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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追债人

监室的后窗向着东方,窗子很高,下沿离地有两米多。窗棂是用拇指般粗的螺纹钢钢筋交叉焊接而成。要想从这里逃出去,没有外力的帮助,没有得力的工具,那是不可能的。

后窗在第一时间给我们送来了早晨。一轮红日扯了团薄云罩在自己身上,把自己装扮得柔和了许多。矇矇眬眬的,使人们敢用肉眼直接欣赏她的芳容。我依墙而立,观赏着窗外初升的朝阳:啊!多么明亮,多么漂亮,多么温柔,多么善良!就连这为人所不齿的地方,她也早早赶来,送上问候,送上温暖,送上光明,送上希望。我想,她一定是想普照大地的,要把光明和温暖送到每个角落。只可惜,总有照不到的地方。人们当作美景欣赏的山川河流、青草绿树,还有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遮挡了她的光芒,给大地撒下斑斑驳驳的阴影。这阴影里也有一个世界,也有一群活物,他们过着与阳光世界不一样的生活。老马就生活在这个世界里。他们渴望阳光,却无力推开挡在他们与阳光之间的重重障碍,于是,就无奈地常年过着没有光明和温暖的另类生活。

老马是我同室的犯人,与我邻铺。他给我讲过他的故事,他很会讲,也很有意思。他是这样说他老婆的:“我的老婆并不美,尖尖的下巴尖尖的嘴,个子不到一米五,脖子细得像鸡腿。别看长得不美,人却好得出奇,懂事贤惠孝顺能干。拿个花丢丢来我也不换。”

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老马的老婆趴在监视孔上朝监室里看。她身后背着个编织袋,鼓鼓的,手里拿着个铁钩子,抿着嘴,流着泪,甚是可怜。我对老马说:“你老婆看你来了。”

老马说:“不可能,她来不了。”

我指着监视孔说:“那不是吗,尖尖的下巴尖尖的嘴。”

老马一看,说:“那不是我老婆,我老婆是个花丢丢。”

我推了他一把,骂道:“狗日的,坐了牢还生花心,连老婆都不认了!”

我推醒了老马,老马叫醒了我,这才知道是梦。看到了朝阳,联想到老马联想到梦,就想讲讲老马的故事。

老马两口子都没有正式工作,家里养活着一位瘫痪在床的母亲,一双在校读书的儿女。老马在外打工挣钱。因家里有病人离不开,老婆就留在家里照顾病人,顺便在近处干些杂活。没活干了,就拾荒捡破烂,以贴补家用。一家人过得十分艰难。

这一天,老马请假回家看母亲。给母亲擦了身,喂了饭,就帮老婆整理捡回来的破烂。两人边干活边唠嗑。

老婆说:“妈的药快吃完了,该买了。”

“嗯,那就买吧。”

“老大这个月的生活费也该打过去了。我想多打点儿,孩子正长身子呢,不吃饱咋行。”

“嗯,打吧,多打点儿。”

“买了药,我只剩三百来块钱了,家里还要用,哪儿还有钱打。你的工资发了没?”

“噢,还没有,过两天发。这样吧,发了工资我来打,你别管了。”

老婆埋怨道:“唉,这日子过的,啥时候是个头啊!”

老马哪儿还敢接老婆的话茬。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人家嫁了咱都亏死了。自从进了马家门,只有受的罪,没有享的福,精神压力还大得惊人。人家埋怨两句是应该的,你没有顶嘴的资格。老马不言语,只是闷着头干活。干着干着,突然想起一桩事来,就对老婆说:“哎,有个事咱商量一下,你看行不行。”

“啥事?你说。”

“听说,有不少外地人来城里开小招待所,都发财了。租十几间房子,拾掇拾掇,连房租下来也就十来万元。收回成本后,一年下来能挣五六万。外地人能办,咱城里人为啥不能办?咱也办一个,如何?”

老婆瞥了老马一眼,道:“嘿嘿嘿,十来万?咱连饭钱都挣不到嘴里,哪来的十来万。办招待所?办个辣子,想得美!”

“你看你,我刚一张嘴,你就打击我。钱的事好办,这主要看你干什么用。如果是生活看病借钱,人家怕你还不了,帮你点儿可以,想多借怕是借不下。如果你是为了做生意挣钱,又是稳当生意,人家就敢借给你。咱们借一点儿,再把咱们那间老祖屋卖了,差不多够十万元。”

妻子一听就摇头:“卖祖屋?你想都别想,我还指望拆迁时给儿子换套新房呢。卖了,孩子将来结婚住哪儿?妈也不会让你卖的,不信,你问去。”

老马不敢去问母亲,因为母亲最见不得卖家当的儿孙。“自己不置家当不说,连祖业都守不住。靠卖祖业混日子,算个什么东西!把祖宗的脸都丢尽了。”这是母亲骂那些败家子常说的话。

有了办招待所的想法后,老马就不安分了。工作之余,常去周边的几个小招待所窥探,久而久之就摸出了门道,心里也有了底。他决计自己也开一家招待所,让老婆经营,再也不用干杂活捡破烂了。把母亲也安顿在招待所居住,便于老婆照料,不用来回地跑。

老马把他的计划说给母亲和老婆听,没想到,她们竟痛痛快快地答应了。就是卖祖屋的事,母亲也不反对。说干就干,选地点,找房子,卖祖屋,老马忙得不可开交。不论何事,说起来容易干起来难,跑了将近一个月,愣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房子。一天,有位同事递给他一张报纸:“不用跑了,这儿有现成的,你看。”老马接过报纸一看,是一则转让招待所的广告。按广告上说的,这个招待所条件位置都不错,确实值得考虑。老马立即按广告上提供的联系方式联系到了卖家,双方约定,第二天就在这个招待所面谈。

老马如约来到这家招待所,见到了业主。老马问:“干得好好的,为啥要转让呢?”

