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孙得财捧着两盒茶叶,一进门就喊,遥遥,请爷爷品茶!遥遥“哎”了一声就开始往二楼顶上端茶具。遥遥是孙得财媳妇刘爱玲的远房侄女,孙得财就是她姑父。有了刘爱玲这个姑姑,才有了孙得财这个姑父,有了孙得财这个姑父,才有了孙家爷爷,才有了遥遥风不吹头雨不打脸的幸福日子。遥遥懂事明理,姑父就是她亲人,孙家就是她家。姑父的吩咐,遥遥格外乐意,上楼时一步三个台阶,猫一样敏捷。
孙得财扶着孙老爷子上楼时,遥遥已经把水烧上了。老爷子爱喝茶,还得感谢在生产大队当干部的那段岁月的造就。马兰村是当时的公社所在地,又是水山县所在地,县里公社里的干部来得相对多,有的领导喜欢喝茶,大队就准备了茶叶放着,保管茶叶当然是他这个当会计的工作的一个部分。领导走了,老爷子就把茶壶里的剩茶叶捞出来晾着,搀着茶叶末子自己享用,利口解渴消暑退火,味道很好。所以,马兰镇一带几十年来懂得品茶的只有他。
孙得财先沏毛尖。毛尖细嫩,香气细腻飘逸,适合先品。孙得财先用八成热的水洗茶,从一数到五,滤掉水,再用七成热的水沏茶。水热了不行,八成热的水洗过的茶加上七成热的水沏,水温就到了七成半,这样的温度沏的毛尖,香气淡远且容易捕捉,入口略甘,老爷子喜欢。
品完毛尖,孙得财又换上猴魁。猴魁香气高厚,又透着些藏而不露的凌厉孤傲,是老爷子的最爱,只是沏茶时水温要高出毛尖半成。
喝了一口猴魁,老爷子往藤椅上一靠,半闭着眼睛说,好茶。
就知道您能喝出来,猴坑的。老三说。
猴坑就那两亩地,供中央首长喝都不够,你还能。老爷子说。
老三笑笑,人家就那么说,说是猴坑的。
茶好喝就行,管它是不是猴坑的。老爷子说。
对对,英雄不问出处。孙得财说。咱老孙家没靠山没背景,孙家儿女能有今天的大好前程全靠您老人家把握方向掌稳舵。老三知道这话老爷子爱听。
别跟我绕了,老爷子心里甜滋滋的,脸上并没显露出来。老三,你一个大忙人,平时鬼影子都难看见,这会儿不是来跟我论茶的吧?
遥遥接上说,爷爷我帮您老人家记着考勤呢,这个月我姑夫来家看您的次数最多,都第三趟了。
老爷子翻了翻眼皮,表示对遥遥不满。傻妮子,这事能让他们兄弟姐妹知道?
孙得财笑笑。他长得猴子似的,眼睛一会儿都不安分,专盯着人脸转,转着转着就转出了主意。前院赵老头子家,送葬的队伍已经走了,只落下满地的黄白纸片,风吹过,纸片在院里肆意飞舞,喧嚣而凄凉。居高临下,观赏着这样的景况品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或者说有点残忍。这种残忍不光是对赵老头子家,也是对孙老爷子。孙老爷子快八十了,应该没有对着别人的死亡品茶的情致。孙得财有点后悔,说,爸,楼上有风,咱们进屋吧。
孙老爷子伸出手,在半空压了压:屋里闷,有话就在这里说。
爸,他们,孙得财指了指前院说,他们要告何文学。何文学是孙得财的姐夫,但孙得财和妹妹孙宏财从来就不叫二姐夫,都是叫何文学。孙宏财背地里叫咣当。老爷子知道,他俩压根看不上何文学。孙得财对何文学的意见更大。他第一次提出改大门方向时,何文学就插了一腿,说什么不要迷信,方向无所谓,不管朝东朝西只要住着方便舒服就行。孙得财想骂放你妈的屁!方向关系到前途命运,关系到世代家业。你不就想让你老婆当副局长吗?干吗拐弯抹角!
