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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新城区的成片树木被就地截锯,这些庞大的绿色生命,在巨大的机具面前,显得是那样的脆弱和不堪一击。树干粗大、枝稠叶茂、直插云霄的一棵棵老树,在短短的几十秒钟切割过后,都纷纷躺倒在地,树根涌流出乳白的旺盛的血液……

王二丫的老婆史万英,原本是个本分的家庭主妇,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伺候着自己的丈夫和三个孩子,倒也安然自得,其乐融融。常言说得好,欲望越多,苦恼越多。自从自己家的煤矿投产后,她也就再没有过去那般清闲的日子可过了。现在她领着几个婆姨,整日在为矿上几十号人的一日三餐操劳着。她的三个孩子如今都已在城里上学了,大儿子应龙读高三,二儿子小龙和小女儿玲珑都读高一。三个孩子,应龙今年二十岁,小龙和玲珑相差一岁,分别是十八岁和十七岁。她和王二丫结婚虽然不算迟,但不知为什么,婚后好几年却不见有孕,直到快三十岁了,才陆续开始开花结果,因此,在同龄人当中,他们的孩子算是比较小的了。因为孩子来得迟,他们夫妇对这三个娃都特别疼爱,但多年来由于日子一直过得比较清苦,特别是几年来一直和煤业打交道,家里常常是债台高筑,有时甚至连三个孩子的上学费用都筹措不齐。难道和煤打交道,就真的要霉到底了吗?王二丫就常对她宽心说,困难是暂时的,等以后翻身了,就将你和孩子们都送到城里享福去。史万英就说,我可没准备去享啥福,只要你和孩子们能平平安安,就是我前世修来的最大福分了。王二丫就笑笑说,你不是叫万英(银)吗?肯定会有万贯金银的福分。史万英苦恼地说,可我姓史(死),姓不好,真想改个姓氏算了。王二丫急忙用手捂了她的嘴巴,直说,姓是天生的,有什么不好?好的!好的!后来,她就再不说自己的姓氏不好了。

史万英嘴上虽是这么说,可她内心对开煤矿还是充满信心的。她常想,人要生活,生火做饭取暖防寒能离得了炭吗?社会要发展,厂矿企业开工生产能少得了炭吗?而且炭是地底下的精灵,会越挖越少。会少的东西就应该多存集一些,这些煤现在不是不好卖出去吗?那就让它好好地在地底下放着。能少的东西,迟早会值钱的。她甚至想,如若有钱,还可将卧牛沟的这几处煤矿全买了下来,这总比攒金子攒元宝要划算。她这样想着,自个儿先轻蔑地笑了:还买煤矿呢!这一个烂煤窑都快把人给折腾坏了!是啊,事情往往说是一个样,做起来又是另一个样;这理论上行得通的,实践时却并非一帆风顺。

论实践,史万英那可是真正的大地之子,从小就是脚踏实地,一步步摸爬滚打过来的。她虽然只是小学毕业,文化程度不算高,可是她能吃苦,不怕脏,不嫌累,敢拼敢干,认准一条路,能一直坚持走到头。这次,王二丫出远门,基本上就是她的主意。她说,二丫呀,咱们做生意也不能只盯着卧牛沟周围的这片天地,我看还是到大地方去走走,打探打探市场行情,或许能为我们煤矿发展拓出一片全新的天地来。王二丫一听,是呀,我们不能守着金饭碗饿肚皮啊。现在煤矿产量好,如果能将销路打开,一定能快速回笼资金,使煤矿少负担些不必要的利息。夫妇二人一合计,走了行走天津的这一步棋。

史万英属蛇,王二丫属兔,俩人相差两岁。当俩人在一块儿时,有人常常戏称他们是蛇盘兔。于是他们便有一句夫妻谚语:蛇盘兔,爱不够;蛇盘兔,人必富。这次,王二丫独自出门远行,着实让她有些放心不下。她真想跟去,照应他的饮食起居,帮他洗衣搓脚,做伴宽心。可是,她还是放弃为好,因为王二丫绝没有那么娇贵,他是闯荡出来的硬汉子,啥苦不能吃,啥事不敢去碰?她就只有在家里默默祈祷、祝愿:但愿他这次能平安无事!但愿他能无事平安!虽然她也盼望他能将生意谈成,欢喜而归,但她却一刻也不会去多想,她想的只是二丫本人。只小别几天,万英就这样牵挂丈夫,平时他们夫妻恩爱与和睦,从中可见一斑。

