钧天建都皎城已有数百年之久，城中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在不断的翻新修缮中，见证了泱泱大国跌宕起伏的历史洪流。而在这片雕栏玉砌似锦繁华中，南市的流民窟便如心中刺骨中瘤，欲除不可，只能小心翼翼地维护着。
破败的茅草屋、随处可见的乱石杂草、横七竖八的乞丐流儿，组成了有别于繁华国都的诡异景象。
南河的水自北而南，途中经由护城河，一匹波澜壮阔的碧练至南市发黑发臭，各类杂物漂浮其间，蝇虫蚊蚁横生，犹如潲水闻之欲呕。
饶是寒诺再经过各类场景，受过各种颠沛流离，见了这幅景象，也不由得将眉头一皱，屏息凝神去除杂味的干扰；间或一口呼吸，只觉呼入嘴里的空气中，都弥漫着颓然糜丧的气息。
自他踏入流民窟的地界，不少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将他上下一番打量后，一双双眼如狼似虎，闪烁着灼灼辉光。
寒诺一路扫过数间茅草屋，终于在一颗黄桷树下，发现了他要找寻的身影。
三人合抱粗细的黄桷树枝干纠缠交错，在这片颓丧的地区撑出一片阴凉；树下铺了四方青石，又用青石垒砌了条凳，四周还算干净，只斑驳地铺了一层黄桷树叶。在其中一条石凳上，衣衫褴褛的少年枕臂翘腿地躺在上面，嘴里叼着一片青翠的黄桷树叶，在微风中轻轻地晃着。
“小六子。”
随着这个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六子睁开眼瞧了瞧。渐渐西沉的日光尚且十分强烈，刺的他眯起了双眼，只看见朦胧光晕中，一个挺拔修长的轮廓。
他抬袖遮了一下日光，半起身来，才看清眼前的人蓝衣黑边，衣身的暗纹精致秀美，是他叫不出名的草木。他的目光上移，看清那张分外俊朗的脸后，那个声音也顿时熟悉了。
“这不是寒大人吗？”小六子嘻嘻一笑，忙站起身来，撩起窄窄的袖口将他躺过的条凳擦了擦，“大人请坐。”
寒诺并不就坐，只从怀中取出银子扔在他怀里，问道：“流民窟这一代你可熟悉？”
小六子喜滋滋地将银子抄进袖中，因为笑的太灿烂，额头堆起数道沟壑，甚是欢快地道：“熟，怎么不熟？我打小在这里长大的，你就是要找一根针，我也能帮你翻出来。”
他又凑到寒诺身前，满眼稀奇地问：“大人要找什么？是不是与挽桃被杀的案子有关？”
寒诺低眉看着他，笑问：“怎么，你也关心这个案子？”
“那可不。”小六子立即昂首挺胸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男子汉大丈夫，自当洞察时事，了解民情，否则，怎么靠这个养活自己？更何况，我们弟兄还因为这件事上过公堂，若不弄个明白，不是白去经了一遭吗？”
寒诺不置可否，转身看了不远处未及遮掩的残垣断壁，眸光幽幽地问：“说说吧，你都知道些什么？”
小六子一扁嘴，道：“上次你查到张宇头上，张宇便死了；如今到了流民窟，怎知不会给这里带来灾祸？”
寒诺的目光扫过附近几间茅草屋旁注视着自己的那些人，笑道：“我人都到了这里，无论这一趟有无收获，在有些人眼里，这流民窟也未必安全了。”
小六子倒吸一口凉气，暗道这人成了精，要趁机敲诈是不可了，索性长声喓喓地说道：“自崇奉帝将南市划为流民窟后，这里便成了皎城的特殊区域，因为聚集着大量流浪乞丐，除了造册登记，官府平常都不会过问一下，这里自然就成了藏污纳垢之地；举凡外来人，又不法勾当，都喜欢在这里达成交易，只要他们支付足够的银钱，还能借住在这里。”
“是官府不愿意管？”寒诺冷冷问道：“还是有人堵了他们的嘴？”
小六子笑着躺回条凳，老神在在地道：“你倒也不笨，那些人想在皎城搞事，自然是需要疏通关系的，而流民窟就是他们的安全区；反正，这里的乞丐都只要填饱肚子，即便我们将事情抖搂出去了，官府的人也不过虚虚应付，折腾不出大事。”
寒诺道：“你继续说。”
小六子道：“就那天被你们带到提刑司过堂后，流民窟便来了四个男人，说是要在这里借助两日，给的银子很大方，我就应下了。可到了半夜，陶人张来了，不知与四个人说了什么，便将人领走了。第二天一早，就听说陶人张和那四人死了。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至于那四个人是谁，来作什么的，我便不知了。”
