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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长门赋

我怎么会这么无聊呢?和沈安僵持到第九天的时候,小米想。

不过是沈安接了一个女人的电话。要说小米也没有真吃醋,吃什么醋呢?那个女人是沈安的弟媳阿媚。惹小米生气的其实不是沈安,是阿媚,阿媚有事没事便要打电话问好,虽说这不是男女授受不亲的年代了,可一个做弟媳的用得着常常向大伯子问好吗?真想问好的话,想必也应该问大嫂吧?按小米的家教,至多她只应该捎带着问候一声大哥,才合礼节。可阿媚却不,电话哪怕是小米接的,她也会说,是大嫂呀,大哥在家吗?这种时候小米常常二话不说,把电话摔给沈安,心里恶狠狠地骂一句,什么东西!不管小米什么脸色,沈安对电话那头的阿媚依旧会保持当大哥的温和。看着满面春光的丈夫,小米猜想,他或许真的很受用吧。

哥哥最近还好吗?哥哥什么时候回家呀?无论如何,这是来自妻子以外的女人的关怀。逾越礼节的寒暄不再是寒暄,小米想,关怀只是表面,骨子里是一个轻佻的年轻女人对自己丈夫明目张胆的挑逗。

碰到这种事情,小米就迁怒于沈安,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癞狗不钻扎实的篱,总是你沈安有意无意地流露了些什么。这么一想的话,小米就生气了。生气中的小米不发一言,安静地做饭,洗衣服,心平气和地检查女儿桃子的作业,表现得和平日截然不同。平时的小米是很多话的,也喜欢沈安沈安地叫,沈安,把衣服拿到阳台上去晾;沈安,替桃子拿双袜子来。可一生气起来,眼角也不扫沈安一下,到了晚上就抱个枕头到沙发上去睡。沈安呢,虽然是寡言的书生,可哄老婆的习惯也是由年轻时就保留下来的,所以小米一生气,后半夜沈安就会到沙发边去哄。本来也就是小事,不十分顶真的,并且小米又是个拐弯快的女人,当时是因为情绪来了,过后一想,也知道自己是无理取闹,所以一有台阶就下了。于是,每次都像游戏似的,结婚十年了,两人一直都是这样生气,可这一次,情况却有些变了。

问题出在沈安身上,都第九天了,沈安也不去把沙发上的小米抱到床上来,这在他们的婚姻史上是空前的。夜里卧室和客厅之间的门是开的,沈安总是这样,从来不做一件过头的事情。沈安的作息依然和平常一样,在电脑前坐到12点左右,上床后再看半小时的书。在沈安的鼾声没有传出来之前,沙发上的小米屏声静气,虽然全身酸痛,也不愿意辗转一下,小米不想让沈安觉察到她还没有睡着,失眠就意味着示弱。这时的小米非常后悔,为什么自己跑出来睡呢?倘若真生气的话,不会让沈安睡沙发吗?身边的女友好像都是那样做的,吕小易还把丈夫赶到过门外呢。原来大家说笑的时候,小米不以为然,觉得还是自己的做法比较有女人味,既表达了态度,又不会伤了男人的自尊。可现在才知道自己蠢,这种方法原来是有致命缺陷的——它太被动了,如果沈安一年都不缴械呢,你小米岂不要睡一年的沙发?看沈安这次的架势,似乎是真不想理小米了。

小米一时悲从中来。天蝎座的人本来就喜欢上纲上线,现象暗示本质。小米想,沈安是不爱我了,为了一个女人的电话竟让我睡九天的沙发,以前什么时候他舍得这样呢?记得恋爱的时候,有一次沈安和一个漂亮的女生多说了几句话,小米就小题大做地要分手。虽说是赌气,但如果沈安不低声下气地挽留的话,那时的小米也是能说到做到的。爱情是什么时候走的呢?蛛丝马迹似乎也有,比如原来小米去买菜,沈安喜欢跟着去;小米动不动回娘家呢,沈安也喜欢跟着;结婚好多年了,小米的指甲还是沈安剪的。可后来呢,沈安就总是说忙。忙什么呢?忙着上课,忙着写论文,忙着做课题,即使是假期也得忙着看书。小米和沈安虽然一样都是师大的老师,但小米是没有什么想法的,得过且过地教教书。可三十多岁的沈安,扛着个博士的学历,在教研组是有很大压力的。这些小米原是理解的,正因为理解,小米就忽略了一些细节背后所隐藏的变化。小米想,我真是个粗心的女人,竟然不知道那些都是借口,不知道这个男人对自己的爱情早就没有了。爱情没有了,那还怎么活?小米是个爱情至上的女人,黑暗中躺在沙发上,不禁泪如雨下,万念俱灰。

