蕊流静默,脸颊隐显一抹浅笑,若有似无。
萨摩崇问及之前,这三件事,扰得奕珏心绪不稳,可就在刚刚,萨摩崇脱口而出的刹那,奕珏突然想去逃避。
他怕所思所想,被蕊流亲手摧毁。
他对她的感情,几近卑微。
蕊流抬脸,迎上奕珏略感苍白的脸,以及他眼神中的闪躲,凝重一瞥。
转回头,看着萨摩崇,笑吟吟说道:“我与祖爷爷行走各处,阅尽人间冷暖,世态炎凉,始终不过是名过客。”
“我五岁那年开始跟随祖爷爷,每临一地,祖爷爷皆教导只听只看,但不参与其间。”
“祖爷爷讲,个人都有个人的命数,我本不该在此,就更不该擅动,影响左右任何事物。”
“从我记事起,我不知道我是谁,我的父母是谁,我的家在哪里,直至回程前日。”
“崇王爷,这是第一个问题。”
“我与奕珩一见如故,极是投缘,他是合格的、使人肃敬的君主。后来,我遇到奕珏,缘分,不可琢磨,我留在了他身边。”
“崇王爷,这是第二个问题。”
蕊流说完,看向奕珏,试探着道:“最后一个问题……”
奕珏眼色忽转,犀利注视萨摩崇,先于蕊流开口:“崇王爷,我们睡在一起,你说我们什么关系?”
蕊流的目光,追随奕珏这句话,衍行成深邃璀璨,而后,她幽幽开口道:“奕珏,是我此生,再不愿离开的人。”
萨摩崇还是最初那副神情,对蕊流的回答视若无睹,仿佛他方才只是喝了一杯,如今喝完而已,就像这些问题,根本与他毫无牵扯。
好似什么都没发生,崇向对座的奕珏说了句:“你又欠我一份人情。”
二人赶在天黑之前,回到萨摩延宅邸。
已近深夜,蕊流奕珏各怀心事,皆不平静。
“奕珏,我想明天回去了。”蕊流轻语。
“好。”奕珏应回。
自此返程。
路上,蕊流和奕珏很少交谈。
相互过于了解,会极大冲淡语言的用处,因为彼此心下会意。
他们大多时间,是坐在马车后端,注视他们经过的风景。
深秋蓝丝绒一样的晴空,和收割后漫无边际的麦田残影,掠过眼底时,蕊流想到,萧国的冬天马上就要到了。
残忍就快来临。
“奕珏,你无法想象,萧国冬天,人民如何走过。”蕊流迷茫说着。
奕珏凝视着她。
在他眼里,早不在意蕊流说什么做什么,只不过是单纯欣赏着她的举手投足,一瞥一笑。
雪融后,树枝依旧会长出新芽,暴雨后,旷野还是会绽放惹眼的花。
生命定律如此。
即使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但人总能借用自己脆弱却绵延不绝的生命力,想方设法地走过一次次艰险,走到今天。
奕珏送蕊流回到韩府,自己亦折返回王府,已是夜半时分。
但他并未潜进密室,而是找来一大坛酒,独坐书房,径自喝了起来。
用的是碗,并未用杯。
他只有一个目的,他想模糊掉自己眼中蕊流的身影。
他必须这么做,而且,必须做到。
萧国之行并未给他带来多大震撼,反倒是萨摩崇最后那句话,令奕珏念念不忘,于心间回响。
他感到自己的内心,仿佛被萨摩崇用天眼看了个遍。
那么,他的其他事,萨摩崇又了解多少?奕珏决然打断思绪,继续喝酒。
酒量这种东西,应该算是天生的。
奕珏酒量相当不错,但平时几乎不饮,只有诸如推脱不掉的应酬,才会意思一下,也从不多喝。
自小到大,他没醉过。
如今,却想喝醉一次。
蕊流刚回屋内,衍羽就朝她打了招呼。
“回来了。”衍羽跟随话音现身,在桌旁坐下来。
“你早到一步。”蕊流回道。
蕊流知晓,自己不管身在何处,衍羽必将随行。
“衍羽。”蕊流叫了他一声。
“嗯。”
“可不可以帮我个忙?”蕊流试探地问。
“你说。”衍羽等待下文。
蕊流背对着他,沉声说道:“是个很大的忙。”
奕珏一碗一碗地喝。
只是,越喝,蕊流的模样,感觉反倒越是清晰,奕珏皱了皱眉,放了碗,漫步踱到窗前,抬眼仰视夜幕,舒出长长一叹。
最无奈,便是他的心,如今已不是自己的了。
这不单单为情自苦,更会误事。
过去的自己,心无旁骛,一心经营,仿佛活着,便只是夺位这一个目的,想去拿的,他自信满满,势在必得。
他一度认为自己是无情的。
料想不到,一旦体会到人的温度,他也没有什么不同,也会随波逐流,也会产生期待。
他突然有些理解母亲,当初,为何踌躇,为何最终没对他的父亲下得重手。
转身拎过酒坛,就地而坐,而此刻心中,偏又因情生起暖意,嘴角跟着稍稍牵起。
奕珏感觉,自己像极一只飞蛾。
寻到火光,明知那是毁灭,自己仍然带着喜悦,全身心地,扑得义无反顾。
恍惚起身,再次把碗抓在手里,喝起。
奕珏内心深知蕊流的复杂,以及蕊流对他的不单纯,可如今,他已全然不想去博弈蕊流的心机,别说把控蕊流,他连自己都把控不住。
蕊流对他是真情还是假意,他更加不在乎。
他无法阻断自己对她的好,并且完全不想去要回报。
剪不断,理还乱。
浑浑噩噩,回避蕊流同时,脑海亦先一步,被迫一次次地加重刻写,令人无语。
好吧,奕珏决定不再去想。
起身而去,再次寻回一坛。
无念其他,专心喝酒。
窗现黎明晓色,两坛见底。
奕珏侧躺地上,眼光迎向那块破晓天际。
由灰暗里乍现的光,带着破风之箭的势头,仿佛要闯进眼眶里。
恰逢此时,眼皮变得沉重起来,可就在合上的刹那,竟似真的看到蕊流的影子飘渺立在面前。
随后,天地彻底陷入黑暗。
奕珏睡了一天一夜。
再次睁眼,已是第二日清晨。
奕珏在秋霜晓寒中转醒,周身空气静寂无声,更觉清冷。
唯独胸前一抹温热,低头窥探,宛若梦幻。
蕊流伏在奕珏胸前,沉沉睡着。
奕珏只得见她微仰的侧颜,脸颊白皙到几乎半透明。
奕珏抬手轻触,惊动了她。
蕊流双臂环住了他,未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