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小院里的杏花开了,桃花开了,田间地头的梨花开了,尤其是生产队那20亩油菜地里,黄灿灿一片真叫人心花怒放。姬月从小喜欢鲜花。早上,生产队的钟声还未敲响,她就起了床跑到地里去看花。地里还不见有人上工,晨风吹过,返青的麦苗微微漾起波浪。“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姬月高声吟咏起南宋词人姜夔的名句,反正没人听见。
“是谁在喊叫什么?”雷吼般的男人声音从姬月身后传来。姬月吓了一跳,差一点惊叫出声来。那男人不是别人,原来是生产队长黑娃,只见他推着一辆沉重的独轮车雄赳赳气昂昂地行了过来。“你这个女学生娃,一个人一大早跑出来干啥?要提高革命警惕!”队长吼道。“我在练嗓子,黑队长。”“我怎么成了黑队长?我姓洪。”“啊,洪队长,对不起!我不知道。”“好,练吧,练吧。”队长没有停下来,推着车子过去了。姬月看着他虎背熊腰的后影,心里想:真是个关中大汉,陕西冷娃!突然,那冷娃回过头来吼道:“告诉你们的学生娃,今天的派活儿是运土肥,男女学生一起上!”村头积肥堆前是一片火热的劳动气氛,女同学装肥,男同学运肥,挑的挑,推的推,一个个汗流浃背。
黑娃队长推着空车返回来,把推车往肥堆前一放,吼道:“装!往满里装!”然后从耳朵上取下半只羊群烟,点着潇洒地抽起来。抽了几口,又吼起来:“学生娃你们别逞能,都给我少装点,你们身子骨软,缺乏劳动锻炼。女娃子们,不敢给他们装太满!”
姬月说:“队长,你也不要装太满。”黑娃瞪了姬月一眼,说:“我一顿吃五个槓子馍,三大老碗捞面,顶住你们三个棒小伙,我怕个啥。装,往满里装!”话音未落,只见水老师急匆匆地赶过来,将挎包和照相机往地上一撂,架起黑娃的车子就要推。黑娃伸出一只大手,把提起的车子压下去:“这车你推不动!”“我是一类干部,吃得少,干得多,不信咱俩比赛比赛。”水老师调侃地说。显然,他同这位队长已经混熟了。
“好吧,就让你试活试活,你就推这辆,我再换个大点的车子。”说罢,黑娃就向村里走。
水老师把姬月叫到身边,悄声说:“有绳子吗?我推惯了带袢子的车。”
“没有。”
“去给我拿三条毛巾。”
“我只有两条。打背包的军用带子行不行?”
“太好了,快去拿来!”
姬月是跑着回村的,跑着返回时黑娃队长还没见回来。水老师接过草绿色的带子,等了等尺寸,将它系在车把上,挺起腰来试一试长短,喊声“走!”车子便推出了几米远。从他的架势上看,显然很吃力,但却扮作潇洒的样子。姬月担心他推不到地头。
水江枫并不是爱出风头的人,而是个意志坚强的人。他在中学时代就读过弗里契的《牛虻》和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大学时代又读了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以及杰克·伦敦和海明威的硬汉小说,年轻时就崇拜意志坚强的人。他在农村长大,吃过苦,受过累,生存环境造就了他吃苦耐劳、坚韧不拔的性格。为了锻炼体力和意志,他习惯于挑战极限,有几次甚至晕了过去。
水江枫艰难地推着足足有300斤重的车子,才走了一半路程就听到后面赶来的黑娃的吼声:“水老师,推不动歇一会儿!”
水江枫早已力不能支了,300斤重的车子超出了他体力的极限,如不是黑娃赶到,他真的就要歇下来了。听到黑娃的喊声,也不知是从哪儿升腾起一股力量,使他挺起腰杆,伸直胳膊,加快了脚步。路不宽,黑娃无法超车,就紧跟在后面推。他个子大脚步大,赶得水江枫不得不一路小跑。300米,200米,100米,50米,20米,终于到了地头。水江枫坚忍着有意慢慢地放下车子,尽量用长呼吸压住短促的喘气,对着黑娃笑了笑,似乎在说:小菜一碟!
