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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苏大脚其实不叫苏大脚,只因苏大脚的那个时代女人个个以三寸金莲为美,唯她露着一双不合时宜的大脚,才有了这么一个绰号。她的真名叫什么,在王家堡几乎很少有人记得,即使老一辈人本来有点印象,大家都叫她苏大脚,叫得时间长了,真正的名字也就淡了,没有人再唤了。苏大脚是个不大安分的女人,她的不安分从做孩子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三岁那年,母亲就张罗着为她缠脚。母亲每天早晨把她从被窝里拽出来,第一件事就是将宽宽的布带里三层外三层地缠在她的脚上。母亲的手劲很大,缠一圈就咬一回牙,咯咯嘣嘣的,仿佛要从她厚厚的脚面上攫下一块肉来。她疼得哇哇叫,母亲却丝毫没有迁就的意思,过一会就来一句:“忍着!再不使劲裹,就该长成大脚了,到时看谁娶你?”母亲严厉的训斥出于疼爱。用现在人的话说,是为苏大脚的前途着想。苏大脚没能受得了那种疼痛,总在母亲走后偷偷地将脚放开。后来母亲遭人暗算自寻短见离开人世,没人再约束她,因此也就落了一双大脚。

苏大脚的男人王二拐是个竹篾匠,十三岁去河湾镇一家名叫“蒋记竹器行”的铺子里学手艺,三年扫地,三年做饭,三年破篾,三个三年熬下来,才将竹篾活儿学到手。接下来又干了几年,待出徒的时候,已是二十七八岁的大男人了。

王二拐在竹器铺里没有少吃苦。那种长期蹲在地上操持的活儿,弄得他背驼了,腰弓得像一根弯曲的树枝,手指也变得粗短,远远伸过来,仿佛摊在地上的鸭掌:“没办法,想学手艺嘛,就得这样。”王二拐的师傅是位厚道人,看着王二拐的样子,心存内疚。特别让他过意不去的是王二拐老大不小了还未娶亲,这事也就成了做师傅的一个心病。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师傅一直为王二拐的婚事奔忙。好在邻村姑娘苏大脚的脚太大,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主儿,条件低,经师傅从中撮合,竟成了。

又过了两年,师傅不忍心再让成了家的徒弟为他干活,就将王二拐叫到屋里,往手里塞了五块大洋,说:“本事是自个磨出来的,你自己出去闯吧。”王二拐感激涕零,一定要再留几年,师傅不肯,师傅有他自己的规矩,一旦徒弟成家,就毫不犹豫地鼓励他们走自己的路,以便更好地养家糊口。王二拐也知道做徒弟的不可能跟随师傅一辈子,便回到村里办起了自己的竹篾铺。谁知运气不佳,竹篾铺刚办起,就遭到连年战乱。更可恨的是当地的土匪,三天两头骚扰,让他没有省过一天心。

也就在那年春上,柳树刚刚吐絮,王二拐将地里的农活安顿停当,就同新招进的几个徒弟在自家的小铺里忙活开了。这年的生意还算好,他们编的竹篮,由于工艺细,样子美,结实耐用,不用上市,就被十里八乡的乡亲们抢购一空。为了多赚几个钱,王二拐每天都干到很晚,恨不得将夜晚当白天用。谁知,一夜一夜地点灯熬油,挣得几个子儿,却招来了土匪。土匪将王二拐绑在门前的一棵大树上,脚下堆满了干柴,要用火烧出他的钱财来。王二拐不愿拿,说铺子刚刚办起,花销大,还没有到赚钱的时候。土匪不信,说不给钱也行,那就将王二拐的女人带走。王二拐当然知道,自己的女人落到土匪手中会是什么结果,心软了,刚准备将压在炕毡下面的那几个铜板拿出来送给土匪,苏大脚出现了。苏大脚像一位临危不惧的勇士,扯着尖利的嗓子喊道:“钱一分没有,你放了他,我跟你们去!”土匪被态度生硬的苏大脚给怔闷了,还没回过神,她的一双大脚就“嗵嗵嗵”地迈过来,惊得土匪个个瞪圆了眼睛。

土匪毕竟是土匪,他们为的是钱,钱没有得到,不可能连威风也丢得一点不剩,他们吆三喝四了一夜,分文未得,最终还是将苏大脚带走了。苏大脚一走,王二拐不好做人了,村里上上下下起了议论,说王二拐猪狗不如,简直不是男人,危难时刻为了保全自己,连老婆的性命都不顾!王二拐向人解释:“不是那回事,绝对不是……”村里的人不听,村里人仍旧骂他猪狗不如。王二拐委屈地哭,哭得像死了爹死了娘。哭着哭着觉得像是有人在他头上轻轻地拍了一巴掌,扭头看时,却是苏大脚。他顾不得揩擦满脸的泪痕,上前紧紧地将她拢到了怀里。

那天夜里躺在土炕上,王二拐与苏大脚亲热一毕,怯怯地问:“土匪把你咋了?”苏大脚用被子捂着嘴“哧哧”地笑:“咋也没咋。土匪也是人,他们一样怕死,我说我要找机会让人弄死他们,他们害怕就放我回来了。”王二拐不相信苏大脚的话,还要追根问底,苏大脚将脸拉得好长,不理他了。王二拐想,毕竟人回来了,人回来比什么都好,他也就闭了嘴,咽下了藏在胸口的疑虑,不再提伤感的事情了。

然而,王二拐在土匪面前不怎么男人的做法却仍旧流传于大街小巷,王二拐从此在村里人的眼里变成了窝囊废,而苏大脚却成了女中豪杰。尽管乡亲们并不知道苏大脚在土匪窝里究竟干了些什么。

也正是这样一段经历,给苏大脚后来的生活带来了厄运。在乡间批斗会如火如荼、蓬勃开展的日子,她成了另外一个活靶子,突然就遭到一帮年轻人的围攻。他们开口就嚷:“你同土匪头子是不是搞破鞋?不然,他们怎么可能放你?”苏大脚说:“啥破鞋不破鞋?连家里几双好鞋也让土匪扔进火里了,不然,我男人腿上脚上能留下那么大的疤?”火气极盛的小年轻们继续嚷:“我们不问你男人,只问你咋回来的?是不是骑了土匪的骡子?”苏大脚摇摇头,说:“不,是走着回来的,我有两只别的女人没有的大脚!”苏大脚说到她的脚,极兴奋的样子。

一帮年轻人拿她没办法,将王二拐唤了去,让他说是怎么回事。王二拐接连被折腾了两天两夜,受不住了,见了人就哆嗦,最终还是说出了他许多年来一直积在心里的疑惑:“肯定出过事,不然土匪又不是她二叔,咋可能放她回来。”那帮年轻人一听有门,让他在一张纸上签了名,盖了指印,就把他放了。后来那帮年轻人给苏大脚做了一个大牌,上面写着“打倒破鞋苏大脚”几个字,让她挂在脖子上站在八月的太阳地里。苏大脚额上流着汗,嘴上却哼着别人听不懂的小调——就是后来只要出了点什么事就能从她嘴里听到的那种调儿。有人说是在念佛经,也有人说好像是说神神鬼鬼的事,反正她脸上并没有苦恼、沮丧的表情。她的举止,让许多人跷了好一阵大拇指。后来,那些“运动健将们”或者怀疑苏大脚真的有什么超人的本领,怕有一天遭到不测,就不敢再对她使手段了。

苏大脚回到家,收拾屋里的东西。王二拐进来了,王二拐跪在苏大脚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好话。说他不该胡说八道,说那是他一时糊涂,嘴里吐出的不是人话,说着说着,就在自己脸上掴,“噼噼啪啪”的,像打谷场上的连枷飞舞。苏大脚为这事生了几天气,生着生着也就笑了,说:“算了算了,你就是那么个鸡屁股里没有长硬朗的软蛋,把你生吃了活剐了又有啥用?”

苏大脚遇事越忍让,在人们眼里的形象越高大,村里的人只要有什么事,少不了常去找她。而她呢,也就来者不拒,帮得了忙的,帮不了忙的,她都肯出面张罗。就说谷子的男人王南原吧,明明病得不轻,却不肯上医院,偏偏要找苏大脚。这种找大约在王南原去世前一年就已经开始。王南原之所以相信苏大脚能将他的病治好,是苏大脚说给他的那几句话起了作用:“我家男人遭了土匪没事,我的儿子天助烧窑塌了方没事,你知道为啥吗?是因为有神护着。”

王南原也想让神护一护,自然也就靠上了苏大脚。王南原是革委会主任,平时威风得像门上张贴的尉迟敬德,突如其来的病魔却让他惶恐不安、不知所措。他不可能抛下眼前的一切住进医院。他有他藏在心里的秘密,大队革委会主任这个角色瞅的人实在太多,他们动不动就想给他使绊子,盼望他随时栽一个跟头早早腾出位子,好让他们也过一过呼风唤雨的瘾。就说单眼罗吧,干吗无缘无故地唤他干爹?醉翁之意不在酒呀。至于别的人,就更明显了。他去水库游泳,有人将上游的闸门打开,要让大水冲他到大河里去喂王八;他喜欢春天里去野外踏青,有人就将一条毒蛇放在了他的脚下……这样的事情他张口能说出一大串。他不愿暴露自己的病情,他怕别人趁机算计他,向他掀起更猛烈的攻势。

他因此想到了苏大脚所说的神。他更相信苏大脚有那个能耐。

王南原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到苏大脚家里去,去了就躺在苏大脚煨热了的炕头上,让苏大脚一面用她自己的方式查问是哪方小鬼缠了他的身,一面慢慢地按揉他长在肚子里的许多硬疙瘩。苏大脚都快六十的人了,不管身体受了受不了,只要王南原到家,她从来都没有怠慢过,或者是因为王南原的身份,或者是因为苏大脚的感恩,即使累得满头大汗,也会将她要做的事情做得一丝不苟。这让王南原感动,也就说了一些藏在心底,连老婆谷子都没有告诉过的话,他问苏大脚人死了会不会转世,会不会变驴变马变猪变狗。苏大脚愕然,问他怎么突然说出这么怪的事情。王南原也不解释,只是继续问:“你只说会不会吧。”苏大脚压低嗓门神秘地说:“当然会了,你想想,如果不,做好事与做坏事还不一个样了?”王南原仅仅问过苏大脚那么一次,以后就再没有提出过类似的问题,苏大脚因此也就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奇怪的是从那以后王南原到苏大脚家去的次数越来越少,去了总是情不自禁地发抖。苏大脚问怎么了,他说冷,冷得都想钻进火堆里去。

王南原临死前去苏大脚家的几次,有点像知道自己将要不久于人世似的向苏大脚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婶,你是长辈,说话有人听,你能帮我个忙吗?”苏大脚从来没有听见王南原叫过她婶,尽管算起来王二拐与王南原是不出五服的叔侄,但这样的称谓除了在王南原的童年时代,这十几年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显然有些生疏,有些不大习惯。可她不能拒绝,拒绝就生分了,不那么像回事了。于是赶紧回答:“你说吧,你婶子记着你的好呢,眼下不是讲‘忠于’吗?我也讲,我说的是对你的忠……”王南原摆摆手,说:“不是那回事……我这人性格不好,得罪了胡子刘和铁匠李,咋说呢,我不是成心想整他们,占着茅坑不能不拉屎呀……你瞅机会对他们说,就说我王南原对不住他们,今世欠的债,下辈子想着法子再还……”苏大脚不让王南原说下去:“算了算了,你还别说这两个人,一个倔头一个蔫熊,你整治他们是为他们好,没啥,没啥!”王南原苦笑一声,很懊悔的样子:“过了,真的有点过了……政策那么规定,你说咱还能咋办?”

