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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新妇劫

娆荼闭上眼睛,她闻到男人身上的气息,好似秋天山间里的松木,被太阳照耀后散发一种雅淡且干燥的味道。

男人带她狂跑了一段路程后,周围空气中青竹之气浓重,已经到了一处人迹罕至的山林。

那男人放缓脚步,一边拂开挡路的竹枝,一边笑道:“娆荼姑娘如此冷静,果然有些见识。”

娆荼睁开眼,月光之下看不清男人的面目,不过她可以肯定,这是个英俊且风雅的人。她能从他的话语中,感觉到他说话时定然神采飞扬。

“一路上,公子的手都过于规矩了,采花贼可不是这样的。”娆荼轻声道。

男人洒然一笑,低头看了看自己按在她腰间的手,“姑娘,你是在提醒我该如何轻薄你?”

“我知道你是谁。”娆荼不与他插科打诨,直接了当道。

“哦?”他有些惊讶,“说来听听。”

“你是南宫老先生最不成器的孙子,南宫夷吾。”

男人的脚步微微一顿,随即笑道:“只说对了一半。”

娆荼道:“至少在老先生眼中,你是很不成器的。”

南宫夷吾叹道:“莫非姑娘会奇门算术。”

“南宫老先生拦街骂我是假,以青铜锏砸我是幌,让你来将我劫走才是真。”

南宫夷吾不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他感到有些绝望,“难道我跟那老头子长的这么像?”

“并不像。”

南宫夷吾刚要放下悬着的心,娆荼又补上一句让他几乎吐血的话,“你没有南宫老先生那么正气凛然,比起老先生,实在有些逊色了。”

南宫夷吾哭笑不得,故意加重语气狠狠道:“小美人,你不怕我一怒之下,在这就把你给办了?”

娆荼眼中闪过几分自嘲,“老先生对我嫌恶至极,公子若敢如此,只怕再也进不了南宫的家门。”

南宫夷吾呵呵一笑,“姑娘,我跟那老顽固还是不太一样的,至少我没有丝毫嫌弃你,反而还有点喜欢你。”

“公子慎言。”

南宫夷吾放开抱住娆荼的手,退后几步上下打量她,“人间果然,并无此等绝色。”

娆荼微微颔首,“请问公子有何打算?是将我推下山崖呢,还是直接一剑刺死?”

“姑娘喜欢哪种死法?”

“我不喜欢死。”

“唉!辣手摧花的事我也做不来……可以问姑娘一件事么?”

“请讲。”

“你怎么知道我是南宫夷吾?”

娆荼指了指他腰间的荷包,“下次公子再出来劫人的时候,别带这么多累赘,就算割舍不下,也万万不要在这些东西上绣上名字了。”

南宫夷吾摸了摸腰间的荷包,他哑然失笑,“不知道是哪个丫头缝的,荷包绣名字,也忒小家子气!”

“沈筑很快就会找来,我的丫鬟功夫也不差,公子快没时间了。”娆荼抬头望天,月亮滚圆,毕竟是入冬了,凉意沁骨。

南宫夷吾为难道:“我要没完成老爷子的任务,回去后会被扒掉一层皮的。不杀你也成,你好歹给老头子留点颜面。”

娆荼看向他,有些不解。

南宫夷吾耐性解释道:“你看,沈筑要娶你为妾,国子监群儒激愤,遭南宫老爷子拦路痛斥,总该有点效果。姑娘若是明天就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沈府,老爷子当街拦人岂非没有半点作用?当着满朝文武,也忒没面子了。”

娆荼无奈一笑:“公子直言便可……此处风景不错,结庐而居亦是妙事,娆荼暂时不会走。”

南宫夷吾闻言大喜,抚掌笑道:“姑娘果然是心思通透的妙人!你一个姑娘家独自住在这里,似乎不太安全,要不要在下陪你一段时间?”

“不必,假如公子不想与沈大人照面,还是快走。”

南宫夷吾颇有些失落,抱了抱拳,“在下今夜唐突,告辞!”

