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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淡淡的晨雾

第一节

严寒的日子终于过去了。松花江流尽了最后一块冰排。难得的几场微雨滋润着街上刚泛青的杨树,夜来的春风吹开了榆叶梅绚丽的花蕾。江堤二十根圆柱组成的环形纪念塔上盘旋着几只远方归来的紫燕。

临江碎石砌成的马路边有一幢苏式小平房。淡黄与粉白相间的砖墙,宽大的绿铁皮屋顶,雕花的房檐,高高的水泥台阶。然而那不算小的院子里却没有一点花草的颜色,显得有几分孤寂荒凉。

对着江岸的那扇窗前坐着一个年轻女子。一头乌黑的短发自然地弯曲着,衬出一张白皙而清秀的脸。她正埋头于一本泛黄的书里。兴许是窗外燕子的呢喃惊动了她,她抬起头朝院子里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忽然,她急速地站起来,轻轻哟了一声,情不自禁地扑向窗口,那本书从她膝头滑了下去。

一树烂漫怒放的紫丁香突兀地挺立在墙角的绿栅栏上,轻盈如梦,恬淡似烟,又宛若一团远方飞来的霞朵,在早晨的阳光下飘浮翻动,好似一阵风来就会冉冉升空而去……

她看得呆了,深深吸了一口弥漫着紫丁香气息的空气。气息很特殊,幽香中似乎掺杂着一股杏仁的苦味。年年一闻着这味,便知春是真的来了。她很想跑出去折几枝这样的花来插在花瓶里,但欲步又止。丁香树是邻家的,好像故意为了逗引她的心思,才伸探到这院子里来。

她心里顿时充满了失望。这古板的家庭,为什么竟然连一棵小草都没有!她记得她的丈夫说过,这是两年前冠心病发作去世的老公公不喜欢花草的缘故。老头子偏愿在院子里种上些茄子、辣椒、芹菜什么的,浇上一点怪味的粪肥。她同老二结婚以后,郭家这老习惯仍然不成文地沿袭下来。她提过几次要种些花和果树,只有那个在大学生物系上学的老三郭立楠表示响应……

二十六岁了,竟好像还没有开始生活……

她久久地望着那花团锦簇的丁香树,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近来,这句话竟像影子一样总是紧紧跟着她。她刚刚过完结婚一周年纪念日不久,然而她并不觉得愉快。她为什么常常觉得郁闷,连她自己也很难讲得清。

在窗前站得久了,暖烘烘的太阳晒得她燥热起来。她脱下薄绒衣,脱了尼龙裤,好像仍然觉得热。丁香花开了,夏天就要来了,她想。但是夏天也不能使她快活。是那部小说里的情绪感染了她么?那实在是一个过于悲伤的故事。

她把掉在地上的书捡起来,那是美国作家霍桑的《红字》。她翻了几页,却还是感觉热得不行。喝了几口凉开水,忽然想起了衣柜里新买的连衣裙。连衣裙是前几天别人刚从广州捎回来的,她还没顾得上试穿。

她很快打开衣柜,抖开裙子,走到穿衣镜前比量了一下。这真是一条漂亮的连衣裙,淡蓝色的麻纱的确良,洒落着雪花形的图案,显得素雅大方。领口是长心形的,镶着银色的尼龙花边。

裙子的式样很新颖,料子的花色也很叫人喜欢。她干脆挽起长裤,三下两下套上裙子,站在镜子面前欣赏起自己来:她的白白的皮肤配上这淡蓝的底色无疑是和谐的,长短正好,刚刚露出浑圆的膝盖。袖口窄长,从肩膀上包下来,不大不小。可惜腰紧了些,这样就显露出她丰满的胸脯。唉,不行不行,太显线条了,领口也开得太往下,这像什么话!挺好的一条裙子,叫人怎么穿出去?

镜子里的她唰地红了脸。她似乎不好意思再看自己,顺手拉过一条浴巾裹在身上。她在房间里走了几步,扯下浴巾又偷偷看了一眼:不行,还是不行,胸部太突出。这样的裙子穿到学校去,一定会引得众目睽睽。这不,算白买了。

二十六岁了,还没有穿过一件花衣服,她怀有一点淡淡的忧伤,感慨地想道,更不用说穿裙子了……

梅——玫——有人喊她。是婆婆罗阡,一定是让她到厨房去帮忙。她刚要跑出去,想起了身上这条连衣裙。她敢穿这条连衣裙到厨房去吗?婆婆会生气的。她要赶快把裙子脱下来,镜子里的倩影却又使她恋恋不舍。

真是一条漂亮的裙子。她不无惋惜地看了又看,真不愿脱下来。为什么就不能穿出去呢?线条明显,不正是女性的美吗?她愤愤不平地想着,一边费力地解着扣子。正在这时,门开了,一个中等身材的人走了进来。她回头一看,想要去抓浴巾,已经来不及了。

你在干什么?他站在地板中央,惊愕地瞧着她。他穿一身蓝,戴一顶黄军帽,五官端正,如果不是因为鼻子略长了一点的话,也算得上英俊。他就是梅玫的爱人郭立枢。

不干什么。梅玫转过身去继续解扣子。她在干什么,他又不是没看见,明知故问。

别脱,我看看。他踱着方步走过来,从背后捏住她的肩膀,一下子把她转了过来。他的眼睛在妻子身上贪婪地扫了一遍,好像第一次发现她的美丽似的,连声赞美说,不错,漂亮得很。

真的?梅玫脸红了。她很少听丈夫夸奖自己。他太忙,连端详她的时间也没有。就是在两年前他突然间向她求爱的时候,他也没有说过她漂亮。这样的话他是不屑出口的,也许只是在心里想想。

侧身,侧过身子让我瞧瞧。他比画着,突然来了兴致。

梅玫美滋滋地侧过了身子。她把胸脯挺得高高的,好显出她优美的体形,因为这是在自己爱人面前,虽然她知道他对什么线条并不感兴趣。她对着镜子微笑着,没有留意到郭立枢已经在皱眉头了。

你说我要穿到学校去会怎么样?她问。

你说什么?他显然很惊讶。

我……她回头看了他一眼,知趣地把后半句咽回去了。想了想,去解扣子。

哎,别解别解,他慌忙按住了她的手,我没说不好看呀!

好看干吗不能穿到学校去?我在组织处工作,又不出头露面。

你看你,真是不懂。他像哄小孩似的拍了拍她的头发,既然在办公室也没人欣赏,还不如就在家里穿呢。每天回家穿,穿给我看,怎么样?他把面颊贴近她,轻轻说,要不人家该说,瞧,郭立枢成天抓人的政治思想工作,自己老婆却穿得那么摩登,不如先去管管自己老婆呢!我怎么做工作?

我不管!梅玫赌气坐在床沿上。她明白最后两句才是郭立枢的心里话。谁当校团委副书记的老婆谁倒霉,裙子也跟着倒霉。她本来倒也不一定敢穿这条摩登的连衣裙,可是郭立枢的这句话却使她不由得满心委屈。他这个人从来就只想到他自己。

你看你,怎么又看这样的书?郭立枢走到桌子旁边,忽然很不高兴地说。他抓起那本《红字》翻了几页,扔到一边去。他最不赞成妻子读外国小说,认为是浪费时间,还不如读点《绒线编结法》。

吊膀子书,他咕噜了一句。

你看过?她把书拿过来。

怎么没看过?“破四旧”那几年,这些书成箱成箱的,我们一看一宿不睡觉。看完了当然批判消毒。要说毒嘛,其实也不反动,不过这种书看了对人反正没啥好处。

梅玫不作声,走到一边去。

我还忘了问你呢,郭立枢划着一根火柴点上了烟,昨晚学校里艺术系开舞会,是不是你也去了?

昨晚郭立枢是11点回家的。梅玫迷糊中听见他叫她,却故意没理。她知道他要问她舞会的事。其实她只是在窗口看了一会,并没有进去跳。他这个人,什么事也瞒不过他。梅玫倒不是有心要瞒他,而是讨厌他总像一根绳子似的牵着她,真叫她受不了。她本来很想进去看看,见郭立枢像煞有介事地坐在乐队旁边,扭头就走了。

这种舞会你去干吗?他说。他喜欢用这种居高临下的口气同人说话,对妻子也不例外。

是不是人家该说了,瞧,他成天抓思想工作,不去管管自己老婆!梅玫酸溜溜地挖苦了一句。她可从来没有用这种口气对郭立枢说过话,她一向是温和顺从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郭立枢很有些窘,猛抽了一口烟,嗒嗒地弹着烟灰说,你看你,说你不懂,就是不懂。

你懂!梅玫突然来了火,冲他嚷嚷说,你懂,你为什么津津有味地坐在那儿?就兴你看,不兴别人跳?没见过这样的!

郭立枢冷冷一笑,摇着头说,你知道我在那儿干什么?

总不会是在做思想工作吧?梅玫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正是,你懂不懂?

梅玫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郭立枢自信地捋捋头发,放低了声音说,头脑任何时候都要保持冷静,千万不可发昏。最近的形势你还不知道吗?什么思想解放、民主,什么跳舞、办刊物,马上就要统统“收”起来了。这话可是对你说。我还有闲心看跳舞?告诉你吧,我是在看跳舞的人!懂不懂?看看到底是哪些人在起劲,哪些人有什么越轨的行为,哪些人……

梅玫猛然打了一个寒噤。

你……她说不出话来。

我这个校团委副书记不是白当的吧?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头脑不要太简单。我做的事情都是有道理的,这种舞会乌烟瘴气的,以后你少往跟前凑,嗯!

郭立枢带着一向被人服从惯的口气说。他摁灭烟头站起来,走到她身边,试图吻她一下和解。

梅玫望着她的踌躇满志的爱人,三十岁的校团委副书记,突然从心底涌上来一股厌恶的情绪。那一年前在她眼里还是称心如意、十全十美的亲爱者,此刻竟然变得丑陋起来。他怎么会有那样长的一个鼻子呢?她不悦地想。以前竟没有发现,他的鼻子会这样长,好像一只嗅觉灵敏的……她慌忙把脸移开了。

他讨了个没趣,解嘲地嘿嘿了几声。幸好这时院子外面有人喊他接电话,他戴上帽子很快走出去。走到门口,回过头来说,你有工夫多帮妈干点活,什么红字、黑字的……

门一关上,梅玫就没好气地把连衣裙连扯带拽地从身上扒下来,狠狠扔在地板上。

我让你在家里欣赏!她嘟囔着,套上外衣,走到窗口去。

紫丁香依然很有耐性地站在那里,默默倾听着小屋里这对年轻夫妇的龃龉。它那阴冷的花瓣恰似一片迷蒙的云雾,罩住了梅玫的心。刚才因为裙子带来的一点喜悦此刻已全无踪影,早上那种忧郁感伤的心绪又开始扩散上升……

她到底为什么不快活呢?是因为最近一个时期来,类似这样的口角在他们之间发生得太多了吗?梅玫心里稍稍也有一点责怪自己,她从什么时候起变得火气这样大了呢?假如她能够忍耐一点的话,也许就好了。但是不行,她非反驳他不可,他实在是太没有道理了嘛。去年夏天穿裙子的人就有的是!这同他是团委副书记有什么关系?梅玫一百个想不通。他刚才说什么?说他看跳舞是为了监视学生,他怎么会是这样?她以前怎么会一点都没有发觉?结婚使一切都变得赤裸裸的,她同他共同生活的时间越长,看到他身上的缺点就越多。啊,爱情,莫非爱情竟是一层虚幻的纱幕?

她和他是大学的同班同学。1974年,她从地区的一个工厂被推荐来上大学。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政治系全系的“评法批儒”大会上。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几乎不用讲稿地侃侃发言,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那年刚满二十一岁,单纯,天真,相信一切报上的宣传和书本上的话,崇拜一切有识之士,对当时所有的“革命理论”全盘接受并深信不疑。而他则能对这些理论加以解释,阐述得头头是道。她对他充满了好感。听说郭立枢在1968年是作为校红卫兵团的头头、市红代会常委带头去的农场,不久就因为吃苦耐劳而又能讲善写被调到场部机关。1972、1973年,他两次放弃了继父为他提供的招工回城的机会并很快入了党,1974年名正言顺地被农场推荐上了大学。一入学,学校就指定他当班级的党支部副书记,以后又很快当了政治系的理论小组组长,在全校崭露头角。当时已有一种估计,他毕业后可能作为学生干部留校并进入校党委工作。也许忌妒是人的天性,他的竞争对手们对他恨得咬牙切齿。梅玫记得恰好是在批“三项指示为纲”的时候,由于去山区劳动,一连几个月不能及时看到报纸,他表现得不够敏感。不巧又在天安门事件前夕,有一个北京的同学给他寄来了当时流传的“总理遗言”,被那些人暗中截获,扣了他一顶“政治立场不坚定”的帽子。他沉默了几个月,1976年夏天鼓噪一时的批“走资派”的战斗他没有参加,整天躲在图书馆里翻资料。有人说他在写一篇有爆炸性力量的长篇毕业论文,准保一鸣惊人。不久后,“四人帮”倒台,不出一个月,他拿出了一篇批判“四人帮”的文章,大谈自己从批判“三项指示为纲”时就产生的强烈的不满情绪和认识,虽然喝狼奶长大,但后期早有觉醒,慷慨激昂,义愤填膺。梅玫不由得对他越发钦佩。凡是他打球上场,她必去观看助兴;凡是他写的批判文章,她必反复读上几遍,有时还摘抄警句;她还偷偷帮他洗过两次衣服;分电影票的时候,她悄悄把他的座位同她分在一起……可惜他对于这些都视而不见,无动于衷。男孩子是粗心的,她并不怪他。到了三年级下学期,郭立枢勇敢地报名去西藏,更使她的这种崇拜达到了高潮。她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激情,给他写了一封信,向他表示了自己的爱慕之心,并表示愿同他一起去西藏。他却没有任何反应。又过了些时候,传来消息说这届毕业生没有去西藏的名额,他大失所望。那以后不久,她收到一封用歪歪扭扭的字体写的信,信尾没有落款,只写着他不愿过早地考虑个人问题。她在被窝里用手电照着信反复读了几十遍,为自己感到羞愧。他从而越发成了她心中的英雄。毕业分配时,鉴于他的一贯表现,既无帮派牵连,又无民愤,成了当然的留校干部。清查工作结束以后,原来在机关工作的干部进行了调整,他就被提拔为校团委副书记。他一上任就把团的工作搞得生动活泼,得到了大家的赞扬。人们都称赞他政治上可靠,路线斗争觉悟高,工作有魄力、有才干。当然也有人造他的谣言,说他在疯狂地追求省委一位部长的女儿,那位千金竟骂他是野心家。对于这些谣言,梅玫是一百个不相信的,一定是忌妒他的人恶意中伤。结婚以后,她有一次问过他,他不以为然地笑笑说,恰恰相反。恰恰相反,就是说是那位部长的女儿追求他,他拒绝了。梅玫比较愿意相信这个解释。

自从收到他的那封信后,梅玫再没有向他做过任何表示。炽热的心燃烧着,锁在她的心房里,灼人的光焰烤得她胸疼。她毕业后分配在学校党委组织处管干部档案,常常同他见面,只是敬而远之。她觉得自己除了是个党员以外别无所长,太平凡了,而他却是个有远大前途的人。他一定在等待着一个他理想中的人。

留校以后不久,有一次她的父亲从地区到省里来开会,抓了一辆吉姆车到学校来看她,也顺便看望他的老战友——校党委祝书记。祝书记送他们父女俩下楼的时候,正好遇上了郭立枢。郭立枢怔住了,好像第一次认识她似的。晚上在食堂吃饭时,他问她,你父亲干吗的?

不干吗,她回答。她从不愿提起她父亲,一个地委副书记,有什么好炫耀的?

从那以后,郭立枢明显地对她注意起来了,居然请她看了几次电影,元旦时还请她到他家吃了一次饺子。她本来就是一堆干柴,哪里禁得住一点热情的火星?他任何一点温存亲切的表示,都会使她忘掉以前的不悦,投入到他的怀抱里去。一切都像应该发生的那样发生了。她终于听到她盼望了无数个日夜的话。当他把她搂在怀里的时候,他告诉她,他早就爱上她了。开始是因为要去西藏,后来是因为怕牵连她,再后来……她对每一个字都不怀疑,早已在心里全部原谅了他。

他们去年五一结的婚,祝书记做主婚人,好不热闹。婚后到娘家去了一趟,地委副书记的小女儿,婚礼也够排场的了。郭立枢外表严肃冷漠,关上门剩下他俩时,倒也温情脉脉,梅玫觉得自己非常非常幸福。

……可她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自己不幸福,不快活呢?梅玫望着天空中缓缓飞去的一行大雁出神。大雁飞去又飞来,只一个冬夏,她的心情就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莫非她是一个见异思迁的人?不不,她长那么大,除了郭立枢,还没有爱过别人。

自从她踏进这幢舒适的小平房,开始承担起妻子与媳妇的责任,她就常常觉得有一种无形的束缚与压抑。没有盆花的屋子使她觉得单调;很少有笑脸的婆婆使她觉得陌生;那个古怪的大哥郭立柽使她感到难受;而丈夫郭立枢却很少能同她谈到一块去。在这个家里只有一个人,只有老三郭立楠是健康而生气勃勃的。他一回来,这座房子里就充满了生气,可惜他是住校的,梅玫在学校里偶尔也能碰到他。但她是组织处的干部,很少走出她的办公室。那里四面都是墙壁、保险箱、档案柜,气氛沉重,庄严。作为一个档案室工作人员,需要同她所管理的东西一样善于保守秘密、沉默寡言。郭立枢时常提醒她最好不要随便同人家讲话,她于是变得不善讲话了。就是因为这个觉得郁闷吗?世界上管档案的人多的很,人家下了班可以去干自己想干的事,但她不行。她一跨进这幢房子,就好像被几道无形的目光钳制着,使她连笑也不敢大声。前些时她在街上买了几张她喜欢的漂亮的电影明星照片,让婆婆惊慌失措地扔进炉子里去了。一次一群老同学来看望他们,大谈北京和南方各地见闻。他们走后,郭立枢给她消了整整两星期毒。她每天回来干什么呢?织织毛衣,看看电视,读读小说。然而小说也常受到郭立枢的干涉。她觉得自己没有结婚以前自由、愉快了,好像是绑在郭立枢身上的一样东西。她对社会上正发生着的每一件新鲜事都感兴趣,而郭立枢却大不以为然。两人在一起无话可说,这是最最使人难以忍受的。是不是结婚就得这样呢?早知这样,她情愿不结婚……

梅玫望着街口一丛前几天还是繁茂灿烂的榆叶梅,如今已掉落了满地花瓣,心里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她从来没有吝惜过自己的青春,把它慷慨地献给了一个她所热爱的人。可是那个人也同样爱着她吗?他说她穿连衣裙只能让他一个人欣赏,那么她的青春仅仅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吗?或许属于那四面都是保险箱的档案室,和这放满了马列经典、毛主席著作的书架的十四平方米的安乐窝?和它们在一起度过自己的一生?不,她觉得自己好像根本就还没有开始生活,没有……

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有一滴从腮上滚落下来,掉在那泛黄的书页上。她沉浸在一种自己难以排除的忧伤之中,竟连一个快乐的声音连喊了她好几遍也没有听见。

玫姐!玫姐!

一枝缀满了翠生生的嫩叶的柳枝冷不防从她的耳根边伸过来,把她吓了一大跳。柳枝跳跃着,一股新鲜的树叶的气息扑进她的胸怀。她刚要伸手去拨开,窗台下爆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

真用功,星期天还用功!

那是一个响亮的男声,刚劲中略带几分淘气。

她眼睛一亮,见当院站着郭立楠,正摇晃着手里长长的柳枝,向她高兴地挥舞着。

是你?楠楠,怎么才回来?妈都等急了。

她稍稍有些不好意思。干吗要打着婆婆的旗号呢?实际上,今天一个上午,她不是都在等他回来过星期天吗?

喏,你瞧!郭立楠从地上拿起一棵小树苗,扬了扬,兴奋地说,猜猜,什么树?

我看不清!

快出来呀,出来!

梅玫套上薄绒衣,三脚两步跑到院子里去。她抓起那棵小树看了又看,只好摇摇头。

杨树?她信口胡诌。

不对,郭立楠朝前面努努嘴,那是啥?

梅玫回过头去,看见了一团飘忽的紫霞。

丁香!她叫道,欢喜得真想跳起来。楠楠没忘她想种花的事,这比丁香树苗更叫她高兴。

我天天帮我们生物系花圃的花匠大爷浇水,他看我心挺诚,终于答应送我一棵苗。这不,今天一早从学校直接到他家去挖来的,所以回来晚了。郭立楠已脱了球衣,穿一件深棕色的条绒夹克,还直用袖子擦汗。

梅玫嘴角掠过了一丝笑意。她的心忽然轻松起来,像那毛茸茸的绿叶,充满了生气。

郭立楠已从门斗扛来了一把铁锹,快活地喊道,玫姐,种哪儿?

梅玫想了想说,最好是种在她的窗下。

郭立楠走过去,把铁锹伸开,忽然用一个漂亮的旋转姿势在地面上画出了一个圆圈。然后往手心吐了口唾沫,就兴致勃勃地挖起土来。看他这种动作,还完全是个孩子,干什么总要带一点顽皮相。谁和他在一起都会觉得快乐。但是在梅玫看来,郭立楠已经不是一个毛头小伙子了,也是一个有思想、有头脑的人。他每星期回来,总要给她讲一些外面的新闻和自己对于时局的看法。他凡事抱有自己的见解。打倒“四人帮”以后,要反对现代迷信、纠正冤假错案的消息,最先就是他告诉她的。

太阳把地面晒得暄松,融化的雪水渗透到地底下去了。郭立楠甩掉了夹克,只穿一件白色的尼龙衫,一边轻轻松松地挖着那温润的黑土,一边说,玫姐,告诉你一个最新的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下星期三学生会要组织一场报告会,请一位外地来的同志谈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问题……你听不听?

听!干吗不听呀?梅玫着急地问,谁?他是谁?

一位老社会科学工作者。1957年错划的“右派”,刚刚改正。

“右派”?梅玫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为了这事,学生会同学校政治部好一番交涉,总算是勉强同意了,说还要请示校党委。二哥他——

他怎么?

他们校团委恐怕还不知道,否则呀……郭立楠笑了笑,好像要回避什么,突然转换了话题,没什么,不谈这些,没意思。我给你讲个笑话吧。昨天下午,我们去看电影,走过报刊门市部那儿,看见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中年人,指着报亭上的那张《人民日报》一个劲嚷嚷,反标,反标!没人理他,他就要去找警察。我挤进去一看,他点着报上一篇题为《“全面专政”论是反科学的》的文章破口大骂,硬说那是反动标语。后来一个老头把他轰走了,说他是个精神病,打倒“四人帮”前就发病了,现在才从医院出来。好像上一个世纪的人,什么都不知道。你想想,这两年来,社会发生了多大的变化……

梅玫轻轻笑起来,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她蹲在台阶上,饶有兴致地看着郭立楠有力地挥动着他结实的胳膊。他同他的同母异父的哥哥长得一点也不像。他的圆圆的脸很像母亲,两道眉毛之间的距离很宽,给人的感觉就是开朗、洒脱。眼睛不大,但熠熠发亮。糟糕的是他胖胖的脸颊上有两个明显的酒窝,他说完一句话总爱抿抿嘴,表示老成自信,于是那两个酒窝也随之暴露无遗,显得十分可爱。他动作麻利轻巧,不大一会,就把树坑挖出个形状了。

哎,玫姐,你知道不知道,学校里说要为学生办个饭店,为啥到现在还办不起来?

不知道呀。梅玫向来消息不灵通。

他装出一副神秘的样子,说,原来开一个饭店要盖三十二个图章,到目前只盖了四分之一——八个!我一点都不夸张。这就是咱们的工作效率!

梅玫点点头,心里只觉得好笑。她想到自己档案室里管的外调材料,一摞又一摞,积满了灰尘,一次次运动所耗费的精力,也许教授们早就可以写出几本书来了。

她想起应该去提一桶水来浇树,便走上台阶,轻轻推开门往厨房走去。她忽然看见走廊里站着一个人,正呆呆地望着窗外的院子。是她,郭立枢的母亲罗阡。她站在这里干什么?瞧,她的脸色多么阴沉,没有一点笑容。啊,对了,她一准是不赞成在院子里栽丁香树,可是她干吗不出来干涉呢?