苏大脚想不明白,以往做什么事,连眼睛都不眨一眨的王南原咋会变成这般模样?说真的,在王南原将土坯架在胡子刘头上的时候,她也在心里骂过他是一个混世魔王,骂他不得好死。面对一大堆妇女,王南原使劲踢铁匠李裆部的时候,她同样骂过类似的话。今天,当王南原将话题扯到这两个人身上,她突然意识到事情本来就不能全怪了他。

苏大脚琢磨着该怎么安慰王南原才好。一转身,发现在大队砖场干活的大儿子天助站在眼前。天助见王南原在自己家,将要干的事放在了一边,急急地跑过来,打断王南原与母亲的谈话,说:“大队砖场的人都在偷偷议论,说有人告了你,好像是油房村的一个女人。你看要不要弄个明白,让嚼舌头的人上上批斗会!”王南原摇摇头,摇完了头又摆了摆手,一句话都没有说,无精打采地坐在门槛上。

苏大脚从王南原的举止中看出了蹊跷。以前王南原不是这样,以前他要干什么或不干什么,都在一念之间,从不顾忌,今天却神情惶恐,看来一定心里有事,会不会与天助所说的事情有些关系?苏大脚猜不透,她欲做出个不在意的样子,以摆脱已经出现的难堪,最终却没有能够。她无措地转身去了厨房,拿起王二拐刚刚蒸熟的红薯,挑了一个又大又红的递给王南原。王南原接了,瞅了瞅,没有吃,又放回斗箕里,转身要走。走了几步,却重新倒回来,向苏大脚使了眼色,要她出去。苏大脚迈过门槛,到了他身边,他迟疑了片刻,最终神秘地将一叠钱塞到苏大脚手里,说了油房村一个女人的名字,托苏大脚将钱送过去。苏大脚莫名其妙,揣测传言一定是真的,尴尬地躲开王南原的目光,想说点别的,可嘴里像填了块棉团,被死死地堵住了。

王南原精神萎靡,跨出大门,差点摔倒在地上,幸亏天助眼明手快,上前扶了一把,才不至于跌下去。

苏大脚还是慌乱了,这种慌乱始终没有让她找到确切的原因,是关于王南原的传说让她产生了恐惧,还是王南原的病情让她起了担心?她一时说不清楚,烦恼也就纵纵横横地涌入胸口。这样一来,苏大脚就不再是那个胸有成竹的苏大脚了,她心虚得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畏畏缩缩,恨不得将自己掩藏起来。在这段时间,她还真想到胡子刘或铁匠李那里去一趟,替王南原解释解释,可又一想,她也是损过胡子刘和铁匠李的人,一时撕不开脸皮,也就将事情放下了。

过了两天,苏大脚又看见了王南原留在桌子上的钱,方才恍然大悟,知道她还有一件大事没有做,就匆匆去了油房村。她好不容易打听到那个姑娘,村里人说好像是去坳地干活了,她就坐在路旁草滩上等。一直等到中午日端,姑娘才从田间的小路上懒懒地走过来。苏大脚在村里人的指认下,匆匆上前,说明了来意,要将钱留下,却被姑娘摔在地上踩了几脚,然后对着钱吐了几口唾沫,悻悻离去。

姑娘反常的举止,引来了许多人的好奇,他们都是与姑娘一起下地劳动的伴儿,看到这种情景,不知道这个老巫婆怎么就得罪了他们村里的人,一个个恶狠狠地舞着农具逼苏大脚说个明白。苏大脚何尝不想说明白,可她不敢,那是王南原的秘密,说出去,不光影响王南原的声誉,她也就将全家人往后的日子给搭上了。她搪塞了几句,拔腿快快地逃离。让苏大脚庆幸的是,她迈开一双大脚,油房村的人竟没能赶上。

回到家里,王二拐问她怎么了,脸色那么难看。苏大脚喘着气不吭声。儿子天助也过来问,苏大脚还是没有吭声。他在心里琢磨,本来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怎么就自己吓唬起自己?难道是神在暗示,王南原真要遇到什么灾祸了?要说,她一直都在为王南原祈祷,为王南原开脱,在神面前也算替王南原说了许多好话,神难道真的无动于衷?她这么一想,心里更害怕了,难道神知道她并没有用了诚心,而采用的仅仅是一种敷衍与搪塞?太可怕了,看来,神确实是欺不得的。

苏大脚闷闷不乐,动不动就给自己的老头王二拐发脾气,少不了摔碟子摔碗,仿佛王二拐出出进进老碍着她的事情。王二拐嘴里嘟囔:“又是哪根筋不对了,说变就变?”王二拐声音很低,他不敢高声,怕苏大脚再生发出异常的举动。他回忆了一下过去的苏大脚,就觉得更奇怪了,他在土匪面前出卖了她,她没有恼,又在批斗她的那帮愣小子跟前说了她的坏话,她还是没有恼,眼下,能是啥事搅得她坐卧不宁?!

苏大脚像是看出了王二拐的心思,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拿了裂出一个豁的黑老碗,舀了些麸子,到后院喂猪去了。

谷子准备去苏大脚家的时节,下地的社员还没有出工。向北站在村子中间的那棵槐树下使劲撞击悬在半空中的一小段钢轨,“咣咣咣”的声音惊动了树上的一群麻雀,麻雀“扑啦”一下腾空飞起,各自恐慌地四散而去。声音同时传遍了村庄的各个角落。向北敲完了,坐在树旁的一块石头上抽旱烟。谷子看见,下意识地止住了脚步。她不愿看到他,一转身,就在池塘旁的小庙后面躲起来了。

向北是王南原看上眼的人,是王南原让他做了王家堡生产队的队长。

王南原之所以器重他,一个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向北听话,只要王南原布置的事情,他说一不二,一点不带马虎。用向北自己的话讲,对上面布置的工作,“没有困难要上,有困难克服困难也要上”。比如批斗胡子刘,他能在王南原一声令下的时候冲过去,劈头盖脸来几个响亮的巴掌,这样的气势,再坚硬的头颅也得乖乖低下去。一个回合过后,待下一回合批斗别的什么人,他又会使出同样的招式。久而久之,有人竟私下里给了他一个绰号,叫他“铁巴掌”。

向北常到王南原家里去,去了也就见到了谷子。向北是单身汉,父母死得早,他一直一个人过日子,四十好几了还没有婚娶,见了女人难免会脸红,难免会莫名其妙地生出窘迫,加上王南原身居高位,他多少有那么点胆怯,自然矜持客气,总喜欢用村里人惯用的习俗称呼她:“他姨”,也就是孩子他姨的意思,仿佛他本来就有一大堆儿女似的。后来谷子知道是对她的尊敬,对她的讨好,也就默认了。谷子那时候看向北,大不了是个摇旗呐喊的“老小孩”。

今天的感觉却明显不同,她仅仅看了一眼向北就由不得自己心里发虚。她想退回屋里去,却来不及了,许多人听见敲响的钢轨声已陆续走出了家门。向前吧,向北依然坐在那块石头上,她不想与他碰面。她正在犹豫,一阵指桑骂槐的声音传了过来:

“村里闹腾了这么长一段时间,到现在都弄不清谁是人谁是鬼,唉,看来人还是得做人事,要不然,做了鬼都不是个好鬼!”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阴间有六道轮回,阳间原来也有呀。”

“呸!闲得穷转悠,如今不是从前了,躲奸溜滑的,到年底看她喝西北风?”

谷子吃了一惊,扭头看时,池塘那边三三两两的人正往南坝沟里走,间或有人向这边看看,继续说些不中听的话。谷子进退两难,赶忙弯下腰身,假装揩拭裤脚上的泥土。摸了一阵,弹了一阵,站起身,硬着头皮继续向前走。

向北抽完一袋烟,盘算着村里的男女劳力差不多都已经动身,就将烟袋锅对着鞋底磕了几下,斜着别在腰上,拿起早就立在树旁的锄,准备到坳地里去。刚一转身,却看见了谷子。向北惊了一下,手脚慌乱地将头扭到一边——他原本不想那么做,看在王南原对他信任的份上,也不可能那么做,可他做出来了,他的动作连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别扭得浑身极不舒服。

而谷子呢,见向北发现了她,本来将问候的话已经放在唇上,要吐出来的,是向北瞬间地扭头将它憋了回来。她的脸刷地一下红了。想不到她一直印象不错的向北也会这样。她的头嗡嗡地响,耳边像有一群黄蜂在吼。她由不得自己的用了小步跑起来。她绕过一片不大的树林,眼眶湿湿的,她伸手摸了一把眼泪,坐在一个小树桩上喘气。她不想再去苏大脚家了,世态炎凉,她不知道去了苏大脚家是不是也会遇到同样的眉高眼低。她正要退回去,一只狗从耕田家里冲出来,对着她张大嘴巴狂吠。她记得耕田家的狗没有这种本事,它在以往许多日子里并不是活蹦乱跳的狗,从不大声吼叫,即使用棍子敲打,它也是像小老鼠似的吱吱地在喉咙里叫几声。难道人一旦倒霉了连狗都要跟着过来欺负?

谷子顺手捡起一块小石头,正要与狗拼命,苏大脚出现了。

苏大脚从自己家很深的门道里端了盆污水,顺势泼出去,刚要拿着盆子回家,见状,大呼小叫地跑过来,将狗赶到了树丛里。这是王南原死后这七八天里苏大脚第一次见到谷子,便将盆子放在地上,急急地走到谷子跟前,一把拉住了谷子的手。谷子两眼通红,眼泪又一次潸潸而下,像遇到亲人似的偎着苏大脚的臂膀久久不肯离开。

苏大脚抚了抚谷子的头,心里同样一阵酸楚,一句话都没说出来。过了好一会儿,见谷子平静下来,苏大脚才将她领到自己家。

院子里,苏大脚的二儿子地保在劈柴,见谷子满脸泪痕,放下手里的活儿,上屋拿了凳子让她坐,拿了毛巾让她擦脸,做完了这些事情,就又到一旁劈柴了。

苏大脚知道谷子心里苦,在院子里坐了片刻,便拉着她进了屋,想好好劝劝她。谷子面对苏大脚,闹心的事顿时像潮水一般涌动,于是,便一五一十地将胡子刘和铁匠李怎么用言语侮辱她,她怎么在村子里听到风言风语,怎么看见像躲瘟神一样躲着她的那些女人,一口气倾倒了出来,倒完了自己为自己伤心:“你说,我得罪谁了?他们干吗与我过不去?”