语音刚落,他人就如一阵清风,飘散在浓浓夜色中,消失不见。

娆荼的嘴角浮起一抹淡笑,暗忖此人明明是南宫如慕的独孙,却没有半分书生气,行动之中反而尽是江湖痞气。

却无疑是个率真可爱之人。

她不觉想起沈筑,想他少年时也是翩翩佳公子,但她知道,他从来不是神采飞扬少年郎。

当时她不懂,她的夫君内心其实荡漾着深刻的孤独与仇恨,她不懂,却常常担心他会失声痛哭。

风吹竹叶,沙沙作响,沈筑踏马而来,看见她一人当风而立,月影之下的身影过于纤瘦,他不由心口一缩。

旧伤隐隐作痛,他捂住胸口,翻身下马。她闻声胡乱抹了抹脸上泪痕,转过头来,向他绽露出一个温淡的笑。

两两对望,相顾无言,良久之后,沈筑急上前几步,带着风尘与寒草气息的披风将娆荼紧紧裹卷住,他从嗓间溢出一句痛苦的呢喃“阿蘅……”

娆荼心尖一颤,随即若无其事地微笑道:“大人怎么知道我的小名?”

“阿蘅……是你的小名?”沈筑的声音在发颤,这一刻连他也不清楚,他究竟希不希望她是许蘅。

“公子见到那对月牙坠子后的小字了?”

“阿蘅,你到底是不是阿蘅?”沈筑紧紧握住她的双肩,几乎要将她纤弱的肩骨捏碎。

娆荼闷哼了一声,“公子,你弄疼娆荼了。”

沈筑盯着她略带迷茫的眸子,似有铮然一声巨响,心弦寸断,他红了眼眶,执拗道:“你说,你是阿蘅。”

“对啊,奴是阿蘅,阿蘅是奴的小名……嗯……”

她没有说完,他滚热的唇便已贴上来,堵住了她要说的话。

他的手探入她的衣内,在那一道道伤痕之上流连,感受到怀中女子身体的诚实反应,他停下了动作,看着她含着点点星光泪痕的眸子,一把将她抱上马背,径直朝着远处山野上的荒庙疾驰而去。

呯地一声,庙门被踹开,门砸在墙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两人翻滚到殿后一处空地,他急迫地闯进娇弱女子的身体,似要将她狠狠揉进自己的灵魂。

暧昧的声音在黑暗中沉浮,许久之后,粗重的喘息声渐渐平息。

娆荼青丝散乱,缩在男人怀里,碎发粘在额上,两颊红的好似涂了上等的胭脂膏子。

沈筑为她渡了几口气,她才渐渐缓过来,疲惫不堪,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也无。

月色透过破窗落在娆荼的脸上,她痴痴望着天上圆月,眼角滑过一行滚热的泪……

沈筑为她抹去眼泪,见她这般,只觉五内俱焚,不知所以。

他亲吻她脸上的泪,流连她身上的伤,一边骂她活该,一边将她抱紧,“你是我的人,只是我的!从今以后,谁也别想带你走!”

那令人心颤的强横之中,居然隐藏着些卑微乞求的意味。

娆荼对他柔柔一笑,“大人,我冷。”

沈筑用袍子将她紧紧裹住,为她拢了拢满头散乱青丝,“地上潮,我们回去。”

他将娆荼抱起,娆荼问:“去哪?”

“回家。”

“我不回去,沈府有我不想见之人。”

他看向她,目光中忽然多了几分醋意,“难道不是因为你答应过南宫夷吾?”

娆荼往他怀中埋了埋,闷声道:“大人应该早就猜到劫我之人是南宫夷吾,既然是老先生处心积虑雕琢的一记胜负手,不如就遂了他的愿。现在回去,既让我失信于南宫公子,也叫南宫老先生失了体面,老先生是心高气傲之人,若因此气坏了身子,何苦?”