她看见梅玫走进来,很快离开窗子,回到案板旁去剁饺子馅。梅玫把自来水放得哗哗响,偷偷瞄了她一眼。她的头发染得乌黑光亮,穿一件驼色开司米衫,系一条深紫色的围裙,显得端庄优雅。然而她的脸色却很憔悴,眼窝下总有黑黑的一圈。听郭立枢说,罗阡是后来嫁给郭自彬,也就是那个已经去世两年的省商业局原副局长的。郭立枢的生父1957年被打成“右派”以后,罗阡很快同他离了婚。郭自彬以前也结过一次婚,因为女方不育,就分开了。他大概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看得很重。罗阡同他结婚以后,两个儿子全部改姓郭,第二年就生了老三郭立楠。老头子生前十分溺爱楠楠,凡事有求必应。可惜楠楠长得竟没有一处像他,也不愿同他亲近。长大以后,曾有好几次惹得他大发雷霆。到后来,老头倒喜欢起郭立枢来了,临去世时,竟指定把存款留了一半给郭立枢。这是郭立枢同梅玫结婚前夕作为值得夸耀的事,郑重告诉她的。梅玫虽然没见过那位老公公,但她常常觉得奇怪的是,楠楠怎么竟会是他的孩子?要说他后来喜欢郭立枢,倒一点也不奇怪。郭立枢只要想让谁喜欢他,就一定能让谁喜欢。他的母亲把他视为家里的顶梁柱,大小事都得问他,他实际上早已越过大哥代替了家长。梅玫进了郭家以后,罗阡似乎一直很提防她,唯恐她取代了郭立枢的位置,对她总是不远不近,客客气气而冷冷淡淡的。她对郭立枢讲过些什么,梅玫自然无法得知,但罗阡不中意她,她是早有所感的。按说罗阡没有女儿,梅玫的性情温文尔雅,长得又漂亮,罗阡应该十分喜欢她才是。但不,罗阡除了履行自己料理家务的义务以外,没有更多慈爱的表示。

罗阡五十岁那年,老头子还活着的时候,她为了料理家务,就办了提前退休手续。梅玫进门以后,发现家里的一切都是井井有条的,这显然是罗阡辛勤持家的结果。但梅玫凭着自己的直觉和女性特有的敏感,却觉得罗阡是不幸的。她心头一定压着什么重负,使她这样不快。可她当初为什么要抛弃那两个孩子的父亲,走到这幢黯淡的房子里来呢?郭立枢说过她是为孩子们着想,也从来没有责怪过母亲,而梅玫却在心里暗暗地瞧不起她。要是梅玫自己,决不会在患难中离开一个她爱的人。不过梅玫依然是同情她的。在这个家里,三个男子汉除了关心自己的事以外,很少有人想到去体贴他们的母亲,就连楠楠也没有耐心陪她坐上半小时。那么除了她以外,还有谁能同罗阡贴心呢?梅玫抱着一片诚意几次到婆婆房里去,想同她聊聊家常,却都被罗阡不冷不热地“打发”回来了。究竟是这个家庭中有什么隐私要对她这个外来人保密,还是在罗阡眼中她还是个孩子呢?也许罗阡太不了解她,她在大学三年,积极是积极,紧跟是紧跟,可从来不搞小汇报,从来没整过人。她看到罗阡痛苦,也像自己在受着什么刑罚。然而罗阡却依然冷若冰霜。

梅玫赌气想,这回种上丁香了,偏种!还要种上许多花,看你不喜欢!

她正胡乱想着,不防水哗哗溢出来了,罗阡走过来关上了水龙头。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栽丁香有点晚了,最好是叶子没长出来的时候。

您栽过?梅玫惊讶了。

栽过。她抬起头来,眼睛里闪过一丝光,又熄灭了,这院子里栽过一棵……让拔了……

梅玫没有问下去,提着水桶走出去,一边心想,让拔了?当然是让郭自彬老爷子拔了。如果他……

阳光真好,愈加显出屋子里的阴凉。不知哪里飞来一只蜜蜂,嗡嗡叫着,绕着梅玫的脸颊盘旋,吓得她一动不敢动。郭立楠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坐在台阶上翻看着几页写着凌乱的钢笔字的纸。

妈说现在栽丁香有点晚了。梅玫往坑里倒着水,说。

不晚,春天才刚开始,干啥都不晚。他乐呵呵地说,列文虎克五十一岁那年才用显微镜发现了微生物。

谁?什么虎克?

17、18世纪的一位荷兰生物学家。他家世代酿酒,他却爱好磨镜片,一生先后制成了二百四十七架显微镜。

这么多!梅玫惊叹了一声,继而笑起来,说,看来你也成了个小小生物学家啦!

二十年后吧!嗬,玫姐,告诉你,今年的研究生考试快开始了,我报了名,想去碰碰钉子呢!往后复习就紧张了。

当然应该去试试。梅玫高兴地说,你外语好,专业课再加把劲。不像我们,学了三年,什么也没学到。

你为什么不上业余大学或者函授大学呢?

不是早同你说过了吗?你哥哥不答应。说我又不搞业务,而且我要是晚上上业大,太远,就不能回来住……梅玫的脸飞红了。

郭立楠根本没有注意到嫂子的表情,他像大多数男孩子那样大大咧咧,只对自己钻研的事情感兴趣。他知道二哥是热衷于搞政治的,但他也不应该反对梅玫学习呀。他往湿漉漉的坑里填上了干土,舒了口气,表示全部完工。

给你念几段诗,听不听?他掏着裤兜里几页揉皱了的纸,真正的好诗。

当然听!梅玫挨近他坐下来。

郭立楠清清嗓子,用他那脆朗朗的声音念起来。这是中文系一个姑娘写的墙报诗,他实在太喜欢,忍不住去偷偷抄了下来。

……时间没有失物招领处

可以使我们讨回丢失的十年

但我们有落后的耻辱

将使我们卧薪尝胆

梅玫觉得好像有一股汹涌的潮水猛力撞击着她的心怀,会冲去她灵魂中的污浊,注入新的活力。她凝神听着,真想自己也写出这样的诗句来……

老年人也曾有过青春的历险

为什么要把孩子

锁进自己的经验

只要看到黎明

哪怕仅仅一线

青年也要飞奔向前

只要看到不平

哪怕只有一点

青年也会忍不住呼喊

接受挑战吧,同时代的战友

先驱者在微笑中

把一切留给了明天

……

郭立楠忽然感到梅玫推了他一下。他抬头一看,见二哥郭立枢正在开院子的门要进来。梅玫飞快地向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再念了。他懂得梅玫的好意,心里却有几分不悦。正要走开,郭立枢已经走了进来,手里抓着一张纸,边走边嚷嚷,瞧瞧,什么样的漫画都上了墙?让我给撕了。

撕了?梅玫走上去接过那张画一看,原来画面的右边立体竖着民主二字。但民主的主上的一点不见了,成了民王,王字上坐着一个体态臃肿、满脸横肉的人。左边还有另外一个民主,民主的主上一点被一个瘦小子紧紧抱住说,我只要这一点!

郭立枢用短粗的手指点着左边那幅画说,这个嘛还差不多,就要那一点,是十足的个人主义者!

郭立楠嬉皮笑脸地回答说,不多不少,就要一点,也够可怜的了,比那些想当民王的人总还少点祸害!

郭立枢刚想反驳,被梅玫拉进屋里去了。兄弟俩平时不见面,一到星期天就得吵架。梅玫已有和稀泥的经验。

郭立楠在院子里坐了一会,欣赏着刚栽下的那棵小小的丁香树。与其说他喜欢丁香的花朵,不如说他喜欢丁香那一串串心形的果实,能在冰雪严寒中一直挂到春天。他原来并不怎么喜欢植物,这些年的混乱中,他一直跟着几个同学学绘画,幻想着将来能画一本科学幻想小说《海底两万里》的连环画。到了1977年,他高中毕业去农场劳动刚满一年,大学开始招生。他们几个小伙伴中突然兴起了一股科学救国热,纷纷弃画从工,一个进了科技大学,一个去学数学了,他自己也不知怎么就考到这生物系来了。好在他适应能力强,求知欲盛,又碰到了几个严格的教师,没过两个月就对植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终于决定继承达尔文和林耐的事业。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将首先在今年夏天把这院子变成“百草园”,这也许要冒一点触犯家规的风险,不过到目前为止,母亲并没有出来反对。

郭立楠觉得有点饿了,就走进屋子。厨房里传来妈妈同郭立枢的说话声,他不愿进去。推开大哥郭立柽的房门,又是满地烟头,空无一人。大哥今天休息,又出去干什么?郭立楠转了一圈,只好走到客厅里。

郭家历来闭门自守,从不好客。所以客厅是一个朝北的房间,屋里总有点阴暗和潮湿。除了几把椅子、一张长沙发、一个酒柜、一台电视机和一张椭圆的红木桌以外,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郭立楠把书包扔在沙发上,想躺下来看会书,刚仰起脖子,目光就同墙上玻璃镜框里父亲的遗像相遇了。

说老实话,他一丁点也不喜欢这张照片。不喜欢的原因是多方面的。父亲显得有点胖,硬挺着脖子,好像故意要装出一种威严的样子,表情很不自然。他活着的时候,郭立楠记得小时候看见他在大会上做报告,就是这个样子。在郭立楠的印象中,父亲是个古板、固执的人,他的神情总是那么不容置辩,说话的口气是命令式的、强制的,对家人、邻居无一例外。他还有许许多多清规戒律,比如每天早上6点半收听天气预报(除此以外的文娱节目他一律不听),每天晚上喝一杯浓浓的红茶(照样打呼噜)。他不过夏至绝不摘帽子,过了秋分必得穿上皮坎肩。他不允许孩子们在地板上跳跃,不许孩子们大声说话,不许在吃饭时把椅子腿翘起来。他没有朋友,也不喜欢孩子们的朋友,不管谁来他都不正眼看,连郭立楠都有些怕他。郭立楠九岁那年,他有一次喝了酒,忽然抱过郭立楠来要亲热亲热,竟把儿子吓哭了。平时郭立楠只要看见父亲在家,就想尽办法溜出去。不过听妈妈讲,父亲还是十分值得尊敬的。他抗战开始就在关里参加了八路军,经受过严酷的战争考验,从当司务长开始,一直当到团后勤处处长、师后勤部副部长。新中国成立以后进城,接管了商业工作……由于他对上级恭谨而又唯命是从,工作也过得去,又从不得罪人,一向是万事如意。每次搞运动,他都好像注射了抗血清一样,安然过关。“文化大革命”时他挨了几天斗,也是局里最早结合的一个干部,所以家人没怎么遭罪。单凭这点,妈妈就得像伺候皇帝一样地伺候他。有一个难得来串门的亲戚说过,老郭大哥一生只犯过一次错误,那就是他的第一次婚姻。但这也不是他的责任,他事先怎么知道那个女人不会生孩子呢?郭立楠觉得很不公平的是他竟比妈妈整整大十六岁。他很少同妈妈待在一起,从来不同她一起去看电影,门口来一辆小汽车,总是把他独自一个人接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好几年前,他还粗暴地撕掉过郭立楠的一只风筝,只因那上头画了两个长翅膀、光屁股的安琪儿。为了这件事,郭立楠心里一直没有原谅他,以致在他去世时,只掉了不多不少两滴眼泪。

郭立楠眨眨眼睛,满不在乎地冲着镜框做了个鬼脸。照片上的目光是严厉的、冷冰冰的,好像在询问家人们有没有违反他生前制定的一切家规……

假如郭立楠一直在这样的目光下长大,他也许会变成一个地道的郭自彬第二。然而,“文化大革命”使郭自彬足足有好几年时间心神不定,自顾不暇,放松了对小儿子的管教。郭立楠的少年时代基本上是在别人家里度过的。这也许是那几年中一种奇特的社会现象。从小学起,郭立楠就有两个要好的同学,一个同学的爷爷是大学教授,爸爸是位工艺美术家;另一个同学的爸爸是一位报社编辑。他们家里都有各种各样的书和画册。郭立楠像着了魔似的成天钻在别人家里,如饥似渴地阅读那些同他年龄很不相称的书,以此填补他空虚而又渴求着知识的心灵。十年“文革”中尚有幸免于难的“落角”,也给一些有志者创造了不可多得的良机。这十年中,许多青年的时间和精力都像流水一般白白淌过去了。但也有一些人,或是出于偶然,或是由于个人独特的资质,却把时间换成知识储存了下来。郭立楠的家庭是古板的,父亲只要求孩子们严格遵守一切他定下的规范,而并不真正关心他们。母亲却谨小慎微,以为孩子不学坏就是天大的幸事。老大郭立柽对别人的事漠不关心,而郭立枢这些年又忙于自己的功名利禄,对小弟不屑一顾。郭立楠就是在这样一个环境里成长起来的。他很像侥幸被吹落到平原上来的一颗树种,得到充足的生存空间、阳光和雨露,没有因为环境的限制而变得畸形;也很像山区水库里的鲫鱼,由于避免了严重的现代工业污染而长得肥硕,甚至改变了某种遗传弱点,这在生物学上称为定向变异。当郭立楠在1977年秋天报考大学时,还遭到郭立枢的嘲讽,直到录取通知书来了,全家才大吃一惊。

郭立楠是这个家庭中第一个走向新时代的春天的人。当他满腔热情地投入大学里的新生活时,在他心中积攒已久的许多新奇而大胆的思想都像解冻以后的鱼一样活跃起来。他越是追慕阳光,越见家庭在他心中的阴影;他越是渴望蓝天,越觉得自己翅膀的沉重。他几乎不愿回家了,连想也不愿想到它。他很早以前就是这个家庭的叛逆者了。但他依然每个星期天回来。除了因为必须遵守母亲的命令,回家改善两顿伙食以外,也许就是为了见见嫂子梅玫。他没有姐姐,自然把梅玫当成自己的亲姐姐看待。梅玫那亲切、文雅的微笑和谈吐,使他对她产生一种姐弟之间真切的依恋之情。正像他说话喜欢抿嘴那样,思想认识的敏锐总还不能完全遮掩住残存的孩子气。他什么都告诉梅玫,好像她是一只保险箱。不过她可绝不是只会替他保管东西。她不但喜欢听他给她讲些有趣的新闻,更喜欢听他分析问题,什么民主与法制、十七年同十年的关系……她听得很专心,虽然似懂非懂,但过后必定认真思索,下次就会向他提出一个独立思考后产生的问题。郭立楠觉得有人认真地倾听自己的谈话是一种莫大的享受,感到自己的话被人重视是快乐的,所以他同她谈话无比愉快,充满收获。郭立楠尤其觉得在这个家里,他居然也有了一个热心而忠实的听众,实在是一件幸事。况且关于他自己在班上挨了批评之类的事,也只能同玫姐去讲。她不像妈妈那样怨天尤人,唉声叹气,而会用几句熨帖的话把他的烦闷委屈赶得无影无踪。不过每次谈话以后,他总得伸伸舌头,要她千万不要告诉他的二哥。这时她那双好看的眼睛就会眯起来,嫣然一笑走开去……

楠楠——吃饭了!是妈妈在厨房里喊。郭立楠从沙发上跳起来。

梅玫把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来了,还有几碟小菜:红肠、新鲜的水萝卜豆芽拌凉菜、咸鸭蛋、酸黄瓜。

罗阡往每个人盘子里倒了一点醋,舀了一勺蒜泥,对郭立楠说,韭菜馅的,今年头一茬韭菜,尝个新鲜。学校伙食不好,让你带点咸鸭蛋去也不听……

郭立枢在坐下吃饺子之前,把蹲在窗台上的一只大黑猫抱了起来,亲热地朝它喵了一声,把它放在自己的膝盖上。黑猫长得壮壮实实,一身缎子似的长毛油光锃亮。他最喜欢这只猫,猫也通人性,全家五口人中就同他近乎。他夹了一只饺子放在它面前,它转了一下眼珠,把头扭过去了,对着墙壁一动不动。

大黑一点不馋。他拍拍它光滑的皮毛,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只饺子,慢条斯理地说,不是我吹,我训练出来的猫就是跟别人的不一样,从来不偷食,又听话……

你可别夸它了。罗阡往楠楠盘子里拨着热饺子,昨天它还从前头饭店里叼回来那么大一块肉,让我给送回去了。你说它不偷食,它尽在外面偷,耍两面派。你到小棚子里去瞧瞧,尽是吃剩的骨头……

梅玫禁不住偷偷笑了一下。她想,这只黑猫真不知是谁教的,在家里活像个正人君子,一出去就无恶不作。瞧它那双眼贼溜溜的,装得倒挺斯文。她仰起脸对郭立楠说,以后你不妨研究研究动物心理学,培养这种两面派大概也要有一套理论的。

郭立楠嘴里塞了满满的饺子,嘟嘟囔囔地说,还不是有人“以身作则”呗!哎,不信我给你们讲个笑话……

罗阡赶忙说,吃完饭再讲。

郭立楠晃晃脑袋说,抓革命促生产,讲个笑话吃得多!你们听着啊,从前有三个读书人上京赶考,路过一座高山,听说山上住着一位半仙,能推算出到底谁能考上,谁考不上,于是便上山去求教。

他一本正经地讲着,而且还一个接一个不停地吃着饺子。

听三人说明了来意,半仙紧闭双目,伸出一个指头,却不说话。三人不解其意,请求解说。半仙摇摇头,此乃天机,怎可泄露?三人无奈,只好下山而去。半仙的徒弟悄悄问他,师父,你对三人只伸一根指头,是什么意思?半仙回答说,傻瓜,这个窍门还不懂?他们三个人,将来如果有一个考中,那一个指头就表示考中;有两个考中,就表示有一个考不中;三个都考中,就表示一齐考中了;如果都没考中,这一个指头就代表一齐落榜了。

话音刚落,梅玫马上响亮而开心地笑出声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差点连饺子都喷出来。罗阡半天才反应过来,也忍不住哧哧地笑起来。

此乃天机,郭立楠严肃地说,这只大黑猫,怕也是有人给它传授过天机啦,才学得这么聪明乖巧。名师出高徒嘛……

郭立枢突然把手里的碗重重放在桌上,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大声对罗阡说,妈,大哥怎么还不回来?

罗阡摇了摇头。

又上那个女的那儿去了?

还能上哪儿呢?同他说过多少次了……罗阡放下筷子,叹了口气。

房间里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好像“那个女的”是一个凶恶的妖魔,会勾去郭立柽的魂灵。梅玫和郭立楠显然都明白郭立枢指的是什么,谁也不愿插嘴,只听见筷子和盘子的声音。这顿饭又吃不好了,梅玫想,郭家到底碰上什么邪气了?连饭都吃不安生。

那只猫果然十分乖巧。它似乎嗅着房间里的气氛有点不对头,十分知趣地纵身一跳,到院子里去了。

郭立楠狠狠地瞪了那只黑猫一眼。他虽然是学生物的,所有的动物中却最最不喜欢猫,而且几乎到了仇恨的地步。他憎恨猫的媚态和温顺。猫和老虎、猞猁都同属猫科,动物学的分类完全一样。但虎矫勇,猞猁凶残,猫却狡猾而善于逢迎,生性截然不同,差异如此之大。大自然这个神奇的造物主,给人多么深刻的启示啊……

这天晚上的电视节目是英国故事片《简·爱》。郭立楠本来很想当天晚上回校,但舍不得这个片子,就留了下来。郭立枢平素并不太爱看电视,这天晚上却早早调整了天线,从自己房间里搬来一只轻便的软垫折椅,舒舒服服坐了下来。郭立楠忽然发现:二哥凡是遇有外国片,同自己一样,也是场场不落的。

可是电视结束后,郭立枢却照例把两腿一伸,打着哈欠,连连摇头说,嗨,什么玩意,没意思没意思。

梅玫说,怎么没意思?

你说有什么意思?无非又是平等、自由、博爱那老一套……郭立枢点着一支烟,摆出一副开明公正的架势,我首先声明,我并不反对这种片子上映,开开眼界也好嘛。可是简·爱那个时代……

角落上传过来一个年轻女子的谈话声,筒·爱在那个时代,尚能坚决地去反对封建传统意识,提倡女子独立、男女平等,我们今天呢?从精神状态来说,女性还受到多种束缚,妻子常常是丈夫变相的传声筒。无论如何,简·爱是有个性的……

郭立枢很不高兴地回头一看,原来是梅玫刚才领进来看电视的一个女朋友,正同郭立楠谈得热烈。他最讨厌这个女人,听说她不久前同丈夫离了婚,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原因。他不喜欢这种人到他的家里来,尤其是同他的妻子那么亲密。他决定“敲”她们一下。

个性?什么叫个性?谁会没有个性呢?有人急躁,有人拖拉,是个人总是有个性的。这个问题根本不存在。就像有人常常好说,×××有思想。有思想怎么的?谁没有思想?没事坐在那儿想想就有了……

在座的似乎都被他这一番“高见”震慑住了。那个女朋友紧紧咬住了嘴唇,不知是生气还是想笑。

郭立枢见大家不搭话,来了兴致,就说我前几天刚看过的一个内部片《脖子上的安娜》吧,那叫什么玩意!刚才我已经声明,我并不一律反对这种片子上映。但它到底有多大的教育意义呢?安娜婚后把她的父亲和弟弟都忘了,跟人家跳舞调情,这到底有什么教育意义?

郭立楠站起来就想走。话不投机半句多,他可不愿意在这儿听郭立枢贩卖他的假道学。自己明明看得津津有味,看完以后总要故作姿态地骂上几句,好像不贬低这部片子就显不出他的正派与纯洁,真叫人恶心。那些一本正经的人其实都是鲁迅小说中的四铭先生,表面上道貌岸然,暗中却打着肥皂的主意。

你别走,有点事对你说。郭立枢指指沙发,示意郭立楠坐下。

梅玫拉着她的女朋友回自己房间去了。罗阡还在客厅里摸来摸去地拾掇。

郭立枢说,我中午接到学校政治部的电话,说学生会要在星期三组织一场学术报告会,请一位外地来的同志做报告,你听说了吗?

知道!郭立楠叉着腿倚在门框上,不情不愿地回答。他不愿告诉郭立枢这位学者的邀请同他有很大关系。是他最早得知这位学者被请到这个城市来参加一个座谈会,并在会上做了一个精彩的发言,就积极向学生会推荐,因为他是学生会的干事。

你知道这个人的历史情况吗?郭立枢问。

知道。不就是个“右派”吗?

你知道他当时为什么被打成“右派”?

知道。不就是为了一篇说真话有见解的文章吗?

你了解那篇文章的内容?

郭立楠有些不耐烦地说,知道又怎么样?他那篇文章是谈社会主义应该如何解放人的创造力和个性的问题。1957年他就敢讲这样的话。

罗阡正走到门边,听到这句话站住了。她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但两个正在激动中的儿子谁也没有注意到她。

我不过是随便问问。郭立枢轻描淡写地说,1957年就这样讲,当然是很不简单的。嗬,你说的是1957年,文章发表在哪一个月、哪一家刊物呀?

对了,你最好去找来读一读。《新华月报》上有目录,署名荆原。郭立楠没好气地说。

罗阡忽然摇晃了一下,急忙扶住了门框。

妈,你怎么了?郭立楠惊愕地问。

没什么,没什么……她很快走出去。

荆——原。郭立枢站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踱步,皮鞋踩得地板咔咔响,这次他来,打算讲些什么呢?

郭立楠不作声。

我知道,你是一个小小的解放军战士,正雄赳赳、气昂昂地前进在四个现代化的道路上。郭立枢说,很好。我羡慕你的勇气。请相信,我是支持学生会工作的。学术报告会我举双手赞成,请荆原来讲话也未尝不可。在这个问题上,政治部的同志还有顾虑,怕捅娄子。我跟他们说,这没什么,谁不解放思想,谁就跟不上时代……

郭立楠疑惑地看了二哥一眼。他觉得如今解放思想似乎成了一个时髦的名称,像大街上的超短裙。

郭立枢沉吟了一会,似乎随口说,哎,楠楠,星期三你去听报告的时候,笔记尽量记详细一点。最好别落字。你知道,我坐在台上……记录不大方便。

郭立楠很想问,这个活动是学生会主办的,你们校团委领导上台凑什么热闹?转念一想,大概时髦的东西总是人人喜欢的,也许郭立枢也受到了目前新思潮的感染?于是改口说,这有什么不方便?