苏大脚默然。苏大脚嫁到王家堡,一晃已经好多年,在这个越来越糟的环境里生活,她能不了解大家心里的憋屈?小能积大,王南原当大队干部的时间太长了,上任后连着干了十几年,日积月累,事情能少了?打个比方,倘若将人们的积怨看做地保在院子里劈的柴火,那么,一天积存几根,十几年也该有个大垛子了。苏大脚心里明白,大家心里憋屈一点倒不要紧,要紧的是憋屈一旦变成仇恨,就成涛浪了,冲谁不冲谁,就不是她苏大脚能说得清楚的了。苏大脚很想将话题向别的地方引一引。

“天助他们砖场出了事,你知道吗?”苏大脚继续说她自己觉得能说的事,想尽量讲得精彩些,“窑烧着烧着砖块飞起来,大约有两丈多高。那阵子大伙正吃过中午饭在窑口侧面的一棵大树旁下棋,头挤着头,像一窝猪抢着吃食,飞起来的砖头砸在人堆里,当场倒下几个,听说现在还在医院抢救呢……”

谷子愣了一下,没有接苏大脚的话茬。

“本来这事发生后单眼罗得赶紧想办法,他是新任的大队革委会主任,他不管谁管?可你猜怎么着?他吃饱喝足,跑得连踪影都不见了。”

最近发生在西坡地区的一些事情,谷子略有耳闻。她的男人王南原死后,单眼罗迫不及待地跑到油房村生产队让队长为他宰了一头猪,叫来一帮自己的弟兄美吃了一顿,把剩余的半扇猪肉送给了公社革委会的头头,因此也就顺顺当当地坐了西坡大队的第一把交椅。单眼罗上任不久,大改以前的穷酸景象,他除了东家西家窜着吃喝,还为自己收拾了一间别致的办公室,仿照城里旅馆的样式,隔出一块地方,支起一张大床,没事的时候,一个人躲在里面睡大觉。

谷子将听来的话与砖场突然发生的事连在一起,就更来气了。倘若说她的男人王南原招惹了人,引来了怨恨,现在人没有了,他们该扬眉吐气了吧,该事事顺心了吧,咋还出那种邪事?

谷子本来可以幸灾乐祸,一听到单眼罗这个刺耳的名字,就又想起了前些日子单眼罗装扮成王南原的鬼魂祸害她的那件事,马上咬牙切齿,忍无可忍地来了一句:“他不是人,是鬼!”苏大脚看了谷子一眼,莫名其妙,正要问个究竟,在院子里劈柴的地保说话了:“砖场出了事,单眼罗说那是南原哥做了鬼之后来捣乱,他管不了鬼的事,应该给南原哥坟上多钉几个桃木橛子。”

“干你的活儿去!”苏大脚见地保将话说偏了,教训了一句,过来劝慰谷子,“你别听孩子的,他知道啥?尽瞎扯。”苏大脚本来是要避开谷子的伤心事,可被儿子一搅和,话题绕了一个大圈,又回到了王南原身上。谷子从一开始心里就不高兴,地保的话像是火上浇了油,又激起了她对丈夫王南原的怨恨,说:“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苏大脚像是猜出了谷子的心思,有些手忙脚乱,起身拿起桌上放着的热水瓶,要给谷子倒水。瓶是提起来了,可一倒却浇到了炕沿上。苏大脚尴尬了一下,欲说些别的话,或另做点别的事情,转身发现谷子颤抖病又犯了,而且比以前看到的要厉害得多。谷子的颤抖完全处于一种不加修饰的自我本能,如果让正常人学着做,起码那种颤不会如此强烈,也不会汗流满面。这让苏大脚突然就想起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那年苏大脚刚刚十岁。

那年她正在自家很漂亮的四合院里与下人捉迷藏,管家满头大汗跑进来,嘴里夫人夫人地喊,一进院就跌倒在花坛边的过道里。苏大脚的母亲听到喊声跑出来,问发生了什么事,管家喘着气说:“老爷……老爷他出事了,快逃命呀……”管家还没有将话说完,一队人马冲进来。这些人个个手里拿着土枪,二话没说就对着管家扣动了扳机,管家的头被打裂了,鲜血和脑浆流了满地。苏大脚的母亲看见眼前凄惨的情景,晕了过去。苏大脚那时还不大懂事,恐怖的气氛将她吓蒙了,吓傻了。在她的记忆里,她就像谷子现在一样,一个劲儿打战,连牙关都磕得梆梆梆地响。或者正是这打战救了她,母亲被抓走了,院子里的所有人全被抓走了,只她一人躺在地上,半醒半寐地承受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后来,有人将她的父亲抬了回来,父亲胸脯中了数弹,前胸稀乎乎的,像不很整体的马蜂窝。过了一天,母亲的尸体也被送了回来,据说是撞在大狱墙上寻了短见。村里的好心人将苏家十几口人的尸体掩埋了,苏大脚也就成了孤儿,她后来的日子是在隔壁大伯家过下来的。从那时起,动不动就会颤抖的毛病落下了根。村里的人因此也便常常议论,说这种颤与神的下凡或者有些关系,不然,苏大脚不会说出那么多稀奇古怪的话。但苏大脚心里清楚,根本不是那回事。按她自己的想,她还真愿意见见神,她知道如果自己一旦沾上了神的光,日子也许能好过些,失去父母后压在她身上的痛苦也会少一些。她愈是期盼,却愈是失望,到头来什么也不曾看见。这是留在她心里唯一一件遗憾的事情。

她在迷茫的岁月中慢慢熬,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冬去春来,她渐渐大了点,偶尔从知情人那里知道,父亲整年忙碌在外,口头上说是做买卖,其实根本没有什么生意,而是拉了一帮人做土匪。父亲是这帮人的老大,白天,他们与下地的农人没有区别,到了晚上,却一个个凶神恶煞,干着打家劫舍的勾当。这种“生意”不需要本钱,心眼一歪什么就都来了,全凭心狠手辣。这样一来,苏家没有几年就成了当地显赫的大户,不光有车有马,还盖了前庭后楼的一个四合院。这都是苏大脚记不清楚的事。后来略略记事了,家里却发生了那么大的变故,如此惨不忍睹的场面,苏大脚隐约有点印象,可一直不愿提起。她宁肯让它烂在别人的肚子里,也不愿凄凄惨惨的场面在她脑海里重现。因此,她在伯父家长到十七岁出嫁,都没有打问过,也没有听人再提起过。

奇怪的是她出嫁后的那年冬天,关于父母的事却慢慢露出了头。那是一个昏暗的傍晚,有人找到王家堡来了,说他是苏大脚父亲的至交,找苏大脚是要来帮她的,后来就见面了。那人从褡裢里拿出银元,往苏大脚手里塞。苏大脚不要,说你要不说出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就让人把你送到衙门里去。那人没有办法,就说了。那人说他也曾当过土匪,是苏大脚的父亲在一次危难中救了性命,他来找苏大脚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要还还恩人的情。那人还说了苏大脚的父亲的一些生活习惯和为人。他讲到苏大脚父亲的时候颇为感慨,说苏大脚的父亲在一帮兄弟中威望很高,只要是吃那口饭的,一听到苏大脚父亲的名字都会崇拜得五体投地。

这一年王二拐已学艺归来,在村里办起了属于他们自己的竹篾铺。苏大脚的日子虽不怎么富裕,也算有了依靠,她没有接受来人送给她的钱,她呆呆地瞅了他半天,想在他身上再找找父亲的影子,却失望了。她其实已记不清父亲的相貌,瞅着只不过是为了了却自己的夙愿,瞅罢,便离开了。就因为这么个原因,后来王二拐遭了土匪,她才敢挺身而出。她是成竹在胸才那么做的。

苏大脚知道,土匪有土匪的活动范围,平川里的土匪与山里的土匪不同,山里的土匪或占一个山洞,或凭借天险,长年累月生活在“山高皇帝远”的无人之地,图的就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不踩点不“干活儿”,不杀人越货从不轻易下山。平川的土匪几乎与老百姓分不开,没有躲的地方,因此,他们白天下地,夜里以黑布遮面,出来抢人抢物,谁人谁匪几乎无法分清。

苏大脚是夜里被劫持走的。土匪们个个蒙着脸,捂着苏大脚的眼睛转东转西绕了一圈后将她带到了一间马厩里。苏大脚虽说脚大,模样儿却也端庄,土匪们心里痒痒,关了门七手八脚地上来动苏大脚的衣服。苏大脚像女侠一般大吼一声:“慢着,我有几句话,说完了你们再做畜生也不迟!”苏大脚不紧不慢,一板一眼地说出了她父亲的名字,问周围的人知道不知道。土匪们一听怔住了,他们弄不明白一个女流之辈咋就晓得老祖宗的名字,惊得瞠目结舌,赶忙追问其中的缘由,苏大脚说她就是他们老祖宗的女儿。土匪们开始不信,问了许多关于苏大脚父亲的事情,苏大脚对答如流,土匪也就信了,他们不但没有难为苏大脚,还将许多首饰送给了她……

苏大脚看见谷子颤抖不止,不知怎么,竟将埋藏在心里连她的男人都没有告诉过的事说给了谷子。她安慰谷子说这种颤并不见得是坏事,她的颤就曾救过自己的命。苏大脚这时候格外上心,有经验之人述说经验的那种自信,也有遭受挫折之后回味挫折的真诚告诫。她在一旁怂恿着,鼓动着,唯恐谷子突然停歇下来。

从谷子痛苦的表情看,她很想控制自己的那种颤。她一直咬着牙,嘴唇已明显渗出了点点血迹。她的那双眼睛到这时候已不大像眼睛,倒像两粒发黄的杏子嵌在白瓷盆上,鼓得圆圆的。她心里有好多好多话,她指着自己的嘴让苏大脚看,苏大脚说她明白,她会想办法让谷子把要说的话说出来。

谷子在屋子里痛苦地折腾了大半天,苏大脚终于有了主意。她急急地打开了一个悬在炕头上的箱子,小心地拿出一个用黄锦缎裹着的东西,将它摊在不大的桌面上,一层一层地取掉外层包裹,露出一尊小小的佛像。她先对着佛像磕了几个头,然后将它供在桌子的最响亮处,点燃三炷香,接着便是一阵没完没了的参拜。拜完了问谷子:“你现在觉得咋样?是不是有种轻飘飘的感觉?”