黑娃很感动,伸出大拇指说:“好样的!我们贫下中农就喜欢你这样的知识分子。”
卸了车,两人返回时边走边聊,显然很亲近。刚到村口,下工的钟声便敲响了,黑娃说:“晌午饭就在我家吃。”
水江枫解下车上的带子还给姬月,姬月见他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湿透了,嘴角上还带着血迹,心里很不是滋味。
“水老师你吐血了?”“没有。牙关咬得太紧,伤了腮帮。”
姬月心里发酸,暗暗地崇拜他。
下午的色彩课在生产队的队部进行,水老师讲授色彩的心理属性。
“古人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画中怎么会有诗?诗是什么?《毛诗序》上说:‘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志就是思想感情。写诗不是无病呻吟,而是有感而发。诗中要是没有诗人的思想感情,就不过是苍白的文字堆集。画也一样,画中如果不溶进思想感情,就不能说是好画,绘画如何表达思想感情?方法是多样的。”
这时,一位男同学举手打断了讲授:“老师,讲慢点,我跟不上记笔记。”
“好吧,我再重复一遍。不过,你也得写快点,中午饭吃饱了吧?”
大家哄堂大笑。
“运用色彩来表达思想情绪是非常有效的。为什么呢?因为色彩有着明显的心理属性。不同的色彩与人的不同的心理情绪有着对应关系。红色与橙色可使人兴奋,引起热烈的情绪;黑色与蓝色使人压抑,可引起低沉的情绪;绿色居于中间,可与平静的心理相对应。拉斐尔的圣母画得像健壮红润的农妇,透露出内在的生命力,同时又给她披上一袭绿袍,又显得文静恬淡。”
姬月飞快地记录着,唯恐漏掉一句。她感到幸运,能遇到这样有学问、有风度又平易近人的老师。
水老师把同学们自下乡来的个人习作收上来,然后让大家分头到春天的田野里去写生。他说,春天里,天空与大地都富于变化,千姿百态,万紫千红,色彩变化丰富,请同学们用自己的画笔记录下这五彩缤纷的大自然。
姬月坐在地头的石磙上望着那一片油菜花出神。绿色的麦苗,黄灿灿的菜花,光洁的蜜蜂在菜花间穿梭忙碌。她好像进入一个童话般的世界。
“姬月在画什么?”水老师突如其来地站在她面前。
姬月赶快站起来,恭敬地说:“老师,我还没有动笔呢。”
水老师让姬月坐下,自己也挤在她身边。他拿过她的画板,边调色边讲:“画风景,首先要考虑构图,选景,其次是色调,要区分三大面,即:天空,立面,地面。”
他把姬月交上去的习作夹在画板上说:“我很欣赏你这幅画,给它题了一个名字:《喷薄欲出》,同我那幅画的题名一样,只是把‘日出’改作‘欲出’。”
“我怎么敢同老师相比?”
“不,你这幅画画得好。你画出来‘欲出’的意境,我那个太阳已经升在天空了。你画出了你们十七八岁年轻人的心态。而且你也画出了色彩变化的层次感,尤其是地平线下的绿色,由于晨光的照射,由近至远,呈现出由翠绿到墨绿的色彩层次,说明你观察得很细致。”“请老师多指出我的缺点。”“地平线上的色彩似乎不大合乎原理。明度应该是越上越亮,越下越暗。”“我只是想,越下离太阳越近。”“你再仔细观察观察吧。”
这时,水老师从挎包里取出一沓照片,从中抽出一张,递给姬月。
“你看这是谁?”
“是我!”姬月兴奋地站起来。“太棒了,我从来没有照过这么好的照片!”
