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铃声大作,我透过猫眼朝外观望,外面一片晃动的模糊,混沌得如在雾里。当我最终搞清那模糊是一只人的眼睛,在猫眼的另一端正朝里窥望时,吓得我倒退几步,吸了一口冷气。退休后我一个人在北京住着,属于空巢老人系列,治安的问题不可不重视,虽然无财又无色,终归是件让人揪心的事情。
从猫眼外头朝里望,肯定看不出什么所以然,这个人趴着往里看,企图弄清屋里的一二三,不是别有用心就是脑子进水了。我在猫眼的这头等待大眼睛的离开,那只眼睛偏偏忽闪忽闪,很执着地不肯离去。我问了一声,谁,外头没有回应,眼睛也没有离开,我再一次追问是谁,门外发出吱吱的声音,像是耗子。我挂上铁链,将门开了一条缝,门外立刻有半张脸挤了进来,随同脸进来的还有尖厉破裂的声音,你猜猜俄(我)是谁?
不用猜,光听声音我就知道是谁来了,青山县黄金台村的刘金台。
我赶忙开了门,将这位来自遥远乡村的刘大宝贝让进屋里。随同老刘进屋的还有两个纸箱子,箱子上头有猕猴桃图案,我在县里工作时当过猕猴桃形象代言人,箱子上的我在一群猕猴桃中咧着嘴幸福地笑着,模样傻得不能再傻。不幸的是箱子用胶条封着,于是我的身上、脸上便横七竖八粘满了胶条,头顶还开了一个窟窿,半个耳朵被顶出的金属刺穿,十分惨烈。
看我注视箱子,老刘说,上北京特意挑了两个印着你图案的箱子,让你看了高兴。
我说,你还不如挑两个装秦俑奶粉的箱子,那奶牛比我结实。
老刘说,奶粉箱子没有你的大,装不了多少东西,主要是让你知道咱青山人至今还惦记着你,还用着你的箱子装东西。
老刘说去年他主动要求做县里的生态猪肉代言人,人家不要,说他形象不行。不行就不行,管猪场的那个娘们还以为自己是貂蝉呢,呸,连二泡他姥姥都不如。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远之则怨,近之则不孙(逊)。
我没纠正他的错误,不孙就不孙吧,为这个跟老刘较真,较不过来。老刘犯这样的错误多了,他在言谈中特别爱转文,爱显示他的学问和不凡,其实是怕人小看了他。他常常把青山县的文化人整得一愣一愣的,怕自己的学识不足而不敢张嘴。老刘不怯场,什么都敢说,体现着无知者无畏的高端风度。老刘言谈中喜欢引用古诗,信口便来,自然流畅,合辙押韵,一蒙能蒙倒一大片,诸如“红酥手,黄縢酒,两只黄鹂鸣翠柳;长亭外,古道边,一行白鹭上青天”。很有意境的十八扯,不动声色地改编名著,老刘有这本事!
有一回大伙谈到了他曾经卖假茅台酒的事情。老刘说,那是致富初级阶段的举措,那个事情把我弄得监介得很很。公安局来抓我,我把挣来的钱边跑边拆了捆捆,朝后头一扬,警察们光顾着捡钱咧,我就钻了巷子,这一跑我没停脚就跑到云南咧,远得太太。警察们收敛了半个钟头,才把钱拾掇起来,还抓人呢,抓鬼去吧!小不忍则乱大谋,他们一钱障目,修炼得还不够档次。
大家都觉着老刘的言辞有些别扭,又找不出毛病,还是我斗胆问了一句,老刘,你说的监介可是陕西方言?
老刘解释监介的意思,说了半天,大伙才闹明白,监介就是尴尬,被老兄各念了一半,于是众人大笑。老刘一本正经地说,锦囊佳句,解铃还须系铃人。
于是监介在我们文化圈里还真真就成了尴尬的代名词,一说监介,谁都知道什么意思,也知道它背后的故事。
老刘农民出身,近些年在老家操持了一个古玩铺子,冠冕堂皇地自称是个收藏家。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老刘的铺子虽然在民间乡下,去的人还是不少,常有河南、甘肃的同行过来跟他交流。我的作家朋友到青山县来看我,也都要到黄金台来看看,一来拜会黄金台的山水形制,二来会会农民收藏家老刘。老刘常到乡间去收集各种古旧物件,拿回来修理收拾一番(也包括作假)摆在铺子里,也颇有规模。老刘很清楚,跟文物打交道就得向文化靠拢,所以老刘练书法,背古文,自己制砚,装裱字画,小学没毕业的老刘追求形式的到位很是一丝不苟。老刘内秀,自己刻了个九龙戏珠的砚台,其精美程度让我吃惊,差点掏钱把它买下来。县里文友施长青说不可,砚台是砖刻的,好看不中用,我就没买。老刘也不恼,不买就不买,他说人和物件有缘分,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不能强求。
老刘家穷,没念几年书,加上“文革”,把一切都耽搁了,文化程度充其量也就是小学三年级的水平。后来自己恶补,补了个一塌糊涂,连ABC也认不全的老刘还拿到了美国拉乎翰大学的博士学位。拉乎翰大学连美国教育部都不知它在哪个州,说白了就是掏钱买张纸罢了。大学是假的,但是纸很硬,图案也精美,依着老刘的性情应该把它挂在墙上,可是老刘很少把它拿出来显摆。我是他的朋友,也只见识过洋文凭一回。他自然也知道文凭的来历名不正言不顺,悄悄跟我说,滥竽充数、狼狈为奸罢了。
这话说得倒也准确。
老刘有了博士称号,他的名片便很醒目地印了几个洋文字母,字母后头是“博士”两个汉字。洋文没人能看得懂,我问是希腊文还是拉丁文,老刘眨巴着小眼没说话。他的小儿子二泡告诉我,那几个字母是汉语拼音“收藏”两个字,被他爸爸删去了o和a两个字母,这就谁也不会读了。
老刘的古玩铺子是个三层小楼,坐落在黄金台村的北沿,朝南望是秦岭的连绵青山,朝北看是渭河的广阔滩地,风光是一顶一的好!刘家楼顶上飘扬着一面庄严的五星红旗,红旗的旁边是他自制的“黄金台收藏协会”的绿旗,镶着粉边,生动又活跃。特别是在夕阳下,黄金台沐浴在金色落日中,老刘家的旗子衬着青山绿水,在晚风中舒卷自如,往往让人时空错乱,联想起宋江的“替天行道”和孙悟空“齐天大圣”的名号来。在渭河边,这面带粉边的绿旗比红旗更有名,更招人耳目,一问黄金台收藏协会没人不知道。当年我闲了常到老刘的铺子里转悠,他总有些意想不到的东西拿出来给我展示,比如清朝官员的帽子、绣花的小脚鞋、冯玉祥使过的茶壶、于右任书写的条幅……真的假的都说不清楚。老刘把他的二楼装扮成了县衙大堂的模样,一张卷边大案,后头是海水江崖红日喷薄的背景,两边是“回避”“肃静”的牌子,墙上立着衙役使用的哨棍、板子,一把太师椅,一块惊堂木,都是从私人手里收来的,货真价实。我坐在大案后头,把惊堂木啪地一拍,清脆响亮,威风无比。老刘说,咋个向,感觉不错吧?县长老张的办公室哪能跟我这个比?