谷子点点头,谷子说她犯这种病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犯了就觉得浑身发轻,像坐在一朵云上,或者一片树叶上。谷子说这句话时口齿不清,黏黏糊糊的,像嘴里含了东西。苏大脚说:“对,你说得对,你说得太对了!”苏大脚简直都有些激动,拍着大腿喷着唾沫星子指指点点。

苏大脚让谷子腰身挺直,自己伸出一只手在谷子的眼前画了一个弧,引导着说:“想想很久很久以前,或者做了一个梦……那里有一个人,站在云里?坐在莲花坛上?她让你向前走,你就到了人世间,你在她的手指上翻腾……上来了,下去了,像绣球在高高的天上滚……是那样吗?”谷子经苏大脚一指点,真的有那种感觉了,便在喉咙里呢喃:“有了,有了,一跳一跳的像只猴子,很轻很轻,脚都到半空里去了。”

谷子迷迷糊糊,听着苏大脚说给她的每一句话,像是在荒野中遇到了指路人。她在迷惘中向前走,一直向前走,许多幻影如叶片一样在眼前飘飞,她像一个在山坡上挖野菜的小姑娘,挖一棵就放在篮子里,再挖一棵还是放在篮子里。而这时候的篮子就是她疼痛欲裂的大脑。在那里,有童年时代她跟着母亲在田间挥汗如雨、辛勤劳作的图景,也有结婚之后依靠丈夫王南原风光整个西坡大队的热烈场面……慢慢地,她果然张嘴说话了,她的语气同样带着颤抖:“南原在那里等着我……他不是鬼,鬼的眼睛里放着绿光……他没有,他的眼睛很亮,一眼就看见了我……我也看见了他,他长了两只雪白的翅膀……没有做坏事,都是别人给编的……一句实话也没有……”

苏大脚惊喜万分。在以往许多日子里,她自己也曾想达到这样的效果,她用心努力过,后来在村上挨批斗,又试着努力了一次,结果让她很失望,现实给她的除了痛苦,却是渺茫和虚无。现在,她在谷子身上看到奇迹,就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是修行不够呀。她一本正经,毫不犹豫地跪在谷子跟前,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后来,她干脆跑到外面去,叫了一些与她年龄相仿的老姐妹们,一起进了屋,一起跪在谷子面前。

谷子没有睁眼睛,也不知道在她的身边发生了什么事。她这会儿已经清醒了许多。她在一半清醒一半迷糊的状态里想自己的事。她知道自己一旦走出梦境,身体又会回到无边无垠的荒凉之中,她为推不开的荒凉放声痛哭。她之所以哭是因为到了眼下,她怎么想以前的美好都没有用了,王南原做了那么多的缺德事,摆在她面前的将永远都是还不清的孽债:“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呀,你在哪里呢?你指给我谷子一条路吧……”

苏大脚听了谷子的话,对身旁跪着的老姐妹说:“看样子不是玉帝那里管的大神,是个刚刚修成的小仙,说不定也缺钱花呢,就为她烧点纸钱吧。”苏大脚说着就拿了纸,用火柴点燃,对着谷子焚烧起来。

谷子隐约感到了一阵热,睁眼看时,好几个人正面对她跪着,而且还烧着纸,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急忙抹了一把脸,问:“这是干啥?”苏大脚说:“你你你……你过来了?”谷子说:“啥过来不过来的,我根本没有去过别的地方。”苏大脚又对着老姐妹们嘀咕了几句,才一改刚才的虔诚,慢慢站起来,说:“好了好了,终于亲眼看见了,原来是这么个样子。”苏大脚的话说得很含糊,一帮老姐妹们却听得明明白白。

谷子不解地问:“看见啥了?到底看见啥了?”

单眼罗与王南原的矛盾由来已久,这事从单眼罗做大队团支部书记开始就初见端倪,西坡大队的人个个看得清楚,只有王南原被蒙在鼓里。单眼罗从什么时候起了异心,还得从他曲折的身世谈起。

单眼罗不是他现在的爹罗根有的亲儿子。

罗根有早年在郴州古道上牵着骡子驮枣儿,每次出门,一来一去至少也得一个多月时间。他有一头身材不怎么高大的骡子,白色,力大,耐力也强。用罗根有的话说,看一头骡子能驮不能驮,不是看体积大小,关键是看膘色,膀子上有肉,就是了不起的好驮手,只要你将驮子架在它身上,它就会在你前面跑起来。罗根有年轻的时候大部分时间在骡子的身边度过。驮枣儿毕竟是小本生意,一年辛苦下来,除了养活老母,几乎没有什么节余,也就没有钱娶亲。他唯一品尝女人滋味的机会,就是卖了枣,去田家庄李寡妇家里过一夜。李寡妇有两个儿子,死了丈夫后生活断了来源,罗根有到她那里去也有周济的意思。后来,李寡妇的公公为了钱将李寡妇改嫁到了很远的二郎弯,李寡妇不忍心罗根有一个人孤单地生活下去,狠了狠心将二儿子过继给了他。李寡妇的二儿子就是后来的单眼罗。

单眼罗原来的名字叫二虎。罗根有在失去李寡妇的日子里,总对着山那边的二郎弯一遍遍地看,远方的山上有一棵叫不出名的大树,坠了长长的枝条,乍看起来,很像李寡妇的秀发,再看,又像是慢慢地向他这边走。他满心欢喜,恨不得一抬脚赶到那座山上去。后来,他还真去过一趟,到了跟前一瞅,树还是树,才知道由于距离太远,看走了眼。也是他思念之情浓烈,加上李寡妇的名字叫山喜,为了留个念想,干脆将二虎的名改成了罗望山。

光阴如梭,眨眼望山一天天长大,名字却没有叫出去,原因是,他有了一个让人一提起就不可能忘记的绰号:单眼罗。

这个绰号里包含的是一个不平常的故事。

罗根有将不到一岁的儿子抱回自己的村子胡杨店,宝贝一样捧着护着,大凡有好吃好喝的,自己舍不得享用,总要拿给儿子。村里别的孩子身上能穿的,他赤着脊梁也要让自己的孩子穿舒服,穿暖和。

记得那年夏天,有个孩子手里拿了一串冰糖葫芦,儿子哭喊着要,他没有钱,等去邻居家借了,卖冰糖葫芦的已离开多时,为了满足孩子,他硬是跑了十几里路,去远离村庄的河湾镇买了拿回来送给儿子。事与愿违,一种过分的溺爱和娇生惯养管大的孩子,长到十几岁就不把他当一回事了,罗根有不能说更不能骂,即使孩子做错了什么事,他也不敢说一句责备或训斥的话。

罗根有的迁就,促使了儿子性格的变异。罗望山长到十六岁,顽劣的性格愈是明显,像是中了哪门子邪,不分白天黑夜地竟玩起枪了。用村里人的话说,那叫“顺眼眼不开,邪眼眼比马蜂窝都稠”!歪事全让他一个人摊上了。

罗望山的枪是自制的,用他自己的话说,只有聪明人才能制造出这么好使的东西。造枪的过程并不复杂,拿用过的子弹壳做枪筒,在一根弯弯的树枝上掏一个洞,将八号铁丝曲成鸡头一样的扳机装上去,然后填上火药沙子,然后扳动扳机,枪就能打响。这种枪虽打不死狼虫虎豹,但小一点的麻雀鸽子却不在话下。他因此有了自豪。他的自豪就在于村里别的孩子还真想不出这样的点子。这样一来,人气便旺了,孩子们一群一群欲凑到他身旁看,他不让,说谁要真感兴趣,回家拿一个蒸馍过来,他就让谁摸。艰难岁月里,没有人愿意拿馍让他吃,也就没有人能走到他身边去。

村里年长一点的人见罗望山玩枪玩得上劲,好心上前劝阻,说:“那种东西不是啥好玩意,弄不好会趸麻达,可不敢整天摊在那上面。”他们这么劝是有血的教训的,他们说刚解放那阵子就有不少人玩枪,可也有不得要领的,玩到后来就有自己将自己结果了的。罗望山听了老人们的话,眼睛瞪得像两颗铜铃,一跳三尺高,高着喉咙骂:“你们这是咒我哩,咒骂别人那是吃了猪圈里的屎了,迟早不得好死!”呛得这些人个个目瞪口呆,悔恨不该操那份闲心,到头来竟落了个自找没趣。

“人狂没好事,狗狂挨砖头”,这是村里人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罗望山最终应验了乡下人的这句俗语,在一个冬天的傍晚出了事。那天,天空飘着点点雪花,西北风擦黑儿刮了起来,从东往西像是扫街道,村落瞬间暗得彻头彻尾,树木和什物也都变得模糊了。罗望山一个人站在坍了一个豁的城壕边上全神贯注地玩枪。他先往枪筒里装一层火药,放进去几粒沙子,接着又装一层火药,拿起一个小小铁棍慢慢地往实里捅。他每捅几下,就眯着眼睛对着枪管看一看。也就在他第二次捅完将眼睛对在枪口上的时候,枪“嗵”的一声响了,他顿时满脸血浆,右眼和右半个脸变成了红色。

他开始并没有感觉到疼,只觉得一只眼睛里出现了一轮红红的太阳,一闪一闪的,在天边很远的地方慢慢放大,不多一会儿,红红的太阳就变成黑色的了。他将手伸了一下,想捉住这个圆圆的东西,他在眼前抓了一把,却什么也没有抓着。他于是腾出左眼,定神看时,满手都是血。他吓得号啕起来。他捂着那只受伤的眼睛飞也似的往家跑。村里的人看见了,都觉得奇怪,从来都不在人面前示弱的罗望山突然大喊大叫,有点不大正常。后来人们见他捂着血糊糊的脸,就知道是什么事了。说:

“狂,看能狂出个啥样子,还不是将眼环打炸了?”

“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不吃点‘生蜂蜜’不知道狼是麻的。”胡杨店的人把遇到厄运叫吃生蜂蜜,把棕褐色的狼叫麻狼。

罗根有远远地看见儿子哭喊着跑过来,知道事情不妙,迎了过去。到跟前一看,儿子满脸是血,竟分不清哪是眉哪是眼了。他被吓傻一般,也跟着哭起来,顿时半个村子嘈杂一片。罗根有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慌了手脚,不知道接下来该咋办。好在罗根有的叔伯哥哥罗根宝在场,找了一辆架子车将罗望山送到了卫生院,才算平息了乱乱混混的一场事。过了十多天,等罗望山再出现在村子里,脸上多了纵横缠绕的纱布。又过了十多天,纱布揭了,右眼成了一个混沌不清的黑窟窿。村里的人见了,或摇摇头,或嗟叹一声,虽嘴上什么也没说,心里却已应验了“人狂没好事”那句话。

按说,出了这么大的事,罗望山也该长长记性了,然而却没有。罗望山不但没有吸取教训,相反骂村里那些老人,说他的遭遇全是那帮老不死的给咒的,骂完了,又将矛头转到养父身上,骂养父罗根有没有给他买一支好枪,才导致他出了那样的歪事。这样一来,便激怒了村里的人,大家气不过的时候,就骂一句:“狗日的单眼,别太张狂!”后来,你一句他一句,单眼单眼地叫得人多了,便没有人再唤他的真名了。起初,大家在背地里喊,喊着喊着就抢在面上。罗望山肯定心里不悦,可事后细细一想,觉得也没有什么,单眼就是单眼,别人不叫不等于那只坏了的右眼会变好,也就不那么计较了。这是罗望山唯一大度过的一次。再后来,可能是因为十一个生产队里的单眼不止他一个,大伙就在单眼后面加了一个“罗”字,既区别了这一个单眼与另一个单眼的不同,又叫响了他的姓,倒也合情合理。从那以后,他的大名就不那么时兴了,而传遍十一个生产队的绰号却越来越响。

单眼罗的这段经历在西坡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后来,单眼罗所住的那个小村胡杨店,竟有人为他编出了歌谣。歌中道:“家在田家疙瘩庄,来到胡杨找亲娘,一找找了个野汉爹,喝着凉水就干粮。”

罗根有很早死了爹娘,是个命苦的人。他是在舅舅家里长大的。长大后一直孤苦伶仃地一个人过。后来他收养了单眼罗,总算有了个说话的人,他们相依为命,生活的拮据可想而知,那种喝着凉水就干粮的恓惶日子伴随了他们二十多年。然而好日子赖日子都是日子,凑凑合合也就过来了。罗根有最头疼的就是儿子伤了一只眼睛,眼看三十多岁了却娶不上媳妇,两代光棍昏天黑地地滚在一起,引来的必然是别人的揶揄和嘲弄,这是罗根有觉得最没脸见人的一件事。单眼罗也正是因此有了心理上的不平衡,他闲暇的时候常常会想,他也是人,怎么就活得不像个人的样子?他将不如意的境况全怪在养父罗根有身上:倘若罗根有像别的男人那样有本事,自己讨不到老婆也就算了,怎么可能连他的事也给耽误到现在?两代光棍,在人面前晃来晃去,还有什么尊严可言?