哎——郭立枢不以为然地说,你不懂,我得掌握会场,哪里顾得上记呢?对了,你还应该多注意大伙的议论,看看有些什么反应……

然后向郭副书记汇报,是不是?郭立楠打断他,用讥讽的口吻挖苦说。郭立枢要弟弟给他当“窃听器”早已不是第一次了,郭立楠一听就来火。

你这是什么话?郭立枢沉下了脸。

别这么严肃,这儿不是办公室。郭立楠耸了耸鼻子,咧嘴笑笑说,你要记录,自己去买台录音机,它会忠实地为你服务!

他说完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哼着歌。

小弟这最后一句话倒提醒了郭立枢。他立即决定明天去设法借一台录音机。学校里有箱式的,那不能用,目标太大。他需要一只袖珍的,藏在口袋里,谁也不知道。这样的话,这份录音带就只掌握在他一个人的手里。

他又点着了一支烟,盘算着,心里暗暗懊悔不迭。梅玫早就嚷嚷要买录音机听音乐,他就是不同意。他听过那些录音带,全是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什么“美酒加咖啡”,什么“假如我爱你”。可早知有这样重要的用途……

郭立枢觉得烟头烧疼了自己的手指,猛然从烟雾中抬起头来,却看到了墙上继父的遗像。他正用阴郁的目光望着自己,问着只有他能听懂的问题……

他闲得无聊时,常常喜欢独自对着继父的镜框出神,琢磨自己心里的一些事情。郭立枢自幼就很尊敬他的继父,这不仅是母亲教育的结果,而多半是因为他亲眼看见继父受到人们的尊敬。常有小汽车开到门口来接他去开会,那车门必得对着院门,差一步都不行;有穿破旧衣服的来找他,只能站在台阶上说话;他抽中华香烟,说起话来“这个……这个……”显得很有气派。为此郭立枢很感激他的母亲,他觉得她是属于那些在大是大非面前不会糊涂、不感情用事的女人。由于她的当机立断,才给他们兄弟带来了较好的前途。还在小学的时候,他就为自己的生身父亲感到自卑;上了中学,则暗暗羡慕弟弟郭立楠。他到现在都还记得他八岁那年,继父用小汽车把母亲、他和哥哥接到这个家里来时自己那种兴奋和胆怯的心情。这幢有五个房间的苏式小平房独门独户,墙壁和天花板上印着花,在他看来简直像一座宫殿。

可是哥哥郭立柽却是一个书呆子。他那年十三岁,进了初中,中学生登记表上依然填写自己生父的姓名和职业,结果团就没入上。大学考了两次,还是因分数特别高才勉强录取的。比郭立柽小五岁的郭立枢具有一般孩子所没有的政治嗅觉,他很快明白了继父的职务对他的用处。中学里,由于他坚决同生父“划清界限”,顺利入了团。到了“文化大革命”初期,他利用混乱的机会,将自己档案中有关生父周子轩的很少一点材料全部清理干净,从此便成为省商业局革委会副主任郭自彬的亲生儿子。十多年过去,现在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连吸烟的姿势也都十分像他的继父。他在心里早已把继父作为自己效法的楷模了。

郭立枢唯独不喜欢继父遗像上那种志得意满的神气。他只当了一个副局长,有什么可满足的呢?正因为他满足,他就只能终身当一个副局长。可是在郭立枢看来,人生应该是永无止境地奋斗,应该一往无前地去追求自己所需要的东西。他三十岁的道路走得容易吗?他不是从障碍物上一个个越过来了吗?他也有失足,失足了马上转弯;他也有挫折,挫折了马上回头。一步一念之差,全在于自己精心权衡。郭立枢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他瞧不起那些靠父母的权势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认为一个人应当在社会上有自己的一番作为。他虽不读小说,倒也钻研过几本《拿破仑传》《恺撒传》和《梅特涅》之类的书,懂得个人的命运同时代、政治的密切联系。他学会了观察和等待,学会了不露声色。尽管他心里认为一切新思潮都是暂时的,未来科学家的档案最终仍将依靠他这样的人来掌握,但他在公开场合总是举双手赞成思想解放,赞成科学与民主,还偶尔骂几句极左思潮……郭立枢的脑袋里究竟真正在想些什么,没有谁会知道。

可是到哪里去借录音机呢?郭立枢打了一个哈欠,又想起这件事来。忽然,他记起梅玫说过她的一位女朋友好像有一只袖珍录音机,便喜出望外地跳起来,很快往自己房间走去。

他正要推门进去,忽然听见房间里传出低低的说话声。他扒着门在钥匙孔上一看,心里顿时有几分气恼。梅玫正坐在床边,同她的女朋友谈得火热。他侧身把耳朵贴在钥匙孔上,想听清她们在谈些什么,无奈她们的声音太轻,什么也听不见……

他烦躁地想,又是这个离了婚的女人!

梅玫这半年多来性格很有些改变,极有可能就是同这个女人接触太多的缘故,他想。梅玫早先温柔文静,朴实单纯,现在又是连衣裙,又是高跟鞋,还常常爱对社会上的事发表批评意见,对学校党委的工作发牢骚,回到家里,为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也会同他争论不休,真是奇怪。上星期天他让她给她父亲写信,要梅书记同祝书记打个招呼,暂时不要派他到党校去学习。她说什么也不肯。郭立枢把这一切都归罪于那个离了婚的女人。

砰!他故意用鞋尖踢开了门,抬手看了一下表。

那个女人见他进来,马上就起身告辞。走的时候竟然也不正眼看他,傲然昂着头。这大大刺激了郭立枢的自尊心。梅玫送她出去,郭立枢一眼瞅见她床头的那本《红字》换成了《茶花女》。

郭立枢很恼火。梅玫回来时他很想发作,但想到还要同她商量借录音机的事,只好忍住了。

梅玫,你能不能帮我借到一只袖珍录音机?什么牌子的都行。他和颜悦色地说。

录音机?她觉得很奇怪,你要录音机干什么?

录音。有一个人要到学校来做报告。

噢,我知道了。一个刚改正的“右派”,对吧?梅玫洗了脸,脱掉外衣上了床,这报告会同你们校团委有什么关系?

听说这个人……郭立枢本来想说,这个人很值得注意。话到嘴边又改变了主意,不是,是我自己用,我想听得仔细点。

梅玫很感兴趣地从被窝里探出头来说,录音机嘛,刚才走的小黎就有。到时候我帮你录好了。

她?

她怎么?

郭立枢把两只鞋重重摔在地板上,我告诉你,你以后少同这种人来往!

这种人?她是哪种人?

梅玫也生气了,不许你这样对待我的朋友。你根本不了解她,她……

好了好了,我没有时间听你讲故事。我也不要她的录音机。你以为我自己就借不着?这种报告会,你最好少去参加!

郭立枢钻进了被窝,一把抱住了梅玫,想把她拉到自己身边来。没想到梅玫使劲蹬了一下被子,翻身径自朝里边睡了。他仰起脸推推她,她就是不理。郭立枢赔着笑说,你看你,我也是为了你好……你的工作可是机要性质……

机要,机要,你以后把我也锁在保险箱里算了!梅玫嚷嚷起来。如果这时不是听见了外面笃笃的敲门声,她真想同他吵一架。

大门很快开了,一个低沉的男声有些抱歉地说,妈,还没睡……

梅玫听出来是大哥郭立柽回来了。他穿过走廊,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是罗阡的抱怨声,又这么晚,造的什么孽……放着好端端的姑娘不要,偏要她……唉……

他的脚步停住了,有些愠怒地反驳说,不要说了,妈妈,我自己的事情自己明白……

一声沉重的关门声震得整幢房子沙沙响。

这个家——吵架、争论、不和……简直是受罪!梅玫又往里面挪了挪,似乎害怕碰到郭立枢冰冷的脚。她好久没有睡着,黑暗中仿佛浮现出楠楠那张生气勃勃的脸。在这个家里,唯有楠楠是快乐的。

客厅里古老的挂钟打了十一下。

郭立柽推开自己的房门,发现郭立楠正躺在帆布行军床上看一张报纸。

回来了?他冷冷地说。郭立楠每星期天回来,都是住在他房间里的,他既不欢迎也不反对。

郭立楠笑眯眯地递给他一张报纸,指着第一版说,瞧!

郭立柽接过报纸,见第一版上用红笔勾出了一个大方块,是篇通讯报道,题目叫作“戴着锁链攀登的人”,副标题是“工人工程师试制成功具有世界先进水平的渐开线凸轮样板母机”。

他拿报纸的手震颤了一下,慌慌张张地读下去。他并不知道自己在读着什么。黑色的小字像车床的钢屑一样在眼前蹦跳,飞旋,有一粒飞进他的眼睛,把眼睛扎得生疼,像要涌出泪来……

大哥,是楠楠的声音在耳边响着,他这种渐开线凸轮样板母机是不是就是你当初想搞的那种?

郭立柽惊奇地抬起头来,望着这个长得极像母亲的异父弟弟。他怎么会注意到报纸上这样一则消息呢?

你,怎么知道的?……

郭立楠抓抓头皮,吞吞吐吐地说,好几年前,我在你桌上看到过你画的图纸,就是这种母机……我知道你在搞设计,老是想,要是成功了多好!要是成功了多好!……我差不多都背下来了。前天看到报,心里就闪了闪,特地拿回来问你……我想,你要能坚持到现在,是不是也……

郭立柽心里涌起一阵暖流。没有什么比感到自己的劳动被人重视和关心更温暖的了,即使是一颗冰冷的心。在这个家里,这个二十岁的异父弟弟竟然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关心他的事业的人,这不能不使他心里顿时充满了感激。但他马上又感到了深深的悲叹和遗憾,正如楠楠所说,这个成功者不是最早向它挑战的他,而是别人……

郭立楠明白自己捅了大哥的伤心之处,心中颇为不安。听妈妈讲过,大哥1968年从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他现在所在的那家机床厂。他在车间劳动了一个阶段后,发现工厂的磨削加工设备和工艺太落后和烦琐,就想设法改进。他苦苦琢磨了几个月,把巴斯葛定律的原理首次运用于磨削加工。这个提案的某些部分,厂生产组的头头们连听也没听说过,立即遭到了许多人的激烈反对。批林批孔运动以后,他被打成白专典型,扣上了“复辟回潮”、崇洋媚外的帽子。他几次不服申诉,却变成妄图翻案,罪加一等。他的继父郭局长并不支持他的行为。楠楠还一直怀疑是父亲同大哥工厂的书记打了什么招呼……近十年来,运动的浪潮推过来涌过去,郭立柽的那个方案被压在黑暗的浪谷下,无人问津。他自己也不敢再对它窥视一眼,生怕因它再招来什么灾祸。可是,突然间有人证明了他的设想是对的,成功了。但成功的却不是他……

郭立楠对这位性情孤僻的大哥抱着深深的同情。

大哥比他整整大十四岁。他俩的轮廓很像,五官却极其不同。郭立柽今年三十四岁,蓬乱而长的灰白头发,大而无神的眼睛,肮脏的领子里伸出来瘦削的脑袋,好像蜗牛一样,随时随地会缩回到它的壳中去。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好像怕被自己的声音吓着。郭立楠常常觉得他很像果戈理笔下《外套》中的主人公阿卡基耶维奇,或者像生物实验室橱窗里的一束干枯的水稗标本。

可是大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个人呢?他从小就是这样?他有一个什么样的童年?他的生父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的生父爱他吗?也许他小时候有过太多的痛苦,才使他过早地失去了欢乐?郭立楠觉得在大哥那紧锁的心房里,一定深藏着许多不愿为人所知的秘密,他替大哥焦急而又无能为力。在郭立楠的观念中并不存在什么血缘关系,他是把大哥当成自己的亲人看待的,只是大哥总远远地躲避着所有的人……

对了大哥,下星期三下午我们学校有个学术报告会,听说很精彩的,你去听听吧!郭立楠热情地对郭立柽说。

报告?郭立柽依然心不在焉地看着那张报。

是一个叫作荆原的人。他可有些水平呢!

什么?郭立柽托住了那由于惊讶而差点掉下来的眼镜。他的声音喑哑,荆原?荆棘的荆?……他,他从哪里来?

楠楠惊奇了,怎么,你知道他?

不……郭立柽摇了摇头,慢慢走到自己床边去。他默默无语,好似陷入了一种恍惚的境地……

你去听,把笔记做得详细些,回头借我看看……他喃喃自语,倒在床上。

你去吧!楠楠央求他,我在门口等你。

不不,不用不用……我不能去,我要上班,上班……我是不能去的……他拉灭了灯,用毯子蒙住了头。

……四周是无边的黑暗。天空是黑的,大地也是黑的。那时候他还很小,离十三岁生日还有两个星期。突然间,就像夏天袭来的一场冰雹,一切全变了。妈妈领着他和八岁的弟弟离开了那座门前有一棵高大的樟子松的白房子。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离开那儿,离开那个爱说笑话、爱和他们一块玩的爸爸。在这以前他是个淘气的顽童,见什么东西都要摸一摸,拆开看看才甘心,从来也不会在一个地方规规矩矩地坐上十分钟。他跟妈妈来到这所阴森森的房子的第一天,就把继父,那个头发斑白的老头的眼镜打碎了,把留声机的唱针弄断了,把门锁拧下来弄坏了。这一切探求知识的欲望非但没有得到表扬和重视,反而受到了呵斥和处罚。他被告知说话不许大声,走路不许小跑;爸爸以前给他买的一只小口琴和木头枪都被送进了垃圾箱。他哭号,打滚,一切都无济于事。有一次,他实在是出于好奇,把一只闹钟的盖子打开了,弄丢了一颗螺丝,继父就亲自把他关到小仓库里去,任他在里面哭到天黑……他坐在仓库的煤堆上,用袖子擦着眼泪,哭泣着。他想念爸爸。爸爸到底到哪里去了呢?难道这个严厉斥责他的人可以代替爸爸吗?和爸爸在一起就会不停地笑,搂着爸爸粗壮的胳膊,就好像冬天贴着大火炉一样暖和。有一次他正和小伙伴们偷偷比赛爬树,有人报警,说他爸爸回来了。要是人家的爸爸一定老远就会喊,快给我下来,看我不揍死你!可是他的爸爸不。爸爸两只手叉腰站在树下,笑眯眯地望着他说,好儿子,再爬高一点,往上看就不心慌……星期天,爸爸带他们到松花江边去划船,爸爸教他扳桨,一直划到上游老远老远的地方,小船在金色的夕阳中荡荡悠悠地漂回来……

……然而从那间小黑屋出来以后,十三岁的郭立柽渐渐起了变化。他变得胆怯了。他学会了在房间里踮着脚走路,学会了看大人的眼色。他像一匹被驯服了的小马驹,习惯于遵守一切人给他的一切规矩。他被人称为好孩子、好学生,继父也变得不那么厌恶他了。在他心底保存着的一点近乎神圣的感情,就是留恋和怀念同爸爸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尽管继父在衣食住行上从来没有亏待过他,他却恨继父。这种恨是根深蒂固的,从他踏进这绿房顶的房子的第一天开始,从来没有消除过。他觉得是这个陌生的老头夺走了他的爸爸,剥夺了他的笑容,以后他再也不会笑了。

郭立柽从上中学以来,一直拒绝在登记表上填他继父的职务,他在心里从来不承认这个父亲。这使他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他的夏令营资格被取消了,国庆游行不让参加,头一年考大学没有被录取。到处都竖着“此路不通”的牌子。

进大学以后,他的头上开始冒出了早生的白发,背也弓起来了。他沉默寡言,郁郁寡欢,学习成绩却始终在全系名列前茅。1973年之前,郭立柽一直用冷峻而孤傲的微笑回答人们的白眼——他庆幸在自己怯弱的外表与随和的个性后面,尚有他对生活不屈的火焰在燃烧。正因为这样,他才会在大学毕业分配到工厂不久,就“目空一切”地提出了自己的革新建议,直到这个建议所引起的一系列连锁反应狠狠教训了他。罗阡遵照郭自彬的命令对他发出了警告,他为自己申辩,她一气之下竟然烧毁了他的一部分图纸。这个打击几乎是致命的,将他内心深处残存的最后一点锐气消灭得干干净净。他终于不再是原来的郭立柽了,社会对他性格的塑造也就完成了。这二十几年,有谁知道他的痛苦、他的遭遇呢?他在这幢房子里消耗了多少生命,无法推算出来。

他本来对一切都已经绝望,想不到经过了这么多年,一个明丽的春天却正在一天天向他走近。冰天雪地的北极是太阳也无可奈何的地方——爱情、婚姻,这统统属于郭立柽生活中永远无法开拓的禁地。他没有谈过恋爱。先是因为孤傲,后是因为落魄。没有姑娘会愿意嫁给这么一个倒霉的臭老九。但是这三年来,似乎连阳光也变得公平起来,它热烈地想要投一束光明在他那枯井似的心上。当他开始被照亮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站在悬崖上,他想要回头重新开始生活,山林密密却无路可寻……这就是1979年,一天比一天炽烈的阳光烤化了他心头的冰霜,这是需要重新抉择出路的时刻,但他却还在犹豫,彷徨。

同几年前相比,情况是大不相同了。随着科学时代的到来,一切科学家和科学爱好者都成了姑娘们心中崇仰的上帝和天使。自从郭立柽在工厂恢复了技术员的职称和级别以后,他就像一盆突然开放的茉莉,一夜之间香飘十里,誉满全厂。向他表达爱情的书信雪片似的飞来,热心的媒人排队登门拜访。有姑娘在信上说,我寻找理想的爱人好几年,却没想到原来就在我的眼皮底下。我真后悔没早认识你。郭立柽愤怒地撕信,苍凉地苦笑。对不起,统统拒绝!他不是一件东西,行情变了便身价百倍。他在孤独与忧伤中度过的三十四年中蕴藏的爱,究竟应付与谁?这世上有过怜爱和了解他的人吗?假如没有,他情愿独自一人走向生命的尽头。

他在无数不眠的夜晚寻找她,这一颗北极的火种。她失落在哪一层冰雪中了呢?他并没有忘记……

……那是1975年的冬天,他在车间劳动。下班后车间政治学习,他蜷缩在角落,不知不觉就打起瞌睡来。头一歪,咚的一声撞在旁边的车床上。哄——满屋子的人全笑开了。他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张张开心的笑脸和车间书记谴责的目光。他为人们对他的取笑感到气愤,抱住头,捂着已渗出血的额角。

郭师傅。有人轻轻喊他。他赌气不理,却从他背后伸过来一块散发着淡淡的玫瑰香味的花手绢。他回头一看,怔住了,是她,一个圆脸的漂亮姑娘。她那双大眼睛里没有丝毫笑意,分明流露着同情和怨愤。是的,只有她一个人没有笑话他。就为了这点,他感激她。她是一个好心肠的姑娘。郭立柽想起来,有一次就是她悄悄递给他一张字条,告诉他不要再在车间里看书了。

他只知道她是刚抽调上来的知青,从小死了母亲,没念几年书……

没过几天,她就不见了。他再没有见到她。过了很久,他才从别人的闲谈中听说她被调到卫生所去了,又听说她同厂里的某个头头搞上了对象。郭立柽不相信,她这样善良的人怎么会看上那恶霸似的头头呢?后来又听人传得沸沸扬扬,说她同这个头头发生不正当关系,堕了胎。以后又在卫生所里同别人乱搞,让他发现把她甩了。就像郭立柽如今一夜之间身价百倍一样,她在一夜之间一落千丈。全厂到处都是咒骂她的舆论。打倒“四人帮”以后,因为她同这个头头的关系,还把她审查了好一阵。后来她就回了车间,整天低着头,那昔日红润的脸像一朵凋谢了的花,没有一点笑影。她总是孤单单一个人,人们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她……

不久前的一天,郭立柽很晚才下班,从设计室出来,路过车间,见里头亮着灯。走进去一看,竟然是她,满头大汗地在车床旁忙着什么。看见他,竟慌乱得不知怎么才好。

不回家?郭立柽觉得自己很想同她说话。

不……我想,再干会……手生了,老落在后面……她垂着头望着地下,怯生生地说。

郭立柽心想,都说她这也不好那也不是,可谁晚上自动加班了呢?她干活这么要强,不是说明她挺上进的吗?

他在车床旁的木凳上坐下来,很想向她表示一点安慰和鼓励,不料她竟然轻声叫起来,郭师傅,你走吧,快走吧,让人看见你在这儿,又该……

又该什么?他也慌起来。

又该说我……勾、勾引……她一句话没说完便哽咽了,把脸埋在手心里,抽泣起来。她瘦弱的肩膀颤动着,每一下都鞭笞着郭立柽的心。他忽然觉得这个姑娘一定同他一样,经受过太多生活的折磨,心底布满了创伤。尽管人们对她有种种非议,她那双眼睛还像他第一次看见她时那么善良、清澈。她伤心地哭泣着,郭立柽束手无策地站在一边,竟像一个孩子似的央求她把她的委屈告诉他,他或许可以帮助她。她踌躇了很久,终于向他泄露了一个可怕的秘密:原来是那个头头把她从农村招上来的,以此为条件占有了她。他起初答应同她结婚,后来又看上了一个评剧院的演员,就想把她甩掉。他指使他的一个哥们,借口腰上长了疖子要她上药。那天是她值夜班,卫生所没有别人,那个“病人”刚解开皮带躺在手术台上,门就打开了。那个头头气势汹汹地带着一帮人冲了进来,对她好一阵拳打脚踢。第二天,舆论传遍全厂,她才明白这原来是个圈套,却已有口难辩。那个头头有权有势,谁会相信她这么一个可怜的姑娘呢?她日日与泪水相伴,几次走到松花江大桥上,却没有勇气跳下去……

郭立柽悚然,惊愕,愤怒。她的委屈和不幸,只有同样经受过苦难的人才会理解和同情。现在轮到他来关怀她了。他第一次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比他更不幸的人。一个人如果能把希望给予别人,自己也会变得充满希望;能在困难中把手伸给别人,自己也会变得有力。然而郭立柽所能够做的并不是用美好的言辞来宽慰她,而是帮她制订了一个学习计划,他认为知识可以帮助她忘掉痛苦。他在夜晚昏暗的车间里纠正她的英语发音,在呼啸的大风中送她回家。每当她莫名其妙地表现出犹豫和恐惧的心理时,他便质问自己,难道他对她抱有什么企图吗?真是岂有此理。他是用平等人的身份来对待她的,不是工人与技术员之间的平等,而是这些年中同样受害的两颗痛苦的心的平等。他珍惜这种平等,除此以外他便不想再要求什么别的了。

然而世界却是复杂的,下水道总认为地下水同它一样肮脏。被拒绝的媒人、被退回的情书的主人、那个头头的铁哥们纠合在一起,对他和她纯洁的友情射出了一发又一发恶毒的炮弹。纵然是一池碧波,他们也有办法把它染黑。传到罗阡耳朵里的她几乎变成了一个下贱无耻的女流氓。母亲像一切墨守成规的老人一样,断然认定那个姑娘不是一个好人,否则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对她嗤之以鼻呢?

多么不公平啊!没有人去拯救她,拯救她的人却要被打入地狱。郭立柽出了一身冷汗。蒙眬中,他的面前出现了一双泪光盈盈的大眼睛,哀怨地望着他。这双大眼睛里包含了那么多的辛酸凄楚,好像在说,分手吧,分手吧,为了你……

不!郭立柽喊起来。他想去抓她的手,却和她一块掉下深渊……

大哥!大哥!是郭立楠在招呼他。他清醒了。

你还没睡着?郭立柽不好意思地说。

我在想,创造生活的人是幸福的,就像报上报道的那个工人工程师。郭立楠兴奋地说,可是为什么前些年总是硬不让你创造呢?你想标新立异,就会被视为心理变态;你妥协了,随大溜,才是正人君子。种种传统的、陈旧的思想像标本和化石一样被保存起来。新的时代要是不努力解放人的创造力,我看一切都是纸上谈兵!