我说,比张县长有派。
当时的张县长正为宿办合一的办公室闹耗子而一筹莫展。
老刘说要是我愿意,他可以把这地方借给我写作,这大案子几台电脑也摆下了,平展宽敞,要是写书法,六尺宣纸不用抻纸。我未置可否,因为我不知道在这张县官审过案的台子上,在那些“回避”“肃静”的陪伴下,我会写出什么样的文字来。
老刘的内室挂着他自己的书法,书法无规无矩,无拘无束,伸胳膊尥腿,七扭八歪,毫不掩饰,毫不做作,倒也有一番真性情。东边一幅是“我幸则我素”,西边一幅是“知足则长乐”,落着“黄金台居士”的款,裱了,用镜框装着,位置挺显著。两幅书法的上头都盖着闲章,东边是“静心”,西边是“墨香”,整个作品,唯有两个闲章还像回事,其他都是昏天黑地。一问老刘,说名章是用洋芋刻的,一次性使用,完了就让老婆炒了酸辣洋芋丝,以防别人假冒,俩闲章是在西安书院门小摊上买的现成的,一大堆随便挑,三块钱一块。我私下跟老刘说,“我幸则我素”的“幸”应该是“行”;“知足则长乐”的“长”应该是“常”。
老刘看着他的书法说,错了吗?
我说,错了。
老刘说,你把对的给我写下来,这伙哈,看了都不言声,成心看我笑话。
我把“知足常乐、我行我素”给他写了,说,这个则字也得去掉,用不着在这里出现。
没几天,新的“我行我素”“知足常乐”就挂出来了,在主席像两边,一边一条。我暗自替墙上的主席叫苦,摊上缺a少o的“博士”,想必主席也没辙。
我从青山退休回北京已有两年,这期间跟老刘几乎没有联系。这次他贸然跑了来,也充分体现了他的风格——烦你没商量,一切都是“我行则我素”。我怪他事先不打招呼,他说事先招呼就来不了了,那样我一准说有事,开会呀、采风呀,不接待的理由十分充足,百分之百不会在家。老刘说得没错,在家里接待这么一个人物,还真有点麻烦!我暗暗地为正写到半截的小说叫苦。
我让他把鞋换了,老刘不换,说城里人就是多事,地就是让人踩的,雪泥鸿爪,是件多么文雅的事情,遗憾的是他的爪上没有雪泥。
我说,地板是新铺的核桃木,我怕你踩坏了。
老刘说,核桃木有甚了不起,我院里的核桃树十几棵,二泡(他的大儿子叫一泡)一天上下几十回,从来也不脱鞋。
话是这样说,老刘还是很不情愿地把两只尖头皮鞋脱了,这一脱不打紧,一股热臭立刻在房间里弥散开来,熏得我差点没背过气去。我说,你还是快穿上吧,我受不了!
老刘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是你让我脱的,我又没主动脱,空气已然污染了,总是比窗户外头的雾狸(霾)好得多。看看你们北京的天吧,哪里有咱们青山透亮,也亏你在这儿待得住。要不跟我一块回青山,回黄金台,现在山下的油桃花开得正美。
我说,就凭你这一双脚,北京的PM2.5得翻成二百五。
老刘让我找了两个塑料袋,把脚套上了,气味还是不能消散,已就已就了,再怎么做都于事无补。
我问老刘来的目的,他说他的收藏事业要发展,北京是有大眼界、大市场的地方,他是来开眼长见识的。
老刘说话的时候一张脸很生动,小眯眯眼,厚嘴唇,眉毛上下乱飞,大黄门牙朝外翻,两颗小金牙闪烁其中。我寻思老刘搞收藏是干错了行,要演电视,效果不会比《民兵葛二蛋》差。天地间造就了这么张脸,真难为了老天爷。
给老刘做了一顿炸酱面,冰箱里有现成的炸酱,下了一把挂面,连面码也没有,纯粹是凑合。想到我在黄金台老刘的家里,没少吃他老婆做的臊子面,那面都是现擀的,下到锅里团团转,汤宽肉烂,香菜蒜苗配以胡萝卜鸡蛋,一碗是绝对不够的。眼下的我跟黄金台人比,缺了点厚道和热情。
老刘对炸酱面不满意,说吃着糊嘴,面也不筋道,糨子一样在嘴里然。我说这是北京的代表吃食,家家都吃这个,吃了上千年了,崇祯皇帝上吊前就是吃的炸酱面。
老刘看着我,眼睛直往上翻。他对这个细节似乎很感兴趣。
在老刘吃第二碗面的时候,我做出决定,把他安置在楼下马路对面的小招待所去住,这样于他于我都方便。我说了安排,老刘半天才说,我没带身份证。
我知道老刘是怎么想的,他是怕花钱,在我这儿住着可以省店钱、饭钱,而且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就像当年我住在他们家写小说,青山绿水,山风徐徐,他老婆管吃管喝,整整半年,让人不想离开。我告诉老刘,住招待所我出钱,饭钱我也出,客来了,哪有让客破费的道理?老刘改口说二代身份证他没带,但是他带了老的,估计还能用。
老刘很聪明地给自己下了台阶。
我问老刘明天打算去哪儿,老刘说当然先上故宫。他向往故宫珍宝馆不是一天两天了,搞收藏的没去过故宫珍宝馆就好比秦始皇没吃过羊肉泡馍,羞见江东父老!老刘说他第二想看的是书画馆,我说,你不搞书法,看哪门子书画馆?
老刘说,你焉知兄弟不搞书法?兄弟现在也是中国书画院馆员呢!
老刘说着要掏证件,我让他别掏了,说我也不是资格审查委员会的。老刘说他看我的眼神总是有些游离,有怀疑成分在其中。我说是让他的臭脚熏的,再坚持一会就昏倒了,游离只是前奏。
把老刘往招待所送的时候,他把纸箱、提兜存到我家里。他那个人造革的兜子有年头了,边边角角都磨得发了白,链子紧紧地拉着,又用塑料绳拴了好几道,提在手里沉甸甸的。我问兜子里可又是黄金台捡来的破砖烂瓦,老刘很神秘地说,比瓦当值钱,知道吗?这里头有两块马蹄金,沉得很很的马蹄金!
我问他有多沉。老刘说,一块半斤,两块一斤。
我说,老刘你成啊,终于如愿以偿啦!
老刘说,春色满园关不住,两块红杏出土来。不是我找它们,是它们自己找我来了。
还一下俩!我说。
老刘说,宝贝习惯扎堆,跟地里的猪苓似的,要不一个寻不见,要不一窝十几斤。
我说,这比中彩票都难,你小子撞大运啦!