罗根有最大的癖好,就是每天从早到晚将左手食指塞进鼻孔里来回旋转,这是他久而久之形成的习惯,他不抠鼻子不舒服,一抠心气也像是顺了。这让从小跟着罗根有长大的单眼罗也染上了同样的毛病。而单眼罗的那种抠似乎更绝,更有特色,他将右手的小拇指当钻,旋着进去,迅速地搅几下,然后拿出来,再重新放进去。他一搅一咧嘴,像鼻子里有个什么东西马上要拽出来,只是外面的地方不够大,无法施展,才这么慢慢腾腾的。这样的举止,谁见了都觉得恶心,很容易加深人们对他的厌恶。他试着改,可咋改都改不了。越来越多的鄙视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开始向罗根有使性子,使到厉害处,开口就骂,骂罗根有上辈子作了孽,将晦气全转到了他身上,骂罗根有是一只红屁股猴子变的,身下有火,不然就不会颠着跑着到处给他丢人现眼。骂到后来,还嫌不解恨,就动起了手,多少次罗根有被他打得钻进柴房嗷嗷叫。

王南原去胡杨店下乡,一个偶然机会,遇着了单眼罗打他爹,王南原没有去劝,在一旁看了一阵,听了一阵,就觉得这事不能全怪单眼罗,理由很简单,又不是亲生的,过不下去让他滚蛋不就完了?罗根有听罢王南原的话,哭诉道:“你说得对,我早就不想要这个儿子了,养他还不如养条狗,狗吃饱了还给人摇摇尾巴呢。”王南原诡秘地一笑,笑声里全是奚落:“你这么说,那我要了。”王南原的一句笑谈,却让单眼罗上劲了,他马上对着王南原跪下,说:“我其实早不想当他的儿子,主任有意,我情愿做你的儿子……爹,我这里给你磕头了。”单眼罗说着,眼眶里挤出了眼泪。王南原哈哈哈地笑起来。王南原瞅了一阵,无意地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王南原的点头是习惯性的,革委会主任的职责不是摇头就是点头,时间长了,让他做别的动作已不大实际。一个有身份的人,体现出的魄力不过就是点头、摇头,点头是一种气魄,摇头也是一种气魄,这在王南原看来属于硬功夫,一天两天练不成,十天半月见不了功,需要下定决心,排除万难,才有可能争取最后的胜利。王南原面对单眼罗之所以点头,是觉得好笑,儿子也能随便做,这在他看来,就像两块石头相互斗仗,奇怪得都让他不知道该表什么态好了,那种点头也就自然而然地流露了出来。

这便是麻烦的开始,引火烧身的开始。

那天,单眼罗寻到大队,在人多的地方拦住了王南原,甜甜地唤了声爹,说他想在大队找点事干。王南原被单眼罗的呼唤惊呆了,咋真的叫起了爹?他比单眼罗大不了几岁,怎么可能收留这么大的一个儿子?

在场的许多人投过来不解的目光:王南原的老婆至今没有怀娃,王南原再风流,也不可能在外面有这么大的一个儿子!人们很想知道这声呼唤里的离奇故事,一个个睁大了眼睛对着王南原看。而王南原呢,本来就很诧异,加上大家的目光,顿时生气了,上前就是一个响亮的巴掌,说:“一个野种,想得也太美了?我要你做儿子,楼上麦包里还没有攒下喂你的粮食哩,滚一边去!”王南原没有理他,进屋干他自己的事情。等到中午,王南原出门,发现单眼罗仍在那里跪着。他吃了一惊,问:“你怎么还不走?是不是想上批斗会了?”单眼罗说:“上什么都行,我就是要做你的儿子。”

好在这时候没有人跟过来,王南原过去拽,单眼罗硬扛着,他的条件是,王南原不答应他就不起来。王南原没有办法,说:“没见过你这么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起来吧,就算我答应了,不过不能叫爹……”单眼罗急了,说:“我跪着就是要叫你爹的,不让叫,你答应的是啥?”王南原“嗨”了一声,无奈地骂道:“你这龟孙子,我还没将话说完呢,你急着喝泔水?我是说不准你叫我爹,可没说你不能叫我干爹呀?”

单眼罗见王南原让步了,赶紧喊了声“干爹”,从地上爬起来,说:“你已经答应了,就得给干儿子有个表示?”单眼罗说着将手伸过来。王南原想想也是,轻轻地在单眼罗脖子上掴了一把,从身上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一块钱扔过去。单眼罗从地上捡起,吹了吹上面的灰尘,看样子是嫌少,嘴撅了一下,又将右手小拇指旋进了鼻孔里。王南原簇了簇眉,没说话,有点讨厌地扭头走了。

单眼罗与王南原扯上关系,他渴望得到的东西随着荒诞的称谓也就慢慢变得实惠。他一有时间就到大队去,恳求王南原给他找个事情做,说是大也行小也行,他一定会干出个样子让王南原看。王南原推辞不过,让他去大队砖场干活。他待了两个星期又回来找王南原,说人家都知道他是王南原的干儿子,干那么苦的活儿别人笑话。王南原没好气地说:“轻松事倒有一样,被我干了,你能成得很你来干?”单眼罗听出王南原是在损他,摆着手说:“不不不,我哪有那样的能耐,谁都知道整个西坡大队只有干爹能干革委会主任这活,别的人他先人坟里就没有那道脉!我真的是怕人家笑话,才又来找干爹的,也是为了干爹的面子嘛。”王南原心软了,没好气地骂了一句难听话,就让他到大队的医疗站去帮忙。

大队医疗站只有一名“赤脚医生”,这是公社的规定。进医疗站的是位二十刚出头的女孩,叫秀娟,去县医疗培训班学习了两个月,谈不上医术,只会看着药瓶上的说明给病人开药。她是油房村人,看样子已尝过男女之事的甜蜜,瞧人难免要用了风骚女人的眼神轻轻地瞟,这样的眼神让已经三十出头,从未沾过女人的单眼罗有种动不动就能飘起来的感觉。用单眼罗的话说,有样东西总能让他一次次地伸手,就是远得抓不到手上。单眼罗在医疗站干了段时间,就耐不住了,恨不得马上得到眼前的大美人。他一改又馋又懒的恶习,早出晚归,脊梁上都长了眼睛,殷勤得仿佛秀娟养熟的一条狗,动不动就对着她摇尾巴。他每天到了医疗站,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将秀娟的桌子擦得干干净净,然后站在门口傻呆呆地等,一直等到秀娟进来,他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业务方面,单眼罗什么都不懂,他也没有想懂。到医疗站来,他原本图的是轻松,见了秀娟之后想法却完全变了,他渴望很快熟悉每一种药物的性能,渴望瞬间把药瓶上写的全记在心里,那样,他就能得到秀娟的赏识,他要获取的或者很快就能获取。因此,他几乎是看着秀娟眼色在做事。更多的时候,秀娟不吭声,秀娟只要一个眼神过去,他一定能将需要的东西拿到她面前,或者帮她将该处理的事情处理好。慢慢地,秀娟倒觉得单眼罗不错,是个能理解同事、眼睛里有活儿的热心人。

这年秋天,天下起了连阴雨,天上盖着阴,地下蒙着雾,路上的泥泞阻住了去田间劳作的脚步,眼前的雨帘挡住了人们站在屋檐下远眺的目光,都快将人的心捂霉了。又过了几天,初露容颜的晨曦刚刚从高处放下一点灿烂,没待两个时辰,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而且刮着阵阵西风,将人顿时抛进了冰冷之中。那天秀娟进了屋一直躲在靠墙的柜子跟前,靠着墙旮旯御寒,嘴里不时地吐着冷气。她过一会儿就搓一下手,叹一声“天真冷”。她的话像是对单眼罗说的,说一次就向那边看一眼。单眼罗听见了,目光刚一闪烁,心就开始制造涛浪了。心将眼睛变成荡漾的池塘,而秀娟就是池塘里一朵绽放的彩莲,随风婀娜飘动,随风传递扑鼻的芳香,比以往更生动,更迷人,简直就像仙女下凡!他看着看着,手又在眼前空抓起来,他无目的地抓了一阵,到后来竟慢慢站起身,一步一步向她走去。

秀娟没在意,以为像往常一样,单眼罗要过来帮她什么忙,不但没有反感的情绪,相反不自觉地用了她那种特殊的目光瞟了单眼罗一下,事因此也就惹出来了。她哪里知道,单眼罗一碰到那种目光就会心慌意乱,眼下被阴沉沉的天为他创造的阴沉沉的环境一笼罩,更忍不住了。他不知从哪里蹦出的邪劲,疯狂地扑了过去。他的力气太大,几个不怎么连贯的动作将满屋子的什物撞得噼里啪啦乱响。当他紧紧地抱住秀娟,在她身上乱抓乱摸的时候,秀娟念了一条与这件事毫不相干的毛主席语录:“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然后说出了她要说的话:“你难道不知道我是王南原的人?”

