,他说不用还,反正是迟早要扔的东西。

一个好手艺人,一天能干出八百个成品。街道人对手艺人尊重,称呼是匠人。父亲一人呼哧呼哧地做,也能打如此多成品。他像做工艺样认真,没有人嫌弃慢。他为消磨时间和减少满肚的闷气。他也为自留地底肥,土炕年年要换新,父亲要用胡梯盘新炕。父亲在土坑铲平踏实,撒上草木灰,做成摆放胡梯的地方。被铲去周围覆土,露出充满生命气息的湿土。湿土散发出甜腻腥味,我知道布满新鲜生命。那黑暗孕育细小生命,只不过弱小,躲在罅隙里不敢见光。湿土层的崖娃娃都藏着生命。它像铅球样圆。我用提笼一个个装着,傍晚摆在东关照壁上,再和我一起朝着西头照壁上喊:

崖娃娃

叫干大

干大给娃买香瓜

娃把香瓜给打了

干大把娃撵得杀了

我在城楼前对着东关方向使劲喊,期待应和着伟大雄壮声音。为了声音传播力更强,我深深吸气,气流在丹田回归一圈,高低起伏肚腹把气流变成语音,踮脚筛糠样摇晃身体把全部力气发送出去。巨大的声音分裂成无数声轨,来回挤压碰撞制造出各种频道。两边照壁震动颤抖,像巍峨的黑山在摇晃,地震样地崩山裂。崖娃娃其实和这个无关。它仅是虫子的城堡,就铅球大方圆。我积累了很多藏在门后,但会莫名其妙地失踪。我猜是花花当垃圾样倾倒出去。我捡够了崖娃娃,才去帮他干活,也当游戏样不计多少。孩子寓教于乐。

我是独腿父亲的帮手。我先给石板撒上均匀草木灰。那灰烬先前积攒的,从灶膛掏出堆放在柴房的。父亲撒灰烬是为不粘连。他在大场里颠簸身子,斜提灰笼在碌碡后扬灰,就是这个道理。撒好灰烬后,父亲给模具填满湿土,让它冒尖,才撂了铁锹,脱鞋单脚站在堆满湿土的模具里,玩耍样前后左右压实在。他提槌子叮叮梆梆地夯实打硬。父亲个子高挑儿,不用费力也显高,槌子恰到好处,从腰胯滑落下击打湿土,让一块土坯顶好,安放在刚才拾掇好的平地上。槌子击打出的声音悦耳,他的动作也优美洒脱,就像劳动的舞蹈。舞蹈场地也奢侈,前后左右,就在一方尺空间旋转驰骋。他反复弯腰,在边角和中间击打,完成一块胡梯顶打的程序。

但这些活动,在父亲断腿之后再没有了,从人类社会上也彻底消失,只剩下残存的记忆。那年一个金发女人来寻父亲。她被人领着和父亲交流治病技术。父亲名声在外,有治病救人的绝招,却轻易不给人外传。金发女人看父亲干活,看得痴迷,也忘记交流问题,后人清醒过来,说:唉,你这人厉害,能让黄土站起来,了不起!她一个劲地竖拇指称赞。父亲知道漂亮女人在夸他,槌子抡得更得意忘形。我那时知道宇宙和上空闪烁的星光,实际没有生命活跃,生命们都蛰伏聚集在他脚下的土地。这里有水,有灵动生命,对于宇宙来说,这里才是生命的聚集地,已经存活亿万年。金发女人真白痴,让黄土站立起有啥稀奇,人还能让黄砂站起来,让倏忽的空气站起来。我不喜欢洋女人,也不搭理。父亲却喜欢奉承,高兴地被女人赞扬。

以前的世界变了。

每人都有上进的机会,连苟老师弄坏婵娟肚子垂头丧气几年后,也借政策大赦的各式翻案风,变成街道学校的人民教师去教书,成了一群倒霉孩子的语文老师。他教一二年级语文。我半聋半傻的头脑,有波涛汹涌浪潮一样的响动,听不清楚他的声音。那天意外听到他充满激情讲伟大领袖在宫殿外大红门亲民爱民,和小朋友一起滚铁环、踢沙包、跳大绳。我被情绪感染,忘记了他害婵娟的丑事。孩子们善变,我也不例外。对挨打和甜嘴东西记忆深刻,就像疼在身上却甜在嘴上,如同刀刻在心里。

若干年后,父亲为让我不纠缠他,主动讲起了母亲以前的旧事。南边集市叫新丰城,是浪子刘二变成人王的地方。父亲为巴结街道新区长,去给区长的外甥家打胡梯。他借来胡梯王的家具,充当手艺人去干活。到晌午端,主家女娃唤他吃饭,他听到那甜美声音心慌意乱,脚下模具嘎巴声从卯榫地方断了。他看了断裂地方,明白胡梯王家扔掉的原因。父亲心灵手巧,什么玩意儿在翻来覆去看一遍后,知道原理会做同样的出来。他和传说的鲁班一样。他看断利索的模具,想干脆做一副算了。他为啥费那么大劲,原因是喜欢主家女儿。那女儿说话甜丝丝,就像灌满蜜了样。女孩母亲是有名的铁老婆,铁老婆弟弟是革命家,也是街区大区长。女人为人脾气大,家里成分好,大小干部见她敬畏,也心怯三分,尊重得很。她连暴躁的贫协主席都骂,骂人家是懒娃子上墙,小人得志。父亲喜欢女娃衣衫穿得鲜艳,咋看都让成熟的男人喜欢。尤其是女娃习惯纺线,和铁老婆一起坐纺车劳动,屁股像蒲团圆软。那蒲团味道我知道。我在小腿半尺长时,爱蜷缩在蒲团里侧身卧睡,膝盖蜷顶着下巴颏,就像胎里的豆芽动作,也像腰子,更像剥皮橘子瓣。一说橘子得提奶奶。她没牙时爱吃橘子,精细地剥皮掏籽,用水泡热才掀开奶娃嘴塞进去,在没牙嘴里磨着吃。奶奶嘴边和领袖一样,都有贵人痣。