孙守田老爷子曾骂过老三老四没家规,可久而久之也就听之任之了。姓名、称谓还不都一样的性能?再说这个姓何的也的确不让做弟弟妹妹的尊重,自己不争气,在文化局副局长位子上趴了近十年,又在文联副主席的位子上磨蹭了七八年,就是汽车抛锚也该修好了。
赵老头子家说何文学那天跟赵老头子又喝酒又念诗,赵老头子的媳妇儿媳妇几次劝赵老头子休息,何文学挡着没完没了。老赵头子犯病硬是何文学闹的。孙得财接上说。
老爷子哦了一声。
不能让他们告,何文学好歹也是咱孙家的女婿。
老爷子又哦了一声。
这不是冲咱老孙家来的吗?妈的,打狗也得看主人!孙得财越说越激动。
遥遥在旁边插话,唏,赵家人弄啥呢,我姑夫没打他没骂他,咋赖上我姑夫了?
孙得财摩拳擦掌,爸您说怎么办呢?您给个方向,事情我办。
让他们告。老爷子说。
为什么?
让那个半个脑子长记性。
可是我二姐,对我二姐影响不好吧。老三说。
你二姐是你二姐,他是他。
对咱孙家,有没有什么影响爸您说。
孙家是孙家,他是他。
哦。孙得财说,我知道了。老爷子这会儿一直闭着眼,他看不清老爷子的眼神,所以无法琢磨老爷子的心理。他拿起手包,刚要给老爷子告别,老爷子说话了,就那么着急,是不是你背着媳妇在外边也那个了?
孙得财嘿嘿笑了两声,怎么会呢!我媳妇可不是老大媳妇。我要真有那个,我媳妇还不给我那个!再说,老大已经是正科,离退休没几年,无所谓了。我,我这不……他没往下说。
老爷子说,有什么话,说完。
老三重又坐稳,嘿嘿一笑,他等的就是老爷子给他这个台阶:爸,什么都瞒不了您。
老爷子不吭声,他不再给老三垫话。知子莫若父,老三喜欢绕,从小就喜欢绕,给他垫话就是给他台阶,就是纵容。孙得财当然明白,但他改不了,此刻还是习惯性地绕圈子: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咱家盖新房子大门的方向问题。
就知道你得说这个。老爷子心里说。这几年马兰的人家大都盖了新房,靠近马兰河边的人家,跟风似的学着老赵家把大门的朝向改朝东,出了门就是马兰河边的水泥路,过了水泥路就是沿河公园,再下几个台阶就是缓缓流淌的马兰河了。房子面朝东,豁亮,顺畅,就像住在公园里。在风水学看来,河水主财,门前守着一条河,那就是守着滚滚财路。赵老头子家就是前几年翻盖房子时把朝向改成了向东,才几年时间两个孙子分别考上了清华和北大。老邻居私下议论,风水轮流转,现在该是门朝东了,朝东,成了马兰的人心所向。这些孙老爷子早看在眼里。
赵老头子家就是前几年翻盖房子时把朝向改成了向东,才几年时间两个孙子分别考上了清华和北大。
孙家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在马兰第一个带头盖了新房。新房子盖在老宅基地。当时,孙家的两层小楼格外引人注目。有时周末老大回家,行里有人找他,派司机时只说一句:沿着河走,有座两层小楼就是行长的家。这几年,老亲舍邻都逐渐富起来,盖新房子的多了,三层、四层的小楼就有十几栋。老爷子相反不着急了。树大招风,再说儿孙都不在家,盖那么大的房子做啥?老赵头家的新房落成后,他才动了盖新房的念头。老三孙得财一开始就提出要把大门朝向由南改向东。老爷子孙守田没同意。最近,孙得财又提过,孙老爷子生气了,还差点儿摔了酒杯。不过,孙得财没泄气,见老爷子不吭声,孙得财试探着说,爸,您看……
老爷子哦了一声,睁开眼睛看着远处。远处,马兰河向西流去,在县城南门,又折向东南,在无边的田野上,写下了一个巨大的“之”字。面朝东的人家,实际上是面对着“之”字的“横”,而孙家的房子,则是侧挎着“横”,面对着“折”和“捺”,是更加的辽阔和远大。这一点,老三不懂。
其实朝东,风水也不错,像赵家,孙得财往前院指了指,接着说,改了方向,两个孙子就考上了名牌大学。风水大师说方向就是命运,就是运程。
遥遥又插话,大门朝东好,出了门不用拐弯抹角,直着过去就到公园和河边。我可以天天扶着爷爷逛公园。爷爷要是有兴致,咱还可以钓鱼呢!
