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秋娘见到高老头直直地坐在那里,近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多谢爷爷搭救,秋娘终生难忘。”
高老头忙伸手把她扶起,道:“程姑娘不必多礼,快快起来!”
程秋娘又依次要跪拜那一众长辈,老孙头笑道:“女娃子,你要跪拜,不急一时,我们众人可是饥肠辘辘,待你拜完,菜也凉了。”
众人一阵欢笑,公冶先生也道:“是啊,程姑娘,且吃些饭菜,慢慢地再去拜谢众位前辈。”程秋娘只得依言,仍是深深地福了一福,方才坐下。
高台上三张八仙桌拼在一块,上摆着两只水蒸大肥鸡,两只皮焦滴油的泥焗鸡;一个长盆盛着数十尾约莫三二两重的杂鱼;七八碟猪肉菜色,有回锅肉,酱香肉,清蒸肉,又有甜酸排骨,爆炒猪腰,酸笋猪大肠,盐香猪肚;更有一大锅香喷喷的咸焖穿山甲;配着数碟野菜;极是丰盛。各人面前摆着一碗浑酒,一大碗饭。
只听莫屠户道:“各位好汉,山间只有这些,就放开肚皮吃顿饱的,来来来,我先干一杯”说罢捧碗一饮而尽。众人也是捧起酒碗要干。
老孙头道:“莫兄弟,你以为人人都能喝了酒再吃菜啊,诸位且请随意,不妨吃些菜再喝不迟。程姑娘,今晚造了饭了,正对你这饭客的胃口,哈哈,来来来吃菜吃菜。”
莫屠户忙道:“对对对,各位随意,吃菜,喝酒,哈哈哈。”
程秋娘听了一片红霞飞上两颊,只低头夹菜吃饭,吃得几口,不知是饿急了还是莫屠户厨艺了得,直觉菜肴美味非常,片刻间便吃了一大碗饭。
酒过三巡,众人叙礼已毕,各通了姓名。
九嶷山紫霞洞五老是摩云掌杜之然,开山掌胡可用,翻江掌沐阳淳,追风掌余伯恩,奔雷掌余仲德。
那儒生是庐山白鹤观住持清虚道长的师弟,唤做公冶梓,自号清凉山人,与老孙头最好,此次造访老孙头,是送请柬来邀他去庐山赏石的。
杜老大道:“高兄,我弟兄五人昨夜得您仗义相救,感激不尽,大恩不言谢,他日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尽管吩咐。”
高老头道:“杜老大无须客气,程大善人亦于我有恩,我见杜老大救助程氏孤女,好生令人敬佩。”
杜老大叹了一口气,道:“哎,都怪我虑事不周,一个月前,我收到程大善人的书信,言说有强徒要到程宅生事,邀我前来助拳,我寻思程大善人并非江湖中人,也无什么仇家,因此只带了几位结义兄弟前来。早知是那梵净山的和尚,我必拔寨而起,倾巢来救。”
高老头道:“杜老大言重了,九嶷山紫霞洞五老掌法精妙,七年前在山东一举歼灭危害一方的海鲨帮,威震江湖,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今日五老齐齐出动,各位定是与程大善人相交非浅。”
杜老大又叹了口气道:“说来惭愧,归根溯源,我们紫霞洞能有今天,全是托赖程大善人之力。当年率众歼灭海鲨帮后,我们山中突遭巨变,多年积下的家底一夜成空,门下弟子也尽数失踪,此事至今不解。程大善人知悉,二话不说,助我黄金五十斤,衣物财货无计。紫霞洞方始重归兴旺。”
高老头道:“程大善人疏财仗义,好生令人敬佩,老头子更夫一职,也是程大善人可怜我,为我谋得。”
胡二爷道:“高兄,请恕在下冒犯,高兄武艺了得,何以会来这武缘城里,打更巡夜,未免....未免....”
杜老大斜瞟了他一眼,打着圆场:“高兄必是堪破红尘,来此闲养,清净自在,小弟不如!”
高老头讪然道:“杜老大见笑了,我来此不过是心魔作祟,要寻一件东西。何来堪破红尘一说。”
程秋娘在旁听了,心中一紧,莫非他也要贪我家中宝物?杜老大道:“是那盆景?那到底是什么宝贝?那两个青衣人也要抢夺?”
高老头摇了摇头:“那盆景自然是个宝物,只是于我无用,我要找的乃是一卷书册。在老孙头家中与我为敌的不动山和长清河,想必认为我得了书册,因此要来夺取,倒不是为了盆景。”
公冶梓惊道:“莫非是江湖传言的昆仑履仙书?”