这句话如晴天霹雳,将单眼罗震住了。尽管单眼罗费了好大的劲撕开了秀娟的衣服,但最终什么事都没有干成,他突然觉得王南原就站在他身边,对着他的脖子一下一下使劲掴,脖子于是就僵直了,后来身体也僵直了,下身却像个沉睡的孩子,怎么唤都唤不醒来,好事也就这么半途而废了。

第二天,单眼罗仍旧早早地上工,仍旧殷勤地为秀娟擦桌子抹板凳,表面上看上去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心里却像猫抓一般,一刻也安静不下来。不久,王南原还是嗅到了一点气味,将他叫了过去,也不明说,只是一个劲地问他这几天都干了些啥。单眼罗是个没记性的人,早将那事给忘了,说:“整天上工下工,什么事都干,没有闲着。”王南原问:“上工的时候就没别的想法?”单眼罗说:“上工也就扫地擦桌子,然后给病人取药,不会想别的事情。”王南原见他装模作样,不往要紧处说,“啪”地对着桌子捶了一拳,说:“你别装糊涂,你将好事都干到你干爹头上来了,你给我滚回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王南原这么一骂,单眼罗什么都明白了,低着头再不敢说一句话。

单眼罗离开了医疗室。王南原一句话就把他扫地出门了。

单眼罗坐在胡杨店的城壕边上哇哇地哭,有点伤心的样子,嘴里嗫嚅着:“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东村西村谁家的女人你没尝过,哪晓得别人身子贴着冷炕边的滋味?你家自留地里的麦子黄了,都知道让我帮着去割,这事咋就不让我沾边?”单眼罗哭着哭着一只手碰在硬硬的石头上摔疼了,于是咧着嘴发出了一声声怪叫。他怨身边的石头势利,寻着找着与自己过意不去。怨到后来,还是明白了,王南原其实就是这块坚硬的石头,即使不动声色,同样能伤及别人。他这么一想,便将一口窝囊气深深地埋在心里,脸上,却出现了阳光一般灿烂的光芒。他之所以一反常态地能从痛苦中跳出来,是他在王南原身上看到了希望:王南原凭什么要啥就能有啥?还不是因为当着大队革委会主任?没有这层老虎皮,王南原最多是只夜猫,这里那里寻着机会偷吃,哪有可能对了全大队的人吆三喝四!?单眼罗觉得他现在最需要干的事情就是取得王南原的信任,那样,他想什么就能成什么,要什么或者就能得到什么。

单眼罗心里有了主意,仅剩的那只左眼更亮了,更能看见事情了。王南原想干没有干或者欲干而不好出头干的事,单眼罗全看在眼里,屁颠屁颠地奔波,最终全都落实在轰轰烈烈的行动上。单眼罗虽回到了自己的生产队,可三天两头仍往大队跑,他有他自己的打算,他要办一两件漂亮的事情让王南原看看,他单眼罗不是孬种,不是只会吆吆喝喝的“闲锤子”,而是为王南原冲锋陷阵的忠实干将!他还真如了愿,前些日子经他操持的一件事情,就办得相当出色,深得王南原的赞赏。

那天,当人们将胡杨店地主分子马天佑家的东西抄到大队的时候,站在人堆里的单眼罗突然看懂了王南原的心思,办法也就来了。他急急地跑到疯婆子海海娘跟前,骗她说海海没有死,是被大队干部藏了起来,现在就在大队的一个屋子里圈着。疯婆子一听,顾不得穿鞋,光着脚跑到大队院子里哭喊,一定要大队干部将她的儿子交出来。王南原正在屋子品茶,听到外面的哭喊声,走了出去,说海海早在一年前就被土场里的冻土砸死了,咋可能在大队里藏着。疯婆子不听,上去就要抓王南原的脸,别的人急急忙忙上来阻拦,瞬间,院子里乱作一团。也就在这时候,单眼罗偷偷地溜进屋子,将要办的事情办得妥妥当当。

太阳刚刚落山,单眼罗出现在王南原的家门口。他原打算天黑一点再进去,那样,模模糊糊、朦朦胧胧中他的一举一动才会更诱人。他等了一会就耐不住了。是一种有了翅膀就想飞起来的耐不住,是看到了好处马上就想将它拿到手上的耐不住。他小心地将王南原家的门打开一道缝,想看看王南原是不是已经回家。他刚将头一探,就看见了一位漂亮得让他吐涎水的女人,她虽比医疗站的秀娟矮一些,可脸庞像刚刚画出的那般鲜嫩,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看一眼,都能让他发晕。加上那柳枝一样的身段,随着脚步婀娜地一个摇摆,顿时让他将一张本来就很大的嘴巴张得更大。他不知道那就是王南原的老婆谷子,傻呆呆地盯着,一时竟忘记了自己在什么地方。

谷子在院子里晾衣服,转身,莫名其妙地看见一双贼溜溜的眼睛,吓了一跳,正要喝喊着将他赶出去,单眼罗已经走到了他的跟前。她说时迟那时快,从地上捡起了一根防身的棍子,一抡就举到了手上。单眼罗不管这些,伸着舌头,一句话不说,笨拙地欲重演大队医疗站里的那一幕。他将手刚刚伸出去,王南原推门进来了。

王南原的出现,让单眼罗如梦初醒。他摇了摇懵懂的头,赶忙从身上掏出一个纸包,打开,从中拿出王南原在大队的桌子上瞅了好半天的那几样东西,说:“这几样不错,都是正经货,我一拿到手就赶紧往主任家里跑。”王南原斜了一眼,那些让他曾经心动的东西马上贴在了他隐隐发烫的胸口,在那里上上下下地蹦跳。而单眼罗这时候也就成了承载这些“宝贝”的工具,顿时不怎么碍眼了。

三个金戒指,两个银碗,一个闪闪发亮的银项圈,这几样东西刚从马天佑家里抄回来就一直牵动着王南原的眼珠子。他喜欢它们,喜欢得心里直痒痒,恨不得一把拢到自己怀里。然而不行,那么多眼睛盯着,他根本无法下手。桌子上还放了一些别的什物,诸如书籍茶具屋里用品之类,他没有看上眼,他最眼馋的,也就这么几样,单眼罗竟将它全拿了出来。单眼罗怎么对他的喜好摸得那么准?

王南原一高兴,在单眼罗肩上拍了几下,说了声“好样的”,就将东西拿到屋里,小心地收到一只不大的木箱里。而外面呢,谷子仍怒目死盯着单眼罗,恨不得一个眼神将他摁到地缝里去。

自从谷子做了大队革委会主任的老婆,她从来都没有遇到过这么色胆包天的男人。但她不会将眼前的事说给王南原,她知道王南原心眼小得像针尖,说了反而会引起王南原多心。她悄悄地将自己的不快吞咽进肚里。

刚才,单眼罗被王南原的突然出现吓出了一身冷汗,好在有惊无险,他反应还算快,没有露出马脚。他同时也看到了谷子对他的态度,尽管没有弄僵,却还是想到了脱身。这时,正好串乡的货郎在门外吆喝了几声,他急中生智,向屋子喊道:“干爹,我要去货郎那里买一斤盐,你忙,我该走了。”

谷子在一旁忍不住“哧”地笑出声来,年龄这么大的一个人咋可能将王南原叫干爹?王南原哪辈子积的德,说有儿子就有了儿子?这么说来,她就是这个人的干娘了?看上去他已经三十好几,咋可能……刚才,他向屋里对王南原那么一喊,她脸上就已经火辣辣的了,她不知道这个男人真要对她喊起干娘来,她会羞成什么样子。后来,谷子还是自己给了自己一个解答,这又是一个自愿犯贱、喜欢往人家裤裆里钻的男人!谷子从骨子里看不起这样的男人。

单眼罗为王南原干了那件偷鸡摸狗的事情,王南原态度大为改观,几天后,他再次将单眼罗抽到大队,让他当了大队团支部书记。尽管这样,单眼罗依然心存嫉妒:王南原有位像天仙一样俊俏的女人,还要在外面吃野食,胃口也太大了,人心无底,看来王南原他娘的真是跌进女人窝子里了。为这事单眼罗好长时间饭吃不香觉睡不甜。他的养父罗根有见儿子整天不开心,心里着急,问到底出了啥事,单眼罗往地上吐一口唾沫:“啥事?你得问你自个!”单眼罗言下之意是,只因养父没本事,给他找不到媳妇,才落得自己这么一个孤苦伶仃的样子。罗根有不知道单眼罗的心思,照儿子说的,坐在烂了一半的门槛上对了自己的心问,问了好多天,仍没有问出个根根茎茎,又不好再惹儿子生气,便不再吭声,怨天怨地地自己对了自己叹息。

单眼罗在心里盘算的事情,像钉子一样钉在自己的脑海里,慢慢地,就像田里撒下的种子,发芽了,长叶了,开花了,结果了。可这种果子不是一般的果子,是浓浓的仇恨。单眼罗有了恨,人就变了。他虽然仍旧像往常一样喊王南原干爹,但喊与喊已有了本质的不同,起码多了一些排泄毒素般地诅咒:当革委会主任?这种肥差起码不能让王南原一个人占着,得轮一轮,得让他也干个一年半载,也好借着显赫的位置沾沾女人的味儿!后来,他突然醒悟,世间根本没有人无缘无故地愿意把香喷喷的饭菜捧过来让别人吃,所谓希望,就得把想的过程变成事实!他知道王南原不可能傻到那种程度,他要达到目的,只能让王南原身败名裂。他这么想的时候总会将美好的未来与谷子连在一起。自从他上次见了谷子一面,就觉得别的女人不再重要了,包括医疗站的秀娟。他在脑子里将谷子与秀娟做了比较,发现问题就出在眼睛上,尽管秀娟的眼睛有钩人的光芒,可总缺那么点晶莹,缺那么点灼热,不像谷子,接触一下马上就能将人熔化,让人在迷迷糊糊中找不见自己。一段时间,他满脑子是谷子的影子,都有点走火入魔了。谷子的那双眼睛简直就是一把钩子,即使在梦里同样钩着他。他实在忍耐不住了,就偷偷地爬到谷子家城壕背后的树杈上,苦苦地瞅着院子看。他知道,只有谷子去后院上茅房的时候,他才有可能看得更真切、更仔细,那样,他就可以窥见谷子解手时白白的屁股,以及势如破竹的撒尿姿势。他越这么下作,越不能自拔,火烧火燎地恨不得从树上跳下去。这就更坚定了他搞跨王南原的决心,在他心里,只要能爬到主任位子上,王南原能得到别的女人,他就能得到谷子。

他开始周密筹划。他花了半年时间研究王南原,讨好王南原。效果还算明显。他先将大队革委会副主任职务搞到手,又花了半年时间,弄清楚了所有与王南原有瓜葛的女人。他连哄带骗地让那几个女人在他写好的揭发材料上按了指印,然后拿着那几张纸片儿,硬着头皮去了公社。公社革委会副主任杨金贵听了他的反映嘻嘻地笑,说:“你小子是不是吃饱了撑的,给人家胡乱栽赃是不是?没事回家靠着墙根晒暖暖去!”他被赶了出来。他悻悻地站在墙根上想了想,就觉得是自己太肤浅了,与公社干部不沾亲不带故的,凭什么让人家为你说话?他脑子一开窍,就将自己一年来积攒的三块五毛钱从土墙窑窝的瓦罐子里拿出来,上街买了一杆金尖的钢笔,一个带塑料皮的笔记本,两瓶从来都没有尝过是什么味儿的罐头。他拿着这些东西再去找杨金贵,杨金贵的态度马上变了,答应秋后一定让王南原上批斗会,再不行就撤了王南原革委会主任的职。

单眼罗为之心动的是杨金贵的最后一句话,他听了先是一个振奋,接着便不失时机地加了一句:“对,就是要撤了,不然贫下中农不答应!”