“我也从来没有拍过这么好的照片。”
“可惜是黑白的。”
“正因为是消色,才照出了晨光,照出了清风,照出了晨光中亭亭玉立的女神……女神般的青年学生。”水老师意识到自己用词不当,姬月也不好意思起来。谷雨前后,种瓜点豆。农活多了,社员忙了,艺院的实习课程也该结束了,学校要求他们“五一”节前必须撤回去。
返校那天,一大早学校就派大卡车来接他们。一个月来,姬月她们同老乡们同吃、同住、同劳动,已建立了感情,眼看就要分开了,大家都恋恋不舍。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大婶大娘们都拥到队部门前来送行。送鞋垫儿,送袜底儿,送锅盔馍,送熟鸡蛋,乡亲们一个劲儿往学生娃们的挎包里、口袋里、网兜里塞。女同学哭成了泪人儿,男同学同农村小伙们嘻嘻哈哈,互相交换礼物,通讯地址。姬月将那幅《喷薄欲出》的画恭恭敬敬地赠送给黑娃队长,黑娃傻咧咧地笑着说:“以后就喊我黑队长,我长得黑,没啥!”
生产大队派了锣鼓队前来送行,大队长将一面锦旗交给了带队老师水江枫。告别仪式上,大队长讲完了话,水老师致了告别词,装满大学生的卡车就缓缓启动了。锣鼓队跟在卡车后面,把锣鼓敲得震天动地。同学们在班长的指挥下,在卡车上齐声高呼:“向贫下中农学习!向贫下中农致敬!”水老师跳上司机楼,从车窗里探出身来,向大队长招手:“再见!再见!”卡车刚刚加速,只见黑娃一个人追过来:“等一等!等一等!我送你们到县城!”
大卡车越过村庄,越过河流,向前奔驰。车上的年轻人歌声嘹亮,团旗呼啦啦迎风飘扬。
回到学校,教室——食堂——宿舍,三点一线的单调生活又开始了。基础训练,基础训练,还是基础训练。不停地写生,不停地在画室画模特,不停地在校园里画速写,校园里的景物都画遍了。学生忙,老师也忙。
姬月发现,水老师特别关注她的作业,每一幅画页上都亲自修改,一个形体,一个块面,都不放过。她心里很感激:感激腾老师,感激刘阿姨,感激水老师。她的画进步很快,真个是刮目相看。入学后的孤独感、自卑感渐渐消失,她重新找回了自尊心和自信心,成了班上的中心人物,成了学校里受人爱戴的漂亮女生。
晚饭后到晚自习前的一个多小时是同学们最自由、最快活的时间。姬月不再孤独一人到“好望角”去拉小提琴,她已融入这个集体,常常随着同学们到对面的小河边和小树林里去散步,谈心,唱歌或画速写。她学过音乐,嗓音也好,同学们喜欢拥着她边走边唱。夏天来了,姑娘们穿着连衣裙,个个都漂亮,少女,歌声,小河,树林,田野,就像电影中一样。唱到高兴时,姬月就滑行几步华尔兹,舞步翩翩,会引起散在田野里的高年级男生的掌声和呼声。
一天晚饭后,姬月她们刚出校门就碰见了水老师,女生们邀水老师一同散步,他也乐意。在乡间小路上,沐着灿烂的晚霞,他们谈笑风生,回忆着在农村体验生活时的快乐情景,没有课堂上的师道尊严,无拘无束,如同邻家大哥和同宗小妹。乡间路窄,大家一字儿排开,就像秋天空中的雁阵。姬月同水老师落在后面,边走边谈。水老师用双手的四个手指比作一个相机的取相器,对着姬月,悠然地说:“咔嚓!”姬月会心地笑了。
“我给腾老师写信告诉他们你的学习情况,说你进步很快,让他们放心,还说我喜欢这个学生。”
“谢谢水老师。”
“我很喜欢你的聪明好学,勤奋上进,还有真诚、内秀。你不像其他女孩子,你不爱说话,像小孩一样瞪着大眼睛看世界。”
“我的缺点很多,我妈说我生性倔强。”
“不知道为什么,你小小年纪,眼神里怎么会带点忧伤?”
姬月笑出声来,瞪着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水老师,调皮地说:“你看,我现在还忧伤吗?”
好一双美丽的眼睛!——这是水江枫当时的感觉。
“你的天赋很好,尤其对色彩,特别敏感。只是基础差了点,不过不用担心,你悟性好,只要加强基础训练,会超出别人的。”
白日西沉,黄昏已爬上树梢,走在前面的同学不见了人影,大概都回校上晚自习了。姬月匆匆告别了水老师,向学校跑去。水江枫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直到她消失在校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