老刘说,到现在我也不能说它们就是我刘金台的,我一个人担不起这大福分。
……
老刘走后,装金子的破兜成了我的负担,掂量我屋里的东西,加到一块也抵不上这兜金子。为了这金子,我把老刘的兜子换了几个地方,总觉得不踏实,我想象着马蹄金的模样,想象着半斤重的大金块,以致在黑暗中都觉得兜子在放光芒。破兜子对我充满了诱惑力,我遏制着将它打开的冲动,压抑着无限的好奇心,煎熬于辗转反侧之中。
马蹄金,通红的烫手之物啊!
黄金台位于秦岭北麓,这个名字跟地里出现过马蹄金有关。这里曾经是汉武帝功臣军人们的墓地,墓地隔着渭河,对岸就是汉武帝的茂陵,高大的陵冢,威严地罩护着坐落在河水南边的这片高台。黄金台村位于高台西沿,小村背山面水,聚气藏风,景色秀美。村里大部分人都姓刘,是汉武帝的赐姓。汉朝天子还赏赐过归顺的匈奴首领也姓刘,叫刘寄奴。可是匈奴刘寄奴觉得姓刘是侮辱,他委屈大发了,后来他造反,毅然脱离刘姓,改叫赫连勃勃,建立了大夏王朝。连天子也不当,赫连勃勃,他要与天相齐。与刘寄奴不同,汉武帝的军士们接受了刘姓却是受宠若惊,十二分地感恩戴德,将姓氏视为无上荣光。太始元年,这些军士们曾经跟着将军征服西域,血战数月,立下赫赫战功。班师回朝,十几万人剩下了不到一千,伤痕累累,精力耗尽的他们给皇帝带回了十几匹大宛名马和上千匹西域好马。大宛马又叫汗血马,据说马跑起来出的汗像鲜血一样,名贵稀少。汉武帝憧憬着得到大宛马,曾经用黄金打造了一匹金马,送给大宛国王,意欲用金马换一匹大宛马,但是遭到了大宛的拒绝,不但不给马,还把使者杀了。汉武帝大怒,这才有了派大将李广利征战大宛之举。马是弄来了,人却死了不少,人和马比,马更重要,得天马者得天下,汉武帝高兴之余作赋《西极天马之歌》:天马来兮从西极,经万里兮归有德。承灵威兮降外国,涉流沙兮四夷服。当年汉武帝西登陇首祭天,捕获白麟,以为祥瑞,将黄金铸成麟趾马蹄形,赏赐征战归来的将领。将军们去世后,马蹄金作为荣耀随主人陪葬,被带往另一个世界。幸存的兵士虽然没有马蹄金,却成了护墓人,空顶着一个高贵的刘姓,与他们的将军们死死生生地聚在一起。黄金台村村民是守墓军人的后代,至今黄金台的百姓彪悍耿直,崇尚武功,禀性与周边其他村落迥然不同。
我在青山县挂职,长年在黄金台驻队,休息时常到村外溜达,偶尔能拾到残破的绳纹砖或是有图案的小瓦当。找行家看过,有的说是周,有的说是秦,更多的说是汉。有时候地里有消息传来,谁谁谁在自留地里挖出了罐罐,谁谁谁在自家屋后挖出一把锈蚀的宝剑、一堆掰不开的箭镞。得到消息,我一准要跑去看,在那散发着土腥味的深坑前,被传递上来的陶仓、陶罐、鬼灶、陶瓮等陪葬物,零零散散地堆放在坑沿上。离开湿土的陶器们迎着高岗上的硬风,暴晒着粗壮的太阳,战战兢兢,满是惶恐无措的模样。当然这太阳和硬风它们在两千年前便见识过了,在仪式中随着它们的主人沉寂于地下,沉寂在无限黑暗中。现在它们又被唤醒惊扰,还原于地面,暴露于久违了的环境中。罐命如斯,别有一场经历在等待。我看到有的陶罐里还放着金黄的小米,伸手抓一把,米的感觉还很充实,可是过一会那米就变成了土。老乡们对陶罐不看重,很随意地用脚踢它们,这些东西他们不往家拿,视它们为不洁、晦气。他们专注的是金玉器物,最最关注的是马蹄金,那是一块比拳头还大的金疙瘩,得一块,一辈子衣食无忧。传说一李姓人,也是穷人,在黄金台地里挖出了马蹄金,不敢张扬,奔走异乡,弃农经商,做盐的生意,把买卖做到江南扬州去了。李家的孙子李甲还娶了江南名妓杜十娘,中途变卦,十娘跳江,让人给写到文章里了……有好事者推断,李家那块马蹄金的掘出至少在明朝以前,自明以后四百多年时间,地里还没出土过第二块。就是说,并不是所有参战的将军都被赏赐了马蹄金,也不是所有的马蹄金都被埋入了地下。但黄金台的名称却延续下来,名称的延续就是黄金的延续,就是人们发财希望的延续。这里的人世世代代都做着挖出金子的梦,都梦想着有朝一日也当回李甲,到扬州去娶美女。改革开放分地到户的时候,黄金台的人都暗暗较着心劲,估摸着自家地里有几座古墓,能不能挖出马蹄金。尽管县上文物部门几次下来做工作,说地下的一切物件小到一颗钉子都归国家所有,个人无权私藏,但却不能奏效。自家地里的事情,与炕头无异,谁能说得清楚?
老刘,刘金台绝对是个头脑够用的主,在别人嫌陶瓮秽气,在地头将它们敲烂的时候,老刘五毛钱一个将它们一一收购了,当然这是二十几年前的事情了。现在一个绿釉十二生肖陶罐,市场价格已经上了万,老乡们也懂得了陶家伙只要品相好,照样值钱。老刘家的楼顶上大大小小的罐子堆满了,像个瓦窑场,都是齐整的没有残缺的汉陶,卖一个就够吃两年的。我虽没见过老刘做汉陶的买卖,但是我也不能保证倒卖过假酒的老刘不倒卖文物。有人想抓老刘的辫子,可就是抓不着,他精滑精滑的,时不常地还要装傻。老刘几次纠正我,说他做的是古玩买卖,不是文物买卖,这实在是个很原则的大问题,千万不敢混淆了。老刘老婆何彩圈日日打着挖金子的主意,彩圈没事便带着一泡、二泡到自留地里去深挖地,对老刘的事情基本不管,任着老刘在外头花里胡哨瞎折腾。何彩圈是个贤惠媳妇,十分景仰和热爱老刘,视老刘为天下头等人物。老刘说宣统在乾隆之前,何彩圈便认为宣统是乾隆的爷爷。有一回还大眼瞪小眼地跟儿子辩论,直到二泡把字典拿来,何彩圈还坚持说,你爸搞了几十年古玩,跟历史打了几十年交道,还能错?这本书才出了几年,新新的塑料皮,上月才从县城书店买回来的!