谁知,王南原在单眼罗还没有完全使出招式之前就突然死了。这真是老天的安排,王南原从病重到死去,仅仅三两天时间,这让单眼罗高兴了许多日子,他终于可以大大方方地实施向谷子进攻的计划了。

王家堡的秋收是带了诸多麻木和懒散展开的。这种情绪的萌生显然与整个村子里的气氛有关。许多人走路低着头,只看自己的脚尖,有那么点小心翼翼的架势。他们知道一个村子从东到西钉了不少桃木橛,他们除了胆怯,真想看一看是不是有鬼怪被死死地钉住。他们能这么想,是因为生产队那头牛所引起的风波。

牛跌进壕里,被人们抬上来的时候脊梁上有两三个深深的洞,看上去像是被人用刀子刺了一般。大家都在生疑,说一定得查一查那个给牛用刀子的人。这时,就有人出来解释了,说那不是刀子刺的,是鬼怪的利爪抓的,鬼怪毕竟是鬼怪,厉害着呢,一抓一个窟窿,抓的次数多了,牛背自然会被弄得稀巴烂!这样的解说是不是符合事实,很快就没有人再质疑了。其实答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可怜的肚子一年里都见不到一丝肉沫儿,更现实的希望是能尝一尝肉的味道,别的什么便都被忽略了。

剥牛皮煮牛肉的活儿是单眼罗直接委派的人。单眼罗虽不是王家堡的村民,可这么大的事情,在西坡大队近几年的历史上算是第一遭,即使将牛一口一口咽到肚子里去也要以阶级斗争为纲,做到立场坚定,作风过硬。其中道理很简单,牛的跌死显然不是阶级敌人蓄意破坏,那么,这事自然就是人民内部矛盾了,既然是人民内部矛盾,就得通过革委会的会议,将具体的原则和方法定下来。于是,大队革委会的扩大会议便在王家堡的饲养室里召开了。召开前小队长向北组织了锣鼓队,轰轰烈烈地敲了一场,才算正式进入主题。有人提议,说是煮牛肉的事虽由王家堡的几位基干民兵承担,但大队干部为这事费心熬神,分配时必须有份。向北站出来告艰难,说一个生产队那么多人,就一头牛,本来就分不了多少肉,大队干部一参加,事情就更不好办了,看能不能不参加。向北将“不伸手”说成了不参加,是为了不得罪外村的那一大帮人。然而在座的全都不同意。他们说以后再跌死了牛大队干部就来个高姿态,不过这回不行。向北执拗不过,站在一旁只管挠头。

后来会议进行表决,一个上午的讨论最终达成了一致意见:大队干部与王家堡的社员享受同等待遇。

煮牛肉的那天晚上,皎洁的月光给村前村后洒上了一层白,厚厚地铺展开来,看上去很有些瘆人,让人抬脚迈步都会生出几分胆怯,唯恐不小心将那种白踩出缝隙来,囫囵地把人吞没了去。围着大锅的三个强悍小伙劈好了柴,开始剁肉,开始烧水,将一根根硬柴填进大约四五尺口径的锅下。硬柴是生产队库房里拆下的破旧门窗,本来打算明年春上在地里搭庵房时再用,但煮牛肉在先,也就顾不了以后了。他们将这些事基本干完,坐在一边用麦草火熬起罐罐茶。熬好了,各自倒一碗,慢慢地喝。茶是粗叶子的砖茶,价格便宜,后味有些苦,但能提神。牛肉不好熟,见炖就得一个整夜,小伙子们要用一碗一碗的苦茶提起精神,来应对一夜的困乏。

他们喝足了,间或站起来到旁边的树林里去小解,或者向前走几步,再向回走几步,昂头看天上的星星。时间一长,他们就觉得有些倦了,但不能打盹,单眼罗说了,这也是一场阶级斗争,斗争的对象是锅里横七竖八的牛骨头,能否战胜,对他们不能说不是一个考验。三个小伙子记住了单眼罗的话,一丝不苟地完成着大队革委会交给他们的任务。

半夜时分,牛肉终于有了一股香味。味儿从热气腾腾的沸水中扬起,慢慢扩散,从头顶到脚心,像是穿透了一般,给人难以抵挡的诱惑。他们已很久没有这种体会了,彼此时不时地扭过头去,悄无声息地舔一舔嘴唇,让扑面而来的香在舌尖上停留一阵,蔓延一阵。他们需要这种享受,就像困倦的时候需要美美地睡一觉,饥饿的时候需要痛快地吃一顿,任何力量都不可能抵挡得住。然而,扭转头的一瞬,又免不了要在心里念一遍“斗私批修”。在他们看来,即使一闪念的想法,也不能让它在这个节骨眼上生根。

过了一会儿,风起了。风是从高处灌下来的,呼地一下,随即又呼地一下,将人的心推着向后移。他们或站着,或在一旁蹲着,全都向火这边拢,心那边就开始打鼓了,其中一个说:“你知道牛是怎么死的吗?不知道了吧,可我知道,它根本就不是跌进壕里摔死的。”另外两个似乎非常反感这种探究,怒目而视,不让他胡说八道:

“皮肉痒痒了?你只管煮你的牛肉,不该说的别瞎咋呼!”

“你狗日的得是还嫌肚子里的油水没有刮尽!?”

“再胡咧咧把你放在锅里煮!”

那个刚刚多嘴的小伙一怔,没想到同伙的言辞这么尖刻,愣了一下,就不敢再说话了,但各自的胡思乱想却并没有停歇,他们在回顾前半天发生在单眼罗身上的一系列反常举动。

按单眼罗的习惯,一大早是不出门的,他有睡懒觉的嗜好。他夜里像夜猫子一样乱窜,睡得晚,早晨自然起不来。再说,做了大队革委会主任也就有了自主权,不用下地,迟起来早起来对他一点妨碍都没有。单眼罗的这种毛病是王南原死后才有的,王南原活着的时候他不敢,他得早早地去大队向王南原报到。然而牛出事的那天他却起得很早,东边才刚刚露出一丝光,他就到了王家堡,来的时候身后还带了两个民兵,腰里系了武装带,肩上背了上了刺刀的半自动步枪,像是要抓什么人似的。开始,他没有进村,一直在坡梁上转悠。后来,太阳升到一杆高,他不见了,两个民兵却喊起来,说牛跌进壕里摔死了。这样的过程多少有些怪,牛是生产队的人牵出去的,怎么第一个发现出事的人会是大队的民兵?会不会与单眼罗有某种难以割舍的关系?

三个小伙无言地在心里追寻着自己很想知道的答案,又不敢相互交流和猜测,虽然心不在焉,看上去却又专心致志。也就在这时候,让他们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阵紧似一阵的夜风掠过,突然从墙外飞过来一块巨石,足足有碗口那么大。巨石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煮牛肉的大锅里。滚烫的汤水溅起一人多高,扬扬洒洒地落在他们的身上脸上,烫得他们唉哟唉哟躺在地上打滚。接着,拥过来几个人,却是先前跟在单眼罗身后的那几个民兵。后来,小队长向北被叫过来,还有别的一些社员,大家手忙脚乱,急着救人,给烫伤的三个小伙脸上身上浇凉水,浇完了拿来一些獾油,帮着往伤口上抹,抹完将他们一个个扶回了家。大家将锅里煮肉的事早抛到了脑后。

等一切事情安排停当,向北急急地赶回来再去看那口煮着牛肉的大锅,锅已经不成锅的样子,锅底破出一个大洞,所有的汤水全都漏干了,而且,满锅的牛肉也不翼而飞,锅里只剩下一个牛头和几根带不了多少肉的牛骨头。向北大失所望,看了一阵后竟从血红血红的眼睛里挤出了一行老泪:“全村人都知道一黑了几个人在煮牛肉,天明却尝不到牛肉味,向大家咋说呢?锅叫石头砸了,牛肉该不会也让砸没有了吧?话再说回来,即使牛肉被砸烂了,能连个渣儿都不剩?”

站在一旁的民兵搔搔头,歪着脖子说:“这事也太怪了,依我看八成又闹鬼了,你们想想,深更半夜的,石头从哪里来?肉没长腿,咋突然就没影了,不是闹鬼,谁有这么大的能耐?”民兵的话一落,在场的人马上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个个不敢久留,找了借口,说是出来得急,头门忘了锁,得赶紧回去,于是,你或者他转身从人群里挤出,头也不回地进了自己的家。只有向北没有走,他独自一人在这口破了的大锅周围百思不解地转悠。

第二天,向北让人另换了一口锅,将牛头和剩下的几块骨头放在里面重新煮了半天,煮出一锅浑浑浊浊的汤,给每家每户各盛了一瓢,然后站在土堆上,将夜晚闹鬼,天上落石,牛肉不翼而飞的事向社员们做了解释。有人当场表示质疑,说绝对不是闹鬼,鬼怎么知道王家堡今夜煮牛肉?肯定有人做了手脚。提这种问题的仅仅是一少部分人,更多的人则半信半疑,天上地下地胡乱猜测,将堵在胸口的恐惧和吃不上牛肉的遗憾带进包谷地里:

“王家堡真是多灾多难,这是造的哪辈子孽哟?”

“连牛的事都掺和,不知道后面还会生出什么麻烦,不请人捻弄(请人来捉妖缚怪)怕是不行了。”

“怎么捻弄?我看,这鬼那鬼,搞不好全是人闹的。”

“可不能这么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咱连人都得罪不起,何况鬼哩!”