郭立柽嗯了一声,又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弟弟的话是有鼓动性的,有意无意触到了他的心病。他已经失去了创造一台世界水平的磨床的机会,难道他还要再失去她,心甘情愿地去做20世纪70年代的殉葬品吗?

一线淡淡的微光从挂着半截窗帘的玻璃上面透进来,黑暗好像被稀释了的盐酸。被紧张的思绪弄得毫无睡意的郭立楠为发现了这第一道曙光而欣喜万分。他由大哥又想到了那位即将来做报告的荆原,想象着他的形象,猜测着他说话的声调,心里充满了好奇。荆原被错划“右派”的问题改正以后,人们在报上读到他的一篇关于社会主义制度如何最大限度地发挥人的才能问题的文章,实际上这是他二十二年前曾因此招致误解的某个论点的继续和发展。郭立楠和他的同学们佩服他的勇气,曾联名给他写过一封长信。现在大家听说他要到这个城市来,他自然就引起了极大的关注……

郭立楠喜欢这个太阳起得最早的东北城市。那个荆原也一定是因为这个,才选择春天的时候到这儿来的吧?

第二节

好像是夏天突然近了,天气一下子热起来。由于北方的冬天过于漫长,人们几乎觉得夏天遥远得不可到达。它那芬芳的气息埋藏在冰雪之下,又随冰雪一起融化了,渗透得不知去向。然而,乍暖唤醒了人们淡忘的记忆……

潮水似的人流往学校的礼堂涌去。粉的纱巾、绿的单帽闪耀于紫莹莹的丁香丛中,穿过了青葱葱的林荫道。大学生是最遵守时间的,按照海报上的钟点准时进入会场。虽然是学生会组织的自发性活动,来的人却空前之多。他们一路谈笑,议论,脸上带着庄严然而激动的神情。看来在这些未来的工程师和学者心目中,荆原的名字并不陌生。

梅玫在主楼二楼自己的办公室窗前,望了一眼操场东头正争先恐后地进入会场的学生,心里急得火烧火燎。刚才她正要下楼,偏偏祝书记进来让她找一份文件,说是党委几个领导都已画了圈圈,就剩他没画,这似乎有点……梅玫把文件柜弄得乒乓直响,找到现在也没找到。她一天到晚的工作好像就是看管这些圈圈,连自己也圈在里面了。她本来一心想早点去,坐在第一排,好仔仔细细看看那个大“右派”,这下一定晚了。她窝了一股火,跑到隔壁去告诉祝书记,确实是没有这份文件,却见祝书记舒舒服服地坐在圈椅里,手里正拿着一份文件在读。他向她表示歉意,说后来在第四个抽屉里找到了。梅玫心上一块石头落地,顾不上生气,快快出来锁了门,就飞也似的跑下楼去。她想,祝书记似乎不知道报告会的事,看来学生会没有向党委请示过。

她像小姑娘一样轻快地跳跃。结过婚的女子这样轻快地跳跃,是要被人议论的。但是在这样美好的春天里,从厚厚的档案卷宗里走到阳光下,你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跳,想唱。那由于晚上回家引起的不愉快都会统统忘记……

她跑到礼堂门口,见门口站着许多人,正在陆续往里走,看来报告还没有开始。她掏出手绢擦擦汗,站下微微喘了口气。就在这时,她看见郭立楠和其他一大群青年学生从图书馆那个方向走过来。他们走得很快,中间那个高个子的中年人一边迈着矫健的大步,一边高声地同周围的人谈着什么。

梅玫突然心慌起来,那就是他吗?被无数人敬仰、赞誉,也同样被无数人咒骂的那个人。她不是怀着比所有人都更迫切的心情希望见到他吗?

她往门边靠了靠,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他的个子很高,结实,魁梧,挺拔,一身深灰色的中山装,脸色是红润而微黑的,留有长期的乡村劳动的印记。脸颊和额头都很宽,透着一种爽朗而坦然的气质。鼻梁高而直,嘴角微微向上挑着,显得沉着刚毅。眉毛也很直,像两把冷冽的剑。猛一看,他似乎还不到五十岁,那扎实的脚步里充满了力量。

梅玫从看见他的第一眼起,就在心里肯定了他就是荆原。荆原就应该是这样的,她没有想象过他会是什么别的样子。她只是觉得他比她想象中年轻了些,他是那么健康、精力旺盛,完全看不出这些年的遭遇和不幸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他那饱满的前额好像高山上光滑而坚固的岩石,任凭风雨吹打依然如故。这样的额头中一定是有深刻的思想的……

她沉浸在自己的激情中。也许还从来没有一个人的外貌会如此强烈地震撼她的心。这种直接获得的感觉是宝贵的。

他走进去了。会场响起了热烈欢迎的掌声。

梅玫挤进会场,见到处都已挤得满满的。人还在不断增加,后来的人都自己搬了凳子。她在过道上走了几个来回,才在靠近边门的地方找到一个空位子。她坐下来,抬头看见台上坐了一排人,荆原在中间,他的右边是学生会主席,左边是郭立枢。

他一定看见我了。梅玫想,回家少不了又得吵嘴。

郭立枢在台上正襟危坐,表情漠然。他上台已有一会,一直在人群中搜索着梅玫。他知道她会来的。不过他现在已经想到,她来了也有来了的好处。他的目光扫过全场,见黑压压的听众手里全是白生生的笔记本。他又侧目看一眼荆原,见他没有注意自己,便伸出手指,打开了挂在椅背上的一只旧书包中的录音机的录音键。录音机后来是他自己去借来的,连梅玫都不知道。

学生会主席简单地介绍了荆原最近从外省来到这个城市参加座谈会的情况。年轻的大学生们抻长了脖子,有两个人为座位争吵起来,又马上互相道歉。礼堂的气氛中充满了急切的问号。人们都想亲耳听一听这个曾经热情而正直地面对现实却长期被剥夺了发言权的人在重新回到生活中以后,会对历史和现实做出怎样的评价。

他用一种平静而沉缓的声音开始讲话。他说他是在这个城市出生的人,之前在这儿念书,在这儿找到马列主义。在不幸发生了1957年反右斗争扩大化的情况以后,他离开这个城市到西北的一个矿区去了。这次回来正面临着祖国历史的大转折,他的感慨是很深的。

礼堂里响起了一片低低的议论声——他原来是这个城市的人!谁也没有想到。梅玫的心跳了一下。她很快在他那清晰的口齿中找到了熟悉的乡音,只是已经改变了很多。

他说,他今天谈话的主要内容是想在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的总题目下,谈一谈在进行四个现代化建设的过程中重视和培养人才的问题。

梅玫觉得有点失望:他用这样一个题目轻轻遮盖了自己二十二年中所受的冤屈。大概这个人的过去并不那么光彩吧!在梅玫的生活中并没有见过几个“右派”,有找她爸爸要求改正的,她看倒真不像什么坏人。楠楠说过,他们中间有一些人是很有远见卓识的知识分子。这个她不否认。但他们在本质上是不是信仰马列主义的呢?对党到底有没有二心呢?她还没有搞得很清楚。而郭立枢却说,20世纪50年代,他们是一些专门摇唇鼓舌、造谣惑众的臭文人,今天只不过是因为团结的需要,才对他们既往不咎。兄弟俩的话,到底谁更有道理些呢?她是慕荆原的名声和被人们的热情鼓动来的,她像一片饥渴的田地盼望雨水,却并不知道他是海洋还是大江……

由麦克风传出的他响亮的声音在礼堂回荡,全国思想解放的潮流激励了千千万万个有志者,党中央和全国人民立志改革,呼声之高是戊戌变法、五四运动以来所无法比拟的。从现在起,五十年内是中国各个领域需要新的杰出人才并能够产生新的杰出人才的时代,面对今天的中国,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梅玫睁大了她那双细长的眼睛,专注地凝望着台上那个高大的身影。她听到他在讲话中引证了斯大林关于人才问题的论述,又听到对我国现阶段人才问题的各种矛盾现象的分析。她觉得脸上有些发烫。她想起自己在大学政治系三年,连艾思奇的《大众哲学》都没有读过。毕业后有个教授同她谈起《浮士德》,她连作者歌德都不知道……她怀着自责和惭愧的心情,正想掏出本子来记录,忽然看见一个男同学穿过拥挤的过道,往台前挤去。啊,是楠楠,他把一张字条递到台上去了。

学生会主席接过字条匆匆看了一下,把它交给了荆原。会场顿时一片寂静,鸦雀无声。荆原很仔细地看着那张字条,忽然舒开眉心微笑了一下,只是一下。梅玫发现他不轻易笑,除非真有什么值得笑的事情。

我把条子给大家念一下。他从容不迫地说,我们想请教您一个口号,叫作“我是革命一块砖,东西南北任党搬”,这是过去大学生毕业分配中流行的一句口号。个人应服从组织需要,这无疑是条纪律应该遵守。但既然是块砖,让它在一个地方好好盖房子不好吗?干吗老要搬来搬去呢?

他念完,兴致勃勃地挥了一下手,激动地说,这个问题提得好!现在我们就来谈谈这个口号。大学毕业生服从国家分配,哪里需要到哪里去,这是谁也不能例外的。我看问题不是搬不搬的问题,而是搬得是否合乎需要、是否合理、是否人尽其才的问题。我认为我们的大多数青年有一种非常可贵的素质,这就是有理想、有抱负、为人民为社会主义献身的精神……国家培养一个大学生不容易,如果像过去那样往往是东南西北地“天女散花”,势必造成积压浪费人才的现象。新中国成立三十年来,我们培养的大学生为数不少,是不是都像砖一样用在建筑工地上了呢?我看未必。而且把专业人才比作一块廉价粗糙的砖瓦,恐怕也不大恰当。我们的专业人才是我们国家的金子,是宝贝呀!

梅玫不由得想起了大哥郭立柽那苍白的脸,那唯恐吓着别人的低低的说话声。有谁去关心过他呢?如今即使给了他技术员职称,他的精神状态也仍然是个临时工。

荆原接下去又谈到了干部队伍的现状和专业化对干部的要求。他的话不时被大学生们的掌声打断。他们赞同这种见解,会场的气氛可以用“!”来形容。梅玫想到了自己的父亲,那个主管文教的地委副书记。他最显著的成绩是使他所有的孩子都上了大学,而他自己至今却连凯洛夫和《教育学》都弄不清楚。

她无意间朝台上望了一眼,发现郭立枢并没有举手鼓掌。他的脸色阴沉,低头趴在长桌上不知写着什么……

所以人的问题需要大家来探讨,这似乎还是一个禁区,但也是学术界关心的问题。高尔基说过,人字应该用大写。人是至高无上,纯洁高尚的。我相信,如果我们从根本上树立对人的信念,我们完全可以避免过去发生的那一类事情,也只有充分认识了人的价值,才会努力去发现和爱护人才。新中国成立三十年来,为什么人才不能大量涌现,不是很值得我们深思吗?……

梅玫托着腮陷入了沉思。似有一道灿烂的阳光照进了她的心底。她已经忘记了自己刚才对他的全部猜疑,只觉得胸中翻涌的浪潮已同他那大江似的思想波涛融为一体。中国为什么不能大量涌现人才,谁能回答?人才这个词她过去连听也没听到过。在她二十六年的生活道路上,由那些不厌其烦的说教筑成的一道道高墙突然倒塌和崩溃,使她真正看到了大地生命的颜色。如果一个人要到二十六岁才开始思考真理和是非,这未免是一件可悲的事情。她想起自己的童年、少年时代,大人关于信仰的教育和灌输;想起大学时代所看到而又不敢怀疑的现实与理论的矛盾;想起这三年来自己的苦闷和抑郁。假如这个社会能够允许每一个人在自己的生活实践中选择真正的信仰,那会避免多少人为的悲剧呢!

有人推了她一下,她从沉思中猛然惊觉,发现郭立枢站在边门的人堆中向她努嘴。她想装作没看见,可是旁边的人一个劲推她,她只好站起来走出去。郭立枢见她出来了,马上转身就走,她叫他也不应。一直走到外面没人的地方,他才停下来。

干什么?梅玫不高兴地问。她知道准没好事。

你把这条子递到台上去。他板着脸,用命令的口气说,扬了扬手心里攥的一张白字条!

我?梅玫奇怪地问,我没有写字条呀!

我写的。他低声说,我没法递,你去比较合适。听着,要快!他不由分说把字条塞在梅玫手里,很快走了。

梅玫疑惑不解地打开字条,见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请问,你说的人是高贵和纯洁的,有没有阶级性?难道剥削阶级也是高贵和纯洁的吗?

她的脑子嗡嗡直响,捏着字条怔了一会,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郭立枢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来唱对台戏呢?她难道不明白荆原所说的人是指本来意义上的人吗?他不让她来听报告,现在倒打上她的主意了?全校谁不知道她是郭立枢的爱人?让她去交,他想得倒美!

梅玫一时气得脸颊绯红,又唯恐错过了荆原的报告,便闷闷不乐地回到座位上。她要是不及时去递这张条子,回到家里,一场大吵难以逃脱。不管怎么说,梅玫还是有顾虑的……

可是荆原的声音里好像有一种奇妙的火星,溅落在哪里,就会把哪里的一切都点燃起来。他雄辩地把人的集团性、阶级性及其相互关系分析得透彻而严密。他的声音里有一种震慑人心的魔力,你想要拒绝它是不可能的。梅玫无论如何没有勇气站起来去递这样的一张字条,她怕那火焰会把她熔化。其实她满可以伸手把字条递给前排的人,让他们传上去,但她不愿意。她偷偷望了一眼台上的郭立枢,见他很有点焦灼不安的样子。他粗短的眉间出现了梅玫熟悉的那种罩上了浓重的乌云的阴沉的影子。

他在想些什么呢?梅玫好像突然明白过来,觉得自己的丈夫是在打着一个令人厌恶的主意。她胡乱想着,紧紧捏着那张字条。荆原又讲些什么,她没有听见。她的心绷紧了,仿佛产生了某种忧虑,又有些替他害怕起来。她是个共产党员,她的一家都是共产党员,她懂得政治是怎么回事……

掌声把她牵回会场。又是掌声。她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么多的掌声。她向台上望去,见荆原已经站起来了,一只手撑着讲台,一只手挥动着。他那双深沉的眼睛里充满了自信,不能想象这双眼睛里会有疑虑和惶惑,不会……

礼堂里响起了一阵海涛喧嚣般的掌声。掌声从人们心底发出,由四面八方向台上飞去,几乎要把他包围起来。它像震耳欲聋的鼓乐,敲击着人们的心房;又像早春的天空中滚过的一声春雷,沉重而又庄严。它持续了很久,在这所古老的大学礼堂上空回旋,震荡,好像要冲破那深灰色的屋顶。梅玫很久没有听到如此热烈的掌声了。她觉得这掌声并不是为荆原一个人鼓的,而是为了这个冰化雪消的春天,为了这个刚刚到来的崭新的时代。她觉得自己像是要被那汹涌的海潮淹没了,她的心在那浪涛的冲击下,好像要喷涌出热泪来……她想起她也要鼓掌,让她的掌声同大家的融合在一起。然而她的掌心里还有一张早已被汗水打湿的字条,她低头看了一眼,愤然把它撕掉了。

她迷迷糊糊跟随大家拥出礼堂。人们的脸上都有一种满足的酣畅的神情,然而却不是轻松的。年轻的大学生们低着头缓缓挪步,好像在沉思着重大的题目……

梅玫在人群中寻找郭立楠。她觉得心里有许多话、许多感受要对他说。她又很怕碰到郭立枢,不过似乎荆原的讲话刚完,他就气冲冲离开了会场。

梅玫一眼看见了郭立楠那件深棕色的条绒夹克,他正在从后台出来的那扇边门那儿,手里拿着一个蓝本子,往一堆人中间挤。梅玫走过去,踮着脚一看,中间被包围的正是荆原。男女青年们还在争先恐后向他提问。他们七嘴八舌,吵吵嚷嚷,好像要把天底下他们想得到的问题一股脑堆在他面前。他耐心地听着,用一个小本子记录,不时点着头。梅玫只听见他说,让我思考一下再回答你们,我还要再来,还要再来的……

他和青年们一起往学校大门口走去。郭立楠有些失望地回转身,正好看见了梅玫。

玫姐,怎么样?他兴奋得满脸通红,过几天咱们到他住的地方去找他,向他好好请教请教……

你知道他住哪儿?梅玫激动地问。

知道。郭立楠抿抿嘴,神秘地说,江花太阳岛的市委党校,他要在这里住一段,写文章。他刚说完,不知想起了一点什么事,向梅玫挥挥手,急忙跑开去了。

梅玫奇怪着自己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去找他?她心慌起来,她对他说什么呢?她正要往办公室走,忽然发现远处那繁茂的丁香花丛中有一个人影一晃。玳瑁边的眼镜,蓬乱的头发,很像是大哥郭立柽。

他怎么也来了呢?她迷惑不解地想道。

她猛然记起来,郭立柽的生父也是一个“右派”。那么这个人现在到哪里去了呢?假如他也改正了,郭立柽和罗阡干吗不去找他呢?郭立枢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件事。多么不幸的家庭啊……

现在她看清了,确实是郭立柽。那瘦长而弯曲的身影正匆匆穿过凋谢的榆叶梅,消失在大铁门外……

你说,我见了他可说些什么呢?

你就说,我是个工农兵学员,听了你的报告很反感,找你辩论来了。

哎呀,别开玩笑了。楠楠,跟你说正经的,我的心直跳,真的。他要是知道我是管档案的,会欢迎我吗?

会欢迎我吗?

你最好说你是校团委副书记的爱人……

别提郭立枢了好不好?因为没给他递那张字条,那天回去向我好一顿发作,说我没政治头脑。这几天他连话都不跟我说……

梅玫站在渡轮的船头上,同郭立楠低声交谈着。这几天来,她明显消瘦了,脸色微黄,显得憔悴,眼圈留下了睡眠不足的阴影。她那平时总是明朗而愉快的脸上很少有笑容,好像被什么巨大的苦恼搅扰着。她同郭立楠一块来拜访荆原是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的。尽管关于他的争论已从家里开始,她仍然克制不住要进一步了解他的愿望。下班前她告诉郭立枢,说她要晚一会回家,去一个同学家里取一个衣服样。这是她第一次撒谎。为了这一点,一路上她一直忧心忡忡。偏偏郭立楠一点也不了解她的心情,还一个劲地刺激她……

渡轮的马达发出均匀的突突声,向江北太阳岛驶去。然而在梅玫听来,却犹如江水低沉的叹息。夕阳正从大江的尽头跌落下去,水面上有几片不知从哪里漂来的丁香细碎的花瓣,在浪涛里若隐若现,随波逐流。一朵蒲公英的白绒花在空中飞舞着,跟船走了一阵,终于还是没入翻腾的水花中去了……

梅玫倚着船栏,有好一阵没出声。她凝视着江岸的春景,觉得从来没有一个春天使她这样惆怅和忧伤。三天前荆原的报告在她心里犹如春天刮起的狂风,飞沙走石,把一切都弄得乱七八糟。回到家里,当时的那种激情在郭立枢这几天头头是道的分析解剖下,很像那水中挣扎的蒲公英,会沉没不见……

渡轮靠近浮船码头,他们跳上了方石砌成的堤岸。郭立楠仰望那宽阔的大堤上高大的杨树林,做了一个深呼吸,大声喊,太阳岛——我们来了!

隔江望去,对岸的城市上空灰蒙蒙一片,似乌云笼罩一般。而江这边满目新绿,芳草萋萋。挺拔的杨树郁郁葱葱,树干被夕阳涂得金黄,隐隐显露出树林深处一幢幢五颜六色的苏式小木房。大江上飞掠而过的游艇上的玻璃窗由于落日余晖的反照,像一团火似的跳跃着。太阳岛其实并不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江心岛,它三面环水,北边与陆地毗连,方圆数十里,林深树茂。20世纪初,随中东铁路的修建大量流入我国东北的白俄罗斯人看中这僻静优美的所在,盖起了不少别墅。门前有大江嬉戏,门后有幽林养息,久而久之,太阳岛成了全市人民休息游玩的天然公园。只是太阳岛因何得名,至今还是个谜。

郭立楠饶有兴致地东张西望。他的心情几乎在任何时候都同太阳岛的风格协调——明朗,愉快,生气勃勃。由于荆原的到来,他更感到春光的温煦和夏天的逼近。他之所以单单约了梅玫来找荆原,自有他的道理。他何尝没有窥见这位嫂子内心正在发生着的痛苦的思想矛盾呢?在梅玫周围的人中,除了他以外,又有谁能够真心诚意地帮助她更好地抉择呢?她觉得梅玫同郭立枢在本质上是不相同的。用生物学的名词来比喻,郭立枢属于两栖类,大哥郭立柽是软体动物,妈妈是无脊椎动物,而梅玫却是一只羽毛尚未丰满的纯洁的天鹅。他不愿看到一个如同他的亲姐姐般的人像丁香花瓣一样沉到水里去。那天听报告的时候,他就坐在梅玫不远的地方,二哥从台上下来悄悄把她叫出去以及她后来怎样撕碎了那张字条,都没逃过他那双机灵的眼睛。从那时起,他确信梅玫是不会同郭立枢站在一起的。

玫姐,这几天学校里议论纷纷,你听到一些没有?荆原老师的报告有人赞不绝口,有人破口大骂,评价真是天地之差。郭立楠一边走一边说。

梅玫点点头。学校里这几天像开了锅的水一样,从来没有这么热闹,到处听人在谈论荆原。有些人没听到报告,后悔得不行。但她在办公室里却很少听人谈起。主楼二层学院机关办公室的空气是不会轻易受到外界污染的。

奇怪的是,人们现在似乎对政治已经十分淡漠,而他的讲话却引起了这样强烈的反响。我想也许并不是因为他绝对正确,而是因为他有勇气正视现实,说出大家想说而没有说出来的话……

梅玫眨眨眼问,你说并不是因为绝对正确?

是的,绝对正确是不存在的。今天人们只服从真理。郭立楠见梅玫低头不语,便换了话题,问道,他讲了那么多种类型的人,也讲到妨碍四化的人,你说我们是哪一种人呢?

梅玫没有料到郭立楠提这样的问题,愣了一下。她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弯腰采了一片路旁的野草。它的叶子是针状的,背后有明显的腺点。

这叫地笋。唇形科,多年生草本,地下有匍匐茎,夏季开花。郭立楠背书一样念道,好像为了表明他并不是一个不务正业的生物系学生。他喘了口气又说,玫姐,比如说你,坐在那些档案袋堆成的太师椅上,内查外调,就凭一纸黑字评判人的好坏,而这一张纸究竟公平不公平,你是不管的……

梅玫踩着松软的草地默默走着。她本来是政治系的毕业生,应该去搞理论研究,学校却把她留在档案室工作,掌握着每个人的历史、家庭、社会关系、领导的评语等,惹得周围的人对她好一阵眼红。然而她对它们并不怎么感兴趣,才干了一年多,已经觉得厌倦了。要她守一辈子,真不知以后的日子怎么度过?调来一个人先研究档案,无非是家庭出身、社会关系等老一套,根据这个最“可靠”的提示,确认他将在这里得到的信任和重用的程度。入党、提拔、出席会议、加工资,概莫能外。档案袋里装着一个人命运的注释,无论他创造英雄业绩还是犯罪,都可以从中找到现成的答案。而调走一个人呢?档案袋所发挥的作用就更为直接。它常常会在一个不被人注意的瞬间装进足够使新领导对他注意几十年的评语、备注或是其他什么。梅玫深深懂得档案在这个社会里被重视的程度。最难以解释的是,因为几乎所有的人都无法知道自己的档案里究竟写着什么,所以有的人很可能要为其中一句不负责任的或是过于负责的评语付出相当的代价。对于这些问题,梅玫在工作中,内心是有过许多体验的。

梅玫把手里的野草狠狠扔在地上,说,你说我是一种什么人?是工具吗?

郭立楠说,工具是没有神经系统的,它没有知觉。但人应该有良心,有感情,有理智……

这不能完全怪我们。梅玫咬着嘴唇,你知道,所有国家的公民都是有档案的。

他们走到一条两边都是柳树的林荫道中间了。这条路上的柳树长得很奇特。它的树干很直,短而粗,树枝也向下弯曲垂挂。刚萌发的嫩叶茂盛地向上生长着,集中在树干的顶端。这种改变了它原来的生长形态的柳树引起了郭立楠很大的兴趣,他站在那里观察了一会,告诉梅玫,这是去年冬天剪枝的缘故。截去的旁枝越多,来年的树就长得越壮。懂吗?