业主说:“太小了,没意思。我和朋友合伙在深圳开了家酒店,我要去管那一摊子,只好把这个所卖了。说实话,还真有点儿舍不得,生意挺好的,不信你观察几天。入住率平均在百分之八十以上,每天的营业额都在千元以上。我是急于出手,要价也不高,十万元就行,就是保个本。要是新开一家,没个十几万也拿不下来。从找房租房,改造装修,到办各种手续,能把人累得脱层皮。接个现成的,一接手就进钱,省了多少心,省了多少钱,少了多少麻烦。”

老马听得心热,有种跃跃欲试,立即拿下的冲动。可这对他来说,毕竟是一件天大的事情,绝对不能马虎。他对业主说:“让我回去和家人商量商量,三天之内给你回话。”

业主说:“当然,这是大事,哪能一次就谈成。不过,你快点儿作决定,如果再有人来要,合适的话就转了,我可不等你。”

“这我知道,我是诚心想要,你尽量给我留一留。”

老马离开招待所,就匆匆往回赶。回到家里,向母亲和老婆报告了这个信息。全家人听了很高兴。大家经过商量,决定把这个所盘下来自己经营。第二天,老马领着老婆返回招待所,准备正式协商转让之事。

业主看上去很是诚恳,他把工商登记文件、营业执照、经营许可证、消防安全合格证,以及租房合同等手续,全都拿出来让老马看。老马看后,深信不疑。很快,双方就达成了转让协议。签字之时,老马又提出要见见房东。他担心,房主要是不认可他与业主之间的转让关系,那可就麻烦了,说不定会把他赶走的。这个损失,他可承受不了。

一说要见房东,业主像触了电似的坚决反对。他说:“千万不能见房东。实话告诉你,我租这个房子是托了人的。这人有权有势,压得房东极不情愿地以超低价租给了我,他都快气死了。你去找他,他肯定要大幅度地给你涨价,一年再涨个三几万的,那还不是随随便便的事。这还不说,让不让你干还两说呢。所以说,不能找他,不能让他知道咱俩转让的事。”

老马说:“那怎么行,以后,我肯定是要跟人家打交道的,他早晚都会知道,到时候我怎么给人家说嘛。”

业主说:“你只管放心经营你的。我都想好了:我就对他说,你是我雇来帮我打理生意的,你见他也这么说,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等合同期一满,各走各的路,谁还管你是谁呀,你说是不是?”

业主说得合情合理,又处处替老马着想,老马没有理由不相信。房东确实找不得,这中间差着几万元的利益呢。他看看老婆,用眼神征询老婆的意见。老婆点点头,答应了。于是,老马高高兴兴地签了字。第二天,就把转让款支付了。钱是东借西凑和卖祖屋得来的。

接手后,老马两口别提多高兴,该整理的整理,该修的修,又上上下下清扫了一遍,把个旧招待所拾掇得跟新开的差不多。老马特意给母亲留出了一间客房,有电视机,有卫生间,宽敞明亮,比家里好多了。收拾停当后,就高高兴兴地把母亲接了过来。

正如业主所说,生意很好,经营也很顺利。这活路简单易做,劳动强度比捡破烂轻松多了。一个月下来,收入虽不如业主说的那么多,竟也有两万来块钱。老马和老婆把钱攥在手里数了又数,想不到自己也成了挣大钱的人了,心里十分高兴。老马说:“这个月给孩子多打点儿,让他买身像样的衣服,把手机也换了,也让他在人前显摆显摆。”

老婆道:“这还用你说,唉,这几年,把娃亏扎了,也该让他宽松宽松了。”老马又说:“房租是按季交的,下一季的该交了,九千块。九千块呀!唉,装进口袋的钱,再往外掏,真是心疼啊!”

老马怀揣着九千块钱见了房东,言明自己是来交房租的。

房东笑脸相迎,问:“怎么是你来交,刘老板自己咋不来?”

老马回说:“他太忙,我是他雇来照看生意的。该交房租了,我就代他来了。”

房东说:“就收一个月的吧。你告诉他,赶紧收摊,我都顶不住了。人家三天两头地来催,烦不烦人。”

什么意思?老马莫名其妙,问:“收摊?人家催你?咋回事吗?”

“你不知道?这一片儿要拆迁啦,推土机都快开来啦。”

一听说要拆迁,老马脑子里像扔了颗炸弹,砰地一下给炸晕了,整个人平平地倒在了地上,裤子都尿湿了。

房东吓坏了,忙把老马抱到沙发上,又是揉胸,又是掐人中,寻思着自己没说什么,这人怎么会这样?他忙活了半天,老马终于醒过神来。房东问:“我没说啥呀,你怎么会这样?你是不是有癫痫病?看把人吓的。”

老马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大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我活不成了!……我咋这么倒霉呀,……这可咋办呀……”

老马给房东叙说了原委,房东也气得跳了起来,骂道:“这狗日的,咋能这么做事,这就不是个人嘛!别说你了,我都气炸了。你找他去,赶紧把钱要回来。这家伙,他就是个诈骗犯嘛!房租你就别交啦,我一个子儿也不收你的。”

老马丢了魂似的,跌跌撞撞地回到了招待所。他不知道如何向母亲和老婆交代,不知道母亲知道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他连往下想都不敢想。

春光明媚,春意盎然,正是人们郊游嬉戏,欣赏大自然美好景色的时节。老马哪儿有心情享受这个,他连看都看不见。他想的是如何找到刘老板,如何赶快把钱追回来,如何不让自己的家庭因此而破碎。一连几天,找不见人,电话也打不通,刘老板把他放进了黑名单,压根儿不想见他。用别的电话倒是接通了,可刘老板说他在深圳,等他回来后再处理此事,说完就挂了电话。再联系时又打不通了。什么深圳开酒店,分明是骗人,老马早已不相信了。他还敢肯定,人就在本市,根本没去外地。不几天,老马又打听到了刘老板的家庭地址,照着地址,老马去到了人家家里。去了也没用,看得出来,刘老板家里也不富裕。家里只有两个老人看家带孙子,刘老板的老婆也外出打工了,也是常年不沾家。老马沮丧透了,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

老马经常上街溜达,想着能在街上忽然撞见刘老板。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撞见了。这一天,老马看到路旁有家小招待所,就想进去歇歇脚,喝点儿水。刚一进门,就发现在登记室接客的正是刘老板。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冲了进去,对着刘老板面门就是一拳,骂道:“你狗日的躲到这儿来了,你都快把我害死了!什么深圳不深圳,谁信你的鬼话!”