今天大清早起来,史万英左眼皮突突地跳个不停。她的心不由得一阵慌乱:该不会是二丫……

她向做饭的姐妹们说,自己眼皮子一直在跳。姐妹们就问她,你是左眼跳了,还是右眼跳了?她说,是左眼。一个乡妹子走过来说,噢,左眼跳挨拳,右眼跳来钱。你是左眼在跳,我打你一拳就解了。乡妹子轻轻地打了她一下。她问,解了吗?乡妹子说,当然解了呀。我这拳头可管用了,不信,你去问问她们。众姐妹就一应声地说,管用!管用!她这一拳下去,可消灾免难了。

史万英半信半疑,转过头去,将一滴泪珠无声地擦在掌心里,揉碎了。

早上,上夜班的矿工们吃完早饭,都抓紧时间补觉去了,偌大的煤矿便有疲乏的鼾声在雷动。山体累了,山沟累了,山沟里的小河也累了,它们都身盖层层黑衫,也想早早入睡。山体里的放炮声,平峒里往来穿梭的运煤车的轰鸣声,煤场上拖拉机、拉煤大卡车的忙碌声……声声轰动着沸腾的山沟。山沟又彻底地醒了。是啊,已经沉睡了亿万年的矿山,一旦被唤醒,即使再疲乏,也不会像过去那样沉沉地酣睡下去了。因为矿工们需要它,因了它才会睡得香甜;老百姓需要它,因了它才不会挨饿受冻;社会发展需要它,因了它才会迈出矫健自信的步伐。看来,山沟的沸腾是整个社会大海的第一波涛,只有它开始了今非昔比的剧烈跃动,才会有整个社会大海的今非昔比的威猛和雄壮。山沟虽小,但它是社会发展的动力源;山沟虽黑,但它是黑色矿工们的淘金洞;山沟虽然疲乏,但它是大家乐此不疲的一项大事业。

在这项人人甘愿付出、甘愿劳累的社会宏大发展事业面前,史万英是最不甘落后的人员之一。她早晨往往四五点钟就起床,先将灶房的火放着,把水烧热,之后,姐妹们才陆续到来,洗菜剁肉熬粥炸饼煮面蒸饭切粉和汤,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每日三餐过后,一切洗刷收拾停当后,已是晚上十一点钟的光景。因此,她每天睡觉只有五六个钟头,这些倒也不算什么,她只需在中午小睡那么一刻多钟,便会像一匝一匝拧紧了发条的座钟,依然能精神抖擞地投入到下午的各类杂活中去,令别的姐妹们自愧弗如。今天中午,因一大早眼跳而心慌意乱,她便没有情绪再去小憩,但确实是太过劳累了,她还是在挨着沙发的当口儿,悄无声息地睡了过去。

她刚睡过去一会儿,就有人来将她疯狂地摇动着……

“出事了!出事了!”矿工惊慌失措地喊着,“洪务宝被煤块砸着了。”

史万英就一激灵,一下子惊醒了过来:“你说什么?二丫他怎么了?!”她抓着矿工的手,像要去抓住王二丫的手似的。

“不是王矿长,是洪务宝被煤砸着了……王矿长还没回来吧?”矿工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王矿长没回来?洪务宝被砸了?史万英彻底地清醒了过来,但又缩成了一团。她目送人们将洪务宝抬上救护车,感觉胸口像被猫抓,脑子里一片混乱。在她万分惊恐而又无望的那一刻,王二丫猛然间走入了她的视线。她有点儿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揉揉,再揉揉,王二丫已经来到了她的近前。她的大脑真的像凝固了一般,或者她像失忆了似的,竟然对这个走近她面前、令她日夜担忧的人,陌生了起来。王二丫走上前来,轻轻地说:“你……你别害怕,三弟二卡已经跟去了。我一会儿也到医院去。咱们该干啥还去干啥,千万别乱套了,好几十号人哪,我们乱不得!”