这时的小米便真的恨起沈安来了。咬人的狗不叫,看来是真的,自己吃了暗亏,却说不出理来,小米和沈安的关系总是这样。小米是花拳绣腿,又在明处,是连沈安的毫发都伤不到的,而沈安的功夫呢,却是绵里藏针,一出手招招着人要害的。表面看来是小米兴风作浪,可实质呢,却是由沈安在幕后操控,收收放放,长长短短,都是沈安说了算的,其中的微妙外人不知,可沈安和小米却是心照不宣的。但小米表面也不是能咽下气的人,兵来将挡,刀来剑去,你用阿媚来伤我,难道我就只能哑子吃黄连吗?要不珍惜大家就都不珍惜,小米恨恨地想。那时,小米也有一件事瞒着沈安:有个叫杨杲的广西学生,爱上了小米。年轻的时候碰到这类事,小米都是会对沈安如实以告的。不都是因为磊落,也是带有夸耀的意思,想让沈安好好珍惜她。谁谁谁的语言不检点啦,谁谁总爱来串门啦,尤其是沈安在外地读博的时候。别以为自己是博士就了不起,小米说,假如你敢在外面拈花惹草,我一样红杏出墙。小米喜欢在电话里和沈安做这样调侃似的要挟,沈安表现出来真真假假的不安,让小米觉得很甜蜜。可杨杲这个人,小米一直没对沈安说过,也不是有意的,只是不知如何说起。小米是中文系的老师,在系里主讲唐宋文学,虽然个子小,上课的时候却充满激情,每次讲到李商隐之类的大家时,差不多都是手舞足蹈的,学生都喜欢听她的课。小米呢,心态又年轻,不喜欢端架子,所以课间课后总有些学生会来找她聊天。一开始,也不过就是借借书。杨杲是个很爱读书的学生,也读了不少书,只要是时下畅销的小说,杨杲都会来向小米借,像阿来的《尘埃落定》、王安忆的《长恨歌》。杨杲要借的书,小米每每都有,小米是个爱看小说的人。小米如果没有,杨杲就去买,看完后又借给老师,两人常常会就小说里的人物争论开来,比如《长恨歌》里的王琦瑶,小米觉得自古都是红颜薄命,在劫难逃的,可杨杲却说这是她性格决定的人生悲剧。小米觉得杨杲是更像朋友不像学生的。

有一次,课后两人一起走。师大新建的教工楼都在西门外,杨杲说要到校门口吃冷面,每周三杨杲都有理由陪小米走到西门口,一路上两人闲谈着。杨杲问,老师有《洛丽塔》吗?小米说,我没有这本书,不过我在网上看过。也看过根据这本书改编的电影,中文译名挺诗意的,叫《一树梨花压海棠》。杨杲是个高个,走在身边的小米必须侧仰着头,才能和他交谈,小米的感觉便和平时在讲台上有些不一样,仿佛自己不是杨杲的老师而只是朋友。这样一来,小米的语言就有些兴之所至。小米一向口才很好,遇到谈得来的对手和话题,那简直是妙语连珠,无所不言的。当年的沈安就是被小米神采飞扬的清谈所吸引和俘获的。两人走到校门口的时候,杨杲问,老师觉得爱情和年龄地位有关吗?这仍是《洛丽塔》的话题,与现实无关的,所以小米想也没想冲口就说,理论上来说,真的爱情是超越一切的。也超越婚姻吗?杨杲追问时的语气和眼神,异常严肃和专注,让小米吓了一跳。小米猛然从语言的快感中回过神来,想,天哪!这小子该不是爱上我了吧?小米原是个敏感的女人,因为敏感,还常常犯下捕风捉影的毛病,有时寂寞的时候,也会有一些和沈安无关的风花雪月的幻想,小米多少是有些文艺气质的。这样的念头一生起,小米的脸噌的一下就红了,这时正好走到了师大的教工宿舍小区,小米便说声再见,逃也似的离开了杨杲。

小米再浪漫,也知道一个三十二岁的女老师和一个二十岁的男学生之间的距离有多远。下周上课的时候,小米便刻意不看杨杲,也不叫他回答问题。小米想,或许是自己太随便了,不经意间的语言或举止引起了他的误解。年轻人容易想入非非,这很正常,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自己当学生的时候不也暗恋过体育老师?以后对他冷淡些就是了,他自然会知难而退的。但小米低估了杨杲的勇气,那天一下课,杨杲就送上了他新买的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随书送上的还有一封长达十几页的情书。我爱你,小米,不是一个学生爱上了老师,而是一个男人爱上了一个女人,请不要以我的年龄来判断我的感情成熟与否,也请看在爱情的分上,原谅我的胆大妄为。情书里除了这种炽热的表白外,还叙述了他的情怀:如何被小米打动的过程,他日夜的思念,他对克制这种感情所做的努力以及最终的不能自已。小米是躲在洗手间看完这封信的,一时间小米恍恍惚惚,心醉神迷,有多久了?没有看过情书;有多久了?沈安没有用过这么深情的语言。如酒的爱情早已远去,寻常的日子纷至沓来,寡淡得像白开水,以致小米都忘了那种微醺的感觉。杨杲的情书让时光倒流,小米又回到了十多年前。想着年轻的男孩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对自己的思念,看着镜子里自己渐老的容颜,小米百感交集。