老爷子冷冷一笑,心想,赵家是考上了两个学生,可是赵老头子却没了,一件喜事抵一件丧事,扯平。这笔账他早就算好了,赵老头子死和活对赵家并没有什么影响,唯一遗憾的是赵老头子没有充分享受两个孙子考上名牌大学的荣耀,这是命,怪不得别人。再说,两个孙子考上大学,也不是赵老头子的功劳,赵家像一块贫瘠的土地,两个孙子把地力拔尽了,赵老头子这棵老蒿子自然就干枯了,一颗火星就烧了个精光。不像孙家,孙家是他孙守田一手培育的,几十年来他修枝打杈浇水施肥,看着孙家的儿女们一步一步从马兰河边的烂泥里长成马兰镇人人仰慕的大树。孙守田享受的是付出和收获,并且进而支配着这些收获使之发扬光大。
孙得财当然没有把老爷子的沉默当成默许,他了解老爷子,老爷子让人说话,等你说完了,他再告诉你他的主意。也就是说,让你说话,不等于就是和你讨论,你说话只是提出问题,最多也只能是加快解决问题的进程。按孙得财的设计,先跟老爷子提出赵家要告何文学,牵出二姐,看老爷子对二姐的态度,然后再提出房子的朝向,争取让老爷子改变主意,把房子改成面朝东。在他看来,只要大门的方向改了,风水大师预言的他的财政局副局长的位子就十拿九稳。
孙得财说的看似两个问题,一是何文学和二姐孙爱彩,二是翻盖新房的朝向。实际上两个问题都是为一件事:谁当县财政局副局长。这次提副局长,老三孙得财和老二孙爱彩两个人都是考察对象,就是说必有一个。孙得财和孙爱彩表面上互相谦让。孙爱彩说我一个女同志,快五十的人了,当不当那个副局长没啥。孙得财说姐你真没几次机会了,我打算给组织部的同志说说,我不参加这次竞聘上岗了。可是,私下里他却找到大师给自己看了,大师说你这回当上副局长,过两年还能当局长,再过几年能弄个副县级……不过,大师说了个事关重大的问题,就是他家大门的方向要改向东。大师说赵老头子家大门改朝向就是他给看的,结果赵家两个孙子就都考上了名牌大学。老三的儿子正在上高中,明年就要高考。就是老三不当副局长,儿子能考上大学也值得。可是那天他刚提到改朝向,老爷子就生了气,老三吃不透老爷子的想法。
两利相权取其重,这个道理尽人皆知。
老三的想法孙老爷子全都明白,老二有城府,不说,但老爷子也明白。老三两口子,一个是镇财政所的所长,一个是镇信用社的主任,地位基本上是个平手,老三高上一头当然是好事。老二呢,丈夫何文学是个不着调的半瓶子咣当,何文学在单位在家都没什么地位,指不上,那个小家只能指望着老二了。可是老二老三是亲姐弟,孙家兄弟姐妹之间向来谦让,这是打孙老爷子小的时候就严守的家规。此刻老三再一次提出改变房子的朝向,老爷子知道他是真的急了。
两利相权取其重,这个道理尽人皆知。但在孙家,谁更轻谁更重呢?老爷子不能不深思熟虑。要论贡献,老三的贡献最小,从小上学,一直上到高中,没出过什么力。老二就不同了,老二小的时候老大已经当了农行的代办员,也就是不用种地拿工分了,家里的粗活细活都是老二一肩挑,老二是孙家的一头驴,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太不容易。要是论听话,那还是老三,老二是驴脾气,干的活最多,出的力最大,相反招老爷子生气也最多,比如她嫁给半个脑子的何文学,就把老爷子气得一年没让她进孙家的门。再比如老四孙宏财、长孙孙兴财都做生意,做生意得用钱,老大老三都支持过他们,而且是不遗余力地支持,可老二就是不接他们的茬。老二说我手中是管着很多很多钱,可那是政府为农民服务用的。为啥叫农财,就是给农民的财,说是用来帮着农民发财也对。我要给你们做房地产,那不公然违法乱纪?再说,我良心也不安。为此,老四和孙兴财没少了背地里骂她假正经。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老爷子认定孙家的风水得益于大门向南。这绝不是改一下方向,而是很可能改变孙家的运程。
孙得财没拿到老爷子的态度有些不甘心。他说赵老头子家看样子是动真格的了。
老爷子这回不是哦,而是哼了一声。别看那一声是从鼻孔里出来,着实让孙得财心里发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