沈筑冷哼了一声,“什么失信不失信,以后不许跟别的男人谈什么约定!”说话的语气,命令胜过商榷。

娆荼不言,只咬牙看着他,面色难以捉摸。

沈筑低头睨了她一眼,“不服气吗?”他将那柄险些将他害死的神符匕首塞回到娆荼手中,“这是你的匕首。”

娆荼嫣然一笑,柔声道:“不怕我再在你身上刺个窟窿?”

“死有何苦?”沈筑在心中暗叹了一声,他不再纠结娆荼与许蘅,她是她,也不是她,对于他来说又有什么干系?

这些日子她在公主府上,他夜不能寐,魂牵梦断,已经想的很明白。他想要的是许蘅那一点飘渺如烟的影子,也是娆荼真真切切的笑怒嗔痴。

他早已分不清了。

将女人抱到马背上,裹在他厚重的披风里,马儿踏着轻快的步子走在山间小道,娆荼闷闷地道:“我身上软的很,只想找个安稳的地方好好歇歇,别回沈府了。”

她埋在他的胸膛,说话时,温热而香甜的气息钻到他的脖子里,他身上僵了僵,握紧马缰绳道:“这附近有个快雪山庄,我们去那。”

娆荼“嗯”了一声,马却忽然不走了,娆荼从披风中探出脑袋一看,却见前方路上赫然出现了三个黑衣蒙面人。

娆荼微微一笑,抬头对沈筑道:“大人你猜猜,这些又是谁的人?”

沈筑眼中波澜不惊,朝三个蒙面人扫了一眼,淡淡地道:“回去告诉你们主子,这个女人我娶定了,不必多费周折!”

那三人中为首一人踏上前一步,抱拳朗声道:“沈大人,我主子可不管你娶不娶这个女人。”

沈筑冷笑一声,“哦?那你的主子所求为何?”

那黑衣人一字一句沉声道:“主子,要你的命!”话未说完,一道风声划破夜幕,牢牢钉在什么东西上。

沈筑抱起娆荼迅疾往旁丛林中纵身一跃,变故陡生!

山坡陡峭,两人滚落崖下,嘭地一声砸入山下泉涧,水势迅猛无比,将两人往下游裹挟而去。

站在山上的一名黑衣刺客欲要下去查看,被为首那人拦下,“主子没让杀人,沈筑中了一记毒钉,有他好受,快撤!”

凉意入骨,娆荼的身子冰麻一片,手脚早就没了知觉,水流直往口鼻中灌。悠悠荡荡不知飘了多久,恍然间,手臂被牢牢攥住,将她朝一个方向拉过去。

水势渐小,哗啦一声,她被拉出了水面,山风悠悠拂过,将她浑身上下吹个透彻。娆荼猛吸了几口气,整个人不受控制地直颤。

旁边的男人狂咳了几声,身子重新直直砸入水中,溅起巨大水花,娆荼手忙脚乱拽住沈筑的衣角,使尽浑身解数将他拉到岸边。

岸上尽是尖锐的大石,娆荼的小腿上被划出一条深可见骨的伤,鲜血淋漓,她却浑然不觉,接连叫了好几声“沈筑”,他亦没有半点回应。

此时已是拂晓,深蓝的天边翻起一道鱼肚白,娆荼仰头四顾,茫然无人,这是一处空旷的山涧。

令她欣喜的是,不远处有一抹低矮的阴影,好似一栋茅屋。她咬牙扶起沈筑,几乎将他的所有重量都压在自己肩上,一步一步艰难朝茅屋走去。

到了屋外,她喊了几声,没有回应,轻轻在门上一推,早已腐朽的门板向内砸入地面,溅起灰尘无数。

娆荼扇了扇灰,被呛得咳嗽几声,立即闻到一股浓重的霉味。

所幸是常年久无人居住的那种霉味,不是什么尸体腐烂的味道,娆荼将沈筑拖进了屋内,抓了几把干草折腾许久,才在屋内点上一堆小小篝火。

火光照在沈筑的脸上,他剑眉紧锁,面色苍白,娆荼除下他身上湿衣,见他中衣大腿之处,赫然有一块深黑的血迹,忙将中衣撕烂一看,只见一枚幽绿的铁钉钉在他的大腿上,伤口处皮肉翻卷,入肉极深或已入骨。

娆荼犹豫片刻,捏住冒在皮肉外的铁钉欲要向外提出,沈筑忽然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娆荼哎呦一声,被男人铁箍一样的手劲攥得生疼,她怒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你就不能省点力气?”