高老头道:“正是,当年我见无为教中派别丛立,彼此勾心斗角,名为清修,实则敛财,师父也因此丧命。就此便生了退意,从此漂泊,只为一解心魔,要寻那昆仑履仙书。”
杜老大道:“江湖盛传,世间有一部记述凡人修道,练气归真,长生不死,霞举飞升的天书,莫非就是?”
高老头点了点头道:“正是,想我修道之人,本来应该求个清静无为,心中有所求便已落了下乘,还要妄图长生,实在惭愧!”
公冶梓道:“高兄何必自责,出家修道之人若无所求,何必要穿斗戴袍,茹斋持戒,我们修仙,虽说有求,只要与人无碍,也是常情。”
胡二爷也道:“是啊,人生尘俗,焉能无所求?听说除了这卷仙书外,还有一件神兵,唤作虎锯的,不是也引来江湖仇杀连连?我胡可用是个凡夫俗子,堪不破名利,便要去争他一争,只可惜....”说罢看了看自己的断掌,不禁默然。
高老头摇了摇头,道:“对了,杜老大,昨晚程宅到底发生什么事情,程大善人是被那伙黑衣人所害么?”
杜老大道:“我们是日间赶到程宅的,程员外招呼周到,片刻不离左右。吃过晚饭我们躺下床歇息不久,便听得吵闹声起。赶出去看,有十几个黑衣人正在杀人,我们救下程员外,他已是奄奄一息,临终托我要救他女儿。我们救得秋娘要去追那伙强徒时,他们竟把程员外与他好几个家眷的尸首掳劫而走,我们追出一程,不见踪影,只好回归程宅,不料刚到门外又有十几个黑衣人围攻。正当危急之际,得高兄相助,感激不尽。”
高老头谦逊了几句,道:“昨夜听杜老大说破那伙黑衣人是梵净山的,那领头的似乎认得你和胡二爷。”
杜老大眉头紧锁,侧思良久,方道:“我也正在不解,那梵净山是天下有名的弥勒菩萨道场。记得幼年家父在时,紫霞洞与梵净山确有往来,家父故去后,我便不再听闻与梵净山有何瓜葛了,这已是五十年前的旧事了。看那僧人年纪最多不过五十,如何能认得家父,这实在是想不通。”
胡二爷怒道:“哼,那是那帮秃驴强要说口,大哥你何必去想。待我伤好,定要去捣了梵净山臭和尚的老巢。”说罢,猛地拍了拍桌子。
因为右掌新断,习惯了使唤,也是右手拍桌,一拍下去,桌子固然响声不大,断手也是一阵钻心痛楚。胡二爷左手握住右手,痛得脸色一阵青白,额头汗渗。
众人见了纷纷忍俊不禁,笑出声来的头一个是高小哥。高老头责道:“丁儿不可无礼。”高小哥诺诺而退。
高老头续道:“不想梵净山的出家人也要这个盆景,方外之人,却去贪图荣华。”
杜老大道:“高兄,这盆景到底是什么宝物?梵净山的和尚要抢,昨晚的那个道人要抢?”
高老头看了一眼程秋娘,道:“我听家师说过,此物是程家家传的宝物。到得程大善人手中已是第三代了。”转口向程秋娘道:“程大小姐,非是老头子有意要泄你家秘事,只是事关重大,不得已为之。再者,在座的不是你父亲的故友,就是老头子的生死之交。谅也无人会去外传。”
程秋娘低声道:“高爷爷言重了,小女子也是今日方知此物是我家传的。”
想起父亲临终的模样又咽了几口泪水,续道:“如今外头恶人已经知悉,爷爷何来泄密之说。还请爷爷细细说来,我也好知道此物来历。我这就去取来。”
心中却想:“怎么我都不知道此物,这高爷爷却似了然于胸?”回房取盆景去了。
高老头听言,点了点头,续道:“诸位可知,程家自洪武年间便是豪富,百多年来,世移事易,人情多变,何以程家一直得以安享富贵,钱帛用之不尽?”