感动归感动,迷惑也只是瞬间的事情,出了洗手间,小米便又十分清醒了。女儿桃子是小学二年级的学生了,出落得如花似玉,站在个子不高的小米身边,已有些像个小女人的样子,小米如何能够还去接受一个学生的恋情?杨杲或许以为自己的老师是个脱俗的人,小米平日的我行我素给许多人这个印象,但这只是错觉,小米骨子里却是随世俯仰的,何况,师大的气候小米也是知道的,看似开放其实保守,校园里不是没有师生恋,比比皆是,但那都是男老师和女学生。美术系的秦教授,六十岁了,还恋着一个外号叫小白的女生,弄得教授夫人颜面丢尽,可女老师呢,全校也就只有一个虞绢了。

虞绢的事件曾经在师大传得沸沸扬扬。虞绢是外文系的老师,以前就住在小米对面的那幢楼里,她丈夫在银行工作,进进出出的时候,小米也见过,是个很英俊也很冷漠的男人。虞绢的儿子似乎比桃子还要大一些。出事之前,这个家庭和校园其他家庭一样,表面上风平浪静——也是很美满的样子。谁也没想到虞绢会有那么大的胆,做出那种惊世骇俗的事——挺温柔的一个女人,一张白皙的脸,头发一丝不乱,平日里给人的印象是不言不语、弱不禁风的,结果却和自己的学生在床上一丝不挂让丈夫撞见。丈夫工作的银行在市里,离师大很远,中午本来都不回家的,儿子的午饭也在学校吃,大学老师又不坐班,漫长的白天都是虞绢独自在家的,可那天虞绢的丈夫偏偏中途就杀回了家。愤怒中的丈夫没有考虑事情的后果,或许根本就是有意,想借刀杀人,男人的心思谁知道呢?当下就把这事捅到了外文系的领导那儿,要求系里开除那个色胆包天的学生。学生的父母来了,都是厉害的角色,无论如何也不答应校方的处理,把责任都推到了虞绢的身上,说是虞绢引诱了他们的儿子,时间、地点,连细节都是有的,还公开了虞绢写给那个学生的信。为求自保,他们简直不顾体面了,肮脏难听的话铺天盖地,句句都能让虞绢羞愧而死。那位英俊的丈夫带着儿子搬回了他父母家,离婚是一定的,郎心似铁,没有斡旋的余地,唯有这样才能洗刷一个丈夫蒙受的耻辱。虞绢就这样被毁了,在世俗的流言里,根本没有爱情,有的只是男女之间赤裸裸的情欲,况且这还不是一般的桃色事件,其中蕴含的色情意味远比《花花公子》或者克林顿的绯闻让人兴奋,因为这是身边人的故事,所有的想象都是有根有据、活色生香的。没有人理会虞绢的想法,也没有人想知道事情的本来面目,师大的老师个个健谈,每个人的话都是从同情虞老师开始,但没有一个人真的会同情虞绢,感叹只是故事的叙述与倾听的开始。从头到尾,虞绢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声,课是不能再去上了,哪怕系里没有停虞绢的课,虞绢也没有脸去面对全校的师生。闭门不出一个月后,虞绢选择去了南方。

辞职手续是陈青替她办的,陈青是虞绢的同事,也是那一个月陪虞绢走过来的人。小米后来从陈青那儿知道,若不是陈青日日夜夜地守着,虞绢或许就轻生了,遇上这样的事情,哪个女人能想得开?陈青说,没看出来,虞绢的丈夫会那么阴毒,自己有了外遇却不说离婚的事,怕丢了儿子,只是冷着虞绢。虞绢呢,隐约也知道丈夫外面有人了,哪个妻子在这件事上会真的迷糊呢?却不愿挑明了吵,怕双方撕破了脸,以后的日子过不下去。从一开始,虞绢就没想要离婚的,不说儿子,单想起两人以前的恩爱,就不忍心,可变了心的男人却是想恩断义绝的,出手的时候,半点也没有心软。虞绢就这样被毁了,毁在了自己丈夫的手里,像一个用久了的旧茶杯,丈夫摔碎它的时候毫不怜惜。

穿破三个花棉袄,不知丈夫好不好。因为日日被人家捧在手里,就以为自己永远会是夜光杯,却不知人家早就心生厌弃,没有了珍爱,丢或是留本是一样。女人的命哪,原来不过是旧茶杯的命。陈青和小米一聊起虞绢,就有一种兔死狐悲的伤感,惺惺相惜是难免的,女人之间没有什么不能理解。爱情没有了,为谁守身如玉?有没有事实上的外遇能说明什么?做与没做罢了,相似的境遇女人都有过,朝秦暮楚是男人的本色,能打动丈夫的,永远是妻子以外的女人。被丈夫冷落是难言之隐,女人引以为羞,可哪个妻子没有遭遇过这种难堪?