沈筑口唇微动,却不知想说什么。

她附在他耳边仔细听了一会,什么也听不清,她哼了一声:“你是不是想说不要拔?那好,我再往里面砸入几寸,索性看不到心不烦。”

沈筑攥着她手臂的力道加重几分,面上同时多了几分怒气,从口中挤出两个字“有毒”,便再也说不出话,抓着娆荼的手也松开了。

娆荼微眯起眼睛,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忽然冷笑:“既是凉薄无情之人,何作温柔体贴之态?”

她从沈筑的中衣上扯下一块布包在手上,随即捏住那枚毒钉,猛然向上一拔,沈筑闷哼了一声,铁钉拔出,伤口处的黑血汩汩向外涌。她等那黑血渐渐变红,又向外狠狠挤了几下,直到血色变成正红,才扯了布条将伤口包住。

整个过程,沈筑除了拔钉时的一声闷哼,就再也没发出别的声音。

娆荼处理好一切,从外面找了些干柴加火,坐在火堆前擦拭自己腿上的伤。

清晨,阳光透过屋顶处的破漏落在屋内,沈筑清醒过来,微微低头,见她穿着轻薄的亵衣缩在自己怀中,呼吸浅淡。他的眉心不由微微舒展,唇角勾起一抹淡笑。

娆荼睡得极浅,觉察出动静立即睁开眼,随即对上他那一双含笑的清俊眼眸。片刻恍惚后,她道:“大人还笑得出来?”

沈筑“嗯”了一声,“莫非要哭才能应景?”

“我看差不多。”娆荼起身,沈筑才看清她穿着一件露出大片雪背的肚兜,薄薄的亵裤,以及小腿上骇人的伤口。

他皱眉,第一反应是将她捞回怀中,伸手刚触及到她的发,她便侧身躲开了,随即拿起架子上晾干的衣裳披在身上。

沈筑见她如此随意披衣,越发显得抚媚动人,不由脸色微黑,命令道:“穿好!”

娆荼瞥了他一眼,“与你何干?”一改往日温顺,竟是一口傲慢语气。

沈筑不由微怒:“三从四德你不懂?”

娆荼噗呲一笑,从地上捡起一本被水泡得皱烂的薄书,亲自翻开呈在他眼前,里面墨迹一片模糊,早就辨不清是何字。

她笑意盈盈,“大人看看,这是你给娆荼的聘书,如今还认得出么?既无聘书,娆荼就不是你的女人,凭什么对我评头论足?”

沈筑抓紧了双拳,想要起身,却惊讶发现自己的双腿动弹不得。

娆荼看向他腿上的伤,平静道:“这处山涧空无一人,在咱们走出去之前,你的吃喝拉撒都得靠我,所以,是你看我的脸色。”

沈筑长呼一口气,压制住心间怒气,缓缓道:“好……好!娆荼,你有能耐,就一辈子别出去。”

娆荼微微一笑,“小女子正有此意,此处山清水秀,与大人这等风雅之人在此相伴终老,亦是人间美事。”

沈筑微愣了片刻,心中的怒气顿消。娆荼的话,竟然叫他心中一动。

归隐林泉,雪水烹茶、松花酿酒,佳人相伴,岂不美事?

娆荼起身在茅屋里外转了一圈,见内室有一张土炕,炕上居然还有被褥,她走过去翻开了一下,床炕因靠窗,陈年的雨水飘洒进来,将那被褥重复淋湿,斑斑点点都是霉污。

她将被褥卷起抱出,惹来沈筑一阵皱眉,“你做什么?”

“去洗被子,沈郎不想被冻死吧?”