刘老板自知理亏,没敢还手,只顾捂着鼻子往后躲,血顺着指头缝往外流。老马还要打,被招待所员工拦腰抱住摁倒在地上。趁此机会,刘老板跑了。员工们松了手,老马从地上爬了起来。大家问他为何打人,老马就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他们。员工们听了后也为老马鸣不平。有人偷偷告诉老马说:这个招待所就是用骗来的钱刚盘下来的。老马想,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下好了,有这个店在,就不怕找不着他,钱也不愁要不回来。

房东催得紧,再不腾房就不像话了。老婆和母亲那里再想瞒已是不可能的了,怎么办?老马思来想去,还是把盘招待所上当的事先告诉了老婆。老婆一听,犹如五雷轰顶,轰得人没了知觉。她站在原地打晃晃,眼睛里往外冒花花。老马赶紧抱住她,大声喊叫她的名字。足足两分钟,才见她缓过劲来。老马把她轻轻地放到床上,直到这时,她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儿媳的哭声传到了婆婆的耳朵,婆婆已明白了八九分。此前,老马常去母亲房间照顾老人,他的心事都写在脸上,老人早有察觉。问他,他说:两头跑,累的,没力气高兴。这话如何骗得了老人?老人猜想,一定有什么大事瞒着她,儿媳的哭声告诉她,事情来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着有一难了。

老马安顿了妻子,就硬着头皮来到母亲的房间。没等老马开口,母亲就亲切地唤着老马的乳名,说:“出了什么事,只管给妈说。妈经的事多了,能扛得住。”

老马把事情的经过和眼下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母亲。他没想到,母亲的反应很平淡,不仅没震惊,没慌乱害怕,反而更冷静,更镇定了。她说:“没啥大不了的,死不了人。男人,要经得住事,别叫一点儿磕磕绊绊给绊倒了。别看妈躺在床上不能动,可心里透亮着呢。这钱他骗不走,咋着拿去的,还得咋拿回来。你先找他要,要不下就告他。我不相信,国家还能让这号人得了势去!”母亲的一番话,在精神上把老马从痛苦的深渊中解脱了出来。压在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人也就精神了许多。

老马把母亲送回家,卖掉招待所所有能搬动的东西,利利索索地腾了房。腾出手后,就踏上了追债的漫漫征途。

按照母亲的意思,他首先去找刘老板要钱。他再一次来到刘老板的新招待所,刘老板一见老马,抽身就跑。老马堵住了他,说:“你别怕,我不打你,我是来说事的。”他把刘老板摁回到椅子上,自己也坐了下来。他说:“你这人太不地道了!你已经干了好几年,本钱早该收回来了。拆迁就拆迁,你不亏啥。你明知道要拆迁,还要来这么一手,你这不是坑人嘛!缺不缺德呀!拿着这种钱,你都不怕扎手啊。”

刘老板装出一副被冤枉的样子说:“好我的老哥呢,你把兄弟我冤枉了!我也不知道那个地方要拆迁呀,我是转让给你以后才知道的。我心想,这下子可把老哥给坑大了,不应该呀,我都后悔死了。正想着要去找你,把钱退给你,把这事做个了断。可谁承想,深圳那边摊子铺得太大,急着用钱,就把钱给了那边。拿不出钱还你,哪还有脸去见你嘛,这才拖了下来。你放心,决不能让你吃亏,这钱早晚会给你的。求老哥宽限些日子,等我把钱抽出来,第一个还你,你看怎么样?”

老马听出来了,这些话没有一句是真的,这小子玩的是缓兵之计。不行,得揭穿他,不能让他再骗二回,就说:“你咋到现在还不说实话呢?拆迁的事,人家早就通知你了,墙上还贴了告示,你咋能说不知道?”

刘老板故作惊讶地说:“谁通知我了?他胡说!墙上贴告示?我怎么没看见。你当初考察了几次,你看见了吗?”

老马提高了嗓门儿说:“你把它撕掉了,我能看见吗!”

刘老板一本正经地说:“看看看,你又胡说了。你也太高抬我了,那是政府张贴的告示,我有那个胆,敢跟政府作对,去撕人家的告示?”

老马看出来了,这小子是个不好对付的主儿。他一口咬定不知道,作为当事者的自己,没有第三者居间,是没有办法让他认卯的,说也白说。还是避过这一节,说另外的话题吧。于是他说:“好好好,就算你不知道,不说这个啦。我看你这个招待所办得不错,你不是说想还我钱吗?干脆,把这个所抵给我算了,多了不找,少了不补,我没意见。”

刘老板哈哈一笑:“大哥拿我开涮,我哪儿有钱再开店。这店不是我的,我是替人家打理,弄顺手以后,就交给人家了。我呢,该干啥干啥去。”他拿出营业执照让老马看。老马一看,店主果然另有其人。