老刘倒腾的玩意大部分是清末、民国的老东西,也有说不清年代的老玉,明朝的香炉,道光年的刺绣,洪宪年的大碗什么的,见识得多了自然也有了一副火眼金睛。有一回,省上来了几个喜好古玩的文学朋友到老刘屋里闲坐,说到老玉,各人都从脖子上往外掏东西,有玉人、玉柱、玉猪、玉蝉什么的,各夸各的质地,各赞各的沁色。老刘看了说,山外青山楼外楼,大珠小珠落玉盘。
没人明白什么意思,纷纷向老刘请教。老刘挑出众人手里的几块玉说,并非是玉便佳,山外有山,楼外有楼,选择的学问大了。比如这几个,是古时填塞死者七窍用的,纵然有沁,也是尸血污浊之沁,怎可堂而皇之往脖子上挂?非但不能养人,反而还要招秽。
佩玉者大服。
青山县是关中文化大县,这些东西在民间很丰富。老刘经常到乡下收古玩,走街串巷,跟四里八乡的人都熟,特别是跟妇女更熟。老刘在男女关系上放得开,也不遮掩避讳,闲聊的时候,朋友们常拿这个当话题,老刘都如实回答,态度十分诚恳,比在公安局回答警察询问还老实,而且十分具体,包括细节都详细交代。问他各村有多少相好,他说一百多,问有多少私生子,他说三十多。有人认真了说,这些人你怎么养活得过来?
老刘说,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她们不要我养活,她们心甘情愿,就如同春风和梨花一样,彼此相愉说(悦)。
我说,老刘你就吹吧,吹过头就没人信了。
老刘说,怎能吹过头,实事则求是,知足则常乐,嘿嘿……
开始我还真不信,后来文友施长青带我到紫竹、盐乐、黄化几个村镇去闲逛。施长青指着一个抱孩子的妇女说,看,那个是老刘的相好,孩子是老刘的儿!
我看那女子,个头不高,三十多岁,竟然有几分姿色,还穿着牛仔裤,经营着服装店,一边哄孩子一边卖衣裳,再看那儿,整个一个老刘翻版,包括那门牙,也是一丝不苟地往外翻腾。有回在西指头村,一个半大小子在树上摘杏,施长青说那也是老刘的儿,摘杏的小子把筐系下来,问我们买不买,看着孩子那两个有特色的门牙,我赶紧说,买,买!
县里开运动会,施长青点着啦啦队里的两个丫头说,她们都有老刘的基因……
我突然觉得老刘很不是东西,眼前这个施长青也不是什么好鸟!一丘之貉!挺无聊。
冬月的一天晚上,我开完会往宿舍走,在丁字路口看见老刘蹲在背风处烧纸。当时的天气很冷,还飘着小雪花,北风一吹,头上的电线呜呜作响,像是在呜咽。我感觉老刘挺凄凉,就凑过去跟他搭讪,想安慰几句。老刘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塞给我一把冥票,意思是让我帮忙。那些冥票的面额都很大,上百亿的,还有阎王爷的大头像,票面最小的也是五百万,看来老刘是铁了心让他过世的先人在那个世界当个大富翁。老刘让我烧冥票,他自己则烧一本写满了字的本子,先一页一页地撕下来,再一张一张地填进火里,嘴里还念念有词。从燃烧的页面上看,是本日记,女人写的日记,字迹娟秀,密密麻麻的。火堆里,每页点燃的字纸上都被我压上了一张大票,我俩你来我往烧得饶有兴味,很有水平。于是我知道了,烧纸是件非常美好的事情,带有深刻的纪念意义和艺术感觉在里头。我也知道了,那晚老刘是给一个去世了三年的相好送去了一份念想。相好是地区报纸的一个记者,我们文化圈的人都认识,她跑文物口,常到县上来采访,什么时候跟老刘有了一腿,没人知道,在这样的时代,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没有规律可循。后来女记者得了癌症,病榻上的她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面对自己的丈夫和一大家子人,却单单把两大本日记郑重地交到了老刘手上。日记的内容我不好意思问,但这件事情本身显出了老刘的有情有义,显出了他的人格魅力。我想,那个女记者跟老刘也未必就是男欢女爱,人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总有些想法要对谁倾诉。对谁说呢?最好的办法是找个毫不相干、八竿子打不着的、没有任何利害冲突的人说,安全尽兴,用不着设防。老刘是个很好的诉说对象,这也是老刘有女人缘的原因。
有一回,老刘到四季村去收购古玩,我说我要跟他出去转。出发之前老刘让我化了装,在我的衣裳外头罩了一件工厂技术员穿的蓝大褂,戴了一顶蓝帽子,把帽檐压得很低。我说他把我整得很不清爽,像特务,他说像特务就对了。
坐着老刘的车去四季村,他的车是从城里淘汰下来的黄面的,没有牌照,没有挡风玻璃,四个大灯灭了仨,只一个亮着,独眼龙一样还老眨眼。车里头被老刘布置得洞房一般,顶部一圈流苏,忽闪忽闪很热闹。前头一个小电视,我问电视能不能看,老刘啪地拧动车钥匙,汽车一阵哆嗦,电视屏幕上一阵雪花过后出现了他自己硕大的脑袋,背景就是他那个县衙大堂,看不见海水,只见红日,有日本国旗之嫌。屏幕上的老刘摇头晃脑地操着陕西腔说,古玩在民间,万代永流传。铁眼做买卖,数我刘金台——开车!让俄尚羊(徜徉)在希望的田野上!