沈筑何等受过这番白眼,不由气闷,看着她抱着那床破烂被褥往外面溪涧去,一时间又发作不得,竟又觉得她有些持家的天赋。

可怜沈黄门,听着她在溪水边的捣衣声,一时间心念百转,真是千种滋味在心头,他什么时候混得如此落魄?竟然连个纤弱女子都制不住!

娆荼拿着一截木棍将那被褥捶打数遍,浣洗许久,等霉斑轻淡彻底洗干净,下了力气将水拧掉一半,把湿淋淋的被子褥子摊放在大石块上,在太阳下晾晒。

做完这些,已是费了半天功夫,在附近寻了半天,怪石嶙峋,空无一人,唯有一些灌木之上长着浆果。

她摘了浆果,回去路上意外发现一处潭水竟然冒着热气,走近一看,竟然是一处温泉,水温微热,沐浴正好。

她欣喜万分,走回茅屋,见沈筑靠坐在墙边,篝火已经燃尽。他闭着眼睛,眉心微蹙,只穿着一件中衣,外衣远远晾在对面的架子上。

娆荼走过去查看他腿上的伤,见伤口处又红又肿,触手一片炙热。沈筑缓缓睁开眼,有气无力道:“你要冻死我?”

娆荼歉然一笑,忙拿起对面的衣裳披在他身上,“我怎么知道,大人瘫了,连爬过去抓件衣裳也不能够。”

沈筑终于忍不住大怒,“无知妇人!这叫什么瘫了?”

娆荼笑道:“无知妇人的确不懂,并不知什么是瘫了。只知大人此时行动艰难,事事都得靠我。”

沈筑眉心紧拧,盯着她看了一会,娆荼本已经准备好接受他的恶毒言语,谁知他竟不说话了。

她将浆果塞进他嘴巴里一颗,沈筑嚼了一下,又苦又涩,立即要吐出来。

娆荼淡淡道:“你吐出来,今儿一天就饿着吧。”

沈筑噎了一下,刚想发作,浆果却滑入喉中,无奈只好咽了下去。

娆荼展颜笑道:“沈郎真乖!”

沈筑想了想,不怒反笑,“娆荼,你记住。”

娆荼点了点头,“记住了。”说话间又将几个浆果塞到他嘴巴里。

沈筑缓缓嚼了几口,再缓缓咽下,眸光落在她冻得通红的纤细手指上,淡淡地道:“外面的枯木堆下应该有个灶台。

娆荼向窗外外看去,知道枯木堆以前应该是个灶房,年久失修所以倒塌,她出去翻开杂草枯木,果然扒出一方灶台。

想起之前在城内小巷看到过工人铺地火龙,她翻出一把生锈的铁锹,顺着屋内土炕的管道,打通了之前堵塞的地方,在灶台内烧了几根柴,不出片刻,屋内土炕上果然起了些热意。

只是一点不好,那土炕不知哪处裂开,有热意的同时,也有呛人的烟雾往外面冒。此时沈筑已经被娆荼扶上了炕,被那烟雾呛得直咳。

娆荼一边给他抚背,一边念叨:“宁愿呛死,不要冻死,咱们且忍忍。”

沈筑无奈看着这个蠢女人,没好气道:“去外面和点稀泥,将底下缝隙堵住!”

语气一如既往强硬,娆荼似笑非笑,“沈大人怎么没有半点寄人篱下的觉悟呢?”

虽如此说,还是下炕了,从外面地上掘了点泥,将炕上皲裂的缝隙一点点堵住。

没了呛人的烟味,炕也渐渐热了起来,娆荼却异常狼狈,脸上几道煤黑,发上几处泥点,那一双手上更是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

沈筑皱了皱眉,满脸嫌弃,抬袖为她擦了擦脸,又弹去发上泥点,“墙角有个瓦瓮,接了水烧热洗洗手。”

娆荼没有注意到他微柔的眸子,被这话提醒了一事,笑道:“外面有一处温泉,你等等。”

她拿起墙角的瓦翁跑到温泉处,洗了洗手上污泥,将瓦翁清洗一通,灌满了水再搂回去。

沈筑提醒道:“你将束发簪子在水里试一试。”

娆荼依言将银簪探入水中,过了半晌拿出来看,并无异样,“大人放心,这里的温泉水,指不定比你家的井水要干净些呢。”

沈筑微微皱眉,知她话中所指,却也懒得与她辩解。

娆荼湿了棉布为他擦脸,一边还道:“还嫌弃我呢,你不晓得自己脸上是个什么模样。”

棉巾擦下一抹煤黑,沈筑顿时无言以对,脸上白一阵红一阵。

娆荼柔声道:“沈郎,你怎么不说话了?”