陈青是小米的朋友,就住小米的楼下,她丈夫欧阳皓和沈安是同一教研室的,有时周末没事,两家会在一起打打拖拉机。拖拉机是风靡师大的一种扑克游戏,人人都会的。除了下围棋,沈安最喜欢的也就是这个游戏了。小米总要和陈青搭对,不为别的,就是想赢沈安,结果却总是输,每次开局前小米和陈青都摩拳擦掌发誓一雪前耻的,可最后不但前耻雪不成又添新耻。这种时候陈青一定要抱怨小米的,因为小米会泄露牌情,一有好牌就眉飞色舞的,可对家呢,却能声色不动,出其不意地置人于死地,尤其是沈安,牌桌上简直是冷面杀手,小米常常恨得咬牙切齿。之后两人便感叹,说到底都是男人厉害,女人永远不是他们的对手。小米和陈青是臭味相投、无话不谈的,两人一清谈起来,从没有时间概念的,书本、服饰、各自的心情、别人的是非,但聊得最多的还是各自的丈夫和孩子。陈青年轻的时候也是有几分姿色的,可生了儿子后,却胖得没了形,欧阳老师是个爱开玩笑的人,便常常嚷着要休妻。陈青对小米说,旁人都以为那是玩笑,是有口无心,他自己也这么认为,所以常常挂在嘴边,可天知道他是真是假呢?你瞧他在别的女人面前那色眯眯的样子。陈青喜欢在小米面前这样形容自己的老公,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是陈青的过人之处,丈夫那些花花草草的事,陈青是从不在女友面前遮遮掩掩的,迟早都是别人的闲言,不如自己说出来。揶揄的口气虽说难免会带有一点无奈的意味,但因为有意保持的局外者的姿态,所以能伤的只是皮肉,不关筋骨的。再说,这也不是陈青想遮掩就能遮掩的,欧阳老师对美人确实心向往之,这一点周围的人都是见识过的。有一次,小米带一个朋友去陈青家借几本外文书,朋友是漂亮的女孩子,那天,欧阳老师正好也在家,那个热情,又是饮料,又是水果,过分殷勤的样子连小米的颜面都挂不住。但陈青呢却一直谈笑风生,脸上连薄愠都没有。陈青说,我不像你,我早就修炼到家啦,现在是刀枪不入的。小米常常吃醋的事情,陈青是知道的,包括阿媚这个人物,两个人围绕她有过许多议论。小米说,女人格调的堕落那完全是男人低级的品位造成的,男人不管到了什么年龄什么境界,喜欢的永远是年轻漂亮、轻浮低俗的女人,至于思想,那是无关紧要的。阿媚一有电话来,小米就会跑到陈青家发表类似的言论。这一次,小米已睡了九天沙发的事,陈青从一开始就知道。两人深谈起来的时候,那是什么话都说的。天下乌鸦一般黑,你也别指望你们家沈安是一只白乌鸦,陈青说。陈青从不说“沈安不是这样的男人”之类的安抚话,但交往多年之后,小米已能领略陈青话里藏话的体贴,既然天下的男人都是这样,你小米又有什么好难过的?

陈青也知道杨杲的事。为了撇清自己,小米在叙述这事的过程当中不自觉地用了戏谑的语气,因为两人平时也会就这个主题开开玩笑,都是从年轻过来的,都有过被自己的学生暗恋的经历。不同的是,年轻的时候喜欢的是持重的年纪大的男人,男人的经验,男人的沧桑,男人的智慧,男人由岁月累积的一切在女孩眼里都光芒四射,于是年轻的女孩就像一只只趋光的蛾,谁还知道年轻本身的魅力呢?自己就是花骨朵。可华年一过,却对岁月恐慌起来,开始心折青春本身,丈夫日趋中年的身体和心态让人绝望,也唤起女人对年轻的向往和爱恋。两个人无聊的时候也会谈起某部外国片里的年轻男影星,就对男人的品位而言,两个人都有些崇洋媚外的。小米问陈青,假如你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被李奥纳多诱惑,老实说,你还能守身如玉吗?陈青说,别色啦!你以为李奥纳多疯了。类似的玩笑总能让两人开怀大笑,小米正是在这种玩笑的前提下,向陈青说起杨杲的情书。尽管小米知道这样的氛围这样的语气有些对不起杨杲,但也迫不得已,对小米而言,倾诉这件事是一定的,因为小米是藏不住心事的人,可如何倾诉却非常微妙。小米看上去心无城府,可内里也是能分清轻重的。陈青说,这不正好吗?你把情书就放到沈安的书桌上,威胁威胁他,让他看看——虽然米娘已是半老,可风韵是犹存的。