敢情是老刘自行录制的出行序曲,还配着背景音乐,音乐是秦腔板胡独奏,演奏者是西安音乐学院的民乐教授鲁日融。鲁日融绝想不到他的作品会派上这样的用场,就跟主席想不到他会与“知足常乐、我行我素”为伍一样。
出行序幕害得我一口水差点没喷出来。
车门关不严,被老刘用麻绳套上了,只见他一踩油门,面包车噌的一下蹿了出去,抖动着,轰鸣着,上了乡间土路。随着车轮转动,音乐大起,头顶的一个风扇开始哗哗旋转,我说天气还凉,用不着风扇,再说,你前头也没有玻璃。老刘说它们是一伙的,要动一块动,谁也不能歇着,这就叫同甘苦共患难。我说老刘的汽车像吉卜赛大篷车。老刘问吉卜赛是哪个国家,首都在哪里,我说我也不知道。汽车的机关很多,我感念老刘还没有拿到机械博士学位,给这辆车留下了发展余地,要不还不知如何改装,幻化成何等模样呢。老刘的车开得很老练,每回换挡,手腕都要耍个花子,自己一点也不觉得怪异,却让我不敢看他的手。这样的动作要是让驾校的教练看见了,不把他的手腕子打肿才怪。好在老刘是自学成才,他压根就没领过驾驶执照。县里的交警都认识老刘这辆花里胡哨的车,拿他没办法,扣分罚款无从说起,扣车等于给交警队院里平添一堆垃圾,让收废品的来拉,收废品的不要,说是不好分类。警察只好让老刘自己开回去拆,孰料几日后,老刘的吉卜赛车又行驶在了希望的田野上,乐声比往日放得更响,车前头多了块自制的牌子,牛B74110,惹得警察见着74110就逮,玩着老鼠和猫的游戏。
春光中,我和老刘坐着花汽车,带着激扬的板胡音乐和美丽的流苏,晃悠在开满菜花的大田中间。屏幕上,老刘的小广告在间断闪烁,汽车勇往直前,没走多远,我的身上已经是泥点一片。亏得穿了件蓝大褂。
半个小时后,老刘的汽车停在了四季村一个小院门口,主人是个五十多岁姓范的汉子,老范见了老刘也不言声,很神秘地径直把他领到后院。我没把自个当外人,也跟了过去。农家的后院有猪圈,有鸡窝,柿子树下拴了条土狗,汪汪汪挣着铁链子使劲叫。躲过地上的鸡粪,绕过那只喋喋不休的狗,我小心地躲避着头顶晾晒的背心、裤衩。没想到,高雅的古玩交易初始竟然是在这样的环境里进行。老范瞄了我一眼,从房檐下的烧炕洞里摸出个塑料包,打开来,是十几根青铜箭头,箭头还很锋利,生着碧绿的锈,品相不错。见老刘不动声色,老范又从屋里抱出一尊菩萨像,一看便知是哪座乡间庙里的物件,厚厚的香火泥将整座佛像糊得看不出眉眼。老范还要从屋里往外拿东西,老刘说下回再来,扭身朝外走,我也赶紧跟了出来。
老刘哗啦啦发动了汽车,他的头像又出现在屏幕上,乐声响起,电扇开转,抖动的车再一次蹿了出去。
我问老刘怎的不要那些箭镞,老刘说是假的。我问何以见得,老刘说,那样锋利整齐,不会是在地下埋了千年的物件,锈是上的颜色,蓝绿蓝绿光鲜照人,你没看见,老范那双手都让颜色染绿了。张寇李载,石狗犬尧,老范这是哄咱哩……是真的也不敢要,比如那座观音,明朝的,但肯定是偷来的,没几天,哪村的老婆们准会打上门来,菩萨生乡间,此物最相思。
我想了半天,到底也没猜出张寇李载、石狗犬尧是什么意思,所知词汇毕竟太少。
汽车驶到村中一家,老刘指着贴了瓷砖的门楼说,我到这家扶过贫。
我看那枣红的大铁门,那“祥和人家”的匾额和正房门上挂着的竹帘子,实在想不出这样的人家何以为“贫”。扭头见老刘脸上的笑意甚有暧昧,遂明白了几分。我问他怎么扶贫,老刘说,院主姓冯,在南边打工,家里留个媳妇,四十来岁,正是贪男人的时候,老冯一年回来几天,几天滋润之后,冯家媳妇就一整年干晾着,饥渴得很很,恓惶得很很。我去了,冯家媳妇柳暗又花明,久旱逢甘雨!
我纠正说,是甘霖。
老刘说,反正就是那个意思,扶贫,不全是扶没钱的。
见我不太以为然,老刘说,把那女人渴坏咧,可怜得很很,我刚进房门,她就把我拦腰抱住,端起来扔到炕上,不容分说就骑上来了。我还没来得及脱帽子,她的衣裳就光咧,滑溜溜白光光一条精身子。我刚要张嘴说话,她舌头就填进来了,小舌头使劲往里掏,恨不得钻我肚里去……如狼似虎,似虎如狼,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她渴大发了!
哪儿跟哪儿啊!我说。
老刘说,难道你没认为我是在做好事?我当然也豁出去了,铆着劲连着四回,抽空了。自古人生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我问汗青什么意思,老刘说就是汗水滴在了麦苗上,锄禾日当午,费劲得很很,不出几身大汗是不行的。
我说我不想评论他的男女之事,我是何彩圈的死党,我吃了何彩圈那么多肉臊子面,得跟她站在一头,不能吃里爬外。老刘说,这事二泡他妈知道,那女人心善,不计较。我“做好事”是发自真心,没有所图,至多完事了冯家媳妇给我做碗荷包蛋。
一碗几个?我问。
老刘说,八个。
我说,撑死你!
老刘说,我去一回够她支撑一个月的。
啊——呸!我说。
我想看看冯家媳妇,让老刘把车往回开,老刘说不可,问为何,老刘说冯家男人回来了。男人回来之前,他给冯家媳妇从城里买了一只马蹄表送去了,送个钟过去,寓意两人的事情到此终结,再无挂碍。钟都送过了,就不能再见面了,再见面双方都会很监介。我说老刘还有始有终,老刘说,扶贫这种事嘛,救急不救穷,哪有没完没了的,点到为止行了。
老刘要带我看四季村冯四老汉家的一口缸,说那口青花缸是“文革”产品,上头有女民兵操练的场景,还有毛主席诗词: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一般的“文革”缸也罢了,难得的是这缸是青花,“文革”青花大概全国没有一两件,珍贵得很很。他动员了几回让主家出让,冯家老太太同意,但是老爷子不干。他在耐着性子等,那老汉已经中风落炕起不来了,只是时间问题。
我说盼人死,老刘有点缺德。老刘说天若有请(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进了冯老四家院门,一片破败景象,一棵老柳树,到4月了还没发芽,树上一只没名堂的鸟,尾巴一撅一撅的,歪着脑袋,闪着阴鸷的小眼看着地面。冯家只有老两口,儿子在外头上学,寒暑假才回来,家里缺少生气,缺少拾掇。听见大门响,老太太迎出来,见是老刘,立刻一脸愧疚,说要到灶屋去烧水。老刘说,只是看看,不喝水,甭麻烦。
我跟着老刘往屋里走,老刘把我朝前让,表现得很有礼貌,很绅士。刚掀开门帘,没承想,一个笤帚疙瘩忽地飞了过来,我赶紧一躲,笤帚疙瘩擦着我脖子而过,生疼。随着笤帚疙瘩的攻击,一个带着痰腔的沉闷声音在吼,不卖!给我滚!
眼瞅着土炕上一个白头发老汉掀开了被子,一歪身子滚下了炕,半身不遂的身子在地上一挺一挺的,像条大虫子,艰难地移动,老汉那只还能动弹的左手使劲往前伸,喉咙里呼哧呼哧滚着两个字,不卖!我紧走两步,刚要把老汉往炕上扶,就听老刘在旁边喊,快跑!
糊里糊涂地被老刘拽出门,问他为何这般慌张,老刘说,你没看见冯老汉在伸手够什么吗?
我问那老汉够什么,老刘说,夜壶!