天已渐渐黑下来了,依稀望得见周围那些浅黄色、白色的小木房的尖顶。淡淡的炊烟,也许是夜雾,在低低的林子上空飘荡。一只小白狗从他们身边跑过去,脖子上响着唱歌一样的铜铃,打破了黄昏的静谧。梅玫到太阳岛来过多次,但从来没有领略过岛深处傍晚的景色,她第一次发现它是安详而恬淡的。温暖的晚风携来一阵阵野杏和山海棠花馥郁的香气,使人迷醉。那花格子的屋顶、雕花的露台、低矮的木栅栏,她过去只在俄罗斯文学作品中读到过,而在这里漫步,就好像走进了那诗一样的乌克兰的田野和农庄。也许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一部书?也许今天她才算得上真正打开了生活的书?……

他们终于找到了隐没在密林中的党校大门。收发室的老头指着院子里一幢隐约可见的小楼上亮着灯光的窗口热情地告诉他们,荆原就住在那里。老头顺便埋怨了荆原几句,说他天天不熬到大毛楞(东北方言,启明星)上来不躺下。郭立楠和梅玫性急地跑了几步,咚咚冲上楼梯,走到门口却又突然止步,你看着我,我看看你,分明是有些紧张起来。

玫姐!郭立楠伸伸舌头轻声说,请呀!

你不是挺勇敢的吗?梅玫不动。

你——敲门!

你敲!

两人推让起来,谁也不肯先进去。正在这时,门忽然打开了,荆原披着一件绒衣出现在门口。他的一只手上握着一把湿漉漉的丁香花,另一只手捏着一只玻璃瓶。

是找我的吗?快进来吧!他热情地问道,很快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子上,向他们伸出了手。梅玫握着他的手的时候,觉得那是宽厚而有力的。这打消了她的不安和惊慌。

房间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张木板床、一张写字台、几把椅子,窗台上堆满了书和杂志,归拢得很整齐。梅玫原以为像他们这样的人房间里一定乱七八糟,到处都是烟灰。她向四处扫了一眼,竟连火柴也没有一根。写字台上摊着稿纸,看样子他正在工作。但奇怪的是稿纸上凌乱地掉落着几根树枝,好像刚才修剪过什么。

荆原老师,我们打扰您了。郭立楠拘谨地说。

谈不上打扰,这里随时都有人来的。老年、青年、少年我都欢迎。他爽朗地说,一边把桌子上的那把丁香花小心地插到玻璃瓶里去。他认真地为花枝整了一番形,神情专注地凝视了好一会,突然侧过头问,美吗?

美!郭立楠不假思索地说。他的眼睛发亮了,活跃起来。

紫丁香散发着幽香,使得这个在年轻人看来有些神秘的房间显得亲切而易于接近了。梅玫却竭力克制自己的惊讶,她无论如何想不到荆原竟然也会喜欢花,而且喜欢丁香。此刻的他不再是礼堂台上那个严肃的学者,而好像是一个饶有生活情趣的朋友。可是他为什么对丁香这么感兴趣呢?对于梅玫来说,这紫色的花团犹如一片淡淡的晨雾,罩着什么若隐若现的东西……

荆原一边满意地欣赏着他用来代替花瓶的那只刚用完的药瓶,一边说,我与世隔绝了二十二年,出来走一走,真想多听你们给我谈点什么,谈什么都行。你们是工人?啊,不是。那么是大学生?很好,咱们就来谈谈青年吧……

郭立楠认真地说,前天刚听了您到我们学校来做的报告。不久以前,我还给您写过一封信呢。

啊,你是……他思索着,你是哪个系的?

生物系。

我想起来了,你叫——郭立楠,对吧?

对呀。郭立楠高兴得差点蹦起来,前天我一直跟着您来的,想同您说话,可人太多了……

荆原给他们俩一人倒了一杯水,又找出几块糖。

郭立楠。荆原坐下来,用食指敲着前额,忽然说,你信上是不是主要谈了一个青年的信仰问题?

郭立楠点点头,在心里暗暗钦佩他的记忆力。

信本来是要回复的,来不及了。我还想下一次去你们学校专门找你一下。他很坦率地说,好像在对一个老朋友谈话,今天你来,太好了。信仰问题确实应该好好讨论。可以说,现在青年的信仰危机是相当严重的。

梅玫的心跳了一下。信仰,她有信仰吗?二十六年来时时刻刻崇仰的共产主义似乎越走却离得越远,她今天还相信它吗?

你信上说信仰是同宗教教义一样的,承认信仰就等于崇拜迷信,这个说法我不能同意。这里有一个本质的区别是究竟信仰什么。毕竟马克思主义是一种科学,而上帝是迷信,这是一个根本的界限!我生长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旧中国,差一点做亡国奴。在那个时代,一个青年人就得找寻救国的道路,寻找信仰。信仰不是可有可无的……荆原说着呵呵地笑起来。他的笑是善意的,充满了关怀和期待。

可是为什么青年中那么多人都对马列主义怀疑起来了呢?郭立楠说,他们说不想再受骗了。没有马列主义的西方国家都比我们生活得好……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荆原问了一句。

我?我既不喜欢过去从小说中看到的那种资本主义,也不喜欢从我懂事直到长大以后所看到的那种社会主义。郭立楠坦率地说。他觉得在这样一个人面前是不能隐瞒的,即使他不说出来,荆原的目光也能一直看到他心里去。所以我也不知道我应该信仰什么,我什么都不信仰……

你很诚实。荆原赞许地对郭立楠说,又看了梅玫一眼,问,你呢?

我——我懂得的太少……梅玫的脸涨红了。

是呀,我们的年轻人,问题就在这里。

梅玫聚精会神地听着他同郭立楠的谈话,在心里把他们两个人的思想做着对比。郭立楠接近于怀疑派,他对一切都不满意,对一切新的思潮都如饥似渴,幻想着一夜之间现实就会改变得无比美好。荆原却大不相同,他显然是从自己一生的经验中,从他投身革命到以后一部分希望的破灭和重新建立的整个过程中确立自己的信仰的……

现在她坐得离他很近了,比那天在礼堂门口和台下更清楚地看到他脸上的每一个地方。就在他呵呵一笑的瞬间,梅玫觉得他似乎很面熟,但她却无法想起他究竟像谁。他并不如她第一次看到的时候那么年轻了,他的眼角和额头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鬓发里掺着几根不易察觉的银丝。那皱纹明显地游动在他宽大的前额上,前额越发像高山上留着的被风雨侵蚀的斑驳的岩石……

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呢?他有家吗?有孩子吗?他幸福吗?而这一切,从他那岩石般的额头上是看不出来的。有一会,梅玫的思路飘开去了……

那么,这位同学也是学校的?她忽然听见荆原在问。一定是问起她了。她心跳起来。

郭立楠说,她是我姐姐,叫梅玫,在学校政治部工作。她也听了您的报告,有一点想不通的问题想问问您。

梅玫想要制止郭立楠,已经来不及了。她愠怒地瞪了他一眼,脸涨得通红。她难道可以同他交谈吗?她那些想不通的问题实在都太幼稚可笑了……

我想……她壮壮胆子说,搓着自己的衣角,我想……信仰是不是让青年们到自己的社会实践中去选择更好呢?比如说我们自己就吃了很多苦头,也走了很多弯路……

有点意思。他用心地听着,爽直地发表意见说,你谈的这个有点意思。你是说,信仰总要以自己认为值得崇拜的东西为基础,而不能把别人灌输的东西不加消化地接受,对不对?灌输的东西在现实面前破碎了,幻灭了,从此就什么也不再相信。这不能怪青年。其实过去穷人造反、富家子弟叛逆,都是从自己的切身经历中得到的启示,而现代的青年却没有经过这样的反复。他谈着,一边像在沉思,比如说前些年就培养了这样一种人,像过去的神父,自己并不一定相信上帝,只是要通过鼓吹上帝来养活自己,吃宗教饭,不信不行。这真是可悲的现象。

梅玫一下子想起了郭立枢,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他信仰什么呢?她不知道。她从来没有听到他对她说一句心里话。

而这种人的档案上倒记载着他们各种“忠心耿耿”的表现,在档案上,他们总是优秀的……郭立楠正要插嘴说下去,忽听有人敲门。荆原走过去开门,拥进来几个中年人,一进门就像孩子似的直嚷嚷。荆原也很激动,给郭立楠介绍说那都是他1957年以前在这里工作时的老同志。他们诙谐地互相打趣,问好,开着幽默的玩笑。荆原半天才发现大家都站着是因为没有椅子。他抱歉地笑笑,去隔壁房间借椅子,回来摊摊双手,因为那个房间锁了门。郭立楠和梅玫怕妨碍他们老朋友叙旧,于是起身告辞。荆原没再挽留他们,亲自把他们送到大门口,他说他们提的问题很好,对他很有启发,感谢他们走了那么多路来看他。末了他又转过脸对梅玫说,我想不能把生活的不公正归咎于档案。这个问题值得深思。思考有时尽管令人苦恼,但清醒中的苦恼总比糊里糊涂的幸福好些。

他向他们伸出手,紧紧地握了又握。他们走得很远了,回头望,看见他还站在收发室门口的路灯下朝他们挥手。

郭立楠与梅玫并肩走在晚风习习的大堤上。郭立楠兴奋地说,现在你该不怀疑了吧,他们对党和人民是很有感情的!

梅玫点了点下巴颏,没有说话。荆原临别时的那句话在她心里翻腾得厉害。他怎么会知道她在苦恼呢?他好像一眼看透了她的心思。梅玫突然觉得他是了解和同情她的,不像楠楠,老是喜欢用善意的嘲讽来揶揄她。梅玫忽然想起后来上楼的他的老朋友中,有人似乎对他插在瓶里的丁香发表了一点什么感想,好像是说,快六十的人了,还恋着它干什么?这话倒是什么意思呢?

渡江上岸,他们默默走着,很少说话。一直快到家门口了,她才猛然停住脚步问郭立楠,你不回学校?

郭立楠抬手看了看表,快9点了,说他不如回家住,第二天一早再回校。他很想把荆原的报告讲给大哥听。

梅玫知道时间不早,心里有点发毛。她把一只手伸进院子的栅栏里,打开了院门,走上台阶,正要伸手敲门,郭立楠摸出一把钥匙来。梅玫很高兴,因为这样就不用里面的人来开门了。他们轻手轻脚走进了家门,忽然听见从梅玫的房间里传出荆原的声音,把她吓了一大跳。郭立楠也愣住了。梅玫侧耳听了一会,恍然大悟地对郭立楠说,录音。一定是郭立枢那天录了荆原的讲话。

我去看看。郭立楠说着就要闯进二哥的房间去,被梅玫一把拉住。她摆摆手,示意他先到大哥房间里去,自己蹑手蹑脚地推开了房门。她推门的时候发出了一点响动,正伏在桌子上的郭立枢慌忙抬起头来。

你……你怎么进来的?他急火火地问,谁开的门?

反正不是你。梅玫忽然明白他那么慌张的原因,大概没想到她会突然进来,他以为她是没有大门钥匙的。等她敲门,他再把录音机收起来也不晚。干吗这么心虚?

你这个衣服样取得可真不易呀。郭立枢靠在椅背上,不痛不痒地挖苦她,到帽儿山去一趟也回来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梅玫觉得自己受了侮辱,把外套重重地摔在床上,我不在家,你不是正好可以偷偷整理你的录音带吗?省得泄密。

郭立枢一看她生了气,马上赔了一副笑脸来解释,说他一直如何焦急地在等她回来。至于录音带,那是别人让他帮忙整理的。他一反常态地殷勤起来,为她倒了一杯水,又削了一个苹果,问她吃没吃饭,表示要亲自到厨房去给她热饭。梅玫见他居然如此诚恳,气消了一大半。她怔了一会,想着郭立枢为什么要瞒着她录荆原的讲话,而她却瞒着他去找了荆原。这是为什么呢?她望着墙上的结婚照,心里不觉难过起来。

郭立枢亲切地走过来,和颜悦色地要她早点上床休息。她背过身子去,说自己一点不困,还要看会书。她走到写字台前坐下来,打开了台灯。

郭立枢也不勉强她,一个人上了床。过了一会,只听见他用极其温柔的声音叫了她一声。梅玫以为他又要催她睡觉,赌气不理。却听他说,梅玫,明天你记着帮我看一下那个学生会主席、中文系学生的档案,好不好?

又是档案!梅玫无名火骤起。

你看看他入学前都干过些什么?哪年入党?高中时在上海的表现……

砰!梅玫把手里的深红色日记本往桌上一扔,大声说,你要看档案,拿介绍信来!我都快成你的私人侦探了!

哎,怎么这么讲?又不是我看,只是请你代看一下,我了解个大概情况。不算破坏纪律吧?

代看也不行!对你说了不止一次了!

梅玫这才明白郭立枢今天晚上对她的夜归依然这么客气的原因。每当他要她做这一类事的时候,他简直可以跪在她的脚下。早已不是一次两次了,他像一个秘密情报人员,总想从她这里获取人们的隐私。她早就反感透了。她是他的什么?妻子、战友,还是雪花膏、梯子?

她伤心地抱住了头,真想大哭一场。她发了一会呆,揉揉眼睛,翻开那本深红色的日记本,在上头写起来。这本子还是郭立枢两年前送给她的,一直扔着没用。前几个月她把它找了出来,常在上头记些自己的真实思想。她现在特别需要它,唯有它能同她倾心长谈。每次写完,她都细心地把它锁在自己的抽屉里,谁也不让看。

她埋头写着,眼前浮动着太阳岛夜晚的树林子里那远远的小楼上的灯光……

北方春天的气候是多变的。

往年,西伯利亚袭来的寒流常常几天就过去了。这次突然的降温却一天比一天厉害。冷空气终于占了上风,一刹那,街心公园刚冒头的蝴蝶花缩回了脖子,细碎的小叶杨冻得哆哆嗦嗦。有一天竟然还飘了一阵小雪,纷纷扬扬地洒了一地,不多会也就化了水,弄得满街泥泞溜滑。行人纷纷咒骂着天气,只有趁着这几天回寒又做了冰糖葫芦拿出来叫卖的小商贩,似乎希望冬天永驻。

荆原到大学做报告一周以后,校团委副书记郭立枢召开了团委常委扩大会议,召集了各系的团总支书记和所有班级的团支部书记开会。他本想等录音全部整理完毕再开,但再不开就晚了,不能再拖了。会议的主要内容是听取各团支部对前一段工作的汇报。如同每次会议那样,年轻的书记们在简短地汇报了自己所做的诸如发展团员、植树绿化、打扫卫生等工作以后,就开始郑重其事地报告青年的思想动态。正如郭立枢事先估计的那样,这一段青年的思想动态完全是围绕着对荆原报告的反应展开的。一开始就有一个平顶头的小伙子,大概是中文系二年级的一个团支书,发言大谈荆原的报告受欢迎的情况。他还没讲完,又有几个人要抢着发言。郭立枢不由得暗暗皱了皱眉头,很重地咳了一声,开始插话。

郭立枢对自己简短的插话非常满意。第一,他再三声明了自己并不属于头脑僵化的“凡是派”,他深知那种人是不得人心的。第二,他声明了荆原的讲稿事先没有审查,出了问题他们当然概不负责。第三,他虽然明确地对团干部们做了“消毒”的启发,但他并没有给荆原下什么结论,打什么棍子。他做事历来有余地。

郭立枢这一个启发式果然灵验,会场冷落了不到三分钟,各系的团总支书记纷纷发言。有人对荆原谈四化与人才问题提出尖锐批评,说报告在青年的思想中造成混乱,听说他原来是一个改正“右派”,后果很坏,等等。有一位短发的女书记义愤填膺地说,根据荆原这次的讲话,他的“右派”根本不是错划,根本不应该改正,而应该重新戴帽,再戴二十年也不过分!

郭立枢带头为她鼓掌。小会议室里果然响起了一片掌声。

郭立枢飞快地做着笔记,心中暗喜。

一个尖尖的女声叫道,生物系为什么不发言?那天会场上递条子的就是他们系的人。说什么“我是革命一块砖,东西南北任党搬”的口号是错误的,他对党到底是什么感情?这个人是不是团员?为什么不帮助教育?

郭立枢在心里骂了一声该死的郭立楠。他早就预料到郭立楠要给他捅娄子。不过看来许多人并不知道郭立楠是他弟弟,平时郭立楠是从不找他的。

他暗暗向生物系的团总支书记投去一个眼色,示意他出来说几句。可是那人却不开窍,大概因为怕得罪了校团委副书记,硬是不开口。偏偏那位女将还不肯善罢甘休,又气喘吁吁地说了一堆。

郭立枢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找郭立楠找了快一个星期,就是不见影,星期天也没回家,好像故意躲着他。这个字条后果之严重可想而知。他决定今天一定要找到郭立楠,同他好好谈一次。

散会以后,郭立枢立即着手做了以下两件事:第一,他请校团委的宣传部起草了一个关于这次扩大会议的报道,由他亲自加以润色,打字复印,一式三份,分送给团省委、省委文教办和《中国青年报》。这属于一个大学校团委副书记正常的工作范围,并无讨好任何人之嫌。第二,亲自到祝书记那里将会议情况做了详细汇报,并顺便谈到前些时候艺术系盛行的舞会是已去党校学习的团委书记在时开的先河,如今一发不可收拾。那位书记前一段对“右派”改正工作极其热心,因为他爱人的表嫂的父亲是“右派”。此人如果现在从党校回来马上接任团的工作,可能十分不利。

郭立枢亲自修改的那份会议报道是写得十分出色的。三易其稿,措辞反复琢磨,提法再三斟酌。中心内容是说明荆原的报告在大学里极其不得人心,激起了青年党团员们的强烈反对。

报道发出时已是第二天中午,郭立枢浑身轻松。预计一周之内将有一场好戏。他把一切准备就绪,必定运筹自如。只有一件事叫郭立枢不快,就是郭立楠的态度。晚饭以后,郭立枢曾亲自把他从球场带到办公室,刚谈个开头,又被他借故溜之大吉了。郭立枢等了一个半小时,气得七窍生烟,最后悻悻而归。这会他又想起这件事,决定放弃午休,亲自到郭立楠的宿舍去一趟。

他进了学生宿舍,本想悄悄上楼,突然出现在郭立楠面前,让他毫无思想准备,耍不了滑头。但无奈认识校团委副书记的人太多,他一路过去,起码在走廊里停了四五次,同人敷衍交谈。等到他推开郭立楠的房门,发现四张上下铺的人竟然都在午睡,发出此起彼落的鼾声。他好生疑惑,在房间中间站了一会,忽然发现从郭立楠的被子下露出一只穿白回力鞋的脚。他不由得怒从中来,使劲推了他几下。可是郭立楠就像死了似的,任他怎么推也不醒。

你搞的什么鬼?起来!郭立枢大声说。

郭立楠翻了个身,嘟哝了一句,又“睡着”了。

郭立枢明知郭立楠又在躲避、捉弄他,却也毫无办法。他擦了一把汗,在床旁的凳子上坐下来,决心坐等。看你上课了起不起来!他想。

郭立楠和他的同学是得到“警报”后,在郭立枢推开房门的几十秒钟之前跳到床上去的。他压根就不愿同郭立枢谈话。他在被窝里憋得难受,听听房间里没有动静,以为郭立枢走了。睁开一只眼睛望去,却恰好同郭立枢打了个照面。他有一点尴尬,不得不坐起来。

醒了?郭立枢挖苦说。

醒了。郭立楠伸了伸懒腰。

郭立枢严肃地说找他有一点事,必须到外面去谈。郭立楠无奈,打了一个哈欠作为回答。这一次看来躲是躲不过去了。

他们在礼堂东门的台阶上坐下来。郭立楠打定主意不先开口,看郭立枢说些什么。郭立枢则在寻找着缺口,刚才考虑的几个开头都不合适。

我今天听说政治系有几个同学往报社写信反映情况了,郭立枢平静地说,说有人攻击“我是革命一块砖,东西南北任党搬”这个口号……

郭立楠打断他的话说,要不闲着多无聊。人家又不用记化学元素符号,不用采集标本。他们愿写写去呗。

咱们又不是那种跟着风头跑的人。我是说,应该注意策略。如果再来一次那样的运动,你我都跑不了!郭立枢试探着说。

你?郭立楠咧了咧嘴,你吃饭都用左手!

郭立枢宽厚地笑了笑,诚恳地说,你别老是开玩笑,我是跟你说心里话。荆原的报告要是换个普通人讲讲,也许并不会引起那么大震动,就因为他是个“右派”!

“右派”?郭立楠没好气地大声嚷道,既然改正了,就应该给人家充分的发言权,要像你们这样动不动就整人,中国永远不会出现杨振宁、李政道……

郭立枢虽然善于辞令,但现在不是辩论的时候。他深知这个弟弟的脾性,要降服他得用别的办法。

道理是另一回事,楠楠,你闯了祸,自己还不知道。你心血来潮递了个条子,整个学校都轰动了。你真是狂妄至极!

狂妄?郭立楠觉得有点好笑。

你不觉得有点过分吗?郭立枢说,最最糟糕的是你被人家利用了。

郭立楠正用手里的小木棍划着地,不作声,突然一下子把棍子扔得老远,哈哈大笑起来。

利用?他不是敌人,我也不是傻瓜。我尊敬他,可不是盲目崇拜!

郭立枢惊恐地看了一下四周,慌忙压低了声音说,轻点,轻点!不谈这些。总之现在看起来,你不出来解释一下递条子的动机是过不去了。我考虑再三,你还是写一篇短文为好,在学生会的墙报上登一下。你可以说明一下自己的愿望和出发点是好的,至于荆原后来怎么做了发挥,歪曲了你的原意,你是没有责任的……

郭立楠低头系好松开的鞋带,站起来,重重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走了。

郭立枢追上几步,提高了声音说,我忘了告诉你,报考研究生也要组织上填写政治表现的。

爱填什么填什么!郭立楠回头做了一个怪相。

郭立枢一连碰了几个钉子,知道说服郭立楠杀回马枪是没有希望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真要一意孤行吗?郭立枢压住心头的火气,狠狠抽动了几下鼻子,挥了挥手说,好吧,执迷不悟,到时候和老“右派”一块变成小“右派”,别怪我手下无情!

他气得把手里未点燃的烟捏碎了。他什么人都治得了,就是治不了自己的弟弟。郭立楠这些年来学得油腔滑调。你根本不知道他崇仰什么,追求什么。郭立枢深深地为弟弟担忧。他的焦虑并不仅仅出于兄弟之情,究竟出于什么不得而知。

1976年春天的全部错误在于没有正确估计形势,采取及时的行动。郭立枢在下班回家的路上想道,那时哪怕稍有一点先见之明,做一些抵制,就成了反“四人帮”的英雄,今天的处境地位就会大不相同。这真是终生的遗憾,政治上失去了那样一次难得的机会。这次再不能重复三年前的优柔寡断了,需要的是决断和勇气!

熙熙攘攘的街道两边,衣衫褴褛的小贩叫卖着尼龙花边、彩色表带、高跟鞋、石膏像;画着一对恋人拥抱的巨幅电影广告赫然入目;衣着时髦、挽着手臂的男女青年飘然而过。这一切都叫郭立枢反感,极其反感!这样的东西怎么能容许自由泛滥?!

他仰起头来,看见马路边上正层层而起的新大楼,起重机忙碌地搬运着预制板,几个工人在脚手架上攀爬,递送着装稀泥的铅桶。他的目光在起重机的长臂上停留了一会,受到一点启发。这辈子要他去重新学习一门技术,走专家学者的道路,恐怕是不太可能了。他连XY都忘得一干二净。而在这个社会里,搞政治总还是吃香的,就像起重机同卷扬机之比。

他决定今天晚上无论如何要把录音整理出来,打印分送各处。他还需要采取一点更有力的措施,最好是能把情况设法捅到省委书记那里去,现在和他持有相同看法的干部大有人在,又不是只他一人……

他一路想着,回到家里,见晚饭已经预备好了。大哥照例不在,母亲、梅玫和他坐下来吃饭。席间三人照例无话,各自闷头吃饭。过了一会,母亲起来盛饭,背对着他,突然问,今天回来这么早,学校没事啦?