第一回合就败下阵来,而且败得这么惨,这么彻底,老马始料未及。怎么办?他回到家里,给母亲说了追债的情况。母亲说:“不要紧,骗人的人都是这样,不会承认自己骗人的,靠你去说,怕是不行。你可以打听打听,看谁跟他关系好,他最听谁的话,托这样的人去说说,看他有啥反应。人家也有一家子人要养活,咱不能一下子把人家送到牢里去,再给他个机会吧。”

老马照着母亲的意思,找了刘老板的朋友去说事。谁知那家伙油盐不进,把去劝说的朋友轰了出来。还说什么交友不慎,交了个吃里爬外的朋友,给了朋友个对不起。看来,只能报案了。

老马到一家律师事务所去咨询。律师看过材料后说:“这是一件刑事案件。嫌疑人已经知道你在追债,就有可能着手把财产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你要防他这一手,尽快报案抓人,先把他控制起来,把财产查封了再说。要是让他跑了的话,你可就人财两空了。”老马感到了问题的严重,当即请律师写了报案材料。写好后,将报案材料和证据一并递交到公安局经侦部门,报了案。

公安机关很给力,立案快,行动迅速,很快就将刘老板抓捕归案。老马既高兴又感动,立即定做了一面锦旗送给公安局,以表谢意。

老马的母亲也十分高兴:“看看,我没说错吧,报案才几天,人就给抓了。你看他,为了几个钱值不值得。骗人的钱,好吃难消化。咱不会放过他,国家也不会放过他。这就是报应。”

好光景总是短暂的,还没高兴几天,就高兴不起来了。这小子钢口硬得很,一口咬定他不知道拆迁之事,说自己没有骗人,更没有骗人的心。又说:“做生意都是要冒风险的。老马一接手,就碰到了拆迁的事,这是他运气不好,是他判断失误。这也是常见的事,谁也没有办法,这个风险,他应当承担,与我无关。”他这么一说,办案人也起了疑心,又把老马的报案材料和证据细细地审查了一遍。果然,他们发现了证据瑕疵:老马与嫌疑人签订的转让协议竟没有日期。这就无法确定这份合同是在拆迁通知发出之前,还是发出之后所签。如果是发出之前所签,就不能认定刘老板有诈骗之嫌;只有在拆迁通知发出之后签订,原业主才有诈骗的可能。这个证据瑕疵,恰恰与嫌疑人的交代相吻合。办案人员犯了难,怎么办,是推定无罪放人,还是继续深挖犯罪?他们现在正处在考虑和选择之中。据说,倾向性的意见是要销案放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

老马得知这一情况后甚是着急,生怕公安局撤案放人,使得此前的努力付诸东流。他急忙找律师商量对策。律师听了老马的叙说,淡淡一笑说:“这个瑕疵,我一开始就看到了,不碍事的。你提供的证据是一个链条,一个系统,足以认定嫌疑人的行为已构成诈骗罪,不需要口供。至于签订合同的时间,是可以推算出来的,虽有瑕疵,却不存在问题,你放心好了。话又说回来,公安局愣是要推诿撤案,自然会以此为借口的。咱们也没有什么办法能阻止人家。”

老马听出了律师的大概意思,但其中道理还是搞不清楚,就问:“你这么自信?可我心里没底,你说细点儿好吗?”

律师说:“好吧,细一点,你听好了:他登在报纸上的转让广告是二月底发布的。你是看到广告后才去和他协商并签订合同的。这说明,你的合同签订于二月底之后。如果说签于二月底之前的话,他怎么会在招待所成功转让之后,又去发布转让广告呢?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再说拆迁的事:拆迁通知和公告是二月中旬发出的。通知是发给他本人的,公告是贴在墙上对社会发布的,满世界都是,怎么能说他不知道呢。通知的时间比你们签订合同的时间早了半个月。他分明是为了转嫁马上和必然要发生的风险,而采取隐瞒真相,弄虚作假的手法,把一个一文不值的,马上就要灭失的经营收益权,以三年的使用期作价卖给了你,从而占有你的钱财。这不是诈骗,又是什么!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老马直点头:“明白了,明白了。可事已至此,没人跟你讲这个道理,眼下,我该怎么办呢?”

律师说:“这样吧,我再给你写个东西,你拿去给他们,看他们作何反应。如果还不行,那就另有原因了,非你我所能左右得了的。”

老马预感情况不妙,心里直扑腾,却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现在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赌赌运气了。他请律师写了一份材料,递了上去。

怕啥啥来,又过了半个月,老马得到通知,公安局把人放了。理由是:因拘留限期已满,无法查证嫌疑人有犯罪行为,根据什么什么条款,撤案放人。老马的最后一点希望也无情地破灭了。

老马接受不了这个现实,情绪低落到了冰点,一连几天茶饭不思,人瘦了,脸黄了,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家更不敢回了,他不知道如何面对母亲和妻子。尤其是母亲,这个结果一定不能让她老人家知道,因为这是她最感自豪,最有信心的一招棋。也是他心中的最后一道防线。现在,这招棋走败了,防线被突破了,她能经受住这样的打击吗?老马心里没底。母亲说过,男人要经得住事。他决定瞒下去,一切后果由自己一人担承,不再让两个可怜脆弱的女人担惊受怕发熬煎。

下一步该怎么走,老马还没想好。这时,有人给他推荐了一位老法律工作者,说是一位高人,让他去咨询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病笃乱投医,老马巴不得有人能给他指点迷津,就邀请了这位高人一起喝茶。

两人在茶社里见了面。老先生看过老马拿的材料和证据后,肯定地说:“根据现有材料,完全可以定案。撤案放人的理由是站不住脚的。捡芝麻丢西瓜,不,芝麻也没的捡,这就是硬着头皮往外强推呢。唉,现在有些人就是这样,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做人处世。占着茅坑不拉屎,遇事能推则推,能溜则溜,先把自己的手腾利索再说。现在,已经把案子撤了,想再恢复,难!恐怕你没有这个能量。”

“那就这么算了?”