沈筑咬牙道:“你最好保佑我这双腿永远不能好。”

她佯作害怕,“好了怎的?你要吃了我?”

他将她拉回怀中,狠狠道:“你猜。”

娆荼将棉巾子丢在瓦翁里,风透过破窗在屋内游荡,炕上虽热,空气中却还是阴冷,她不由缩了缩脖子。

沈筑将她搂紧几分,拿起袍子将她严严实实裹住。娆荼紧贴着他的胸膛,听到他沉稳的心跳声,一下一下落在她的耳中,有如雷鸣。

她的脸色不禁有些微红,许多年前,她初嫁为新妇,他青灯苦读书。寒冬腊月,他和她在炕上的依偎如今重演。

往事浮云般游走,景如故,情已无。

痴男,怨女。

夕阳,金黄的余晖落在炕头,倏忽一日已过,娆荼在一个破柜子里找到一根锈针,拆了衣服上的线条缝补两人的破衣裳。

光落在她的脸上,连浅浅的汗毛都透着暖黄的色泽,沈筑看她低头安静穿针走线,落在衣服上的针脚却实在不堪入目。

他的眸光变得有些复杂,状作无意问道:“既是宣州府尹之女,大家闺秀,从未做过女红?”

娆荼随口答道:“五岁便去了教坊司,只受教了礼仪规矩,哪学过这些?凑合一下吧,虽不好看,总能御寒。”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叫他脑中轰然一震,那一点可怜的幻想在心间凐灭,他不由自嘲一笑。

这个女人,怎么可能是许蘅?阿蘅的女红是极好的啊,况且阿蘅的死,是他亲眼所见……

说不上来的复杂情愫涌上心间,失落,也释然。

她,总归不是阿蘅。

那他,便不会有那么多顾忌与失态。

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夕阳即将滑落,黑暗转瞬即来,他的脸上不觉透出一种闲适之态,清眸流光,思绪万里。

娆荼咬断了针线,将缝补的皱皱巴巴的衣裳披在他身上,随即下炕朝门外走。

沈筑问:“去哪?”

娆荼在一片灿灿金黄中对他回眸一笑,“去哪,用得着请教沈大人么?”

醉人笑意让沈筑心间微颤,他一时竟然无可发作。

绝代有佳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他沈筑一介书生,如何能不为之倾倒啊?

山间风大,一日阳光又充足,晾在石上的被褥已经干个通透,娆荼收回被褥,发现附近地面上有些干枯的秧茎,便顺手拔了些带回。

收拾了床铺,将沈府扶着躺靠在被垛上,她拿出那枯秧问是何物。

沈筑就着她手中看了看,“或许是红薯的秧茎。”

娆荼听了便拿铁锹去挖,果然从地下刨出好几个红薯来,她喜不自禁,将红薯上的泥清洗干净,回去埋在灶肚内焖。

沈筑靠在干燥的被子上,看她忙里忙外,不时捧来一块灰扑扑的东西来。

他皱了皱眉,虽然已经闻到红薯的香味,但还是问:“是什么?”

娆荼剥开外面的皮,顿时一股浓香冒出,里面红薯肉烤得金黄软糯,她掰开一半送到沈筑眼前。沈筑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

“沈大爷很嫌弃?不吃还给我。”

他不动声色将手中的红薯拿近了一些,淡淡道:“你吃那么多,不怕胖死?”