但小米还是犹豫了很久,不是对杨杲这份感情还存了什么念头,小米既然把这件事说出来,就没打算开始什么,怎么会有开始呢?即使单纯的生活使小米没有经历真的世事沧桑,但小说是读多了的,包法利夫人的命运如何,安娜的命运又如何,外遇对女人而言注定是悲剧的结局,也注定是短命的。在世人眼里,它是女人的堕落和沉沦,是水性杨花不守妇道,绝对是不容于世的。小米不是虞绢,小米骨子里是既清醒又世故的,再说,虞绢或许要的也不是爱情,或许当时她只是要一把利剑或者一根稻草,绝望中女人的心思谁知道呢?但知道自己心意后的小米,却对杨杲生出一种类似温情的东西。小米想,我真是无耻,竟然把这种事告诉别人,竟然还用那样轻佻的语气谈论杨杲,倘若杨杲知道了,他一定会瞧不起我。虽然小米不会爱上杨杲,也真的没有可能和杨杲有什么感情纠葛,但内心深处也还是有几分被打动了的,被人爱上总是美好的事,一个三十二岁的女人除了吃醋,还有多少机会体验如此火热的爱情表白?就凭这一点,小米也不想让沈安看到杨杲的情书。

可杨杲的信却接二连三地来,都放在中文系小米的信箱里。小米没有给杨杲任何答复,回信是绝对不行的,因为有虞绢的前车之鉴,小米也不想把这些信交给杨杲的班主任,那会把杨杲毁了,小米太知道那些班主任是如何对待这些学生的,再说,这也不是小米为人处世的风格。小米想,还是低调处理吧,无为而待,二十岁的激情能持续多久呢?自己当年暗恋体育老师不也就是一个学期的事。时间会让一切事如春梦,了无痕迹。但小米忘记了男孩和女孩的差别,也不知道男孩子面临自以为是的爱情时有多胆大妄为。因为没有接到小米的回信,也因为小米突然间变得冷冰冰的态度,失魂落魄的杨杲有一天在西门外的拐角处堵住了正要去买菜的小米。杨杲说,老师难道真是冷漠的人吗?看着杨杲热烈而又伤心的眼神,小米一时心慌意乱,但慌乱之后,小米有些恼羞成怒,好歹你杨杲还是个学生,怎么敢对老师如此无礼呢?难道是我有什么不检点的举止纵容的?这样一想,小米吓出一身冷汗,便冷着脸说,本来以为你是聪明人,有些重话老师不想说,既然你不明白我的心意,那还是说清楚吧。

如此的交谈总不能站在路边进行。师大西门外有许多咖啡馆和茶屋,但小米不想和一个正爱恋自己的学生坐在那样有情调的地方,那会让杨杲产生错觉的,小米对自己说。但小米真实的心思其实是怕被别人看见,西门外是师生云集的地方,保不准会碰到小米的朋友,和一个学生待在咖啡馆那样的地方,总是不太好说清楚,再说有些事情原本又是不能解释的,当事人只要一开口,味道就会变了,本来是清清楚楚的紫菜汤,别人却能喝出五味俱全;就是给杨杲的朋友看见也不好,学生的嘴更没有轻重,流言总长了色彩斑斓的翅膀,小米深谙世道人心。所以,为避嫌疑,小米选择了王太太绿豆汤小店和杨杲谈话,店是露天的,且就在菜市场边上,周围都是喧嚣的市声。小米知道大隐隐于市的道理,也想用这种选择来打击一下杨杲的自作多情,小米是喜欢在细节上用心思的女人。小店的太阳伞下摆着铺了格子桌布的小方桌,小米和杨杲相对而坐,小米要了一碗莲子银耳羹,替杨杲也要了一碗,这样一来,两人很像是偶遇的样子,绝对的光明磊落。小米一找到感觉,居高临下的状态就出来了,谈话的自始至终,小米都是直视杨杲的,作为一个老师,小米知道如何保持心理上的优势。我不能输在一个学生手里,难道多出来的十二年光阴是白过的吗?小米想。暗恋也就罢了,还敢写信?写信也就罢了,还敢在路上截住老师?这真是一个胆大包天的学生,假如不及时阻止他的话,接下来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因为心软而听之任之,在别人看来,或许那是欲擒故纵,到时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别人不知道,小米可知道沈安在这事上是如何小气的一个人。这样一想,小米是真的生杨杲的气了,生气中小米的语言势如破竹,都是劈面而来,无从躲闪的,声音不高,但语气却是冷若冰霜,又句句伤到杨杲的短处痛处,既凌厉又无情,简直刀刀见血!杨杲哪见过这种阵势,在杨杲的印象里,小米老师是有些小女孩气的,又会脸红,书读得多,话也有趣,所以才会心生爱慕之情,没想到,却也是一个又世俗又冷酷的女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杨杲的爱情霎时间跑得无影无踪,昨天还以为坚如磐石生生世世的爱,结果只是在小米铺天盖地的语言面前,就土崩瓦解脆弱得不堪一击,世上有多少能坚持始终的东西?杨杲怀着无限伤感的心情落荒而逃。