“还有一条路,就是打民事官司。这官司你肯定能赢。赢归赢,但你赢的可能只是一张纸。要想执行回来,比杨利伟上天都难。到头来,你可能一个子儿都收不回来,还得花出去一笔钱。什么执行费、律师费、饭钱烟钱汽油钱,逢年过节的礼当钱,哪一样都少不了。老鼠拉木锨,越拉越艰难。我举个例子你听:我的一位同事办了个案子,跟你的一样,也是诈骗。数目比你多,二十万。从报案立案,到抓人捕人,再到最后判刑,用了整整两年时间。被骗的钱倒是一个子儿不少地追了回来,也返还给了受害人。可是最后一算账,你猜猜,受害人实际能拿到多少钱?”

“不是都返还了嘛,二十万呀。”

“嘿嘿,说出来吓你一跳,等于只收回来两千元。两年时间,竟为此花掉了十九万八。”

老马惊呆了:“我的妈呀,干啥花那么多?”

老先生说:“怎么花的就不说了,太是非。这还只是有数的钱,还有一笔账也应该算算:在两年的时间里跑了多少路,耽误了多少时间,赔了多少笑脸,受了多少闷气闲气。你说说,这些该值多少钱?这么一算,你看看他这官司打得值不值当。”

老马不平地说:“要是这样的话,还打他妈个球官司!”

老先生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也不是都不能打,这要看为啥打,跟谁打。假若只为讨说法、争口气,就可以打;如果对方有执行能力,也能打。像你这个官司,对方就是个烂杆,不要脸,你出的哪门子气?如果他再没有执行能力,你也找不着人家的财产,这官司就算白打了。你只有花钱的份儿,受气生气的份儿。旧气未除,又添新气,你说划算不划算?你看,正的反的,行的不行的,我都毫无保留地给你说了。怎么办,还得你自己拿主意。”

老先生的一席话,说得老马茅塞顿开:“老先生,您这么一点拨,我全明白了。我以前的努力,没啥实际意义。就算把人家办了,咱能得个啥嘛,最多出口恶气。过去了,不说了。另外,我还有个想法,别人也指点过,想请您老给分析分析,看能不能干。”

“什么事,你说。”

“我想自己解决问题,找几个人把他绑了,逼他还钱,不见钱,不放人。”

老先生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就知道你要提这个问题。不过,干我们这行的,从来只叫人如何依法行事,不会给人出如何违法的点子。我老了,也没什么可怕的,就破一回例,既然你提出来了,我也就大嘴说大话,谈谈我的看法。首先,这么干肯定违法,会触犯刑律的。可话说回来,不这么干,还真解决不了问题。都说依法办事,依法解决,可法律不是万能的,有漏洞,有局限性,有‘力不从心’之处。很多问题依靠法律是解决不了的。怎么办?事情总得要往前走吧?于是,在法律之外就产生了一个‘力’,我把它叫‘法外法’。这个‘法外法’补充了法律的缺陷,成了法律之外有效的救济手段。简言之,漏洞催生了这个‘法外法’,并给它以生存空间;它又反过来弥补了漏洞。我认为,这个‘法外法’是必然产物,而且有它存在的合理性。我们常听说的讨债公司讨债人,替人说事平事的人,甚或以强力手段替人解决问题的个人和团体,都可以划到这个‘法外法’的范畴。他们调节了很多社会矛盾,维护了公平正义,是法律之外维护社会秩序的一股力量。你下一步想要干的,就是这个‘法外法’要干的事情。我想,你也只能这么做了,别无他法,你这是给逼上梁山的。法外法只有行内遵循的行规,没有法规和公认的规程约束,往往会做过头,造成严重后果。所以,我要再强调一次,这是犯法的事,你要掌握好分寸,不要太过分。唉,老了老了,晚节不保,鼓弄人干这种事,脸红啊!”

老马觉得老先生说得很在理,就真诚地对老人说:“老先生可别这么说,我倒觉得您是个正直的人。您哪句话也没说错,有见地,有思想,话正理端不误人。只恨自己为啥不早点儿向先生请教,白白耽误了好多时间。经您这么一说,我心里透亮多了,也知道该怎么做了。车走车路,马走马路,我也想走阳关大道,可是那条路封了,不让我走,我只能走羊肠小道、荆棘险道。这是给逼的,有什么办法?就是山高水险,就是虎狼出没,我也得走。我认您老,就是犯了事,把我千刀万剐下油锅,我也不说您老半个不字!”

老先生摆摆手说:“咱不说不吉利的话,你好自为之。今天就说到这里吧,我该走了。唉!……”

老马要付费给先生,先生不收,摆摆手走了。

告别了老先生,老马一路上回味着先生的话,不知不觉,已经回到了单位。给他推荐老先生的同事早已在大门口等着他,一见面就问:“老马,怎么样,有没有收获?”

老马说:“你咋不早说?要是早问人家,我就不用瞎忙活了。你看把我折腾的,白忙活了几个月,还花了不少冤枉钱。”

“这么说,这老先生还真有两下子,果然是高人。”

“高不高,咱不敢说,就是觉得人实在,说话在理,把世事看得透彻。请教了那么多人,没有一个人给我这么说过。听着解渴,听着心里透亮,知道以后该怎么做了。”

“这就好,这就好。我真怕又是个白充、伪专家,叫你花冤枉钱。”

“人家不收钱,我只花了个茶钱。”

“是吗?嗨,要钱的不办事,办事的不要钱,你都撞上了。那你就说说,下一步该怎么办,要不要大伙儿帮忙?”

老马心里明白,下一步要做的是犯法的事,还是自己一个人干好,最多雇请两个以此为业的“法外法”干家当帮手。他不忍心连累同事,让人家为了自己的事情吃官司。就说:“自己干就行,不连累大家了。”话一出口,老马就觉得说漏了嘴,好像自己要干一件招灾惹祸的事情,急忙纠正道:“事情简单,我一个人就行了。需要人帮忙的话再说,谢谢你!”