史万英“哇——”地哭了,顺势倒在了王二丫的胸口,王二丫的心胸受到了沉痛的挤压。

王二丫从天津回到县城,又从县城搭了辆顺车赶回煤矿。这辆拉炭的破卡车,在出城的柏油路上,如箭一样在飞驰,可下了柏油路,行走在进村入矿的黄土道路上时,却如一叶破船,在波谷浪尖之中颠簸震荡缓慢地穿行。路左边是悬崖绝壁,路右边是万丈深渊,汽车在一尺多厚的浮土煤屑路面上气喘吁吁地攀爬,车尾拖出漫天飞舞的黄尘黑粉,从地面到天空,方圆几里顿如浓雾笼罩,久久难以消散。路两边积淀着的尘粉煤末,将片片绿意封盖得严严实实,犹如刚刚爆发过的火山灰,将灾难的痕迹残忍地滞留在了那里。

王二丫的脑海里条件反射般地呈现出了天津特种玻璃制品有限公司那花园式厂区,两相对比,他原本激奋的心情,一如路边原本青翠欲滴的芳草,一如沟底原本碧波粼粼的清泉,顿然被蒙上了这层层黑粉,杀青过后,失去了生命原有的光彩和容颜。

王二丫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眼睛不情愿地盯着前方,脸色阴沉。对面的一辆拉炭载重卡车迎面驶来,颠颠颤颤似往这边扣来,这位轻车司机急忙将车向悬崖边靠去,再靠去,在即将坠崖的一刹那间,终于将车停息了下来。对面的载重卡车肆意地冒着黑烟,拖着更为浓重的尘煤粉屑,呜咽着,冲锋着,开杀了过去。王二丫坐着的这辆车,嘟嘟了好几次欲行启动,但还是无奈地等待了好几分钟,待前面的烟雾煤尘稍作弥散后,终加速奔脱,煤粉尘灰更加张扬地荡起,犹如喷气式飞机,拖出了浓黑的长长的行驶轨迹。

卧牛沟煤矿终于到了,出县城的柏油路走了不足半个小时,这段不太长的进矿黄土路竟足足走了一个多小时。王二丫在矿前的煤场旁下了车,他不觉蹙了蹙眉,但见煤场遍地乌黑,矿工机具各显焦黑,道路、沟渠遍染乌黑,远山近峁新披黝黑……虽是夏末时分,四野却枯黄焦黑,一片死灰。王二丫眨了眨眼,感觉似有些陌生,他用巴掌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瓜:这里当然不是沿海了!

王二丫从煤矿出发时,带着些瓶瓶罐罐;从天津回来时,除了带一包脏衣服外,也带回些瓶瓶罐罐来。不过,这是些药瓶瓶和药罐罐,是他特意从天津大医院找上好的大夫给矿工洪务宝买来的。洪务宝带病下井,他深受感动,却深感无奈,这次从大地方回来,他未给吃苦受累的老婆孩子带回一鞋一袜,也未给同甘共苦的创业兄弟带回一烟一蒂,而只给令人心酸落泪的贫病交加的穷矿工洪务宝带回些救命的药来。他当然想给大家每人带一份礼物回来,可他确实没钱呀。不光没钱,他还背负着近百万的高利贷款,那种借贷的巨大压力,他比谁都难以喘气。要不然,他是不会只身一人简餐陋宿地走南闯北,独赴天津去闯市场碰运气的。他心里着急,所以毅然决然地行动起来。现在为了他的煤矿,他敢于走出任何一步有希望的棋路来,他敢于和任何阶层的人士接触。为了卧牛沟煤矿,他将赴汤蹈火,死而后已。人在最困难的时候,想到的往往也都是脆弱的同类,内心挂念的时常也是跟自己同样弱势的一类。所谓“穷舍命,富抽筋”,说的正是穷人多仗义的这一人之常情。王二丫这次简行陋宿,吃最便宜的饭,住最便宜的店,用省下来的几个钱给全矿最可怜的洪务宝带药回来,而且,他准备一下车即刻就去看望洪务宝,让他把药马上吃了,这样,他的病就能立刻好起来。王二丫这样想着,一股幸福的热浪充盈胸际,感觉柔美而惬意。