夜壶和笤帚疙瘩比,我们的逃离是完全正确的。
我说我还没看见青花“文革”缸,老刘说以后有的是机会,不入虎穴,马(焉)得虎子,收古玩就得有百折不挠的精神,只要功夫深,铁杆(杵)磨成针。正说着,老太太过来了,拿帕子兜着两块锅盔,要老刘拿走。老刘不要锅盔,让老太太没事多做做老汉工作,留着一件没用的玩意,塞在桌底下,装白面嫌小,腌浆水菜嫌大,忒不实用。
老太太说她做不了老汉的主,缸是老汉当红卫兵步行上延安串联,在耀州陈炉窑买的,背着抱着从北边弄了回来,几百里地,不容易呢,下了苦的东西自然心里珍贵,舍不得。老刘说他能理解,绝对能理解,就好比自家一口人,哪能说卖就卖了。说着,老刘给老太太塞了十块钱,老太太也没太推辞,看得出这已经成了默契。
上了吉卜赛汽车,老刘自嘲地说,权当买门票了。
我说,可是我什么也没看着哇。
现在,老刘大老远地从陕西奔我来了,从哪方面说我都不能怠慢了人家,否则他回县里一学说,我真没脸回去了。
早晨,老刘从招待所过来了,因为要去故宫,还特意换了一身新衣裳。不换便罢,这一换真正换出了刘博士的水平:头上顶着个黑呢礼帽,礼帽不是现在从商店买来的,是从民间收购来的民国物件,一看就是十分传统,十分有年头了。京城街上,什么怪玩意都有,这顶民国礼帽,大概还是独一份。老刘的帽檐下头挂着副水晶眼镜,也是老物件,镜片小而圆,已经磨损得发了乌,两条铜镜腿从两边兜了个弧度,挂住了耳朵,镜片后头的一双小眼吧唧吧唧不停地眨,很吃力地透过脏镜片朝外张望。老刘上身穿着一件古铜色金团花的唐装,衣袋里拉出一条怀表链子,滴里搭拉地在胸前晃荡;下头穿了条牛仔裤,很瘦的包着屁股裹着腿的那种牛仔裤,大腿上破了一道大口子,口子光剩了一道道纬线没经线;脚上依旧是昨天那双尖皮鞋,出彩的是那双肉色丝袜,这双袜子在何彩圈脚上也还罢了,偏偏套在了刘金台的臭脚上,真是不伦不类的“监介”。老刘一张嘴,嘴里的金牙熠熠放光。以前也没觉得他的金牙怎么的,这会怎感觉挺耀眼,挺闹腾。见我不住地扫描他裤子上的窟窿,老刘说是儿子的裤子,退役下来给他了。
民国范加现代派。
我和老刘拦出租车,出租车不少,可没有一辆肯在我们跟前停下。我有些不耐烦,老刘却不动声色,站在路边沉静如水。老刘的形象吸引了过路不少人的目光,回头率颇高。见多识广的北京人看够了各样标新立异的摩登,头顶顶着一绺绿头发的,裤裆掉在腿肚子上的,耳朵上钉了十几个钉子的,前头露肚脐眼后头亮着半拉屁股的,可是,他们都没有老刘耐看,老刘的装扮让他们似曾相识,既怀旧又新潮。老刘很自豪很骄傲地挺着肚子站着,兵马俑一样的表情有着让人琢磨不透的含蓄淡定。我知道,老刘虽然来自乡下,但是绝没有乡里人初进大都会的羞怯和不安,他自认为有很粗壮的背景,有很丰富的文化底蕴。眼前来来往往的张三李四,其实没法和他比,他的姓是皇上亲赐,偌大中华,具有皇上赐姓的又有几人?在文化历史方面他见多识广,他兜里有黄金台的马蹄金,他屋的楼顶有几百个汉陶和众多绝品瓦当,他有许多名人字画……他尽管常把尴尬说成监介,把不逊说成不孙,那些都无伤大雅,跟眼前人比,他占着天时地利,霸着文化的洪脉,陕西是出皇上的地方,周秦汉唐,十三个朝代,七十二个皇上。站在他家黄金台的坡上,往西看,皇上们排成了一溜;往东看,排成一溜的还是皇上。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气魄,什么样的壮观?顺手提溜出一个,不是秦始皇就是汉武帝;他家地里随便一踢,不是秦砖就是汉瓦……
陪着老刘在故宫转了大半天,腰酸腿疼,快迈不动步了。我看出来了,老刘看大殿,属于狗看星星一片明的水平,他的真实目的是留神着北京的皇上有没有马蹄金,所以对每一个展示窗口都看得很仔细,对黄金的物件、金属的物件尤为关注。在长春宫的庭院里,老刘想着法要摸一摸殿前站着的铜仙鹤,仙鹤用栏杆围着,老刘就蹬在栏杆上使劲够,行为很怪诞,引起了保安的注意。我打岔说这只仙鹤不安分,曾经跑过,被人射了一箭,至今腿上还有伤痕。老刘这才低下头寻找起来。后来老刘又看上了三大殿旁边摆着的大铜水缸,水缸可以摸,老刘那双兵马俑式的硬手,就在缸面上摸过来,摸过去,将缸的兽形提手研究了几个来回。末了对我说,这曾经是镀金的,被人刮了。
我说是八国联军干的。
老刘说,国仇未报壮士老,不周山下红旗乱。
我问什么意思。老刘说,且记刮缸之恨,这仇就让一泡、二泡们报去吧。
晚饭是在东四小吃店吃的,依着老刘是要吃烤鸭,我说小吃店不卖烤鸭,大晚上的吃一肚子油腻消化不了。老刘说那就吃炖肉,有肥有痩的那种。老刘还记着我在他们家给做的醋焖肉,那天他和一泡二泡整整吃了五斤肉,满满的一大柴锅,三个人满嘴流油地直喊幸福。我告诉老刘,小吃店是回民馆子,不卖炖肉。最终,我给老刘要了一份爆肚、一份牛肉炒疙瘩,我自己则吃豆汁、焦圈。老刘把饭吃得有一搭没一搭,说帝都的吃食比不上西北长安,西安回民街的小吃,顺着街走,吃一礼拜不带重样的,灌汤包、镜糕、牛肉旋、羊肉泡、芸豆蜜枣甑糕、炒凉粉、炸盒子、泡泡油糕……都是回民,互相之间怎就不交流交流呢?
老刘一边吃一边说,指着炒疙瘩说是懒婆娘的懒麻什,比何彩圈的手艺差远了,何彩圈的疙瘩是中空带花纹的!
我给老刘端来一盘奶油炸糕,老刘不客气,夹起一个咬了一口,吸溜着气说,没馅?!
我说,蘸白糖呀!