谁知同事却抓住他的话头不放:“看你说的是啥话,什么连累不连累的,你心里就没有朋友嘛!谁家还没个大事小情的,帮个忙又咋啦,你能连累个啥?”

老马连忙打着自己的嘴道歉:“打嘴,打嘴,你再胡说,再胡说把你撕烂。”

同事抓住老马的手,笑着说:“行了,行了,看你跟个小孩儿一样。”

经过一番筹划和准备,老马动手了。他用公用电话拨通了刘老板。

对方一听是他,就冷冷地说:“你还找我干啥?公安局都说我没骗你,你还要怎么样?你把我送到局子里,一关就是一个多月,还不解恨哪!你有完没完?”

老马说:“对不起啊,老弟,是我不对,让你受委屈了。我真诚地向你道歉!不打不相识嘛,想请你出来坐坐,吃个饭,交个朋友。”

“交朋友?鸿门宴吧?我不敢去。”

“看你说啥呢。——不光吃饭,我还有事求你帮忙呢。”

“求我帮忙?开啥玩笑,我能帮你什么?”

“非你不可,别人想帮也帮不上。”

“有这事?我还成人物了。你说说看,什么事?”

“是这样的:招待所不是给拆了吗,拆迁是有补偿的,我想争取一些补偿款,也好找补找补我的损失,不是嘛。”

“好事啊,你去找啊。”

“我跟人家没有合同关系,我去找,谁理我呀?必须有你的授权才行。授权书我都请人写好啦,你来签个字就行,求求你啦!”

刘老板不言语了。

老马又催:“喂,老弟,帮个忙吧,能要回来多少算多少,总比没有强。我也不容易,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又是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有回话了:“好吧,我来。在什么地方?”

“谢谢,谢谢!在好望角酒楼。快点儿来,我等你。”

半个小时后,刘老板果然来了。他有点儿心虚,进酒楼前先四下里查看,看有没有异常情况。就在这时,一辆小轿车驶来,停在他身边,车上跳下两个蒙面大汉。他感到不妙,拔腿就跑。哪里还来得及。两个大汉一前一后将他擒住,抓小鸡似的把他塞到了车里。他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一声不吭地任由两个大汉摆弄。大汉用黑布蒙了他的眼睛,然后启动车辆,把他劫走了。

大约走了十多分钟,车停了。两个大汉把他从车上提出来,架着他往前走。高一脚低一脚地走了百十来步,又停下了。蒙着眼的黑布被取了下来,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老马的那张老脸。

老马贴在他的脸上问:“没想到,我会来这一手吧?”

刘老板冷冷地说:“想到了,没防到。”

“噢,你也有上当的时候?”

“有,多了,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了。”

“噢,回回都上当,当当不一样嘛。心里不好受吧?”

“习惯了,没感觉。”

“噢,看来是个老江湖了。你没感觉,我有!你都快把我们一家整死了!”

刘老板无言以对,沉默了……

老马对两个大汉说:“先把他捆到柱子上。”两个大汉得令,把刘老板结结实实地绑在了一根水泥柱子上。

这是一座烂尾楼,离城有五六里路,破败荒凉,人迹罕至,隐蔽安全,便于行事。老马几天前就选定了这个地方,还作了些准备:打了床铺,支了柴炉,烧水壶、方便面、火腿肠,应有尽有,作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此时,老马往床铺上一靠,说:“我不打你,更不会杀你,就这么捆着,不给你饭吃,不给你水喝,看你能撑多久。我能等,有的是耐心。为了啥,不用我说,你也知道。电话就在这儿,想明白了,随时可以通话,叫家人把钱送来。钱一到就放人。”

刘老板央求道:“老哥,你把我绑到这儿,谁给你弄钱去。你把我放了,我去筹钱,三天之内,保证把钱还你。你看怎么样?”

“把你放了?你当我是小孩子,那么好哄骗。把你放了,你一跑,我到哪儿去找你。这儿多好,多待几天,我陪你。钱嘛,让家里人去筹吧。”

刘老板说:“他们到哪儿弄钱去?你就是把我困死到这儿,他们也拿不来钱。”

“少啰唆,他们就是卖房卖地卖尻子,也得把钱给我拿来。没钱,哼!你就等死吧!还想玩花招?我要是让同一个人连骗两次,那不成傻子了嘛。”

老马给两个大汉递了个眼色,两大汉便拿着几束长满毛茸茸穗子的茅草,在原业主身体裸露的地方磨蹭。撩拨得他浑身发痒,想挠挠不成,想蹭蹭不得,没多大工夫就喊了起来。老马在一旁看得直乐,乐够了,就让两人住了手。他对原业主说:“这叫消耗战,为的是泄你的劲儿,让你快点儿疲劳。懂不懂?”说完,往床上一躺:“我累了,该休息了。你们两个也替换着睡一会儿。别忘了把脸护好,当心这小子看见你们的面孔。”

一夜相安无事。次日清晨,老马一睁眼就看到刘老板的下半身是裸露的。他问值班大汉为何抹人家的裤子。大汉说:“半夜时分他要撒尿,就给他把裤子抹了。一想他还会尿,就没给他提,省得再抹,麻烦。”

老马笑道:“怕麻烦就叫他尿到裤子上。——嘿嘿,这倒好,你省事,他方便,各得其所。真真是社会大舞台,一出比一出精彩。”老马下了床,走到刘老板面前细细查看。只见他耷拉着脑袋,眼睛没了神儿,嘴唇干得起了白皮,身体整个是坠着的,全靠捆绑着的绳子拽着。老马用小木棍拨弄着刘老板的命根子,把人给拨醒了。他轻轻地问:“想好了没有,大老板?”