他不等众人去猜,又道:“只因程家在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一本仙根灵木。该树原是仙山的神木,神奇万千,变化无穷。传言能种无衣果,效用直追瑶池蟠桃。学道修真之士趋之若鹜,耗材穷命要去争夺。后来不知怎么的,这树上的花叶枯萎,分叉柯枝也被人所砍。”
说到此处,程秋娘正好捧着那盆景,放在桌上。
众人看去,见到一个绘着财神图案的陶盆,栽着一本光秃秃的,眼看要枯死的残木,直矗矗的,无花无叶,无枝无斜。莫说是仙物宝贝,就是普通的凡间盆景,也比之好上百倍。
胡二爷插口道:“这个便是无衣果树?”言下甚是不信。高老头不去理他,叫程秋娘伸出手来,说声“得罪”,在其手指上用小刀划了一个口子,任那血水滴在盆景上。
众人正准备埋怨高老头为何要如此时。
只见枯木见血即长,从那直矗矗的树茎上,哔哔啵啵,缓缓探出百数十条枝蔓。枝头坠坠,挂满了金光闪闪的瓜子,耀目夺人。
高老头捧起盆景,摇了几摇,那满挂枝头的金瓜子,纷纷跌下。落在八仙桌上,啪啪声作,零星跃起相碰,又是叮叮脆响。听着甚是悦耳,只觉世间美妙,仿佛再无任何难事。
那胡二爷看得瞠口结舌:“这....这....这可真是...真是宝贝啊”
高老头捧了一把桌上的金瓜子,向众人晃了一晃,道:“这便是程家历经百年,久富不衰的缘故。”众人啧啧称奇,纷纷低呼造化。
程秋娘心中更是惊叹不已:“原来我家宝物竟如此神奇,有了此物,还要去劳心费神,耕织渔桑吗?但坐家中,便有黄金万两,无穷无尽,世世享乐就是了。”
杜老大道:“此树可算是真正的摇钱树啊,难怪这许多人都要来抢夺。有了此物,比坐拥金山银山还要富贵,只怕当朝天子都不如。”胡二爷接道:“是啊,连那梵净山的秃驴也动了凡心。”
高老头道:“我想那梵净山的僧人,未必知道此物详尽。”
杜老大道:“嗯,听他语气,乃是受人所托,不知真假。”
胡二爷又道:“不管真假,这些秃驴爱钱是坐实了。”杜老大道:“我看未必。”
胡二爷听得,快口道:“未必个....屁”发觉是大哥在说话,惊觉不妥,强自忍住,生生把嘴闭上,将那屁字咽了下去。
众人皆知他分明要接个屁字,见他模样,都觉好笑,这一次笑出声来的是老孙头。有位长辈带头,那些少年再不忍住,纷纷哈哈大笑,就是九嶷山的一众同门也是抚须微笑。
杜老大笑道:“各位朋友不必在意,我这二弟,性子急躁,天真烂漫,心直口快,各位多多担待。”
老孙头笑道:“哪里的话,胡二爷一片真诚,真是大丈夫也!”
公冶梓也微笑道:“正是正是,有话说话,此诚真豪杰也。”胡二爷听了也不知他们是称赞还是讥讽,颇不好意思地讪笑着。
高老头不便帮着笑,忙道:“胡二爷言之有理,他们爱钱应该坐实的。”转眼望了望老孙头和公冶梓,续道:“其实说他们爱钱是对,修真炼道的何尝又不爱钱?尤其是修炼外丹术的道友,为了寻些奇花异草,罕见药材,无不耗费万千,巨资搜购。我亦不能外。”语气听着似乎对此颇为介怀。
老孙头笑道:“其实爱不爱钱与修不修道有何相干?爱钱也可修道啊。哈哈哈哈。”
公冶梓听了,击掌兴道:“高见高见,孙兄果然高见。”说完不断地摩挲着手掌,似乎言犹未尽,又一时半刻找不出什么词来。
高老头也不辩驳,只道:“这宝物原本的效用,必不止此,我想梵净山的僧人要夺,必定另有所图……”高小哥等一众少年听着大人们说的故事,正自入神。
突见高老头忽然住口,与老孙头,公冶梓,莫屠户,九嶷山五老等纷纷站立起来,神情戒备,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密林处。不禁都是簌簌,几个人凑紧躲在高老头背后。
老孙头道:“高老头,你元气未复,且护住孩子们,我们自去打发。”
杜老大也道:“二弟,你与高兄一块!”
胡二爷知道大哥关心自己伤势,可毕竟是堂堂紫霞洞的开山掌。成名江湖多年,不愿就此龟缩,谁知被沐阳淳和余伯恩,余仲德硬挡在身后,只好闭嘴用鼻狠狠地吹着须髯,自己生着闷气。眼睛直直地盯着密林,只见那些大树,也不见风来,兀自在那梭梭摆摆地摇个不停。
突然间一声大吼,密林深处串出一头斑斓老虎,吊睛发光,凶煞煞地向着众人龇牙低呼。却不扑向众人,只在一棵大树下弓背压足。
虎背上坐着一人,须眉洁白,面目红润,正在那闭眼入定般,一声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