看来,老刘对北京不太满意。
时间不长,老刘便把潘家园文物市场摸得门儿清,每天早出晚归甚是辛苦。我开始还礼貌地陪着他去了历史博物馆,后来就由着他一个人四处胡转了。没几天,地铁几号线换公交几路,老刘的熟悉程度远过于我,操着一口醋熘普通话,已经不把自个当外人了。
我在网络上查阅有关马蹄金的资料,果然是产于汉代,用于皇帝的赏赐,马蹄金坨状,中间凹陷,形如马蹄,重量二百五十克左右……网上有马蹄金的出土照片,是山东兄弟俩挖出来的,纯金,亮光闪闪,造型美,光滑可爱,有皇家气魄,非市井之物。晚上老刘回来,我提出要看看他的马蹄金,这金子见天在我屋里搁着,至少也应该亮一下庐山真面目,让我长长眼。老刘不干,他说,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句子说得很完整,没有错字。我知道这几天电视上正演《水浒传》,昨天正演到宋江浔阳楼题反诗一集。
我问老刘什么意思,老刘说没什么意思,反正是不能看。我说,你拿着马蹄金来买北京春色,想脱手发大财,别当我不知道!
老刘说,好宝贝哪能动彻(辄)就掏出来示人,那样就把灵气都散没了。
我说,真金不怕火炼,马蹄金难道还怕人看?
老刘说,好歹也是黄金台的遗赠,祥瑞几百年才出现一回,得低调些才好。
又说,他已经把那个青花“文革”缸弄到手了。我说准是冯老汉死了,老刘说老汉没死,是儿子从学校毕业了,回家进门四处一踅摸,发现屋里只有这个缸还是个整装东西,二话不说,掂出去十五块钱就给卖了。儿子用这钱在网吧买了两个面包,一瓶冰峰汽水,花得心安理得。不显山,不露水,缸没了。冯老汉有辙吗?什么辙也没有,一物降一物!
老刘说他花一百块从别人手里把缸淘了来,又给冯老汉送去三百块,老汉感激得什么似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这叫山不转水转,磨不转驴转,殊途同归。
我让老刘别打岔,我还是要看马蹄金。
在我的再三请求下,老刘极不情愿地打开兜子,掏出两块用红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我接过布包,沉甸甸的,很有分量,将布慢慢展开。果然是明晃晃的金子,每块拳头大小,形状确像马蹄。我的心里立刻充满了敬畏和郑重,黄金台人的期盼和守望,汉武帝的霸气与张扬,征战将士的忠贞和荣耀,黄土地的含蓄和藏匿,全汇集在手中略显粗糙的马蹄状物上,千百年的凝聚,现在与我相对,让我的心浓浓地化解不开,激动得无法用语言表达。
我把马蹄金拿到台灯下细细观看,金子的坑洼处沾着黄土,泛着一股浓重的土腥味,带着遥远年代的气息。老刘坐在我对面,也不错眼珠地看着我手里的宝贝。看得久了,我感觉跟网络上的马蹄金图片多少有些差距,便找了个软刷子,刷上面的浮土。老刘看出我的疑惑,说,真宝贝就是这个状态,你看故宫珍宝馆里那些红宝石、蓝宝石,那些猫眼、大宝珠,都有些黯淡无光,甚至让你分不清它是什么质地,石头的?塑料的?木头的?真宝贝含蓄内敛、不张扬,有质量,拂去上头掩盖的黄土,就会展现出它的高贵深沉,这才是真家伙!
我如同老刘挑剔北京小吃一样挑剔着黄金台的马蹄金,说这块金子不亮,有赝品的嫌疑。
老刘说,什么叫亮?搞收藏的最忌讳贼光四射这个词,一个物件一旦泛出贼光,绝对是造假。舞台上演员脑袋顶着的水钻亮,灯光一打,欻欻欻,晃人眼睛,那个值钱吗?那个什么也不是!
我说这马蹄金看着跟故宫的铜水缸有异曲同工之妙。
老刘让我不要贬低黄金台的出土文物,贬低文物就是贬低汉朝的先人,说文化人最爱凭想象胡编,他看过我编的电视剧,低级得很很,盗墓贼进到墓室打开棺盖,棺里的宝贝闪烁着光彩,把盗墓人的脸照得蓝绿蓝绿的。其实满不是那么回事,宝贝真放了光它就不是宝贝了,是电灯泡。
我说,看来你是盗过墓的。
老刘说,没盗过,挖过。
终于看明白了,我手里的马蹄金是一层镀金,透过斑驳的金面,隐隐可以窥出铜的深绿锈迹。联想老刘的九龙砖雕砚台,我心里立刻给马蹄金打了折扣,问可真是黄金台出土?老刘说是他们家房基地树底下挖出来的,绝对货真价实!他是老古玩了,他屋的真货有的是,犯不着为这个造假。
老刘一边说一边把他的马蹄金包起来,装进兜子里,很有些后悔给我看的模样。不管怎么说,我对老刘的马蹄金露出了铜不能释怀,感到有些不靠谱。我说,老刘,这个你得跟县文物部门打招呼。
老刘说,打招呼!公家那帮孙子,就是我娘的尿盆,他们也会鉴定成秦始皇的饭碗,没一点准星,横竖都是他们说了算。
我问老刘打算怎么办。老刘说卖了它。我说要是真的能卖一大笔。老刘说怎么要是真的,它本来就是真的!黄金台出土的没假货!
可也是啊,黄金台地里挖出来的,不应该是假的。
老刘在北京的涉猎很杂很广,包括我们家附近早市的地摊,他说地摊上也有卖古玩的,跟陕西比,都是上不了档次的小玩闹,北京真家伙忒少。每回从街上回来,老刘都大包小包地提着东西,以各种女式衣服为多,其中不乏地摊上出口转内销的外贸品,便宜且式样怪异,在陕西是绝对见不着的。鉴于老刘的爱好,我不便多问,只问哪个是给何彩圈的,老刘拉出一件大花有韩国风格的套头衫说,这个咋向?
我说,彩圈肯穿才怪!