王二丫从存煤场走来,煤矿办公、生活区大门上那闪闪发光的“世纪精煤”四个大字便尽收眼底,大门影壁位置安放的那头“卧财牛”,正凝卧蛰伏,一副憨态聚福的样子。眼盯着这头黑色炭牛,他在心里默默祈求它带给矿里福气和运气,这时,里院突然警笛骤起,一辆白色的救护车从“卧牛”身旁闪过,画一道惊异的弧线驶出了大门,直奔他这边而来。他本能地躲到一边,将路面让开,救护车直冲而来,经过他旁边,带起一股黑色的冷风。救护车猛然间像认出了他是矿长,欲停下,终于又一颠一颤地起了步,呼叫着,没命般地消失了……

王二丫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死死地盯着前方的那一股烟雾,人冷冷地僵在原地。

老二王二卜走上前来,悲声痛气地说:“大哥,你回来了。洪务宝出事了!那熊宝用煤钎撬一块大炭时,力量不够,就爬杆上死命地摇晃,后随炭滚落,被压个半死。老三二卡跟着抢救去了。”

王二丫手中的提包陡然滑落在地,包里的药瓶瓶、药罐罐四散洒落。

救护车刚刚响后还不到两天,又有警报声在卧牛沟煤矿骇然响起。这次是真正的警笛声,响声干净利索,震撼心田,给荒蛮的小山沟笼上了一层惊恐而又威严的迷雾。

警车停在了矿长的门口,车上的红蓝警灯不停闪烁。车上下来两名干警,威武森严,没人敢去接近。干警一前一后,将明晃晃的手铐摔得嚓嚓响,口里直叫:“矿长呢?王二丫出来!出来!”他们将矿长的门拍得啪啪响,却不见有人应声,就更显凶狠了。一名干警欲撞门,另一位摆了摆手:先去问问再说。

询问的结果是王二丫回城去了。民警问,谁还是主管?王二卡小心翼翼地走上前说,我主管煤矿生产。民警说,你主管生产,这就对了,有人举报你们矿上非法用工,有这回事吧?

王二卡一听,就暗吸了一口凉气,心想,坏了,这帮疯人要现世了。他的第一个反应是,赶快将茅草房里锁着的那帮下井的疯子放跑。于是,他就说,没有,绝对没有这回事;要不,我们的矿长也在城里,你们回城找他去问问。

民警一眼瞪着他,说,我们谁也不问,就认准你了。你不是主管煤矿生产的吗?走!跟我们去一趟。说时迟,那时快,明晃晃的手烤就将他的一只手腕子套住了。老二王二卜一看这局面,反应异常灵敏,他将其中一位民警拉到一边,往那位同志手心里塞了个东西。推推搡搡中,那位同志的态度却软和了许多。但是,另一位民警却依然坚持要将王二卡带回去审问。王二卜就又将这位民警拉一边,往他手里也塞了东西。慢慢地,两位民警同志的态度逐渐都缓和了下来。

不过,事情好像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简单。两位民警将众人支走,把王二卡带到一间房中,安顿他坐下,手铐的一端系着他的手腕,另一端在椅子木柄上固定了。两位民警一齐走出房间,在门口不远处小声嘀咕了半天,似乎在商量着什么。王二卡支棱起两只耳朵,却啥也听不见。他动了动那只戴铐子的手腕,感觉手铐紧了一下,再动,腕子有点儿痛。他想,自己已经跑不成了。若在别处将他逮着,他肯定会带着这把椅子,一跑了之。可是,这里是自己的煤矿,是自己的老窝,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能任凭处罚。

不一会儿,民警回来问他,你这里的疯人究竟有多少?在井下干了多长时间?

王二卡说,都告诉你们了,总共就七八个人,前两天跑了两个,现在就这五六个人。你说下井吧,他们疯得连自个儿都料理不了,哪会下井挖煤?再说,这帮人来了还不到两个月,能干个啥?这不都是我们白白地把他们养活了两个月吗?