但伤感的何止是杨杲,小米的情绪也糟糕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时近中午,太阳热热地斜照到小米的脸上,小米甚至能感觉到自己额上鼻上细密汗珠的动静,仿佛刚刚发过内功一样,小米四肢无力,一动也不想动。王太太进进出出地招呼着前来喝绿豆汤的客人,时不时瞅一眼小米一动没动的莲子银耳羹,客人多了,王太太想小米早点空出位子来,可这时的小米哪有心情去察言观色,身边是人来人往,有谁知道桌边年轻的女人刚刚经历了什么。无情哪里是自己真实的面目,可为了避免流言蜚语,却依然在学生面前扮演了如此的角色。男人的风流韵事满天飞舞,追究起来,都是逢场作戏,可有几个女人胆敢在这事上逢场作戏呢?再厉害的女人其实不过都是装腔作势,像小米一样,纸老虎一个,要么就得像虞绢,拼他个鱼死网破,玉石俱焚。小米此时真有些佩服起虞绢来,怎么说,也给了那个男人一顶绿帽子,出了一口恶气,不然白白地被欺负了,小米现在很能体会虞绢的心情。睡了十多天的沙发了,沈安那边却若无其事,丝毫不为所动,吃定了小米似的。尽管也把沈安恨得咬牙切齿,恨他明知她会不高兴,依然不管不顾地接受阿媚的挑逗,简直是成心和外人联手来气自己;恨他对身边年轻女人的温柔关注,尽管多数时候是稍纵即逝,可身边的小米还是能够捕捉到;恨他得理不饶人,明知她在等什么,却装聋作哑。可小米终归只是小米,恨归恨,到底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账留到以后慢慢清算,日子还长,不愁找不到报复的机会,小米想。只是眼前如何才能找到一个台阶,小米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头绪,如此不死不活的状态小米实在受不了,小米不是一个沉得住气的人,也知道在定力方面,她是远远不能和沈安比的。万般无奈,小米还是想法把杨杲的信给沈安看了,自然不是像陈青说的那样——把信直接扔在沈安的书桌上,那简直不像下战书而像举白旗了,怎么说,小米也是一个聪明而又喜欢花心思的女人。小米家的书桌有三层抽屉,第一第二层各属于沈安和小米,下面一层是两人公用的,放些明信片工作证装订机之类的杂物,两人平时不见了什么东西,都会到那个抽屉去翻找的。杨杲的情书原来是放在第二个抽屉的底层,但因为存心想让沈安看见,就被小米转移到了第三层抽屉,很零乱地和其他物什混在一起,仿佛是漫不经心的,可实际上小米却费尽心机地在信里都做了记号,每封信纸中间都藏了一根小米又细又软又短的头发,只要沈安一展开信,头发就会掉下来,为此,小米甚至还做了几次试验,小米知道沈安一定会看这些信,正如小米也会偷看沈安的信一样。

小米没有等多久,沈安第二天就看了抽屉里的信。那天一上午小米都有课,中午回家的时候就觉得沈安的脸色有些和往日不一样,阴阴的,一副山雨欲来的样子。沈安近些年很少这样,脸上总是风和日丽,但年轻的时候,沈安一吃醋,就会摆这种脸。小米还记得,有一次不过因为小米看一个男同学信的样子有些激动,沈安就摆了几天阴脸。小米喜欢沈安不高兴的样子,冷战十多天了,沈安一直心平气和,仿佛没事人一般,实在伤足了小米的心,也让小米上火,小米的唇都急起了血泡。今非昔比呀,若在早年,小米哪会沦落到这种境地,一言不合,立马就拂袖而去,连开口理论都懒得,可如今,别说拂袖而去,就是短暂消失几天都不可能,工作上的牵绊不说,光女儿桃子,那是小米千丝万丝筑就的茧。就算小米把万般都放下,要走也无处容身,八十岁的婆婆无家乡,女人活到三十岁,才能体会这句话的真实和悲凉。丈夫是女人的家,孩子是女人的家,女人如寄的命千年不变,读尽万卷诗书也是枉然,容颜绝世倾国倾城也是枉然。赵明诚死了,李清照流寓江南,身如飞蓬;项羽亡命垓下,虞姬血溅鱼肠,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这是女人的千古绝唱。杨杲的情书,在大学老师小米这里,说到底也不过是司马相如为陈阿娇写的一曲《长门赋》,女人如水水如愁,千般迂回,万般曲折,不过都是无奈,几时真由得女人自己?