寒诺转头盯着他，凝视了好一会儿，才道：“善窃者，惯犯也，你就但真没去偷偷翻过他们随身携带的衣物？”
小六子瞪大了眼辩解道：“侠义之盗，不足为偷。”
寒诺没有他争辩，只择了旁边条凳坐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小六子道：“我瞧那四人虽然穿的粗衣麻布，但言行举止可不像普通人，就想趁机查看他们的身份。我还没放迷香，那张宇就来了，搞得我进退为难，只好躲着勉为其难地听他们对话。我只听陶人张说拿到了出城令，今夜就能动身出城，后面我就不知道了。”
“他们既然拿到了出城令，便不至于仓皇逃窜，必定会将银钱干粮准备充足；京兆府却不曾从现场发现银钱包袱。”寒诺拿冷眼瞧着小六子，毫不留情地拆穿他的把戏，“你若再不说出实话，我便将你拘到提刑司去。”
见隐瞒不住，小六子只得道：“我心里寻思着，这些人既然是去逃命的，肯定随身带着值钱的玩意儿，便偷偷跟了过去，准备趁机干他一票。反正他们急着逃命，即便是发现东西不见了，也没时间来计较。“
“我一路跟着他们到了陶人馆，那张宇说是要给他们践行，准备了饭菜。我便悄悄从后门溜了进去，顺走了他们包袱里的银票，没敢多留；哪曾想第二天一早就听说他们死了，我担心官府查到我头上没敢用那些银票。”‘
小六子一行说，一边坐起身来拿眼角瞟着寒诺，问道：“我说的句句属实，反正那些人不是什么东西，我也算是劫富济贫，你该不会又要逮我进大牢吧？”
寒诺没应，凝神想了片刻，问：“你在陶人馆但真没见过其他人吗？”
“我要真见了人，现在还能活着吗？”小六子吊着眼角，眸光一亮，忽的凑到了寒诺跟前，老神在在地道：“不如我来替你分析分析？”
他也不等寒诺应话，便自顾自地说道：“那几人对挽桃施暴，却没想到挽桃死了，一开始李盗酒承了罪名，他们还存着侥幸心理，以为不会查到他们头上；哪知你竟然查到城隍庙去了，还满城捉拿乞丐，他们惶恐起来，急于逃命；哪知撞到了陶人张的手里，好死不死的他自己贩毒，竟不小心把自己药死了。”
寒诺饶有兴趣地看他一眼，“你且说说，他们为何要乔装到城隍庙去？”
“自然是为了掩饰真实身份。”小六子的话一顿，陡然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喃喃道：“难道他们早就知道挽桃会去那里，专门等着？可他们又是怎么知道的？”
他自问自答道：“是有人将挽桃的行踪透露给了他们，这么说来，他们的死，便很有可能是有人杀人灭口吗？”
寒诺不置可否，略思片刻，笑道：“李盗酒还告诉你了什么？”
小六子的脸上很明显地闪过了一丝慌乱，那满心满眼的自信也在把戏被拆穿后没了底气，却还是勉强笑道：“大人说什么呢？李盗酒现在还在牢中关着呢，再说他是敦亲王之子，我一个小小的乞丐，怎么会和他有交集呢？他又能告诉我什么呢？”
寒诺扫视着他满脸尴尬的笑容，娓娓道来：“据我所知，李盗酒原在西山时便惯会小偷小摸开锁撬门，你这双手上的本是应该是他教的；当着官府的面，寻常人提起他，再不情愿也要称一声世子，你两次直呼其名，可见你不仅与他相识，且十分熟悉；你既然能与寒浅打交道，与经常混迹市坊的世子爷相熟，又有什么可惊讶的？”
“并且。”寒诺的声音一顿，起身俯视着衣着褴褛的少年，嘴角析出一个冷笑，“让我来这里的是他，他自然是想让我知道些什么，可又怎么能保证，我就一定能查到他想让我知道的？”
小六子脸上的笑容渐渐往下沉去，脸上肌肉一阵抽搐，苦着脸道：“我还和他作赌，说保证不会让你瞧出端倪来。如今你这么一戳穿，我的十两纹银就打了水漂了。”
“我可以不揭穿你的把戏。”寒诺微微一笑，余话还未出口，便见小六子一抬手示意他别再说了。
小小少年头一昂腰一板，雄赳赳地道：“《孟子》曾言：‘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我又怎能因为区区十两纹银出卖自己的良心？”
寒诺笑笑，从袖中取出一锭十两纹银，搁到小六子身旁。
少年一拂袖，悄无声息地将纹银藏入袖中，随后扬起满脸璀璨笑容，“寒大人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来，小人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