民警冷笑了一声说,这么一来,你倒有理了?

王二卡就不好口硬了,忙说,错肯定是错了,只是求你们将我放开了,有啥好好说,还不行吗?

两位民警互相看了一眼,一个民警说,鉴于这帮疯人都是些无主的客……说后,觉得不妥,又改口说,由于这帮人权利主体不健全,你必须将他们马上送往县福利机构,另外需缴纳五万元罚款。这是对你们最宽大的处理,本来你们是要去坐牢的,但是,我们不去深究,也就过去了,以后可千万别干这种糊涂事了,另一位民警很是语重心长地说。

王二卡心中一阵窃喜,嘴上却说,罚款能再少点儿吗?我们矿实在是没钱呀。你们没看见吗?煤都积压在那里,干等着火呢……

民警断然说:“不行!你们别猫吃鼠肉——不识腥。”

这时,老二王二卜赶忙上前,已将五万元罚款交在了民警的手中。民警开出一张罚款单,将票据递给了王二卡后,将他的手铐打开。王二卡不自觉地在自己腕子上捏了捏,好似松了口气,心头却一片灰暗。

王二卡按照民警的要求,将六个疯子集中在另外开来的一辆警车上。警车一路呼叫,疯子们像受到了惊吓,不住地去拍打车窗玻璃,却每每拍到了紧挨车玻璃的铁栏杆上,疼得直叫唤。前来看管这帮疯子的王二卡,忍不住笑了,说,灰他妈屄的,真是找死!不过,他又暗自庆幸,多亏是这帮无主的灰人,否则,自己一定要被这警车拉去坐牢了。

不多时,警车将这六个疯子拉到了县福利院。福利院的工作人员立刻对他们进行了编号、登记,称他们为苑猿号院民、苑源号院民……最后一位是苑愿号院民。之后,又将他们招呼到洗澡间,进行彻底清洗。但见这帮疯子们个个一身乌黑霉烂,烂裤裆破袖衫的夹缝里到处是烟尘煤渣。这些人缩在那里,一眼看去,与黑炭已无法区分。在卧牛沟煤矿时,一个疯子在井下蜷作一团睡着了,就被当做黑炭装上了车,待拉上来过了磅,倒入煤堆时,这个疯子还没有醒过来,竟在炭堆里睡了一整夜,第二天,煤工们抱了一块一块的大炭装车时,才感觉这是个软物,一把撂地下后,这疯子一惊,醒了,便没命似的跑煤矿井洞里去了。他这一跑,将装煤车的一群人吓得心跳手软,再装煤时,便仔细端详起每块黑炭来,怕就怕再遇着了“活煤”,可就真没胆子了。

福利院的工作人员拿来几把剪刀,将这帮疯子的衣服拦腰齐裆地剪开,撂火堆里去了。火里顿时噼里啪啦地直响,众人说,这下可将虱子烧炸了。

疯子们在澡堂里冲洗完毕后,福利院工作人员从里到外为他们换了套新衣服。这一下,王二卡就认不出他们来了,更看不出他们有啥发疯的迹象。这帮人有鼻子有眼儿的,个个都显得精神而英俊。院里又为他们每人安排了住宿,四人一个房间,看上去和暖舒适,其乐融融……

王二卡不好意思再看下去,羞愧地掉转脸,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福利院这片人间圣地。

王二卡从福利院出来,直奔县医院方向而去。老大王二丫到医院看望洪务宝去了,他准备和老大一块儿赶回矿上去,顺便向他说说煤矿被处罚的事。

将这帮疯子送走,王二卡倒有种轻松的感觉。虽然矿上因此被罚款五万元,各方面损失了很多,但细细想来,却是在提醒自己少走弯路,不走错路。以后,他肯定会长个记性,不会轻率行事了。