一周后,老刘带着两箱子北京物产回黄金台了。
从此又是泥牛入海,再无消息。
不知马蹄金下落如何。
很长一段时间,我在网络上查找马蹄金的资料,听说香港拍卖过马蹄金,斑驳的镏金表面同样露出青铜质地,人家并没有否认这不是马蹄金,线索说是来自个人收藏。可见对马蹄金的认证有多种版本。
不知是汉武帝跟他的爱将们开了个玩笑,还是老刘跟汉武帝开了个玩笑。
不久,从青山传来消息,老刘要建造一座私人性质的“黄金台汉代文物博物馆”,专门展出黄金台出土的文物。我想起那面飘扬的绿旗,给老刘打电话说要注意博物馆的品位,别弄得像土地庙似的。老刘说规划图已经做好,让他的二泡通过邮箱给我传了过来,图纸完全是自行设计,请的是河南巩义施工队,展出样式就仿照故宫珍宝馆。我说珍宝馆未必就好,那也是没法子的法子。看传来的图纸,前头一座影壁,后面是大屋顶的主展室,一层一层往里进,到底没逃出庙的格局。
老刘在黄金台正如鱼得水地折腾。
我期盼着黄金台博物馆的建成,好到那风景秀美的秦岭山下故地重游一回。清明节前夕,老刘来了,来送博物馆开工奠基仪式的请帖。
今日之老刘已非昔日从猫眼往里窥探的老刘,人家是坐着奥迪车,由司机和秘书陪伴着,从黄金台照直开进北京城里的。用他司机的话说是一路顺畅,一路绿灯,没遇到堵车也没遇到限号;用秘书的话说是交警一路朝馆长行注目礼,十分尊敬,青山县的警察喜欢馆长,北京的警察也喜欢馆长,馆长有警缘。
细看秘书和司机,原来是一泡和二泡。
老刘一改往日装扮,礼帽不见了,西装革履,领带考究,白衬衫的袖口不是扣子,是袖扣,深绿泛青的两块莫名其妙的石头,显得很有古意。皮鞋是羊皮网眼的,眼镜是会变色的小蛤蟆镜,黄金的牙齿换作了烤瓷,说话也不再东拉西扯,张嘴竟是标准普通话,时不时还要把头发往后潇洒一甩,做出台湾小生状,让我忍俊不禁。
我说,老刘你要成精了。
二泡说,我爸已经成精了。
老刘说明了来意,我赶紧对他的成绩表示了祝贺,说博物馆奠基时一定去添彩。
老刘说,也没请别人,来的都是县里的弟兄,叫了电台、报纸几个媒体,央视和省长们也要过来,我让他们看情况,不必强求。
老刘的话百分之八十不能当真。我要求刘馆长跟我还是说陕西话,这样彼此都随便,不生分。
老刘很快变了腔调说,黄金台刘姓的老少爷们听说在自己的家门口建博物馆,都高兴得很很。有了博物馆就有了游客。有了游客就有了旅游。女人们想着能在屋门口卖凉皮,这是藏在乡间的吃食;婆子们要展示布老虎手艺,她们至今对虎年邮票选中山西布老虎而没有要她们的耿耿于怀;汉子们算计着合伙办个马术队,找回刘姓人跟着汉武帝征战的威武;老汉们的皮影班子也恢复起来了,几个老把式在刮驴皮,刻武将……
老刘说最关键的是他的那些旧玩意有了名正言顺的安置之地。成立了博物馆,他把管理权交给村里的后生们,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他自己则要干些他喜欢干的事情,人活一世,不容易呢。我说,是自古人生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吗?
老刘笑而不答。
奠基仪式定在农历五月端午,我说怎选个屈原跳江的日子?老刘说是请大师特意挑的,不能更改了。说到时让二泡提前把机票定好,我只要提着包上飞机就是了。怕我忘了,老刘拿红笔在我们家的挂历上五月端午这天,画了一个大大的圈。还觉得不醒目,索性把圈涂红了,让我记起了他那海水江崖红日喷薄的大堂。
日子一天天过去,红圈在一日日向我靠近。想着黄金台那边的事情,留心着老刘的电话,留心着航空公司发的信息,手机二十四小时不敢关机,怕耽误了人家的邀请。端午节前一天,还不见那边动静,打过电话,无法接通。无奈我自己买了机票,为的是给自己撑个面子,表示并非一门心思等人家赠送的机票。
中午就到了黄金台,进村没看见人,五月的太阳照得村路上白花花的,烤得人冒汗。有些燥热,有些口渴,念及何彩圈端午节必备的江米蜂蜜粽子和炸油糕,加快了脚步朝老刘家走。到门口发现门锁着,红旗、绿旗都不见了踪影,连院里拴着的黑贝大狼狗也消失了。紧接着看见了墙上防狼一样画着大白圈,里面写着大大的“拆”字,脑袋里半天转不过弯来。一转身,见远处树后有半大小子朝我观望,紧忙向他打招呼,不料他却像见了鬼,惊呼一声,上头又来人咧!消失在一片猕猴桃树背后。
很快,从树丛里,从山墙背后,从犄角旮旯转出几个青壮,手里都掂着农具,横横的,有要拼命之势。其中有认识我的,说请谁来说和也不抵事,请作家来也不行!
我说我不是来说和的,我是来给老刘奠基的。
一汉子说,还奠基哪,奠个鸡巴呀!
我问老刘怎的了,对方说老刘让人打了,重伤,在县医院正抢救。
我心里一突突,忙问为了什么,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说原委。还是村主任刘大壮把我拉到一边说,前日,黄金台刘姓村民和拆迁队发生冲突,各不相让,打得头破血流,公安出了警,才把事情暂时平息了。
我说是为了老刘的博物馆吗?
刘大壮说博物馆倒不至于,那毕竟是黄金台自己的事情,现在牵扯到了外头,有富商看中黄金台的名字和风水,要在这里建造大型商业会所,并且承诺,会所建成,将安置所有村民参与其中工作,诸如花工、清洁工、保安、服务员……可是刘姓人不买账,跟赫连勃勃不当刘寄奴一样,他们不当花匠,不干保安,他们就是要成立马队、卖布老虎,他们的使命就是要守着这片高台,护卫着汉朝将士,让他们不受侵扰。人在,职责在,不能因为时间的久远、因为死亡的阻隔而改变。他们姓刘,汉武帝在赐姓的同时,将责任也毫无保留地赐给了他们。
黄金台人知道,一旦答应商人给予的优厚条件,推土车、挖掘机、大铲车,立马就轰轰隆隆地开进村来,数十代人守护的宁静便马上化为乌有。黄金台被掀了盖子,再无秘密可言,守墓者变成了掘墓的帮凶,黄金台的黄金梦从此不再。
这种数典忘祖的事情非黄金台人所为。
眼下,美丽的村庄已经近乎崩溃,签了协议的早早拿钱走人了,唯剩下刘姓的中坚举着黄旗,钉子一样散落在原野的角角落落,在做最后的坚守。风里旗子呼啦啦地飘,守旗的人一副同仇敌忾的悲壮模样,想必跟征战大宛归来的祖先已难分彼此。
下午,我赶到县医院,想的是老朋友真有三长两短还能见上最后一面。医院的科室我都熟悉,未进病房先见大夫,询问病情。大夫老李见了我直摇脑袋,我问是不是病情不好,老李说,一把岁数的人了,让我说他什么好?老毛病不改。
我问伤在哪里。老李说,他的伤还能哪里?生殖器!
我说,那司机和秘书呢?
老张说,两个泡帮着他们的爸爸跟人打,一个脑袋让人拍了一锹,一个胳膊让人砍了一刀。
我问到底为了什么,老李说偷情。
我进到病房,老刘在中间病床上躺着,左边床是他的儿子二泡,右边床是他儿子一泡,爷仨正跷着腿聊天,何彩圈一勺一勺小心翼翼地往老刘嘴里喂橘子汁。
老刘和泡们说,爱惜芳心莫轻吐,且叫桃李闹春风。和爱你的人结婚,与你爱的人做情人。
发表于《芒种》2014年第3期盗御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