“大老板”呆滞地看着老马,有气无力地说:“算你狠。不受这罪了,把电话拿来,我打。”

“这就对了嘛!我就知道,聪明人不会受这罪的。来,你把裤子给他提上,看着恶心。我去拿电话。”

拿来电话,老马问:“你准备怎么说?”

“就说拿十万块钱来赎人呗。”

“十万?那我问你,我收拾客房花的钱;为追债跑上跑下花的钱;还有这两位好汉的工钱,这些都不算啦?”

刘老板想了想说:“那你就算上吧,一共多少,你说个数。”

“好,我不多要,一共十六万,紧把紧,这也是我的实际损失。”

“十六万就十六万。”

刘老板说了家里的电话号码,老马照着号拨通后,把电话举到刘老板耳边。刘老板按照老马的吩咐跟家人通了话,发出了筹钱救人的信息。打完电话,老马立即亲手给他松绑,又吩咐大汉给刘老板准备吃的喝的。

大汉把饭菜放到了支起来的石桌上,老马就招呼刘老板上桌吃饭,自己则在对面坐下来作陪。刘老板一天一夜水米没打牙,一看见热饭热汤,眼里直发光,也不管好赖,就大口大口地吃喝起来,全然不顾老马还坐在对面。老马说:“慢点儿吃,没人跟你抢,看你那饿死鬼样子。”老马这么一说,刘老板才知道自己失了吃相,于是马上恢复了常态。

老马语重心长地说:“兄弟,你慢慢吃,我慢慢说,说说老哥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兄弟呀,你是不知道,老哥是被迫无奈才这么干的。我要是个皮厚肉肥的有钱人,这点儿钱没就没了,我不会这么干的。可你小子骗谁不行,为啥专找我这穷人下手,我实在是伤不起呀!实话告诉你,我们一家三代人一辈子都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啊!我父亲去世早,是病死的。走的时候给我妈撇下了四个没成年的孩子,最大的才十二岁,小的只有三岁;还有一屁股债,是看病落下的。到现在,我还留着我爸下葬时的照片:我妈趴在坟头上哭得死去活来,哭晕过好几次;孩子们大的拉着小的围在我妈身边,一个个泪人儿似的,真是惨不忍睹啊!唉,这一家人往后还怎么活啊!为了养家糊口,我妈啥苦没吃过:捡破烂,摆地摊,卖报纸,给人家洗衣服。只要是能挣俩钱,啥都干。一个女人家,跑到火车站扛大包,扛完大包又挤客车卖小卖。一天下来,累得路都走不动。回到家里倒头就睡,尿了床都不知道。一个不到四十岁的女人,手粗糙得能当锉刀用,脸又黑又瘦,腰也弯了,头发也灰了,看着实在是可怜!”

说到这儿,老马伤心得流泪了。他抹了抹泪,接着说:

“有一天,她又去挤火车卖果子。人太多上不去,她用力一挤,又给弹了回来,不想,脚底下给踩空了,可怜我的妈呀,仰面朝天,直挺挺地摔倒在站台上。这一倒,就再也没起来,一直到现在还瘫痪在床。我妈瘫痪后,大哥大姐就上不成学了,得回来挣钱养家呀!那时,大姐才十七岁,大哥刚十五,两个娃娃能挣多少钱?勉勉强强能养活一家人就很不容易了。我们这一家人,就不知道什么叫好日子,能活下来就不错了。直到现在,我还过的是穷日子:我在外打工;老婆在家干零活,捡破烂;连个能按辈分分开住的房子都没有;孩子在外念书,一个月都吃不上两顿荤菜。盘你招待所的钱,一半是借来的,一半是卖老屋得来的。钱还没捂热,就让你给骗走了。你想想,你让我拿啥给人家还账,拿啥过日子,拿啥活命!我怎么能不恨你?别说绑你,要不是为了一家人,我恨不得把你杀了!”

刘老板听到这里,似有后悔之意。他低下头轻声说:“对不起呀,老哥,真的对不起!不知道你家是这个样子。”

又过了一天,刘老板的家人回话了,说钱已经准备好,问送到何处,如何送。听到这个消息,老马自然是很高兴,想都没想,抢过电话就要发令。大汉抢回了电话说:“你急什么!你知道是真是假?你知道他报没报警?要是他带警察来抓我们怎么办?”

老马大惊:“呀!差点儿坏了大事。”他伸出拇指对大汉说:“到底是江湖人,沉得住气,佩服!你说,该怎么办?”

大汉说:“干这种活是在刀尖上跳舞,险得很,稍不小心就会穿膛破肚。依我说,这个地方不能暴露,你跟他另约个地方进行交接。他们大都认识你,如果诚心想赎人的话,就会把钱给你。收到钱后,你人回来也好,打电话报个信也好,我们就把人放了。如果他报了警,你呀,不仅拿不到钱,恐怕回也回不来了,就连给我们通风报信的机会都没有。这个时候,我们俩就不能在这里傻等了。所以,我们两个最多等三个小时,如果还不见你的消息,我们就得开溜了,不能束手就擒,坐以待毙。你说怎么样?”

“好好,我赞成。如果他报了警,我早晚都跑不了,不能连累了你们。不过,不能便宜了这小子,不能这么就把他放了吧?”