沈安呀,沈安,既然你不给我台阶,那我这次就给你好了,小米想。当晚便表现得比平日更贤良十分,所有的家事都安顿好了,女儿桃子做完作业,不到9点就睡了,小米躺在沙发上捧卷而读——心思却全不在书上,只是一心感觉着卧室里沈安的动静。养马三年知马性,和沈安结婚十年了,小米多少也知道沈安的一些行事风格,10点之前,沈安是不会到沙发边来的,怕女儿没有睡深,但10点后呢?小米忐忑不安,夫妻吵架不过夜,脚儿勾勾又说话,生气和质问都是引子,只要开口,不管过程是如何刀光剑影,不过就是欲迎还拒、欲就还推的幌子,到头来都是抱头而眠,婚姻中的爱情只有在硝烟弥漫的时候才能感觉到一些热度,小米极迷恋这种大病初愈般的感觉,就像过去一个得了美人痨的人迷恋大烟一样,多少次了,小米欲罢不能。但沈安却不知小米的心意,或许故意装作不知,二十天了,整整二十天,沙发上的小米焦躁得就像热锅里被翻炒的一颗栗子,积蓄的怨气也已能翻江倒海。冤有头,债有主,你就等着吧,沈安,这次不把你的肩膀咬得伤痕累累决不罢休,小米似乎都能听见自己牙齿嘎嘎作响的声音。10点,11点,12点,1点……等待的过程天长地久,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根能随意拉长的皮筋,小米的神经简直要崩溃了。其间沈安出来两次,一次上客厅倒开水,一次上厕所,沈安有意放轻的脚步声,差点让小米的心停止了跳动,除了初恋的日子,小米再也没有如此惊心动魄地等待过了,但脚步声到底没有停在沙发边上。笙歌远去,柔肠寸断,深夜的等待再次成空。没有表面声色俱厉的质问,没有亦退亦进亦真亦假的生气,哪怕只是形式上的屈膝,他沈安都不为了,杨杲的情书甚至掀不起一场游戏般的战争,他沈安真像拥有三宫六院的汉武帝,不声不响之间就把小米打入了冷宫。绝望中的小米几乎想要冲进卧室掀掉被子找沈安理论,我小米知书达理,我小米守身如玉,我小米安贫体恤,凭什么受你沈安如此冷落?但黑暗中的小米什么也没有做,也做不了。山已裂,海已干,六月飞雪,鸟兽灭绝,天地已经坍塌,曾经的爱意灰飞烟灭,心碎的小米全身冰凉,气若游丝。

一夜无眠,小米花容失色。所有的锋芒所有的光彩所有的自信顷刻间消失殆尽,此时的小米,像一只褪光了艳丽羽毛的病鸟,恹恹地栖在陈青家宽大的沙发上。从初恋到新婚,又从新婚到初恋,小米断断续续又反反复复地诉说她曾经的爱情。陈青不言,只是低头喝着她的菊花茶,一朵朵干枯的菊花像一张张老女人的脸,经水之后,仿佛妆后重生,可有谁能珍惜它们这种对美的苦苦眷恋之心?往事不堪回首,要说从前,陈青黛眉朱唇,身轻如燕,宿舍那是五楼哇,可年轻的欧阳不在乎,夜里出去或者回来,总喜欢将陈青背上背下,哪怕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哪怕在楼道碰到邻居,他也不让陈青下来,他说,他要一辈子就这样背着陈青,他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背上的美丽女人是他欧阳皓的女人。男人的诺言是女人永远的翅膀,女人一下子脱胎换骨,得道成仙,从此步下生云,鞋不沾尘,衣袂飘飘,翩若惊鸿。可结果呢,不过是飞入了月宫,做了虽长生不老却夜夜独守空房的嫦娥,空欢喜的。婚姻是杯雄黄酒,没喝之前,女人是如花似玉的白娘子,喝下之后,绫罗帐里一条蛇而已,青峰脚下修炼千年,也没有破了男人的法眼。雷峰塔也好,天上的月亮也好,不过都是汉武帝用来囚禁陈阿娇的长门宫。