人们话里有话,挖一根包谷秆儿,就直起腰来说一会话,态度有那么点消极,全不像是在地里干活,倒像在戏台子下谈闲。气得向北在一旁开骂:“全是死货呀,一晌午连这么一小块地都整不完,还像个庄稼人吗?要想图轻松就到大队里去干事,像罗主任那样去铺排去享福,到那时,你就是把瓮日破了我也不会管……”

向北正骂得起劲,刚一转身,单眼罗却站在身旁,吓得他脊梁上顿时渗出冷汗。

单眼罗盯了向北一下,虽没有发作,可很快将向北的举止与死去的王南原联系上了。向北是王南原重用的人,从上任的第一天他对他就没有什么好感,究竟是哪一点不合他的意,他说不清楚。不顺眼常常是一种感觉,会突然生发出来,与错与对没有直接关系,这一直是单眼罗藏在心里的处事方略。他曾经这么筹划,向北倘若老老实实,他也就不计较了,任其自生自灭,到一定的时候再换下来,人也就不需要他去得罪。没想到向北竟然在背地里说他的坏话,自己寻着往泥坑里跳,简直就是老鼠舔猫的屁股,没事找事!单眼罗这么一想,马上表现在脸上,他冷笑了两声,没有说一句话,就悻悻地离开了。

这些天,单眼罗在十一个小队轮流巡回。以前大队干部没有那么做过,现在除了他之外别的干部也没有那么做。谁愿意好好的办公室不坐到野地里去招惹太阳?单眼罗却很乐意那么干,而且辛辛苦苦地坚持了好多天。公社革委会副主任杨金贵知道了,在全社大会上表扬了他,说他是能将阶级斗争抓到田间地头去的好典型,要求每一个大队都要向他学习。单眼罗乐滋滋的。他一举两得,既以别开生面的形式赢得了上面的好评,又为拔掉眼中钉肉中刺寻找着一切机会。向北是碰在枪口上的第一个人。向北这个不识时务的家伙,在单眼罗还没有想用手段的时候自己撞了过来。

向北回到村里,心慌得像猫抓。他知道闯了大祸,一直思量着该用什么方式去弥补和化解。他几乎盼着单眼罗能再到王家堡来,那样,他就能瞅准机会替单眼罗做点献殷勤的事情。第二天,单眼罗还真去了,他一时惊慌失措,想好要做的事竟没来得及做,于是就跟在单眼罗的身后,像只尾巴一样来回摇摆。单眼罗烦他,说:“你该干啥就去干啥,老跟着不怕我放臭屁?”向北说:“不不不,你是大队的领导,算是方圆几十里的知名人士,我跟着是沾光哩,就是放了屁也不是臭屁。”单眼罗说:“我要到玉米地里屙屎,你也跟着?”向北将头歪了歪,无奈地傻笑。单眼罗顺势钻进了玉米地。

单眼罗从这边钻进去,从另一边钻了出来,没想到正好碰到了胡子刘蹲在豌豆地里偷豆荚,见单眼罗出现在他面前,假装解手,慌乱地将裤腰提了几下。单眼罗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说:“装什么装?嘴里还嚼着呢,那是装得住的事情?”单眼罗这一脚,将掖在胡子刘腰间的豆荚“哗哗啦啦”踢下来,散了满地。单眼罗蹲下身去,捡了一把,拿出几个放在嘴里,品了品,点了点头,说:“你狗日的老这么恐怕不行,得干点儿正经事,也学学汪汪叫的大狗咋样?”胡子刘听了单眼罗的话,吃了一惊,自己算什么东西?何况动不动会干点坏事,惹出点乱子,怎么可能被单眼罗拾到眼窝里?今天这是交了哪门子好运了?胡子刘激动地点了点头,说:“罗主任真是抬举我,只要你不批斗我我就叫你爷了,哪里还敢学着大狗叫?就当个不起眼的小狗算了。”

在西坡大队,人们一直将生产队里大大小小的干部叫大狗,将放下一摊,提起一吊的村痞二流子叫小狗。胡子刘之所以甘愿做小狗,是因为王南原好多年前就将他划入了那个行列。他在单眼罗跟前,依然不敢坏了规矩。

单眼罗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哈哈哈”地笑起来,笑完了,问:“王南原批斗过你几次?”胡子刘用左手摸着脖子,尴尬地说:“五次,不多不多……是我不争气。”单眼罗又笑了一下,问:“那么,你让我批斗几次?”胡子刘没想到单眼罗会问这样的话,浑身微微颤起来,结结巴巴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木轮大车二三十斤重的挡板上绑了细细的铁丝,挂在脖颈上,头上再顶四块土坯,再强悍的汉子也难以支撑,胡子刘尝够了那种滋味,他一听到“批斗”两个字浑身都会像针扎一样的疼。

胡子刘的表情很复杂,他向远处看了看,发现豌豆地旁有一片红透了的高粱,高粱的穗头上跳着一群麻雀,唧唧喳喳地叫,胡子刘做了个驱赶的动作,扬起胳膊,有意识地向高粱地边一步步挪动。他向前走了几步,见单眼罗没有再说话,也没有赶过来,竟低一脚高一脚地跑起来。

回到家中,单眼罗说的那些话仍旧让胡子刘惊慌失措,他脑子里一直弥漫着批斗会那惨烈的场面:一浪高过一浪的口号声,一个个挥舞不停的铁拳头……几天来,他神魂颠倒,连吃饭都显得草草了事。

胡子刘的老婆奇怪,王南原死了,没有人再欺负她男人了,为这事,她高兴,胡子刘更高兴。胡子刘睡梦里好几次都在唱秦腔,唱那些经过他加工过的戏文:“王朝马汉一声叫,你把相爷咬了,咚咚锵,咚咚锵……”吵得老婆一惊一乍,成夜睡不着觉,咋突然又心事重重了?当天夜里,待孩子们睡熟了,她凑到胡子刘跟前问:“咋咧?是不是被狐狸精一个狐媚娇眼看得不会走路了?”胡子刘的老婆说的是谷子。谷子的趾高气扬让哪个女人都不会舒服,她也不会例外。她一直都在怂恿丈夫。

胡子刘将老婆推到一边,不耐烦地说:“女人家知道个啥,滚一边去。”老婆说:“你这死不下的,要给我说啥了,恨不得割了头往里灌,你不愿意听了,就是这么个熊样子?”胡子刘说:“你就缠人得很,省点事行不?我都快熬煎死了!”胡子刘说着,从炕上爬起,披了衣服,坐在院子的石头上。

胡子刘是个粗人,到了院里不是要想什么心思。他坐了一会,没什么事可干,随手拿起几粒小石子向门口的笼子里扔。他将那只笼子假设成单眼罗,将手里的石子当成锐利无比的武器,他要用自己的努力将单眼罗击垮,让单眼罗像王南原一样突然得病,突然从他的眼睛里消失。谁知那一个个小石子不听使唤,他一遍遍地掷,一粒都没有掷进去。他在模糊不清的夜幕中待了好长一段时间,将单眼罗的面目像过电影一样浏览了一遍又一遍。他本来是要从中找点有用的东西出来,以应对可能发生的突变,可是未料,他什么都没找到。后来,他实在困得不行了,才又钻进了老婆的被窝里。

过了几天,胡子刘好不容易将单眼罗的事忘记,王家堡的一次社员大会又将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那天的会向北没有出面通知,是由会计铁算逐家逐户传过来的。铁算对所有的人说:“大队罗主任说了,今晚一个人都不能缺,缺了不但不给计开会的工分,还要倒扣二十分。”胡子刘怯怯地问:“罗主任也参加?”铁算说:“那可不?罗主任的口气很硬,看样子又要出点事情了。”铁算的语气中夹杂着幸灾乐祸。

胡子刘差点吓坐在地上。这个单眼罗,比王南原的手腕还硬。王南原看谁不顺眼了,起码要过一月半月才使点子,单眼罗连一个星期都没有过去,就要刀下见菜。看来,单眼罗早有预谋,要将他打入十八层地狱了!胡子刘的眼泪忽地流了下来。胡子刘在走进会场前的一刹那自己安慰自己:咱身膀子硬,不怕,忍一忍也就过去了。胡子刘将眼睛一闭,狠狠地咬了咬牙,一步半步地向人堆里挪去。

会场上已经来了许多人,人们全都围在挂着一小截钢轨的大树下。这是王家堡固定的开会场所,只有天下雨的时候才挪到饲养室去。饲养室与这棵大树紧挨着,外面是一个积着麦草垛子的土场,有人已提前将二百瓦的电灯泡挂在了场边的树杈上。虽然露天地里的灯光不怎么亮,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还是看得见的。年长的男人,已开始一锅一锅地抽旱烟,年纪轻的女人,围成一堆,间或说说家里缺吃少穿的那些烦心事儿。胡子刘没有向人多处挤,一个人坐在大槐树下遮着光的一面,将头埋得很低很低。

向北早早地到了,他向树后的胡子刘看了一眼,突然就觉得晚上的社员大会一定同这个人脱不了干系,就洋洋得意地在树身上磕了磕烟锅,故意惊动了一下胡子刘,然后开始清点人数。这是他长期形成的习惯,确切地说是原革委会主任王南原让他那么做的。他将人数清点一毕,走到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养神的单眼罗身旁,说:“人到齐了,罗主任你看是不是先学习学习毛主席语录?”单眼罗点了点头。

往日,向北总在这时候将语录本交给计工员怀安去念。怀安初中毕业,有文化,念起来顺溜,语调也好听。向北要去找怀安,却被单眼罗叫住了,说:“你是生产队队长,你念。”向北没办法,只得将语录本打开,一个字一个字往下凑合。向北没有上过学,仅识的那几个字还是1958年扫盲时记下的。他念得磕磕绊绊,将许多字都念错了,譬如将“热忱”念成了“热沈”,将“精神”念成了“清神”。实在凑合不下去,就跳着段落往下走,将个毛主席语录念得走了样,有些意思都反了。这正是单眼罗需要的效果,他忽地站起来,说:“停下停下,有这么念语录的吗?是不是要蓄意破坏人民群众的学习热潮?”向北说:“不是,绝对不是,有的字我不认识……”单眼罗反问:“不认识?为什么不刻苦学习?毛主席说过,‘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难道你要做骄傲的人?”

向北还要说什么,单眼罗摆了摆手,制止了。单眼罗随口说了声:“安排下面的事情吧。”会场上的气氛马上紧张起来。大家知道接下来的事情绝不是争论争论,或者批评批评的事情,而是要来真的了,这是近一年来大会小会共同的特征。单眼罗这一句话一落,躲在树后的胡子刘就更像急着逃命的兔子,竖起耳朵,慌乱得连脚都梆梆梆地敲打起地面。也就在这时候,单眼罗点了胡子刘的名。

胡子刘机警地站起来,向亮着灯的地方走了几步,自觉地低下了头。这些全是他以前做过的动作。胡子刘心里明白,在紧要关头,只有这么做才有可能避免更加猛烈的唾骂和殴打。坐在四周的人们也跟着紧张起来,他们有的将头扭到一边,怕看见自己不愿看见的场面,有的干脆站直身子,做出一个呼喊助威的架势。胡子刘的动作以及更多人的机械反应,将成竹在胸的单眼罗弄懵了,他好半天才从眼前的骚乱中清醒过来,提高嗓门说:“不是不是,都坐好了,胡子刘你也坐下去。”

单眼罗费了好多口舌才将大家的情绪稳住。单眼罗说他对大家的阶级觉悟十分钦佩,有这样的革命群众,何愁阶级敌人不能消灭,革命不能胜利?单眼罗说着说着就将话题转到了一件大事上,他向大家宣布了一条任命,他说,经大队革委会研究决定,胡子刘任王家堡生产队的队长,至于向北,大队有新的安排。

这一宣布像晴天霹雳,不光全村的社员没有想到,连胡子刘自己也没有想到。咋可能会这样呢,胡子刘算什么东西?倘若与地里的庄稼比,别的人全是长了颗粒的,而胡子刘则是高粱地里的霉穗子,玉米地里的荒秆子,不结瓜果的空蔓子,根本提不到人面前来。即使要将向北换下来,村里那么多人谁顶上去不行,为什么偏偏要挑了他?

单眼罗没有解释,单眼罗很长时间都在与死人王南原作对。尽管他在稠人广众之中依然称王南原为干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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