他在县城大街上东瞅瞅,西望望,周围的一切似曾相识,又呈崭新变化。一路走来,整个县城隔不远便有座高楼在拔地而起,隔不远便有条马路在抓紧修筑。新城区的成片树木被连根拔起,这些庞大的绿色生命,在巨大的机具面前,显得那样的脆弱和不堪一击。树干粗大、枝繁叶茂、直插云霄的一棵棵老树,也许有几十年的历史,也许有上百年的历史,或许还是千年的古老神树呢,然而,一样的几十分钟、几分钟,甚至是短短的几十秒钟切割过后,都纷纷躺倒在地,树根涌流出乳白而又乳白的旺盛的汁液,成片的树木痛哭流涕,显得那样的永不甘心、永不瞑目……它们永远失去了屹立于天地之间随风雨舞动了千百年的情怀,永远失去了欢笑于春夏秋冬之间随四季成长了千百年的历程。十年树木,百年成林,千年聚森。这片树林一朝被砍被切被割被锯被伐被刨,除了可带来大片裸露的土地,供部分人开发致富之外,余下的则全是罪孽与祸根。从农村长大的王二卡是种树出身,他始终认为,这些树木是有灵性有生命的东西,是不可轻易损毁的,在他们卧牛沟村,倘若树木长过几十年或近百年,那是要给这树披红挂绿,当神灵般敬奉着的。人们不光从行动上会爱护树木,更会从心灵深处对树木产生由衷的敬畏。若是有人胆敢损毁树木,那会被认为是要折损阳寿的蠢事,一般人是不会也不敢轻易去做的。

王二卡边走边看,不觉中对这座发展中的城市有种恐惧之感。街面上到处是永无休止的车流和人流。周围日新月异的发展格局,给人们带来的是那种到处找不着预定目标的陌生脸孔;城市虽然比乡间繁华和热闹,但却处处充满了喧嚣和狂躁的味道。王二卡说着一口浓重的山乡话,常常引来不少人好奇的目光,这使得他在这个过于匆忙因而也就过于轻浮的城市里难以找到自己的位置。渐渐地,他对周围的一切敏感了起来,过于敏感的他对这座沸腾的城市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本能的抵触。若不是急着要去找到大哥王二丫,他真想即刻便回到静谧的卧牛沟村去,舒舒展展、自自在在地去吮吸故乡那散漫而又柔和的充满着鲜嫩植被味道的气息。

走过新城,步入了旧城。王二卡感到,他该是找到了这座城市的根了。他曾听人说过,这座旧县城始建于秦汉,而后或郡或县相沿至今。但是,无论两千多年来如何发展,从城南到城北,从城东到城西,也仅是这么短短的一小段距离,便将几代人的故事讲述殆尽。然而,历史的厚重也正在于此,灰砖青瓦,雕梁画栋,飞檐斗拱,虽是泛黄的古老照片,却显出岁月的沧桑厚重。而今,无论如何,这座古城已是远远地落后或停滞了,它就像一枚古币,被四周日夜崛起的崭新的硕大的无限扩张着的城市面皮当做馅之缀物,严严实实地包裹在了饺子的中央。现代文明无限扩张的主旋律是这座古城远远未能料想到的,犹如一座变化旋转着的魔方,无论你拿什么地图,也摸不到城市思想的日益扩张。

最有意思的是,古城迎街的老房子经过改造后,十有六七被做成了棺材寿衣店,薄板松柏棺材或大或小,或漆或生,随花圈寿衣沿着古老的店面一排溜地摆布开来,让每一个从新城区而来的现代人顿生怯畏;黑森森的古砖店面,好似人间通往地狱的门槛,更像远去的古人在向忙碌得晕头转向的现代人伸手召唤,令现代人的脚底平生冷风,忙不迭地避逃而过,不敢去面对。棺材店面的台阶上,却俨然坐着一伙拄着乌黑拐棍的老人们,他们面容枯焦,面目黧黑,眼睛死死地盯着过往的行人,偶尔互相说说话,论论天时长短,那种神态让人不由地联想到,他们离这些棺材的距离也就这么近了,而且还会越靠越近。

一路走来,王二卡所见所闻,感慨颇多,突然,他的脑海里有几句信天游歌词在渐次清晰地闪现:新城砍树忙,旧城纸火旺。大街上有帮扑死的,城墙口坐群等死的。老天生人何两样,到得头来一个样。

到了县医院门口,王二卡一眼便看到医院急救室门口人来人往,乱作一团。他赶忙紧走几步靠过去,见好几辆救护车上在不停地往下抬人。这些人个个一身乌黑,浑身上下血淋淋的,肮脏不堪,一张张沾满煤屑的黑脸在痛苦地扭曲着,不时发出凄厉的呻吟叫唤声。王二卡心里一惊:这是哪个煤矿出事了?