“你放心,我们有规矩,便宜不了他。”

老马叮嘱道:“哎,收拾归收拾,可不能把人家弄残弄死了。”

“死不了,残不了,比死了残了还难受,我们有分寸,放心好了。”

安排妥当后,大汉把电话交给了老马,让老马和对方约定接头暗号、会面地点和时间等事宜。老马和对方通着话,大汉在一旁比画着教他如何说。双方谈妥后,老马简单地收拾准备了一下,就去赴约了。

老马选的接头地点是一块空旷的农地,四周几百米没有什么遮蔽物。他的想法是:这样的地方视野开阔,便于自己观察;人少,意外情况就少;更主要的是没有警察的可藏身之地。警察想要抓到他,至少要在开阔地带奔跑几百米,消耗掉几分钟时间。有这点时间就够了,他既可以跟警察捉迷藏,或趁机逃跑,也有足够的时间给两个大汉通风报信,让他们顺利逃脱。

老马如约而至。他四下看了看,没发现接头点有什么异常情况。空地中央有个老人挎着篮子朝这边张望。没错,那就是来交钱赎人的人。这人身边只有两三个侍弄地的农民,别的没什么可疑情况。看来,他们是真心来赎人的。老马提着的心放下了,他大胆地朝那人走了过去。走到近处,他并没有直接对暗号,而是问路。问话间,他偷偷观察此人和周围几个农民的反应。他怕他们是便衣,故而探之。挎篮人一本正经地给他指路,末了还说:“走好!”他发现挎篮人确实是一位老人,警察哪儿有这么老的,这年龄早该退休了。其他的几个人也机械地干着农活,没有人朝这边看。老马绷着的神经彻底松弛了,便对着挎篮人大胆地说出了接头暗号。

挎篮人回了暗号,笑吟吟地朝他走来。走到距他还有三五米时,老马发现这人竟是个化了装的假老人。他马上意识到上当了,转身就跑。假老人把篮子一扔,一个饿虎扑食就将老马撂倒了。那三个干活的农民也举着枪迅速地围了过来。老马知道跑不脱了,趁警察还没来得及压到他身上,就迅速爬起来奔跑,边跑边掏电话,想给两个大汉通风报信。假老人警察又一个箭步冲上来,把他摁倒在地,夺走了电话。

警察命令道:“老实点儿!说,人质在哪里?”

老马不说,他要保护两个大汉,给他们留下逃跑的时间。警察一再追问,老马硬撑着就是不说。被逼急了,他就领着警察在周围绕圈子,一会儿说在这里,一会儿说在那里,就这样跟警察泡蘑菇,一直扛了两个小时。老马觉得时间差不多了,这才说:“走吧,我带你们去,肯定在这里。”老马把警察带到了烂尾楼,只见刘老板身上被荆条抽得一道一道的,有的地方还出了血,惨不忍睹。更可笑的是那捆绑方式:绳子的一头拴在一只手腕上,高高吊起;另一头拴在脚腕上,也是高高吊起。整个人像是吊在空中的一只虾米。说是吊起来的,另一只脚却没有完全离地,只有大拇指时而沾地,时而悬起,想支撑身子,却给不上劲,不想支撑,却又离不开它。那个难受劲啊,给十万块钱也没人干。那两个大汉早已跑得无影无踪。

老马被抓了,消息很快传到家里,家里这才知道骗人的人早已被释放了,老马是为讨债而被抓的。这消息犹如一块大石板砸向小茅屋,把这个羸弱的家庭砸了个家破人亡。老马的妻子吓得号啕大哭,不知道哭了多久,哭累了,才想起里屋还有年迈的婆婆。这么大的事,婆婆那里竟一点响动都没有,怎么回事?她急忙去婆婆屋里看究竟。

婆婆安静地躺在床上,眼睛直直地看着屋顶,没有悲伤,没有眼泪,冰冷的面孔时不时地抽动一下。老马的妻子没见过婆婆这样过,她有点儿怕,就握住婆婆的手呼唤:“妈,你怎么啦?”

婆婆没理她,就像她不在身边一样。她又呼唤:“妈,你别这样,你说话,你哭吧,哭出来会好受点儿。”

婆婆看都不看她一眼,一把把她推开,摆着手让她出去。

此后几天,婆婆水米不进。任凭儿媳怎么劝说,老人就是不吃,不喝,不说话。到最后,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

老人一生是刚强的。虽然穷,虽然累,但她始终坚强,自尊、自信地坚持着。今天发生的事情,终于使她的自尊自信和坚强向现实低了头,支撑她活下去的信念垮塌了。她痛恨这个世界,为什么要这样连续不断地折磨一个弱女子!她厌恶生命,她想尽快逃离这无情的人世。她后悔当年为什么不撞死在丈夫的坟头随他而去,却留在人世间承受这无尽的苦难。几十年来,她像蝼蚁一般辛劳而卑微地活着,没人怜悯她;她像牛马一样背负着沉重的担子拼命地挣扎着,没有人帮助她。经年的劳累,也没让一家人过上舒心的日子。一家人就像叫花子,没吃过几口像样的饭食,没穿过什么像样的衣服。然而,压在身上的负担,压在心里的忧愁,却出奇地沉重,重得他们一家人扛扛不动,卸卸不下来。这样的日子过着还有什么意思?现在她才知道,她,竟是这个世界上多余的人;她的家,竟是这个世界里多余的一撮。死了多好,死了就不多余了,死了就不受罪了,死了眼前就干净了。来去两匆匆,来去两空空,为了个啥?有意思吗?走吧,早早地离开这个世界,该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啊!

一阵狂风,几声炸雷,天空狠狠地砸下几滴铜钱般大的雨点。风声雷声是上天吟唱的招魂曲;硕大的雨点是老天派来招魂的天使。他们一道来奉迎这位伟大而可怜的母亲。风雨声中,老人随着天使驾鹤西去了。

几经请示、审批,老马被准许回家为母亲送葬。

葬礼上,老马像个木头,他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该高兴的是,母亲终于摆脱了苦难,到阴间享福去了。难过的是,在阳间,儿女们没能让母亲享受过一天的幸福。失去了母亲,就意味着失去了精神支柱,他不知道,自己以后还会不会做人,会不会生活。

在便衣警察的“陪护”下,他木然地走完了葬礼的每个仪程,以特殊的形式完成了他作为人子的最后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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