娆荼挑了挑眉,捧着自己的那半分红薯细嚼慢咽。

沈筑已经许久不吃这样粗劣的东西,将就吃完,直觉双手黏糊糊的,万分难忍。

娆荼自顾自吃自己的,没有半点给他端水洗手的意思。沈筑等了许久,只觉得自己双手上沾染的糖汁都干了,她还有一大半没吃下,他终于忍无可忍,怒道:“你打量着吃一夜?”

娆荼抬头奇道:“我想吃多久吃多久,这你也要管?”

沈筑冷冷道:“我要洗手。”

“你要洗手就去洗,跟我说什么?”

“你……”

她毫不避让地与他对视,“我什么?沈大人以为娆荼伺候你是理所当然?”

沈筑点了点头,“娆荼……你很好……”

娆荼呸了一声,“别威胁我,我是真的会害怕的。害怕之后就会想对策,小心我杀人灭口,以绝后患。”

沈筑冷笑:“你知不知道在本朝,谋害亲夫的女人会有什么下场?”

娆荼盯着他看了良久,点头道:“所以,我定要做得天衣无缝,以免被抓入狱,判个凄惨下场,那可万万不妙。”

沈筑怒极,差点一口血吐了出来,娆荼与他对视许久后,嫣然一笑,体贴地为他揉了揉胸口,“别恼别恼,不就是要洗手嘛!这就去倒水。”

她将剩余的红薯送到沈筑手中,沈筑别开头不接,她一笑,将那红薯直接凑到他的嘴边,顿时蹭了他一嘴。

沈筑这下是真的恼了,他脚不能动,手却没坏,猛地抓住娆荼将她往身下按去,恶狠狠道:“你以为我真制不了你?”

娆荼被压住,推了几下推不动,软语娇笑道:“我开玩笑的,偏你小气爱当真!”

天下谁人能想到,惊才绝艳的黄门郎沈大人,此时瘫了双腿,满嘴红薯屑,与个小女子置气?

他觉察到失态,缓缓松了手,有些沮丧。看来,就算这个女人不是阿蘅,他在她面前也不可能永远保持优雅与庄重。

娆荼见他失神,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楚楚可怜:“大人快将这余下一点吃了,咱们现在吃了上顿没下顿,不能浪费。”

“你怎么不吃?”

“奴晚上一向不能多吃。”

沈筑叹了一口气,无可奈可,只得接下她手中的半份红薯。娆荼从他怀中钻出去,湿了棉巾回来,他已经将那红薯吃了,平静地坐在那里,黑眸静若深潭,看不出喜怒。

她知道,他从来就是这样的人,就算是怒极恨极,也懂得不动声色。

“沈郎不累吗?”她笑问。

沈筑挑眉,“什么?”

“我是说,你坐了半天,累不累?”她坐在床沿,细致地为他擦拭了手上和嘴边的红薯糖汁。

太阳落下山,屋内很快就漆黑无光。她将沈筑扶在床上躺下,正要也钻进被子里,忽然想起一事,犹疑片刻,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沈筑问:“怎么?”

“你……要不要大小解?”

沈筑浑身僵了一下,随即闭上眼睛道:“暂时不必。”

她钻入被子里,偎在他怀中,在他耳边温言软语:“那等你需要的时候告诉我,再与我说。”

沈筑僵了片刻,伸手搂住她的背。

有些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对一个女子的情愫,不再仅仅是男女欢情,她仿佛是窥探了他的什么隐私,无形中将两人的关系变得亲近。

他有些抗拒,却又怀恋。很多年前,他的身边也有过这样的女子。

第二日,娆荼寻了两根木棍给他作手杖。他勉强支撑着出了房屋,轻淡的阳光落在他英俊的面庞,将他的面色衬得苍白。

四处泉声幽咽,阳光笼罩在远处青松,将那青松的颜色映照得越发清冷。

娆荼道:“王维诗中,我最喜‘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一句,此情此境,恍若诗中。”

沈筑淡淡道:“所以说无知妇人,格局狭窄不知何谓好诗,见了浅近之句便爱。”

一句话说得娆荼十分气闷,却也无可反驳,只得道:“若论品诗,自然不能入沈大人的眼。”

两人来到温泉处,沈筑细细闻了闻,沉吟道:“此泉有黄硇砂,气味极重,或可疗毒。”

娆荼想的是他腿上的毒伤,哪知他却道:“你体内有奇毒,在此浸泡不知会不会疗效。”

她没有说话,蹲下试了试水温,过了半晌才嫣然一笑:“先管好你自己吧。”

沈筑“嗯”了一声,一手撑着手杖,一手开始解衣带。

娆荼猛然回过神,退了几步,讶异道:“你干什么?”

