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想知道,为什么一定要在甜食摊的招牌上画圣雄甘地呢?为什么湿婆或黑天[15]之类的神明要和电影明星一起出现在香烟广告上呢?还有,为什么泰戈尔的头像会印在线香的商标上呢?
大概搞清楚后,我试着用每个人都听得懂的说法来解释一下,就是把甘地、黑天或者所有印度教的神明、电影女明星……等等在这个国家随处可见的、把我们这些初来乍到的异乡人弄得头昏脑涨的名人和英雄都丢到一口大锅里面,用力搅拌,像印度咖喱一样煮个一整天,直到看不出他们谁是谁,甚至让人错以为是某种食物,以至于要用小指尖沾一点尝尝看。这时你就会明白,这就是地道印度老百姓习惯的口味。
卡车车斗两边画着睡莲,理发厅镜子上装饰着猴神哈努曼[16]贴纸,裁缝店招牌上画的充满英国风情的女子向顾客推荐上衣,算命摊上的鹦哥啄着画框裱装的象头神[17],邮局前面放一个看上去很可靠的水泥铸的邮差……等等。
无数堪称印度流行艺术的珍品,将今天老百姓的愿望、爱慕或崇拜以特有的审美意识以及素朴的笔触,经由印刷不加修饰地呈现出来。欣赏它们,我们多少可以了解此时此刻印度庶民文化的各种样貌。
所以,这些能在街头巷尾得到表达的文化,都可以算作庶民文化;相反没能在这些地方呈现的,就是没有真正融入庶民文化的了。比方说,一个政治家有没有被画在甜食摊宣传板上,足可以判断他的分量如何。
举例说明,我们知道甘地和尼赫鲁都是印度的英雄,拿刚才提到的方法比较这两位,完全可以看出庶民对他们评价的差别。即使到今天,圣雄甘地的形象还是常常给巷子里缺乏想象力的油漆店带去不少灵感;对甜食摊的大叔而言,他订制的招牌上只要有那个大光头、鹰钩鼻、招风耳的甘地,即使甜食被画得有如石头,他也不会计较。
而尼赫鲁在世时印制的关于他传奇生涯的图文海报,如今和其他褪色的印刷品一起堆置在文具店的棚架上无人问津。当年民众对他的狂热拥戴想必不输于甘地,但经过时间的淘洗,他们的影响也就分出了高下;脱下政治的外衣,普通人的质地就在此现出了差异。
那么,为什么活在人们心中的是甘地呢?我的看法也许会引起大家的误会:因为甘地被画了下来。
人们看到印度教的任何一个神祇和油炸甜食一起被画在招牌上都可以接受。同理,圣雄甘地和一个卖五派萨的油炸丸子画在一起也不足为奇(我无意说他的头很像丸子)。至于尼赫鲁那广为人知的形象——带着西洋味的成熟知性风貌,实在很难和一个五派萨的油炸丸子扯在一块。这个道理连外行人都懂,油漆店的画师更不会犯错。类似甘地和尼赫鲁的差别乍看好像不怎么明显,但是在印度的庶民之间,却是判然有别。
如果要问现在当家的英迪拉·甘地[18]有没有在庶民绘画中登场,答案是几乎没有。并且我可以非常清楚地说明原因。
第一次知道她,是印度国会大选的时候。因为要搭加尔各答开来的夜车,我打算在伽耶一家便宜的旅馆边等边休息;正要在床上躺下,旅馆前的广场开来了一部配备四个大喇叭的吉普车。自此以后,早上九点半到深夜一点,至少每五分钟就会传来一次“英迪拉·甘地”的怒吼,并进行演讲、拉票,吵得我根本没法入睡,甚至留下了每次看到喇叭都想吐的后遗症。
她接下来给我的影响是在大选之后,她甫一获胜,物价立刻上涨,我旅行中唯一奢侈的嗜好——“印度国王”牌高级香烟一下涨了三成左右,让我变成一只不幸的候鸟。[19]
抛开个人恩怨,我觉得她似乎非常不喜欢印地语。据说在一次记者招待会上(全场使用英语),一位印度记者鼓起勇气用印地语发问,她竟然回答:“拜托,请说英语。”
英国输入印度的英语在维护当今印度精英阶层的排场和面子上是不可或缺的武器,那教人畏怖的气势不是印地语或其他语言[20]所能比拟的。和总理正式交谈的场合竟要使用土里土气、不合时宜的印地语,确实是奇事一桩;英迪拉·甘地表现出反感的原因也许是她不会或讨厌这门语言,我尽管如此,仍认为这反射出她对印度人缺乏温柔与亲切。
这就不难理解英迪拉·甘地为何无法为庶民阶层普遍接受,也不会成为油漆店招揽生意的形象了。身为女性,她虽然已不年轻,却仍有无可置疑的美貌,不管怎么说,她的画像没有广为流传都该另有原因。
到达喜马拉雅山麓的台拉登,名唤莫哈姆的旅馆老板在我踏进旅馆时立刻告诉我:“如果你是要爬喜马拉雅某个山头的登山队员,就请去别家投宿。”
待我告诉他我对登山没兴趣,他才赶忙拿出住宿登记簿。
这家旅馆名叫“喜马拉雅小屋”,入口两边的墙上画满了拙劣的喜马拉雅风光。我问他:“为什么不能爬喜马拉雅?”他答道:“攀登喜马拉雅是不对的。许多外国人花了很多钱来这里爬山,但即使成功登顶,也绝不该认为自己征服了这座山。”
虽然玄关墙上的喜马拉雅山风光实在不怎么样,但听他这么说,我又觉得那些画和日本人喜欢在墙上挂的富士山风景画不太一样。还有,其他印度人家里几乎都会看到的印度教诸神,比方毗湿奴[21]、湿婆、黑天、时母[22]等等的画像,在他这里一概付之阙如。我问他:“你到底是不是印度教徒啊?”他说:“现在是,八年之后就什么都不是了。”原来他打算八年后关掉这家旅馆,移居到更接近喜马拉雅山的地方。我总共待了三天,离开的前一天晚上他来到我房间,我以为是要收住宿费,他却为我念诵了诗一样的句子。我向他确认了三次,内容大概是这样的:
冬天,喜马拉雅山高处降下的无垢雪花非善亦非恶,悄悄带着精灵的预言,旋即成为寒冰之海,在群峰之间蓄积它的能量。春天,冰海开始簇拥恒河源头……到了夏天,河水流注到赫尔德瓦尔、瓦拉纳西以及其他城市与乡村,向所有人告知远方诸神的降临。
深植于印度庶民生活的文化艺术,既有这类纯净无垢的诗歌,又有文化链末端不乏政治色彩的东西,缤纷多元,有多少类人就有多少个面向。
印度不是只有阿旃陀壁画或泰姬陵,石块一样散落在我们身边的艺术作品,自有它们独特的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