他慌里慌张地去问奔忙着的护士,护士看都不看他一眼,只说不知道;他又去问大夫,大夫很敏感地反问他,你调查这个干啥?王二卡心里就火了,妈的,老子就问了。老子还要上告呢,你管得着吗?你能管得了自己,能管得了老子的这张嘴吗?可他又一想,若真去告状,他还是不可能的,因为自己也是开煤矿的,这胳膊肘子总不能往外拐呀。

突然,刚刚被抬进急救室的几名矿工又被抬了出来。一名护士走过来,在他们的身上盖了层白色的布单,编号登记后,就指派人将他们送往太平间去了。他们干这件事情娴熟而又镇定,没有丝毫慌乱的迹象。就像屠宰工面对刀进血涌的牲畜,行刑法警面对饮弹倒地的死刑犯,血腥的场面见得多了,就会自然地麻木起来。对于我们一般人惊惧的尸体诸物,一如打字员眼里的各色字体,庄户人面前的土豆五谷,是再寻常不过的事物了,有啥大惊小怪的?人在活着的时候,他的一切由他自己来处理,但在死了之后,他就会变成一件特殊的物品,会由其他人来解决、处理和摆布。对于活着的人而言,一切好像都很有意义和价值。但是,对于死了的人来说,人生的一切都已终结为零,变得毫无意义,更无价值可言。所谓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再伟大的人物、再有意义的人生,都将有终结归零的时刻。每个人都会从自己的哭声中诞生,在别人的哭声中消失,最终走完那没有任何意义的人生历程。但是,没意义并不等于不去活着,原因只在于每个人都无法去选择自己的出生。出生是硬性的,因此活人也是硬性的,每个人都必须千方百计地活出个人模狗样来,为父母,为自己,更为子孙后代。子孙后代是我们的希望,我们的明天是我们的希望,我们就是在为希望而活着。这希望就像我们头顶的太阳,虽然日复一日,东起西落,但它的每一天却又都是崭新的。

对于这些煤工而言,他们整天摸爬滚打于黑色的天地,虽然吃尽了苦,流干了汗,但他们一样还是对生活充满了信心和希望。他们渴望在煤矿能用自己的血汗多换些钱回去贴补家用,改善生活。没老婆的,凑几个钱来讨个老婆;有老婆的,多挣几个钱来养活老婆孩子;老光棍的,也攒几个钱,好去拈花养老。看吧,人人都有希望,人人都还觉得日子有些奔头儿,没有哪个人会因为大彻大悟地感知人生毫无意义而放弃了人生,除非他在精神层面上出了些毛病。

今天死了的这几个煤工,一定也很想活下去,哪怕再苦再累,他们也心甘情愿地希望能在地球表面待着。一想到他们的钱还没有挣够,他们家中的老少还指望着他们,每个人心中就油然而生起巨大的悲痛,是希望破灭的悲痛,是他们悲苦一生而未得好结果的悲痛。弱者的不幸,是最大的不幸;弱者的悲哀,是最大的悲哀。假如今天死的这些人,昔日里很风光,或比较富有,人们是不会去过分悲叹的,只会说,他们活着享了福,没算白活。言下之意,死也值了,够本了。他们缺乏构成悲剧的那些条件。

据现场围观的一些人传谣,这些煤工是因为矿井冒顶事故死伤的。王二卡胸口顿时起了一股凉风,他暗自感到了害怕。在卧牛沟及周围远远近近许多小矿井,由于都是平洞式矿井,类似挖空山体的样子,所以一般都不怕瓦斯爆炸,最怕的就是山体或岩土层塌方冒顶。这里煤矿发生的事故,十有八九是煤块塌方造成的,因此,煤矿井下安全的关键就在于矿井顶部的支撑处理。井下间隔不远就要留有炭柱子,如果留的炭柱子少了,顶部的岩层就会坍塌下来;如果留的炭柱子太多,则又会影响井下出炭量,造成资源浪费。那么,怎样才算做到最好?这完全掌控在煤矿技工们的心间,他们依照自己多年来井下的实战经验,总能找到些应对的策略。但是,让他们总结些成败的经验教训出来,做到精准科学规范又是不可能的。可是,他们却总能将煤块从井下挖掘上来,尽管这是些带血的煤。在强大的利益面前,流点儿血又能算得了什么?甘愿流血的大有人在。因为,在我们的周围,穷人的数量要远远大于富人。