可陈青体贴,不说从前,也三言两语将沈安绕开了去,只闲闲地和小米聊起姜绯玉的事。

在师大,哲学系的姜绯玉是个传奇人物,无人不知的,当年那个绰约妩媚呀,真是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眼儿一转,波光潋滟,男人的心即风生水起,欲静不能。那时师大的单身汉,怕有一半都是姜绯玉的裙下之臣,嫁谁呢?姜绯玉挑挑拣拣,拣拣挑挑,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怎么挑算过分呢?就这样花了眼,一挑就挑到了四十岁。大学里四十岁的男人是黄金,是钻石,只要愿意,找个十八岁的学生结婚都可以;四十岁的女人呢,是残花,是败草,想嫁也不能了。不是嫁不出去,只是再没有相当的男人嫁,年纪合适又事业有成的,都是别人的丈夫,哪怕人家未婚,谁又想娶一个人老珠黄像件旧绣衣一样的女人?可再饥不择食,也不能嫁给一个一无所有的年轻男人,就算那个男人愿意吃软饭,姜绯玉也愿意养他,依然不行,自己好歹也是个教授,身份和颜面还是要的。已许久没有人要为绯玉做媒了——总是不成的,何必白操心?可前些日子,总务处的蒋科长又旧话重提,替绯玉介绍了一个男人,是个丧妻不久的鳏夫。蒋科长说,条件是相当的,人家是检察院的检察长,五十来岁,长得高高大大的。可姜绯玉一口就回绝了,如锦似缎的人生还没开始(其实也无法开始),却要陪一个死了妻子有儿有女的糟老头子,哪里会甘心?绯玉不嫁,可总有人想嫁,不过半年,那个检察长再婚了,娶的也是个漂亮女人,三十出头,刚和下岗不久的丈夫离婚。蒋科长见人就说,多可惜呀,那个男的本来我是要介绍给姜绯玉的。

小米比陈青更清楚姜绯玉的事情,哲学系和中文系都属人文学院,两个系的办公室就在同一幢大楼里,周二开会的时候,偶尔会在大门口或过道上遇见姜绯玉,昔日的美人如今依然是浓妆艳抹,锦衣华服,擦肩而过的时刻,暗香袭人,因为早就知道了姜绯玉其人其事,所以每次这样的相遇都让小米忍不住黯然神伤。什么胭脂能挽留逝去的岁月,能遮掩憔悴的容颜?什么香水涂在一个四十岁的女人身上,能勾住男人的魂,让男人想入非非?香者自然香,去者不能留,四十岁的女人哪,早该洞悉一切,铅华去尽,素面朝天,怎还能长袖翩翩,强颜欢笑?艳妆出行的半老女人呀,是最寂寞最凄凉最无依无靠的女人,是人群里的孤魂野鬼。

男人三十是烟花三月,是春风得意马蹄疾,是一日看尽长安花,可女人三十却是背面秋风下,这是陈青借姜绯玉的故事要表达的,小米懂得好友的心意。陈青说,知道为什么故事都要大团圆结局吗?不是女人都贞节,都要从一而终,而是因为女人无处可去。去哪儿呀?在古代回娘家,可娘家有哥嫂,不容小姑的,《孔雀东南飞》里焦仲卿妻被逼得上了吊,《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带了一大笔钱回娘家,也还是待不住,所以用尽心思要嫁范柳原,还得谢一场旷世的战争,成就了她的姻缘。可今天的女人到哪儿去遇这种倾城之恋呢?自然可以独居,反正有自己的薪水,不用丈夫养的,可一个人住着,形单影只,不是太孤寒吗?

是在半夜时分,小米轻手轻脚地回到了床上,沈安或许没睡安稳,或许本来就是醒着的,转身就抱住了小米。两人都无言,只是静静地相拥着,沈安的手掌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小米脑后又细又软的头发,只是二十天,却像隔了一生一世。妥协后的小米有些伤感,但沈安的怀抱依然温暖,男人的爱情哪,原来是女人的鸦片,一旦染上,想戒掉也难,所以千次万次回头的都是女人。钱锺书说,婚姻是座围城,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可钱先生不知道,那些想出来的其实都是男人,女人却是守城者——守住里面的男人,也守住外面的女人。

男人哪里知道女人的心思。

不想从前,不想那桃花四月天,当男人的爱更行更远,女人却醍醐灌顶,从此冰雪聪明。

发表于《上海文学》2002年第6期

转载于《小说月报》2002年第7期

入选《2002年中国最佳短篇小说》

《中国文学最佳排行榜》第六

获第八届《上海文学》优秀作品奖和谷雨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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