嗯。郭立枢想着自己的心事,胡乱答应了一声。他忽然发现母亲最近变得爱打听了,老是有一句没一句地问他些外面的事,前言不搭后语,也不知她到底要问什么。

他扔了饭碗,就到自己房里去了,从裤兜的一大串钥匙上找出五斗橱的钥匙,取出了那台宝贝录音机。他真感谢交通局局长的儿子帮了他一个大忙,1979年这场无形的搏斗,录音机将为他立下汗马功劳。

他铺好纸,打开录音机,继续他的工作,估计再有两三天就可弄完。

中国为什么不能大量涌现人才?录音机里传出荆原严肃的发问。郭立枢飞快地记录,心里却恨荆原为什么提出这样的问题。难道他这样的青年干部不是人才吗?他愤愤不平地想。奇怪,录音机里居然传出了河南梆子的声音,过了一会说起相声来了。好像是收音机里的当天节目。他吓了一跳。这是怎么回事呢?他急忙把五斗橱抽屉里锁着的另外两盒录音带拿出来,装进去放了一遍,竟然是什么山东吕剧和大鼓书。

奇怪……他颓然坐在椅子上,抱住了头。难道是自己弄错了吗?不可能,昨晚还好好的,就这三盒录音带……忽然,一个可怕的念头从他脑中一闪而过,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一定是有人偷偷把荆原的录音洗掉了!完了!

梅玫!妈妈!他气急败坏地叫道。

罗阡慌里慌张地走进来,问他出了什么事。

楠楠今天回来过没有?他劈头问。

没有,母亲肯定地回答,没见他回来过。

有人动过我的录音机吗?有没有人进过我的房间?大哥在家没有?可我是锁在柜里的,怎么会?……郭立枢在地板上团团转。

你大哥天天一早就走了,好晚才回来。他知道你的什么录音?罗阡出奇地镇静,在围裙上来回擦手,你的什么录音还值得锁在柜里?

唉,跟你说不清楚。郭立枢烦躁地跺了一下脚,高声叫道,梅玫,梅玫,你干什么呢?

看你急的!罗阡埋怨说,她帮我撮煤去了。谁像你,一天也不干活!当那么个芝麻官,多少人伺候你,赶上……她今晚上话突然多起来。

你别打岔了好不好?郭立枢不耐烦地对罗阡挥了挥手。他看见梅玫进来,拉长着脸问,是你把我的录音带洗掉了?你想看着我倒霉,也别这么干!你当是闹着玩的事呀?我要丢了官,你也不得好!

你诬赖人!梅玫噙着泪叫了一声,满心委屈,扑在床上呜咽起来。

你别像只疯狗似的乱咬人好不好?罗阡终于生了气,梅玫也是才回到家。自己老婆都信不过……

那你说是谁?是谁呢?都没回来过,没在家,录音机也不会自动洗胶带,除非这幢房子里出鬼了!郭立枢歇斯底里地叫道。

还有我呢!我在家,你怎么不赖我?罗阡有气无力地说。她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你凑啥热闹?郭立枢不满意地瞪了她一眼。全家人几乎都是怀疑对象,唯独她可以排除。那录音带同她有什么关系?在这个家里,她是最向着郭立枢的一个,她怎么会来同他捣乱?可是郭立柽也不会,那老夫子才不关心什么荆原不荆原哩,光是他厂里那个女工的事就够他焦心的了。听说他们厂领导为这件事还找他谈话了……而梅玫虽说是自己老婆,却不能不防。她现在对他越来越冷淡了,连碰碰她都不让。晚上回来常常躲在一边写些什么。到底写什么呢?应该设法看一看才好。他忽然想,她不是不知道他整理这录音要去干吗,她对荆原明显地流露出尊敬。她有五斗橱的钥匙,干这事最方便了。但是郭立枢现在不能马上同她弄僵,他还有一件事得求她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只有她能做到。刚才对她发了脾气,今天看来是求不动她了。等她办完这件事,再找她算账不晚。

然而可能性最大的“罪犯”还是郭立楠。百分之九十是楠楠干的。他会从后院爬窗进来。这个无赖!郭立枢恨得咬牙切齿。他故意冲着梅玫大声说,不管是谁干的,我看都是受荆原指使的。难道还用怀疑吗?他做贼心虚,对自己的讲话害怕了,想消灭证据!哼,敢讲也敢承当呀,勇士们!没那么简单,我要追查!他知道这些话明天梅玫就会传给郭立楠,先吓唬吓唬他们也好,这件事荆原要负全部责任!我要用这件事大做文章,说明他是如此心怀鬼胎。可是我看他也是自作聪明,洗了录音带,还有无数听众做证,他想赖也赖不掉的!

罗阡哆嗦了一下,脸色煞白,很快走出去了。

可是录音带毕竟是被洗掉了,怎么办?郭立枢沮丧地想道,重重叹了一口气,没想到家贼难防,这个家四分五裂,同床异梦,还叫个家吗?

太阳岛绿叶扶疏的杨树林中那幢小楼窗口的灯光,经常是等第一片霞朵从大江东边飞起来,淡淡的晨雾渐渐散去的时候才熄灭。而太阳一落山,夜雾升起,小楼又重新变得明亮了。湿润的风从江面上吹过来,钻进林子深处,和树叶一起低吟着。

不眠的夜晚,荆原长时间地在小楼上来回踱步。远远的若即若离的涛声或是寂静中突起的一声鸦雀的呓语,都会把他带到二十几年前的忆中去。游子归故乡,只见城市的面貌依旧,大江奔腾如故,而家乡的人却陌生得多了。他感慨、伤心、欣喜而又振奋。回忆是残酷的,他不愿折磨自己了。一个人在经过漫长的二十二年以后重新获得了工作的权利,要补回二十二年中失去的东西,几乎没有时间来回忆自己过去那些悲怆的日子。他要急急地赶路,前面堆着无法做完的事情,实在是无暇坐下来欣赏自己身上可以引为光荣的伤疤。当然那浩如烟海的往事中尚存着一星半点游丝般的温暖的记忆,他珍惜地把它藏在心的深处,从不轻易打开,就像他对丁香花的感情无人知晓一样……

来到这个城市以后,荆原摆脱了一些日常工作,又有机会接触了大量的人和事,除了座谈讨论、应邀做报告以外,他还搞了不少调查研究。前几天他赶写了一篇文章。他在这篇文章中谈到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和解放思想的辩证关系、目前存在的困难以及思想解放和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根本区别等。他指出有些人是庸人自扰,鼠目寸光。上次在大学做的报告已经弄得满城风雨,他并不是不知道,可他并没有什么一鸣惊人的企图,某些人居然如此兴师动众,他也只好置之一笑。他原以为自己人微言轻,只起一个抛砖引玉的作用,想不到自己的话会有这么强烈的反响,心里倒反而暗暗聊以自慰了。他白天继续接待来访,晚上继续写作。凡有单位诚意来邀请他去讲话的,他概不回绝。他有时清晨出门嗅到紫丁香的花香,往往会停下脚步,伫立凝思,似乎也有一点茫然!

今晚他刚结束了手头这篇文章,放下笔,起来踱着步,脑中不知怎的跳出了唐代诗人刘禹锡的一首古诗《聚蚊谣》,他低头默默地吟哦起来:

沉沉夏夜兰堂开,飞蚊伺暗声如雷

嘈然欻起初骇听,殷殷若自南山来

喧腾鼓舞喜昏黑,昧者不分听者惑

露华滴沥月上天,利嘴迎人着不得

我躯七尺尔如芒,我孤尔众能我伤

天生有时不可遏,为尔设幄潜匡床

清商一来秋日晓,羞尔微形饲丹鸟

嗡嗡去吧!他喃喃自语,轻蔑地一笑。

楼梯突然响动了,一个急促的脚步声传上来。人还没进门,就传来一声清脆响亮的“荆原老师”的叫喊声。进来的是个高个子的小伙,有一张圆圆的带有几分稚气的脸。荆原想起来,这是一个大学生,上次来过,叫郭立楠。

这么晚了……他怜爱地说,一面拉开抽屉拿出一个苹果,高兴地坐下来削皮。

我有一点急事,小伙子气喘吁吁地说,真的有急事。是这样的,昨天下午,我二哥的几盒录音带在家里突然被人洗掉了。他录的就是上次您在我们学校的讲话,他想整理出来,鬼知道搞些什么名堂。他是校团委副书记,不用说您也能猜到是谁。奇怪的是录音带突然被洗掉了……

慢慢讲,慢慢讲。荆原把苹果递给他。

他贪婪地咬了一口,大概很渴,又说下去,他硬赖我,说是您指使我干的,说您心虚害怕了,想销毁证据。他到处散布这种舆论。我回家跟他再三解释也没用,吵了一架,只好来找您。真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小伙子局促不安地低下头去,用眼角悄悄瞟了他一眼。他这样惶恐,倒使荆原不由得好笑起来。

不要紧。他宽慰他,依你看,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一点也弄不明白。他苦着脸,我没干这事。我知道他录了您的讲话,心想您才不怕他抓辫子呢!

荆原点点头说,就是。大会上多少人有目共睹、有耳共闻的嘛。还怕?但他隐隐感到了事情的严重。

梅玫姐虽说是他的爱人,可同我的观点一致。她也绝不会干的。

荆原想起上次来过的那个文静的、眼睛里带一点淡淡哀愁的姑娘,原来是郭副书记的妻子。他简单地思索了一下。事出意外,不必紧张,但也不能等闲视之。他领教过那些专靠造谣中伤吃饭的小丑们的伎俩,他自己倒也无妨,就怕影响了大家的情绪。他知道,有多少人的眼睛在看着他啊!

他在屋里走了几步,很快决定了,爽直地说,这样吧,我这里有那天的发言提纲,你帮我找几本同学的笔记,我再回忆一下,一两天之内我把它全部写成文字,由你去交给他,随他怎么处理都成!

好办法!郭立楠叫起来,把手里的一大块苹果都塞进嘴里去了。他鼓着腮帮子美滋滋地嚼着,忽然想道,假如自己有这样一个父亲该有多好!他从来没有体验过同父亲像朋友一样交谈的乐趣。他想着想着怔住了,奇怪自己怎么会冒出这样的念头。

荆原欣慰地望着郭立楠。小伙子有一双多么纯洁无邪、明净清澈的眼睛啊!鼓鼓的腮帮子上,淡淡的茸毛还没有全部褪去。但你能说他们是天真无知的吗?不,他们已经学会思考了。这就是今天这一代青年。有时他们也许过于偏激,也喜欢发表一点不成熟的理论,但他们不受传统和世俗观念的束缚,敢于冲破旧的羁绊罗网,去摘取属于新时代的果实。年轻的大学生——中国新的希望!

他忽然觉得小伙子的脸上有一点他熟悉的东西,使他觉得亲切。是什么呢?念头刚一闪过,他马上觉得自己可笑。郭立楠才二十出头,当然不会是……不会。

荆原老师,您什么时候再去我们学校呢?小伙子站起来要走,天已经不早了。

把这篇文章交出去以后就去。噢,最近还打算到处走走,农业、林业、工业都很想看一看啊……他像对老朋友那样谈着话,把郭立楠送出来。

回到楼上以后,他坐下来开始工作。

然而他发现自己的脑子乱纷纷的,怎么也无法集中。刚才走的那个青年那张圆圆的脸不时浮现在他的眼前,使他心神不定。他这是怎么了?!

他无论如何没法排解由于这双明澈的眼睛勾起的一种思绪。这种思绪像江底电缆一样,虽然看不见,却沉得很深很深,似乎要把他无尽的思念输送到不知名的远方去。他本来也可以同大多数人一样,在那样一双纯净温柔的目光的抚爱下,享受妻儿欢聚的天伦之乐。但这一切却显得那样遥远。他有过两个儿子,同他们的母亲一模一样的眼睛,多少年来像星星一般缀在他的心上。黑夜去而复来,星星总在闪着微弱而永恒的光亮……

他心里突然涌上一股强烈的冲动,他是那样渴望能马上见到他们。他是个人,他也需要普通人的温暖和抚爱,为什么不去找找他们呢?他猛然挥起手里的笔写下了几个字,揉揉眼睛,才看清自己写的原来是孩子的小名。他要写信吗?他不知道……

失去的毕竟是失去了,找回来也很难再属于他。

他对着纸笔出了一阵神,长长叹了口气,伸出手,一把将那张纸揉成一团,又撕成了碎片,无力地扔到屋角的纸篓里……

他用拳头捶了一下太阳穴,晃了晃脑袋,好像要努力把思想集中到文章上来。然而他坐着,很久了也没写下一个字……

开始他听到一种轻微的响动,好像是人的脚步声,从楼梯窸窣爬上来,到他门口停止了。他以为会有人敲门,等了一会没有动静;去开门,门外却什么也没有。真是神经过敏!他想,大概是太疲倦了。不过他一向并不喜欢大惊小怪,这种现象这几天已经连续发生好几次了……

难道有谁想进来又没有进来吗?

倒是有人提醒过要他注意安全。纯属无稽之谈。他一不是首长,二不是富户,怕什么?

他写了一会,觉得有点热,顺手推开了窗子。扑进来一股鲜凉的晚风,几只青虫趁势飞进来,绕着台灯扑腾。窗子还没有安纱窗,可是夏天已经快来临了。

他伏案挥笔疾书,稿纸上留下了淡淡的手汗……

啪,突然,一包什么东西从外面飞进来,打在墙上,又弹落到床边的地上。他微微一惊,马上镇静下来,用脚踢了那纸包一下,没有什么动静,便弯腰把它捡起来打开了。

外面是用一张冰棍纸包的,里面有一个纸团和一只浅褐色的抱马子木雕刻的小公鸡。

荆原浑身颤抖了一下。他呆呆地望着这只磨得光亮的木雕,好像从梦幻中醒来。他认得它,是二十多年前大儿子周华十二岁生日那年,他亲手刻了送给他的。它怎么会突然回到了他的手里边?

小公鸡昂着头,好像要抢在黎明前发出第一声啼鸣。儿子是属鸡的,他原希望儿子也能报晓……

他看得出了神,半天才想起那个纸团。他贪婪而慌乱地看下去:

亲爱的爸爸:

也许我没有资格这样称呼您,我们兄弟早已随妈妈改了他姓。这些年中我们没有一次想到过要去找您,所以当您作为已全部恢复名誉的学者荆原重新出现在我们这个城市的时候,我深知自己同样没有资格去看望您。但我已经在您做报告的会场里远远地看见过您了,我一次次徘徊在您住的小楼周围,为的是再见见您……我一次次爬上楼梯,却没有勇气敲门。亲爱的爸爸,也许我们将要这样永远地分别着,分别着,再也不能团聚了……

经过那一个长长的噩梦醒来以后的现实并不比梦境强多少。我绝望过,死去过,但1976年10月的风使我“复活”了。我挣扎着,努力想重新站起来,但是当我耳闻您来这个城市以后受到的非议和责难,我预感到我的心又在一天天冷却,一天天死去。再这样死去活来,谁知道还能折腾多少时日呢?

我给您写这个字条,一不为乞求您的怜悯和宽恕,二不为希求您来拯救我的灵魂。我只是请求您一件事,假如您还爱着您的孩子,就请您答应我,无论如何答应我——

我听说有一帮人打算从您开刀,把那些鼓吹思想解放的人狠狠收拾一顿。他们已经扬言,不把您赶回关内誓不罢休!他们说时候一到,您这样反动的家伙该重新戴二十年帽子!

原谅我这样残酷地伤害您,但这却是千真万确的。我求您赶快离开这个城市,趁他们还没有下手。这种专靠整人为生的人,这些年您见得还不够多吗?只有避而远之。您快走吧,离开这个只留下伤心的记忆的城市。万一您最近不能马上离开,您也绝对不要再在任何公开场合发表谈话了。您的每一句话都是您的绞索。这一切都因为您是过去的“右派”,这个永远也无法洗清的罪名……

您还认得那只小公鸡吗?二十二年来,它一直陪伴着我。在那所我一生中永远不会忘记的白屋子里,这是唯一留下的纪念。它虽然不会啼鸣,不会跳跃了,但它的心却是永远爱您的……

忘记我们吧,属兔子的已变成了狼……

荆原痴痴地抓着那页纸,傻了似的跌坐在椅子上。这飞来家书字字血泪,滴在他心头。他来到这个城市后,紧张的忙碌中总好似暗暗地在期待着什么,期待什么呢?可不是这样一封揪心的信!信上没有提到老二和他的母亲。又为什么说兔子变成了狼?似乎老二是属兔子的……

来这个城市以后,他没有去打听、寻找他们。难道是他不想念他们吗?不是的。出于一种极其矛盾的心理状态,他觉得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他又何必去搅扰人家平静的生活呢?尽管他在夜晚想他们想得发疯,第二天起床,他却以惊人的冷静控制了自己的冲动。来看望他的老同志中,似有热心人想同他谈这个问题,他都用话岔开去了……二十二年,为了一篇说真话的文章远走天涯。繁重的劳动、艰苦的生活他都能忍受,然而孤独无穷无尽的孤独,几乎使他没有力量再活下去。他曾经怎样渴望着能再见自己的孩子,现在他回来了,回来了,得到的却是这样一封凄楚感伤的信。

中国有句古诗叫作春江水暖鸭先知。二十二年来,所谓的“右派”们站在政治斗争的风口浪尖上,冷暖饥饱都首当其冲。他原以为那都将永远成为过去,这封信中的事实倒是给了他当头一棒!对于任何可能到来的灾难,他并不害怕。但他的心里充满了深深的忧虑,却不是为了自己……

右?又是右?荆原突然感到了一股强烈的暴怒和愤恨。他像一只发怒的狮子一样在地板上来回走动,震得整幢小楼都好像要摇动起来。他很想大声地喊什么,嗓子却噎得慌。

他渐渐平静下来,目光落到了那只光滑的小公鸡上。他把它握在手心里,默默亲了一下。忽然他想起了什么,发疯般跑下楼去,奔向大门口。

夜雾茫茫,四处是无边的黑暗。太阳岛的夜晚路灯稀疏,高高的天幕上,微弱的星光似乎无力揭开那黑色的帷幔。远远传来最后一班渡轮的鸣笛,风儿在树林里穿行,弹着无人能听懂的悲哀的夜曲……

她就是在这样一个漆黑的夜晚离开他的,早晨起来的时候,只见空屋子里孤零零地插着一把新鲜的紫丁香,是她留给他的唯一纪念。花瓣上洒着几滴露水,酷似离人的眼泪。很久以后他才发现,她把他们影集上的一张在丁香树下四个人合影的小照揭下来带走了,带到了无人知晓的角落。可是,难道天亮的时候,光明还不肯把他们还给他吗?

荆原在老榆树下站了许久。慢慢地,一串热乎乎的东西从他那冷峻威严的眼睛里涌出来,爬过了整个脸颊,有几滴渗进那深深的皱纹里去了……

他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无声地呼唤着,我的孩子,你们在哪里?

第三节

梅玫窗下新栽的丁香树苗竟然活了。修长的枝条泛青,发出了绿茸茸的叶片,闪闪发亮,在春天的冷风里战战兢兢地颤动着。

这也许应归功于梅玫的细心照料。天气还寒的那几天,她替小树苗包上了厚厚的一层草绳,才使它不至于冻死。然而小树的成活并没有带给她多少欣喜。她觉得自己也像它一样孱弱,瘦小,每天在提心吊胆中过日子,随时都会被突然袭来的狂风吹折,不知何时才能长得独立茂盛,抖开那云霞一般的花冠。她替小树苗浇水,清水里时常滴上她忧郁的泪。这些天她越发显得憔悴了……

罗阡病倒了,病得很不轻,发着低烧,夜里还说胡话。郭立枢要陪她上医院,她执意不肯,说这是老毛病,年年一累就犯,吃几服汤药也就好了。这几天梅玫天天替她打针,还亲自做了汤面稀饭伺候她。昨天请了一位大夫来家望诊,开了不少药,今天早上总算退了烧。梅玫为照顾婆婆,还特地请了两天事假。

录音带事件发生的第二天,郭立楠回到家里同郭立枢大吵一架,两人几乎动起手来。郭立枢冷嘲热讽,一口咬定是郭立楠干的好事;郭立楠死不认账,一副受了委屈不肯相让的架势。他们是在客厅里吵起来的,梅玫也劝不住,愈吵愈烈。罗阡进来喊了几声他们也不听。罗阡一怒之下,抓起茶几上的一只细瓷花瓶摔在地上,他俩总算暂时休战。梅玫从未见罗阡发过这么大的火,况且她以前一向偏袒郭立枢,昨天却把他好一顿训斥。她说楠楠明明没有回来过,录音带绝非楠楠所为,要追查就追查她好了。再说几盒录音带又有什么了不起,值得如此大动干戈?气得郭立枢砰地关上房门不再出屋。过后罗阡见地上的花瓶碎片,却又心疼得不行,一边收拾一边落泪,有一阵竟泣不成声。偏偏郭立楠又不懂得安慰体贴母亲,梅玫在一边劝罗阡回房,他却在客厅墙上贴起画来。是苏联的乌兰诺娃主演的《天鹅湖》的剧照。白天鹅伏在地上,两条丰腴滑润的手臂朝后伸展着,脸微微仰起,似乎渴望着蓝天。她的上半身几乎占据了整个画面,因此除了很少的一点透明的胸衣以外,很像是袒露着身子。罗阡正打算离开,一眼瞥见了这幅画,吃了一惊,脸上愀然作色。梅玫从旁一看,不觉好笑。原来楠楠这个浑小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把画挂在了郭自彬遗像的正对面,他那阴冷的目光愤然而无可奈何地瞧着这新来的占领者——一位娇媚可爱的女郎。罗阡紧紧皱着眉头,说这种照片还是不挂为好,走过去一把揭下,却让郭立楠敏捷地夺了过去。他满不在乎地耸耸鼻子,竟然还要往墙上挂。罗阡喑哑着嗓子说,这未免有点太不像话。楠楠大声嚷嚷说,你懂什么?这是艺术!这句话似乎刺伤了罗阡,她流着泪默默走了出去。郭立楠手里拿着画发了一阵呆,也觉得对不起母亲,却硬是不肯去赔礼道歉。扔了画,连夜过江找荆原谈录音带的事去了。

罗阡就是在这第二天病倒的。两个儿子的争吵,楠楠的任性粗鲁,都使她伤心难过。但梅玫总觉得她像是受了什么强烈的刺激。她在昏睡中几次梦呓都好像念着一个什么人的名字,有一次梅玫听出来好像是周××,她吓了一跳,罗阡以前的丈夫不是姓周吗?她还喃喃念着什么录音、录音的,难道那录音带同她有什么关系?细心的梅玫想到前天晚上兄弟俩吵架时罗阡的态度,不由得也生出一点疑心。罗阡为什么一口咬定不是楠楠洗的录音带呢?好像她知道是谁干的似的。近来这位沉默寡言的婆婆许多行为都十分反常。她连着打破碟子,把饭烧煳了,蒸馒头没放碱,有一次还把高粱米当成小豆放在粥里。是人老糊涂了,还是她有什么心事?梅玫不是那种斤斤计较、惹是生非的女人,她只是觉得奇怪,似乎有一个连她也不知道的秘密在这个家庭里徘徊,她越发觉得婆婆可怜起来。她为她端茶送水,倒屎倒尿,服侍得周到体贴,不完全是出于媳妇对婆婆的孝心,而是一种女人之间的同情。

今天罗阡是好得多了,她坐起来喝了一点橘子汁,听着收音机里播放的评戏《罗汉钱》。傍晚时分,梅玫进去问她晚饭想吃点什么,她忽然用一种梅玫从来没有听见过的温柔的语调说,坐下,陪妈坐会。

梅玫受宠若惊。她坐下来,惶惶不安。

坐过来一点,坐到我床边来。罗阡微微笑了笑,但笑里分明含着一丝苦意。几天之内,她的头发白了许多,那保养得很好的皮肤上忽然显现出许多皱纹来。

梅玫想,她也许是要同自己说一件什么事?她静静坐着,等待着罗阡开口。

罗阡慈爱地望着她,脸上每一条皱纹都显得安详亲切。她也曾有过做妻子的柔情,失落在哪里了呢?