他将外衫尽除,穿着里衣,微露胸膛,随即撑着手杖缓缓沉入水中,坐在一块大石之上,泉水刚好没到胸口处。

“什么时候,你也这样不好意思起来?真是稀罕。”他瞥了眼娆荼悄脸泛红,出言讥讽道。

娆荼哼了一声,扬起脸与他对视:“光天化日之下,真不害臊!”

他忽然眉心微皱,按住腿上伤口,娆荼透过水雾看见他伤口四周居然涌起了细密水沫,心中一动,问道:“很疼?”

他摇了摇头,神色痛苦道:“尚可忍受。”

娆荼略一沉吟,也脱了衣裳浸入水中,除去小腿上被巨石割出的伤口微微刺痛外,身上并无其他半点不适,她不由有些沮丧。

无解之毒,果然无解。此处温泉水可以解沈筑外伤之毒,却解不了自己体内的奇毒。她自嘲一笑,也罢了,既然当初做出了选择,此时便该承受苦果。

她钻入水中,难得这样一个好地方,索性将身体好好清洗一番。

沈筑见她神色有异,却也没有多问,默默忍受着伤口处的刺痛。

太阳渐渐移到头顶,水面雾气渐消,日光照耀下水尤清冽,两人的影子落在潭底的鹅卵石上,娆荼忽然道:“你脱下里衣让我洗洗,在石头上很快就晾干了。”

沈筑皱了皱眉,显然不太赞同这个提议,目光散漫地望着天上浮云,没打算理会。

娆荼拿起他的手杖,往四周环绕的竹枝上打了几下,落了许多青绿的竹叶铺在水面上,对沈筑道:“这些总可以了吧?荒山野岭,谁能看见呢?”

沈筑闭目养神,依旧不理。

娆荼没意思,咕哝了声:“谁想给你洗?回去找你的青薇妹妹吧!”脱下自己身上的小衣裳自顾自揉搓起来。

沈筑闻言睁开眼睛,隐约看见竹叶下她的婀娜身影,以及那白玉般肌肤上的一道道红痕,他不由深深皱起了眉。

那日受了她一剑神符,神思恍惚之际,只是嘱咐杨谦千万护她性命,却没料到受伤昏迷的那几天,裴青薇将她锁入地牢,对她动了鞭刑。

强行拂去脑中的杂思,这些事情他不愿多想,也不敢多想,他对青薇有亏欠,他宁愿相信,青薇本不是阴骘狠毒的女子。

娆荼拧干了衣裳晾在石头上,忽然“啪”的一声,一件湿淋淋的衣服砸在旁边,溅起水花无数,娆荼捞起水中的里衣亵裤,下意识地朝沈筑看去。

竹叶铺满水面,什么也没看到。她低头揉洗衣裳,一股淡淡的檀木香散发出来,是沈筑身上的味道。

朝中人人皆知,沈筑爱檀,又名檀郎。

娆荼略有些失神,许多年前,她不顾父亲反对嫁给这个书生,聘礼只是一支檀木簪。

她珍藏了许久,对物思人了许久,最终在那个大雨夜里,亲手将簪子折断。

沈筑漫不经心地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微微眯起眸子,转头望向旁侧峡谷,有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从里面传过来。

他如游鱼般游到娆荼身旁,抢过她手中洗了一半的衣裳,将她整个人裹住,藏入身后。

娆荼没明白怎么回事,触到他坚实光滑的背肌,在阳光下闪着健康的色泽,她的脸色微红,刚要探出脑袋问,却被他伸手按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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