王二卡看着眼前这一切,心里在暗暗祈祷,自己的煤矿可千万不能再发生事故了,那样,他这管生产的矿长可就要倒霉了。眼下煤矿非法用工的事总算平安过关了,可是,煤矿安全生产却是每时每刻都须挂念的大事情。怎样才能做到万无一失呢?他想,其实老是警钟长鸣,犹如狮子张口无法下手一般,也不一定能够管用,关键是要有切实的应对举措,防患于未然。下一步,他打算请县上的一些专家来矿上给工人们讲讲课,先从思想上让他们有个清醒的认识,然后再付诸行动,做到丁是丁,卯是卯,实打实地过,不能有丝毫的侥幸心理和马虎行为。县上其实一直要求对矿工进行安全生产教育,只是他们矿刚刚起步,没钱,请不起人。现在看来,没钱也要请人来讲清楚了。这就像打预防针,明知是预防,也要坚决地去执行。早预防,早排雷,安全是层天呀!

王二卡边走边想,不知不觉中已到了洪务宝的病房门口了。洪务宝也是被煤块给砸着的,所幸老天给他还留了条命在,这是他本人的造化,也更是我们卧牛沟煤矿的福祉。

洪务宝在靠里边的一张病床上躺着,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同病房的四张床位都有人在陪护,唯独他这边无人照料。小医院都兴这一套。既然有病人家属、亲人、朋友们在轮番照料,护士们就省事了许多。除了病人用药、上器械等不得不需要他们来完成的时候出现外,其余则统统交由病人的亲属来护理,这样的照护显然会使病人感觉温馨舒适。因此,在病人出院时的费用结算单上,护理一栏填写的往往都是一级或特级护理,费用反而高出了许多,而不像家属想象的那样,由自己亲自来充当护理会减少费用。那么,像洪务宝这样基本无人照料,连三级护理都算不上的待遇,护理费用会不会少点儿呢?这就不得而知了。

王二卡穿过闹哄哄的病床,来到了洪务宝的床前,将一提兜水果轻轻地放在床头小桌上面,假装咳了一声。洪务宝一看是副矿长来了,赶忙从床铺立起了身子,惊喜地说:“矿长,你来了。”王二卡点了点头,说:“怎么,你媳妇去哪儿啦?我哥没来吗?”洪务宝说:“王矿长来留了些钱,刚刚有人来电话说是矿上有事,就急着回去了。我媳妇是我让回家的,眼看就要秋收了,一年的收成就指望她和我妈俩人操持了。我爹肝病又犯了,已经起不了床了,我也这个样子,一时半会儿也干不成活,唉!真是急死个人……”

说着说着,洪务宝就咽气憋喉,泪水扑簌簌地直往下掉。他不好意思再说下去,忙用衣袖擦了把脸面说:“你看我这么大的人了,还哭得跟个孩子似的,让王矿长见笑了。”王二卡在他的肩上拍了拍,若有所思地说:“没事,谁还没个难怅,哭出来好受点儿,唉,你的腿现在好点儿了吗?”洪务宝说:“腿没问题了,大夫说过几天就能取石膏了。其实我这次伤算不了什么,主要是我原有的肝病麻烦大,害得咱们矿上为我花了那么多看病的冤枉钱。王矿长,过几天我就准备出院呀,再不能拖累咱们矿了,这本身是我原来就有的老毛病了,怎么能让矿上给破费呢?”

王二卡刚听洪务宝说是矿上来电话有啥事,不觉心头一阵雷动,却故作轻松地对洪务宝一番安慰,之后便慌里慌张地奔回矿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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