父亲收工后一路小跑回家,三十里路远,他小半晌就赶到。为打发寂寞,他边跑边唱自编内容的野歌小调。下崖走河滩地,从防洪二道堤上跑。中间路弯曲像张开弓弦,上岸路便是弓背。按说背短弦长,穿村过堡过的街巷多,庄户狗也多,护庄狗爱仗人势,专咬势单力薄的过路人,让人一点也不自在。父亲穿街道惊动连村一串狗疯狂叫声。新社会不收买路钱,但狗为证明忠诚,有眼色地呜呜叫你。浑眼狗不混眼,在你穿街过村时,那狗看衣服不看人,你要不提防,它直接跳起在腿面上咬一口,你想打时,它早训练有素地携块皮肉没影儿了。你不知道是谁家狗,也没法找主人算账。你嘶嘶地靠吸凉气和叫唤来止痛,也不知道找谁赔药费。有讨饭经验的刘二说,没要过饭,你不知道恶狗恨。

和其他下游人一样,父亲下河滩走河堤路,两边流动风景让人不寂寞,也不疲累。一边是慢悠悠的大河水顺流而下,一边是宽窄平坦高低隆起黑黝黝庄稼地跟人前行。夜里稍有风吹动,那动静就吓人。白天走路不寂寞,会顺路追逐偶尔惊道的黄鼠和蜿蜒过道的青蛇。晚上那些东西歇了,不出来活动。只有头顶滚动的明月追赶着他一起回家。到了南场坟地,他生怕惊动鬼们,脚步不敢有大动静,怕鬼们正休憩。月亮刚好在云间,也藏在斑驳的树影里,几乎看不见一丝光亮。父亲毛发乍开,充满机警紧张。白天没有人怕,父亲更不怕邪,他本身人来疯不信鬼神,携着年轻人二杆子劲和半吊子劲,大声嚷嚷能逼退各式怕他的神鬼。他说人有三年旺,神鬼不敢当。他会默念一些逼鬼诀,让害人鬼主动退了。再不行的,他会脱裤子到腰胯将尿尿泼洒四周。他说热尿对于妖魔鬼怪来讲,是烧焦滚热油,能烧得皮开肉绽骨头炸碎。他一人走夜路带那么多杀伤力武器,对于害命神鬼来讲,简直是原子弹和光子弹,立即遁形不见了。

父亲靠这些新式武器壮胆,半夜独自走到南场坟地。他没想坟地里有人,人吓人吓死人。那是邻村吹手在学吹,村人嫌弃他在自家街道吵,就驱赶在这里半夜吹了。父亲想去挖书记家祖坟那棵疙瘩槐树,是他以前瞄好的树。那吹手靠树上瞪眼鼓腮正使劲呢。他没按哨子,先鼓脸练换气。人在黑夜里来走,哪能不碰鬼。父亲毛发竖立,大叫一声撒腿就跑。那人错被当鬼也吓一跳,从此不敢在坟地练吹了。父亲为心上人,才走远夜路单人夜奔回来。

父亲迷上主家女儿。女孩穿衣讲究,穿红格细布衣衫,也穿印花洋布衣服。本来好马不在鞍鞯,人美不在衣衫。父亲知道虎美在背,人美在内。女孩内外都美,让他病得不轻,陷入了单恋的相思病,加上在坟地惊吓几乎要了命。没有人知道他的病根,也不知道调治。我小时爱捂羞处地方,心里对正长大的身体陌生,也对那地方不自在。在外婆炕上她看我捂小鸟,嬉笑地说她知道的旧事。说当初父亲冒充匠人去她家,她看穿了父亲心思,没点破。她说奶奶人穷讲究,她怕母亲跟如此婆婆遭罪受,不愿意嫁单丝单线的寡妇家,但碍不过弟弟情面。做区长的弟弟说,那后生俊秀,我让他去你家打胡梯,那脸儿唱戏样白生生的,在外面读书见过世面。做舅舅的要母亲嫁过来成亲戚,能勤走动,他给父亲设计打胡梯的理由。母亲见烦了乡下男人,她看父亲像蛤蟆瞅绿豆对上眼,努力变成一家人,以后有了我。我有思想,常为发现兴奋不已。想要不是父母亲结合哪有我。那么生命如同崖娃娃关在黑暗里,永远在混沌和潮湿的底下。没有具象身体,也没有灵动思维,既没有躯壳,更没有灵魂。

抱得美人归的父亲,后来当了伤残人,使劲和家人缠磨,母亲不计较,可别人在笑话母亲。母亲感觉没有活路,她的肚子老被父亲种上孩子,她怕养不活,就借尿尿去茅厕,用一些古老方式把生命解决掉。也有黏附太牢的生命,用古老方式解决不掉的,她借口回娘家去卫生院,让穿白大褂人把说不清性别的胚胎杀掉,丢在床下溺盆里淹死。如此,我才解开我为何和姐姐年齿相差那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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