梅玫,她的嘴唇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她也许有许多知己话要告诉梅玫?可是她抚摩着梅玫的手背,却轻轻叹了一口气。

妈,有什么事吗?梅玫终于忍不住问。

没什么,没什么……她解释说。

究竟是什么使她难以开口呢?她一定是有话要说。梅玫突然想起来,罗阡有好几次悄悄走到门口,好像是为了看望那株丁香树苗,她似乎对丁香抱有一种特别的眷恋。

梅玫又默默等待了一会,替罗阡试了一遍体温。

罗阡在试体温的时候长久地盯着梅玫看,看得梅玫都不好意思起来了。

快一年了,还没有吗?她把体温表从口腔里拿出来,突然问。

没有什么?梅玫的脸唰一下红了,她心慌意乱,又失望又害羞。难道她等了半天,罗阡要说的竟是这样一句话?不,也许她是用这句话做引子呢,这是做婆婆的才能问的。

我是说,不会是你们不要吧?

单位有规定,有计划。梅玫简短地回答,真想走开。说实话,关于生孩子,她似乎没有一般年轻妇女的那种兴趣。

罗阡似乎放了一点心。她还想说什么,郭立枢回来了。

郭立枢今天好像特别高兴,手里拎着一只大盒子。梅玫去开门,他在走廊里就迫不及待地把梅玫捉住吻了一通。梅玫没有能够挣脱。这种突如其来的亲热唤起她心中淡薄了的情感,丈夫身上熟悉的气味使她觉得亲切,又觉得怅然……

快来看!给你买了什么?猜猜。郭立枢兴高采烈地说。

梅玫摇摇头。

他得意扬扬地打开盒子,取出了一件粉红色的长睡衣,一抖开,房间里豁然一亮。睡衣上绣着朵朵玫瑰红的小花,在灯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梅玫伸手摸摸衣料,是绸子的,这种东西外面商店倒不多见。

我去还录音机,李局长的儿子托人买了三件,问我要不要,我想贵是贵点,可真他妈的漂亮!出口转内销的,买也买不到。他殷勤地把它披在梅玫身上,用一种夸耀的口气说,这回该不骂我思想僵化了吧?睡衣——最最资产阶级的,不也给你买了吗?

梅玫看着郭立枢那种关怀备至的模样,心里突然感动起来。她为什么老对他不满意呢?他到底哪一点使她不满意呢?没有人不羡慕她有这样一位能干的丈夫。她低头瞅瞅自己身上,禁不住对他嫣然一笑。真的,也许自己先前的那种疑虑和不愉快都是多余的……

他们坐下来吃晚饭。郭立枢对她炒的菜赞不绝口,一边兴致勃勃地说,这两天你没去学校,情况发生了好大的变化,团省委和文教办都派来了调查组,召集同学们开了座谈会。他们都找那个学生会主席谈话了,还追查是谁把荆原请到学校里来的,态度很明朗。你看看,不是我瞎胡闹吧!

他看梅玫放下筷子,眼睛睁得老大,知道自己这番话起了作用,便压低了嗓子,显得很神秘地说,今天我到荆原的原单位去做了调查,找到了当年把他划为“右派”的那位领导。他说,荆原当年实际上是个极“右”分子。懂不懂?极“右”分子!

梅玫撇了一下嘴。

你必须承认,在这场斗争中你的表现是不够坚决的,郭立枢说。他吃饭时发表谈话一点不影响他夹菜,如果他话说得越多,那就表明他这顿饭吃得越香。当然我不怪你,是外界的思想影响造成的嘛。你马上就会看到我的……(他本想说胜利,又改了口)我的努力不是白费的,荆原很快就要被赶走了……

你说什么?梅玫叫起来。

不要大惊小怪。郭立枢拍拍她的肩膀,你应该同你的丈夫站在一起。至于录音带,上次是同你闹着玩的,当然不会是你。老婆总不会拆自己男人的台啰……

他笑眯眯地望着梅玫,接着用最温和亲切的声音要求她今天晚上务必到祝书记家里去一次。他说本来早就应该去了,是妈妈生病拖了几天。他说这件事无论如何只有她去最合适。祝书记是她爸爸的老战友,又很喜欢她,她去一趟是百分之百成功的。

你可别以为我要你去走什么后门儿呀!郭立枢郑重声明,你只是去反映一下情况,下级向上级反映情况是正常的。现在的问题,只要祝书记对荆原表态就好办了。他偏要拖拖拉拉,要开什么党委会来研究研究,这完全是多此一举,官僚主义作风……

梅玫默默收拾着桌子。

方便的话还请祝书记向省委的文教书记汇报一下,听说文教书记同马书记的关系不错。我本想找李局长的儿媳妇的,她是马书记的外甥女,可惜她到千山休养去了。这件事只要捅到马书记那里,马书记说一句话就妥了。其实祝书记应该亲自去找马书记才对……

他走到她身边,猛一下把她搂在怀里,含情脉脉地说,好梅玫,辛苦一趟吧,为了我们,不,为了国家的命运,就求你这一回。当然你别忘了对祝书记说,这节骨眼上可千万别派我到党校去学习。对了,我托人从南方捎来一斤出口的茶叶,猴魁,怎么样?不错吧?你顺便带去……

放开我,梅玫急促地说。她突然又觉得厌恶他了。

你答应我我就放开。他嬉笑着。

你放不放?

你去不去?

两人正相持不下,门铃骤然响起来。郭立枢无可奈何,松开梅玫去开门。进来的是郭立柽。只见他头发蓬乱,脸色铁青,不看郭立枢,径自到自己房间去了。郭立枢回到客厅,见梅玫不在了,又跟到厨房。梅玫见他进来,不等他开口,甩了一下头发,平静地说,我不能去,我做不来这种事。

郭立枢脸上的笑容顿时不见了。他咬着嘴唇,惶惑,恼怒,一言不发。看来他的长睡衣白买了。

梅玫看郭立枢如此失望,有点于心不忍,走到他面前温和而恳切地说,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你对我说句心里话好不好?

看看郭立枢不语,梅玫抓起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这是她许多天来第一次温存的表示。她觉得自己是那么渴望同郭立枢说几句心里话。不管怎么说她是他的妻子,是曾经热烈而真诚地爱过他的,也许现在还爱着。为什么要听凭他们之间一天天变得陌生呢?不不,裂痕不应该再加深了。梅玫只要一想到他们曾经有过的美好的日子,对他的不满和怨恨就会烟消云散。

枢,咱们平心静气地谈谈。她充满感情地看着他,你对荆原的讲话有不同意见,可以找他当面谈,为什么要动不动就整人呢?我一想起前些年就觉得可怕,我爸爸这些年没少挨整,你自己也挨过整,为什么……

我没有时间同你讨论这个!郭立枢冷冷地打断她,把手抽回来,对于政治你几乎一窍不通。

温情在一刹那化为乌有,梅玫只觉得眼睛酸酸的,眼前这个品貌端正的爱人变得模糊不清了。他根本不愿同她说心里话,或者说根本没有心里话。她到底什么时候爱上他的呢?爱他的什么呢?她拼命眨着眼睛,不让泪水涌出来。

枢,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她难过地说。

你错了,我跟以前没什么两样,是你自己变了!你好好看看自己吧!

郭立枢说完气呼呼地走了出去。他没忘了去客厅拎上那两盒茶叶,然后重重关上了大门。

梅玫久久地怔在那里。水在炉子上噗噗地开着,她忘了去灌。她第一次问自己,到底是他变了,还是自己变了呢?难道真的是自己变了吗?变在哪里?又是怎样开始的呢?……

她想得头痛,好一会才记起来该到罗阡房间里去收拾碗筷。罗阡已倚着床栏静静地睡着了,眼窝下留着淡淡的泪痕。梅玫替罗阡掖好被角,突然一张两寸的小照片从罗阡的枕下滑出来。梅玫捡起来一看,惊讶得差点叫出声来。一棵灿烂的丁香树下站着亲亲爱爱的一家人。年轻时的罗阡竟是那样美丽动人,身边两个黑发大眼的男孩活泼可爱。在她的右边是一个年轻男子,显然是孩子们的父亲。梅玫觉得他似曾相识,却又无法想起在哪里见过。罗阡为什么珍藏着这幅照片?也许她还是一直在爱着他的吧?梅玫想,生活中毕竟不能没有爱和希望,罗阡似乎总还是在期待着什么,否则她如何有力量度过这些年漫长的孤寂呢?

梅玫把照片塞回枕下,踮着脚悄悄走了出去。她到厨房拎了开水,想到大哥房里去灌暖瓶。走到他门口,门虚掩着,正要敲门,却听见从里面传出一阵男人低低的啜泣声,沉重而痛楚。她从门缝往里一看,大哥正趴在床上,头钻在被子里,两个拳头捶打着床沿,痛苦得辗转反侧。她起初以为他病了,继而听见他含糊不清地自言自语,好像说着什么“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他对不起谁呢?在这个世界上他与任何人无争,还会有负于谁?除非是那个女人。梅玫忽然想起来,罗阡在病中还曾经让她把郭立柽叫到房间里来,对他说了好半天话。说些什么梅玫不知道,反正郭立柽出来时默默流着泪。后来郭立枢告诉她,郭立柽答应母亲不再同那个女的接近了。郭立枢晚上亲自到郭立柽的厂门口去侦察过,郭立柽果然没再送她回家……郭立枢得意扬扬地说,这一个月看看外头的情形,他头脑该清醒了吧?反哪门子封建!

梅玫犹豫不决到底要不要进去,在门口站了一会。她心里确实非常非常为郭立柽难过。他自己尚需一双强有力的大手的拯救,哪里有力量去拯救那个不幸的女人呢?多么可悲的结局呀!难道他就没有勇气再做一点挣扎?梅玫真想问问他……

可是她自己呢?她在悬崖上还是在深渊边?有谁能拯救她呢?

她做完家务,回到自己房间里看了几页书,便坐下来写日记。过了不大会,郭立枢回来了,脸上没有笑容,也不同梅玫说话,看样子是没能碰上祝书记。见他回来,梅玫把日记本锁进自己的抽屉,去客厅看电视了。

第二天梅玫一早就去上班。她急于知道郭立枢对她说的是不是实话,事态是否严重到那样的程度。她憎恨自己竟然拿不出一点办法来制服这个自诩懂得政治的丈夫。说实话,她能不被他说服就是万幸了。她觉得自己不能再让这种情况继续下去了。

中午的时候,梅玫下楼去打开水,在楼梯口碰到了郭立楠。他握着一卷纸,正兴冲冲地从下面两级楼梯并一步地跳上来,差点撞到梅玫身上。

什么事这么高兴?梅玫嗔怪地说。

郭立楠扬了扬手里的纸兴奋地说,荆原老师的讲话稿整理出来了。上午我同政治老师说了一下,他说他想看看,最好争取在学报上发表,叫我中午把稿子送到他办公室去。

真的?那太好了!梅玫忍不住叫起来。

郭立枢迎面走过来,朝他们瞟了一眼,也不说话,径自下楼去了。

梅玫很想把昨天晚上郭立枢同她讲的话告诉郭立楠,想想毕竟不大好,就拐了个弯问道,荆原什么时候走呢?

往哪儿走?

回去。

干吗回去?

不是说有人……梅玫不好意思说下去。

赶走?他们赶得走吗?郭立楠断然挥了挥手,过几天他还要来开座谈会呢。你告诉郭立枢少在背后捣鬼!

你们还是注点意好,梅玫说。

注意?溪水边的小羊再注意,狼也是可以找到借口的!显微镜下总能找到细菌。放大五十倍找不到,可以放大五百倍!找不到大肠杆菌,可以找绿脓杆菌!郭立楠用他的生物学术语说,可现在是1979年春天,20世纪70年代末期了,愚昧能一时蒙骗一些人,不能永远蒙骗所有的人!

他扬扬手里的东西,飞快地跑上楼去了。

郭立楠简短的话使梅玫心里踏实了不少。她在各办公室转转,果然也没再听说什么。人们对政治毕竟是十分淡漠了。

她轻松了不少,下班的时候哼着歌。路上碰到一个老同学,聊了好一会,回到家已近天黑了。大门没锁,自己房间亮着灯。她推开门,见郭立枢悠然自得地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漫不经心地瞅了她一眼,连招呼也不打。她放下手提包,转过身,一眼望见写字台——脑子嗡的一声炸开了。

写字台正中放着她的那本深红色的日记本。日记本下压着一条一尺来长的白字条,一直垂挂下来,像“文化大革命”中批斗“走资派”时的大标语。上头用红墨水写着几个大字:你走得太远了!

你……梅玫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你怎么打开我的抽屉了?!

郭立枢慢条斯理地说,请别误会,我找一样东西,没法子,对不起。

梅玫呆呆望着那歪了的锁扣、扔在一边的扳子和郭立枢得意的神色,忽然明白是郭立枢明目张胆地撬了她的抽屉。郭立枢早就在监视、觊觎她这本日记了,而她却根本没想到。

你凭什么偷看我的日记?梅玫愤然涨红了脸。

偷看?什么叫偷看?别忘了我是你爱人!

这不是写给你看的!

那么写给谁看的呢?郭立枢忽地站起来,一下子把日记本抓在手里。梅玫想去抢已经来不及了。他晃着那个本子说,我还想问问你呢,你这些都是写给谁看的?

给我自己!梅玫挺着胸脯说。

给你自己?郭立枢扬了扬眉毛,一副讥笑的神情,说得倒挺轻巧,实际是这么回事吗?想不到一个共产党员也会干出这种事来!

我干出什么事了?梅玫正想反问,门轻轻推开了。罗阡披着一条三角羊毛披肩站在门口。她蹙着眉嘟囔着说,你俩又怎么了?真是造孽!

郭立枢如获救星一般,不由分说地把她扶进屋子里来,连声说,妈,您来了正好,来了正好。郭家出新闻了,您听听,这样的日记到底是不是我有意污蔑她!

罗阡在椅子上坐下来,微微闭上了眼睛。

您听听,郭立枢翻着纸页,急切地在寻觅着什么,我念给您听听。我不冤枉她!

梅玫痛苦地咬住了嘴唇。她不会撒泼,也不想为自己辩白。她倒很希望郭立枢把她全部的日记都照原文念出来,让罗阡来主持公道(虽说她未必是公道的)。日记本上写的全是她的心里话,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她不愿让郭立枢看到只是因为觉得郭立枢不会赞成她和理解她。

2月15日,郭立枢清清嗓子念道,我第一次发现做客是这样无聊和没有意思,假如这是一家为了礼貌和某种目的而去拜访的人。你发现自己讲的东西人家不感兴趣,自己想要谴责的东西又恰恰触了人家的痛处。于是只好想出几句顺耳的话来讨好主人。我由此觉得一个人有合适的谈话对象也是一种幸福。我现在常常是这样,几天都说不了一句话。人家想同你说话,你又觉得无话可对他说,你想说话的人又没有。

家里的人都不在你眼里!郭立枢哼了一声,接着念道,2月23日,……我们凡做一件事,并不是真想这样做,而常常只是因为需要,要做给别人或领导看。真是没有意思。

2月28日,寒假快结束,又要开学了。我一想到将回到我那冷冰冰的档案室去,心里就不愉快。在那里我独自一人,常有孤独之感,好像一个未老先衰的人。整个寒假里他给我那么多的欢乐,他给我讲一些也许是很普通的事情,都会使我难以入眠。他帮我打开一个个思想禁区,使我看到了在自己的小天地之外还有那样广阔的世界。现在却要暂时结束了……

他是谁?郭立枢跷着二郎腿问梅玫,当然你不说我也很清楚。听下去!3月8日,大家庆贺妇女节,我却一点也不快活。小黎同她的丈夫离婚了,她的丈夫是个十足的市侩。她说在现代社会中妇女经济的独立并不能完全代替思想的独立。这应当怎么理解?

罗阡显得有些不安,她搓揉着那条披肩,默不作声。

4月25日,小的时候我满足于当“三好”学生,大了一心想当好干部、好妻子,将来做一个好母亲。然而这好的标准究竟是什么?人们说好的东西就一定都好吗?坏的呢?

梅玫坦然坐着。就这样的日记值得那么小题大做?

郭立枢看来早已把它读得很熟了。他很快翻过去,选着其中他认为是重要的章节。

5月3日,杨树先绿了,绿得像一层青纱。一个孩子戴着杨树枝编的花环。可是其余的树一点春的信息也没有,全然无动于衷地站在那里。在它们内心还是一片冰冷的冬天,春天离得还很远。我常常觉得在这个家,春天是不会来了……

罗阡似乎被什么蜇了一下,猛然动了动身子。

5月15日,紫丁香开得烂漫的时候,他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好像一阵狂风过山,又好似一块巨石落水,把一切都打乱了。几年前我曾钦佩过的一个人同他相比,竟然如同太阳出来后的雾气一般消散殆尽了。在他的面前,我觉得自己无知渺小。这些天他一分钟也没有离开过我的脑海。我想,他年轻时是什么样子呢?也是这样冷峻、严肃吗?如果我是他同年龄的朋友,那该多么好啊……郭立枢念到这里,啪地合上本子大叫一声,妙极了!

梅玫吓了一跳,她怎么会写出这样的句子来呢?简直是幼稚得可以!她一定是在很激动的情况下写的,绝非郭立枢编造。现在事情弄糟了,郭立枢可以凭借这句模棱两可的话做出他需要的解释,掀起一场暴风骤雨。

她偷偷瞟了一眼罗阡,忽然发现罗阡的眼睛里涌满了泪水,她的脸色白得像纸一样。梅玫想,婆婆一定是生她的气了。老人有他们严格的道德观念。她有一点害怕起来,怯生生地说,你们听我说,这只是一个比方,形容我的心情。不要、不要误解了……

那么这样的话也是比方吗?郭立枢身子往后一仰,伸出手指舔了一下,打开本子飞快翻下去,当我们还小的时候,我们不知道应该怎样来生活,我们追求那些表面的虚荣、肤浅的答案,时间就这样白白过去了。而当我们比较懂得生活了以后,青春、天真无邪的少女时代却又过去,永不再来。我当初曾经感觉到的那种幸福很快消逝了,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否还爱着他。为什么在人们看来我的家庭是那么美满幸福,我却丝毫感觉不到呢?可见每个人所追求的幸福是不同的,如果你发现了他的自私、冷漠和虚伪……

现在你自己来说说吧!郭立枢把日记本重重摔在桌子上,你到底要追求什么样的幸福?

梅玫坐在床沿上,低着头,像一个被审讯的囚犯。她的脸色苍白,显露着一种深深的委屈。她努力使自己冷静再冷静。她相信一切都是可以讲得清楚的。

结婚以来我常有这种感觉,觉得我们两个人太不相同。梅玫缓缓说,我很苦恼,可是我又无法消除这种念头。我只好坦率地写在日记上。我并不想对你隐瞒这种已经发生了的事实,也不伪装自己的感情,我想你是应该理解的。

理解?郭立枢冷笑一声,用一种近乎恶毒的口气说,一个被欺骗的丈夫还谈得上什么理解!

欺骗?梅玫愕然了。

不要再同我做戏了!你表演得够了!一个正在堕落的女人是不会感激她丈夫的苦口婆心的!如果不是为了挽救你,我何必来偷看你的日记?你的所作所为,正派的人是无法容忍的!郭立枢似乎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气愤,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打开念起来,×月×日,有人看到你和郭立楠在操场上眉来眼去达十五分钟之久;×月×日晚上,有人看到你和郭立楠一起去江北太阳岛;×月×日中午,郭立楠在你的办公室里待了半小时之多,房门紧锁……

天哪!梅玫失声叫起来。她朝郭立枢扑过去,拼命摇着他的胳膊,嘴唇剧烈地颤动,眼泪哗哗直流,造谣!全是造谣!为什么要这样诬陷人,你怎么能相信?楠楠是你弟弟……

郭立枢微笑不语,拨开她的手,又翻过一页继续念,×月×日,你去太阳岛同荆原会面达两小时之久,荆原送至轮渡……

你说什么?梅玫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完全是无中生有,他怎么会相信?……

郭立枢合上本子,双手抱着头沉痛地说,真想不到你会是这种人,道德、廉耻、信义都不要了!难道这就是思想解放运动给你带来的结果吗?!

你听我说,梅玫喘着气靠在墙上,在她那受了深深的伤害与侮辱的心里,还残存着一点对郭立枢的希望。她无论怎样不了解他,可他总应该是了解她的。她是一泓清水,一眼见底。即使她与他意见不合,吵嘴生气,他怎么可以怀疑她的品德和贞洁呢?她想,那一定是他一时的气话,或是听信了坏人的挑拨。于是她强忍着泪,压着火恳切地说,我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说的这些都是主观臆想出来的。我喜欢楠楠,把他当成我的亲弟弟一样,这是事实;我尊重荆原老师,把她看作像我父亲一样亲近的长辈。这种纯洁的友情,你怎么能想得那么卑俗!她忽然气上心来,声音都变了,你怎么这样不相信人!

郭立枢两只手交叉在胸前,舒舒服服地晃着那把椅子,悠然自得地看着他那个小本本。这是他的日记本,几年来从未间断,他的许多方面的神机妙算都得益于它。他听完梅玫的话,不慌不忙地站起来踱了几步,答道,相信?我相信你还不相信他们呢!打着解放思想的旗号,干些蛊惑人心的勾当。“右派”会是什么好东西?那个荆原,听说老婆早已同他离了婚……

罗阡手里的茶杯猛地晃了一下,水洒了她一身。梅玫慌忙把她扶住,罗阡却推开了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叹息,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

郭立枢莫名其妙地站在那里嘀咕说,妈这是怎么了?

他回过头严肃地对梅玫说,不管怎么样,你目前的思想倾向是十分危险的,我不能不管。你必须迷途知返!我考虑了很久,最好的办法是写一封信……

什么信?她迷茫地睁大了眼睛。

一封揭发信。你应该立即往那个老“右派”的单位写一封信,揭发他在这儿以宣传思想解放为名,散布对安定团结不利的言论,还挑拨人家的家庭关系,造成恶劣后果……你不是说你不幸福吗?他滚出这个城,你就没这些苦恼了。你好好想想吧,假如公开你的日记会有什么结果……

梅玫猛地打了一个寒噤。控告信——他居然打了她这样卑鄙的主意,实在恶劣得出奇!这一刻她一切都明白过来。原来他煞费苦心地拿到她的日记,并以此威胁她,极尽歪曲、造谣、污蔑之能事,目的依然全部在于整垮荆原。在这场所谓的斗争中,他为了抢头功,真是不惜工本、不择手段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她刚才怎么还会对他抱有那样的幻想呢?梅玫的心一阵阵撕裂般疼痛,只觉得他和她之间那最后一丝感情也终于彻底扯断了,剩下的只是憎恶和痛恨……

梅玫,他见她怔在那里久不出声,便露出一点亲切的笑容走过来。他伸出手想去抱她,声音柔和得叫人毛发耸立,亲爱的,我会原谅你的,只要……

我没有请求你的原谅。梅玫冷冷地说,毅然推开他走了出去。她的脚步没有停留,径直朝大门口走去。

我没有什么可以请求你原谅的!她背对着他凄然重复说,用手捂住脸,朝前冲了几步跑出大门。

郭立枢追出来,黑暗已吞没了她苗条的身影。

梅玫在昏暗的路灯下奔跑着,穿过空旷的马路,在人行道上留下了她长长的影子。

她跑着,漫无目的地向前跑着,自己也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去。

冰凉的泪珠顺着脸颊往下淌,任风儿吹洒开去,一滴滴落在脚下干燥的路面上。

风呼啸着,带着暖意的风轻轻推着她跑,把她一头油亮的黑发高高地扬起来,翻卷着,像一朵美丽的墨菊。

她跑着,喘息着,无声地饮泣。

她想起她和他第一次约会就是在这样一个春天的夜晚。风驰骋了一天,似乎疲倦了,不愿来扰乱他们。他们在碎石路上听着不知从哪家窗子里传出来的舒曼的钢琴曲《灿烂鲜艳的五月里》,他们走哇走哇,好像总也走不到头……

可原来这一切终究只是一场梦!一切都消逝了,结束了。娓娓动听的情话、温柔的举止、山盟海誓、蜜月旅行……统统都消失了,留下的只是失望、痛心。回忆只能带来厌恶和寒栗……

她是爱过他的,真心实意地爱他。她爱上他的那个时代无可非议,换上另一个姑娘可能也会爱上他的。可是当人们都开始觉醒的时候,她还沉湎在那虚幻的梦里。这一切不是来得有点太晚了吗?为什么她直到今天才看清他的灵魂?

她跑得累了,放慢了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她要走到哪里去?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一直以为他是值得她爱的,为了得到他的爱,她曾经有多少个夜晚辗转床榻不能入眠;仅仅为了使他在姑娘中间能对她留意地看上一眼,她精心地选择衣服,把头发梳了又拆开;她曾经在严寒的冬天到溜冰场去一站一小时,酷热的夏天顶着骄阳去划船,那都只是因为他在那里,为了听听他的声音,看看他矫健的身影。昔日那如胶似漆的感情如今都到哪里去了呢?为什么连踪影都不见?奇怪的是,曾经那样梦寐以求的东西失去了却并不觉得怎样可惜,似乎是在失去它以前很久,它就已经失去了它的价值。

她发现自己走到松花江大桥边来了。雄伟的桥墩和铁栏像是黑暗中屹立的巨大的魔影。稠密而浑浊的江水从它身旁流淌过去,闪烁着幽暗的波光。一列火车正鸣着沉重的汽笛从大江上横跨飞跃,奔向不知名的远方……

大江同桥墩相遇,火车同大山相遇,它们碰到一起只是由于偶然。相识了,也许结下了友谊。她怀着无名的悲哀想道,可是大江向前了,桥墩还留在那里,它们必定是要分开的,早晚是要分开的。因为一个要去大海,一个却担负着重任……

那么我同他的分手也是一种必然吗?她茫然望着江对岸微弱的灯火,为什么以前竟没有发现?至少应该看到我同他在某一个时期是站在同一起跑线上的。那是大江被堵塞、被淤积的时候,不,也许是小溪流刚刚出山的时候……后来一切都变了,他说得对,不是他变了,而是我自己变了。我离开了那干涸的沙滩,背后总好像有一股汹涌的怒潮在推我向前。可是我还留恋,还顾盼,这也许就是我这一年来总不愉快的原因。把一切责任都推给他也并不那么公平……

梅玫摘了一根新鲜的草茎在嘴里嚼着。她贴着江边的沙滩默默朝前,江水就在她的脚边流淌,黑幽幽的,没有声响。对岸江里远远传来高一阵低一阵的蛙声……

她突然大吃一惊地发现自己站在开往江北的渡轮码头上。她要到哪里去呢?她不知道。

现在她能到哪里去呢?她连个过夜的地方也没有。家是不愿回了,可是一个年轻女子,孑然一身,谁能收留她?

她望着黑沉沉的对岸出神。在她的心目中,太阳岛没有黑夜。那密密的林子里的小楼窗口亮着一盏不灭的灯光。他那岩石似的前额中正蕴含着新的思索……

最后一班渡轮的乘客开始陆续上船了。梅玫只要一迈脚,就可以走到船上去。她多么想见见他啊!在这样的痛苦中,唯有他能告诉她该怎么办。当一个人对世界绝望的时候,解除痛苦是轻而易举的,只要闭上眼睛往江里跳下去。但是她不会这样做。梅玫的心底似有一种什么微茫而又遥远的希望在召唤着她。

她真想迈上船去,要是能见到他,她就会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但是她站住了。她不能够,也不敢越过传统意识的障碍。她最后朝对岸看了一眼,回过身默默朝堤岸走去。

就在这时候,她看到了一个高高的身影匆匆从堤岸上走下来,急急地走向渡轮码头。他走得很快,米色的风衣在黑暗中闪亮,一线微弱的路灯照着他严峻的脸。啊,是他!梅玫的心不由得一阵狂跳。

他在售票口买完了票,就向跳板走去。他稳当地走过了长长的跳板,就要跨上船去了。

要想寻找的人就在眼前,究竟叫不叫他呢?梅玫紧张地揪住了自己的衣领。即使他来了,她又能同他说些什么?诉说自己的委屈吗?不,不,她不愿意……

渡轮发出一声长鸣,码头上空无一人,船很快就要离岸。他把票递给了检票员,一脚跨上了甲板。

荆原老师!她突然忘情地叫起来,闪身从黑暗中走出,对他拼命地挥手,荆原老师!

他站住了,回过头来,他并没有看清是谁。按说他可以不理,在这样的夜晚,谁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呢?但他把那只脚收回来了,对渡轮挥了挥手,很快转过身,从跳板上大步走回来。

梅玫忽然想远远地躲开,但是来不及了,他朝她走过来。

是你?他很惊讶,梅玫,我没记错吧?

梅玫点点头。她觉得胸中有一股潮在往上涌。

这么晚了……他关切地说。

梅玫抬起头望了他一眼,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见到大人,忽然背过身去,用手绢捂住了眼睛。她真想扑在他怀里痛痛快快哭一场。

发生什么事了?他把大手放在她头上,不安地问。

梅玫摇摇头,抽动着肩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别哭,什么事总可以解决的。他像哄小孩似的说。她在他眼里实在还是个孩子。对于姑娘的眼泪他简直束手无策,一筹莫展。他想了想亲切地说,太晚了,我先送你回家吧!

回家?她喃喃说,泪痕满面地抬起头来,突然止住了哭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荆原老师,您告诉我,生活的意义到底是什么?爱情是永恒的吗?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倒叫荆原犯了难。他站了一会,好像从这句话中猜到了一点什么。可是他怎么来回答这样一个庞大的题目呢?年轻的姑娘需要得到的答复是同她的切身经历有关的东西,而这一切他都无法知道。他略一思索对她说,时间已经很晚,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是送她回家。她必须先回家去,然后再来讨论生活和爱的永恒问题。他说得很恳切,焦急地询问她家住的方向。

他这一说,梅玫才想起来最后一班渡轮已经过去,荆原老师今晚是回不去江北了。她心里突然觉得惭愧。假如她继续留在这里,连他也无法去找地方休息。他当然不会放心把她一个人扔在沙滩上的。

大桥留在后面了。寂静的马路上只有她和他的脚步声。

梅玫一边走,一边断断续续地对他讲述了今天晚上她同郭立枢的争吵,讲述了他们之间这一段时期来产生的裂痕。自然,她没有敢谈到郭立枢要她写的那封控告信,这样的话她连说都说不出口。

事情都是我引起的。她抽抽搭搭地说,我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那样讨厌他。我好像一点都不爱他了。可是付出过的爱情难道可以随便收回吗?

荆原默默听着,也很快懂得了梅玫的处境。不能孤立地看待她和郭立枢之前这场爱情风波。如果能够告诉她这正是一种时代的必然,她或许就不会这样痛心地谴责自己了。但也不尽然,恐怕许多家庭今天的状况依然是无动于衷的。未曾觉醒的、根本不愿觉醒的妻子和丈夫比比皆是,他们依然互相爱得热烈而真挚,互相赏识着对方那些过去年代的烙印。正因为如此,梅玫的痛苦才变成了一个奇怪而独特的现象,甚至不为她自己所理解。

然而生活究竟是什么呢?爱情是永恒的吗?他思索着姑娘的问题。他本可以很干脆地告诉她,不是。那种把婚姻当作绳索、把家庭作为牢笼的时代应该结束了。当产生爱情的条件发生变化的时候,相爱的双方无可非议也会随之变化。世间万物都在运动之中,何况爱情。它也需要发展、更新。这样简单的道理竟然会使一个受过大学教育的青年如此苦恼,可见传统的根基之牢不可破。但是荆原却犹豫不决。他有什么资格来回答这个问题呢?不仅因为他从来也没有仔细地研究过它,更因为在他的生活中根本就没有爱。这个字眼离他太遥远,也太陌生了。假如它曾经有过,如今大概也早已落入了大西洋的彼岸,再也无处寻觅。当狂风骤起的时候,她带着孩子离开了他。她明明是爱他的,就像他爱她一样。但是她走了。生活里有过永恒的爱吗?在这块古老的土地上,即使有过,究竟是什么破坏了它?是什么呢?

但那被破坏了的幸福和爱情的碎片总还有几片残留在他的心里。二十二年了,他一天也没有忘记过他们,在结着冰碴的农村小黑屋里;在矿山炙人的骄阳下;在大风中攀爬着的高高的脚手架上;在尖利的钢丝索刺进皮肉的痛苦中;在高烧昏迷,无人端来一碗清水的奄奄一息的时刻……妻子温柔迷人的微笑、孩子们欢乐的叫喊不时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是怎样思念着他们啊!而这样一种或许是永恒的爱和情却被剥夺了、践踏了,至今无处寻觅。对于荆原来说,生活中具有永恒价值的东西只剩下一个与人民同甘苦、共患难的人的精神品格。只在这一点上,他对自己是无愧于心的。

但是时代毕竟是不相同了。荆原侧脸看了一眼旁边的梅玫,忽然欣慰地想道。在他们生活中正发生着的这一切——破裂或是离异都很难认为是一种悲剧的意义。不,历史并没有简单地在重复两代人的悲剧,一种本质的变异已经开始深入到人们难以觉察到的日常生活的领域中去了,他们是在朝前探索着新时代的生命……

他突然站住了。

梅玫诧异地望着他。不走了?她多么希望他说一句不走了。她真的再不愿走了。从小路拐进去就到了那幢绿屋顶的房子。想到它,她的心都缩紧了。

荆原确实是犹豫了。他突然感到了一种悲哀。他为什么要把她送回去呢?难道他所能够做的只有这个吗?他在会上讲演,在报上撰文,唤起人们对新生活的追求。而在现实的生活里,当他遇到了一个徘徊在十字路口的青年女子,他却别无他法,只有把她送回到那个连他也厌恶的家庭中去。这种行动倒是他自身的一个悲剧。现实与理想的矛盾就是这样不可调和。也许1979年最后一个5月所展现的春色仅仅是在冻雪初融的江岸上,迎来一阵淡淡的丁香的气息……

走吧!他下决心说。

一切要发生的事情终究会发生。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两座山不会碰到,只要是活着的人,总有可能在某一个特定的环境下邂逅。

重逢应是喜剧,但在这个家庭里却恰恰相反。

荆原一路上又对梅玫说了些鼓励的话,要她不必为爱情的失望而痛苦,应该振作起来向前看。他说这些话的时候都是从她的角度去谈的。他不愿像一般的长辈会在这种时候做的那样去劝说梅玫同她的丈夫言归于好,他认为那反而是伪善和不负责任的。当走到她家门口那绿色的栅栏跟前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为什么不可以进去同郭立枢好好谈一谈呢?既然他对他有意见,正好可以交换一下嘛。可惜今天的时间是有点太晚了。他决定改日再来。他把梅玫送上台阶,同她握手告别。

您……梅玫哽咽了,握住他的手不放。她紧紧地抿着嘴,好像一张开就会放声大哭。

荆原叹了口气,回转身。这时他发现他面前的暗影里站着一个人。

谁?他警觉地问。

对方细瘦的个头,微驼的背,像一个黑影。屋子里透出来的暗淡的灯光照着他,瘦削的脸上浮着一丝惨淡的微笑。

荆原浑身一阵痉挛。他怔住了。他在这张脸上看到了一个他在梦中寻求了二十二年的孩子的轮廓。他向他走近了一点,似乎想找到哪怕是一星半点可供追忆的印记。但蓬乱的头发、稀疏的胡须,竟连一点熟悉的影子都没有。不,不会是他,眼前这个像一根枯枝似的中年人,如何能同他脑海中那一棵鲜嫩欲滴的小松树连在一起?也许刚才那一刹那只是他的幻觉而已……

你是谁?他慌乱地问。他去掏贴身衣袋里的那只小木公鸡。

没有声音。

荒唐!他暗暗责怪自己,真是神经过敏。出什么洋相!他向梅玫挥了挥手,急速地下了台阶,拉开了院子的门。

黑影忽然蠕动了,幽灵似的跟上来,将他一把抱住。

我——我是你的孩子……他嗓子沙哑,几乎辨不出声音。他的心脏剧烈跳动,像树叶瑟瑟发抖。他的泪滴在荆原的手背上,滚烫灼人。这是郭立柽。他刚从设计室回来,见到荆原在他的家门口。他控制不住自己了。他梦里思念了多少年的父亲来到了家门口,他不能让他就这样离去……

我是周华啊,您的孩子……

突如其来的喜悦使荆原有点手足无措。他是个善于控制自己感情的人,也禁不住潸然泪下。他紧紧抱住了郭立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等待得太久的欢乐到来时却已经麻木不仁……

梅玫呆呆站在一边。她忘记了自己的烦恼和苦痛,为他们的团聚感到由衷地喜悦和兴奋。她似乎并不觉得特别惊讶。在这个家里,好像任何稀奇的事都会发生,她或许早就预感着一种什么了……

她清醒过来,跑去按门铃。

郭立枢来开的门,他睡眼惺忪,看样子已睡了一觉。他若无其事地瞟了梅玫一眼,这才发现她身后还有两个人。

你……他吃了一惊。

梅玫去敲罗阡的门。

你?你来干什么?郭立枢睡意顿消,大声对荆原叫道,你到我家里来干什么?这是我的家!你竟敢……你破坏人家……还……

他说不下去了。他发现荆原正用一种异样的神情盯着他,冷峻,锋利,使他的脊背一阵阵发凉。

你给我出去!郭立枢鼓起勇气大声喊。他的头皮发麻。假如荆原真的是来找他算账的,他很难说没有一点心虚。听见没有?出去!

住口!是罗阡低微无力的声音。她由梅玫扶着,出现在房门口。

荆原震颤了一下,他的目光同罗阡相遇了。是气流相碰,尚有闪电雷声;是长风撞击,尚有大雨倾盆。然而分别了长长的二十二年之后,老人迷茫干涩的眼光却犹如两片互不相干的云朵,擦边而过,陌如路人……

妈!郭立枢求援了,他就是那个……

他,他是你的父亲!罗阡突然爆发出一声惨痛的叫喊,用手按住了胸口。她浑身颤抖不停,伏在梅玫肩头无声饮泣,继而呜咽起来,我答应过——答应过楠楠的父亲,永远不告诉立枢他的生父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答应过他,和周子轩永不见面。可是——啊,我的天哪!我全说出来了。他就是你的生身父亲!

郭立枢猛然惊呆了。由于这个可怕的家庭秘密的突然宣布所勾起的他以前偶尔的怀疑统统在这一瞬间得到了证实。他脸上掠过了一种大梦初醒的表情,夹杂着窘迫、尴尬、悔恨和遗憾。假如在半个月之前他就知道荆原是他的生身父亲,或许他就不至于亲手来导演这样一场丑剧。如果人们知道他如此上蹿下跳、兴师动众地发动这场斗争的斗争对象,恰恰是他母亲二十几年前在困难中摒弃的丈夫,岂不是要成为一件天下奇闻,传遍全城?他呆呆地站在灯下,翻腾的思绪在这短短的几分钟之内最有效地进行着工作。究竟应该寻找一种合乎情理的逻辑来对自己的行为加以解释,还是寻找下台阶的机会?他的脸色渐渐恢复了常态,又浮上了他平日那种自信和冷漠的神气。

父亲?他带着一种讥讽的口吻反问了一句,不要弄错,我从来也没有承认过这样一个父亲!无论是戴帽的还是改正的!

他把双手插在裤袋里,用脚点了一下地板,把头偏向荆原,严肃地补充说,党一时的错误并不能证明你们完全正确。少用父子之情这种东西来感化我,你们……他有点说不下去。

荆原一动不动地望着郭立枢,他想念中的孩子。当年那个耳朵大大、眼睛圆圆的小男孩哪儿去了呢?时隔二十二年,社会把他造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挺着胸脯,自命不凡,那双空洞的眼睛里闪现着狡诈和虚伪。荆原觉得自己的心在一阵阵地绞痛,痛得好像要碎裂。无论是在监督劳动还是在批斗会上,都从来没有这种难以忍受的疼痛。二十二年,生活的浪潮把他曾经失去的东西又冲回了他的脚边,不是磨损得百孔千疮,便是改造得面目全非。在那漫长的离别中,他曾对他的孩子做过最坏的猜测,也无非是在这些年中沦为小偷、流氓、文盲、乞丐。却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是坐在主席台他的座位旁边,嘴上讲着冠冕堂皇的语言,背地里却想把他置于死地的校团委副书记。而最最令人痛心的似乎还并不在于一个不认识自己父亲的孩子无意中扮演了二十二年前把他父亲打成“右派”的那种角色,而在于当他知道了他的亲生父亲以后那一副冷若严霜、无动于衷、誓不两立的架势!这是何等可悲的事实啊!结束了二十二年的苦难,改正了先前的错误,社会归还了你应有的权利和地位,你却失去了你的孩子。他们在长达二十二年的灾难中长成了畸形儿,一旦打破缸瓮,畸变的形体却再也无法复原。失去的时间尚可夺回,而失去的心灵、失去的美好的感情在哪里?在哪里啊?!旧伤结痂了,那新戳的刀痕却再也难以愈合,要带着它走进新时代了。年轻的一代,你们可知道父辈为此曾付出了怎样的代价?而具有讽刺意味的却是,他二十二年前那篇文章以及今天的报告中所坚持的那些关于人才学的论点,尽管一再引起非议,受到指责,却最终在他自己的两个儿子身上得到了悲剧性的验证!

荆原动了感情,思绪万千,老泪纵横。郭立枢不承认他这个父亲,他又为什么要来认这个儿子呢?他这个极“右”分子怎么会有这样一个极左的儿子?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而可怜的郭立柽又难道应该是他的儿子吗?小时候他教他逆水扳桨,可不是为了他今天这样猥琐地站在他的面前,形容枯槁……他的孩子究竟在哪里呢?也许他从来就没有过、不配有孩子。天哪!二十二年后他重新来到这个城市,竟然是这样的结局在等待着他么?大地万物一下子都在他面前黯然失色了……即使给他一座金山,他又有什么用?

他抬起头毅然决定走了。他不是这个家庭的成员,不是的。他没有什么话要说。二十二年中积蓄的全部希望都在一瞬间被冲得精光。二十二年来他没有一个家,今后也不会有……

他转过身去,蓦地看到了梅玫。她那秀丽的脸上布满泪痕,一双眼睛却闪着奇异的火花。

爸爸!她庄严地叫道,朝他走过来。她微笑着,眼里却噙满了泪。爸爸!她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荆原只觉得嗓子里热辣辣的,有什么东西在涌动。

爸爸!一个响亮的声音从门边发出来。还没等他看清,一双结实的手臂把他抱住了。

爸爸!我们都是您的孩子!楠楠欢乐而激动地叫嚷着,都是您的!您不要我们吗?我要叫您一百声,爸爸!爸爸!亲爱的爸爸!

我亲爱的孩子——荆原充满感情地长嘘一声,兴奋地把郭立楠紧紧搂在怀里,一直把他搂得喘不过气来。他在小伙子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里看到了新时代的希望。是的,这才是他真正的孩子,是他众里追寻千百度、踏破铁鞋无觅处的亲人啊。还有梅玫,那无数挣脱了旧锁链的青年都是他最可爱的孩子!

郭立楠从肩上的书包里拿出一沓厚厚的稿子塞在他怀里,快活地说,您的讲话,学报排出小样来了,请您看一下。我去江北找您扑了空。太晚了回家过夜,没想到在这儿碰见您,真是太巧了。

荆原翻着那些散发着一股新鲜油墨味的文稿,心里万分感慨。让那些人去跳脚吧,他永远也不会隐瞒并轻易改变自己的观点,讲一句违反事物客观规律的假话!

印出来了?印出来了?……罗阡忽然慌张地问。她死死抓住了郭立楠的衣角,身子像要坠下去。她喃喃道,怎么印出来了呢?你们不怕犯错误?印出来了?怎么会?我早已把录音带洗掉了……

原来是你干的好事!郭立枢咆哮起来,气得脸都歪了。

是我,是我干的……罗阡摇晃着身子靠在墙上,闭上了眼睛。她的呼吸是那么微弱,好像一根在风中飘动的游丝,随时会断裂……

荆原一阵心酸。眼前这个他曾经爱过的女人,在离开他以后的二十二年中也许什么都得到了,就是没有得到最重要的东西——爱;她也许什么都没有失去,唯独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幸福。他感谢或责备这噤若寒蝉的女人帮的那个关于录音带的小小的倒忙吗?不,这只能证明她二十二年中内心深处的忏悔和谴责。他想了她二十二年,回来了,剩下的却只有怜悯……

他把他的手伸给了郭立柽,同他再见。郭立柽却触电般把手缩回去了。

回来吧,爸爸……他垂着头结结巴巴地说道,您——该回来了,回到这个家里来……

回来吧,爸爸,我们都欢迎您回来。梅玫和郭立楠几乎同时说,恳切的眼睛充满希望地望着他。

郭立枢怔在那里,张大了嘴,鼻尖上沁出了颗颗汗珠。至少在几分钟之前,他还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局面——除了他以外,几乎全家人都欢迎荆原回来,他们都爱荆原。郭立枢尤其没有想到罗阡的态度,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使他恼火、懊丧,然而心里也确实有那么一点不自在起来。他隐隐意识到自己刚才那番话说得有点过于绝对,起码是不聪明的。他为什么要当众宣布不承认父亲呢?事实上他是存在的,并且在人们心目中占有了相当重要的位置。假如今天郭立枢有一个享有盛誉的父亲会怎么样?说老实话,今天社会形势的变化尚难预料……

郭立枢恍惚感到了自己血液的流动,流得急促而慌乱。那血液居然有着面前这个刚直老人的一部分,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荆原对于他完全是陌生的,记忆中的父亲模糊而遥远,他几乎无法寻找自己感情中与荆原相通的那部分。他想说一句话,一句可以弥补刚才自己的粗暴而又不失身份的话,却发不出声音,口很干,舌头发麻。他搜肠刮肚地寻找这样一句话,这句明明不知该怎么讲的话……时间一秒秒过去,他难堪而焦急,却还是没有能找出这句得体的话来……

我们会再见的!他的思路被打断了,荆原紧紧握住了梅玫和郭立楠的手大声说,夏天很快就要来了。

郭立楠忽然想起了什么,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纸递到他面前。荆原看着,眉头舒展开来……

那是一张铅笔速写,是郭立楠在那次报告会上匆匆画下来的。线条很粗糙,但却准确、简洁而传神。梅玫一眼就发现了郭立楠所捕捉的荆原的形象特征,那坚如岩石的额头以及额头上如同岩石细密的缝隙般的皱纹,皱纹里蕴藏着无尽的思想……

荆原的眼睛湿润了。他把它小心地夹在那一卷文稿的小样中,转身走出门去。他走得很快,似乎害怕慢了的话,他就会失去迈步的力量而留在这儿。他没有再回头看他们,径自走进浓重的黑暗中去了。

爸爸——突然,郭立柽揪心地叫喊了一声,发狂似的冲出门去。楠楠紧随着也追了出去。

郭立枢闭上嘴,漠然望着荆原的背影,转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他来了,又走了……梅玫倚在院子的栅栏上,泪珠在眼眶里滚动,却没有落下来。他不会回头了,不会,他不是这种家庭的成员……

她忽然觉得眼前亮了一亮,是什么在黑暗中闪烁?她抬起头来,发现原来是邻家院子里的白丁香开了,紫丁香刚谢,白丁香就送来了更为馥郁的香气。那一朵朵雪花般纯净的花团银光闪亮,酷似黎明前的曙色。

这一夜格外长,天快亮的时候,梅玫悄悄起床,走到院子里。

太阳还没有出来,四处弥漫着淡淡的晨雾。台阶上影影绰绰坐着一个人,梅玫走近一看,竟是罗阡。一夜之间,婆婆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她怔在那里,披肩上闪着一层晶莹的露水,手里捏着一枝凋谢的紫丁香。

梅玫在罗阡身后静静地站了一会,没有惊动婆婆。她呼吸着春天早晨潮湿而清新的空气,为这迷茫的晨雾遮掩了初开的白丁香感到几分惋惜。然而,她很快觉得自己的忧虑是多余的,朦胧的云雾中正透出几道橙黄色的光束。晨雾总会消散的,即使不是淡淡的雾,而是浓浓的雾。

发表于《收获》1980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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