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风弄月是文人的雅事，千百年来也为文人自己津津乐道，在如今却遭到强烈的心理反弹，文人们除了写学术论文个个在行之外，剩下的便是向俗比赛了。诚然，一味高雅，未免呆板；但俗到粗俗却降低文人的品格。没有兴趣去做道德鉴定，我只是在文人们传播黄段子的盎然兴致中，在大半年来见面必谈《色·戒》而惟恐不谈就落伍了的表情中，感受到一种贫乏，精神风景的贫乏，难道除了这些就不能有点别的了吗？
这让我想起徐志摩主持《晨报副镌》时的“征译诗”。此事说得严肃点是切磋技艺、传播文化，说得切实点不过是文人的游戏，这种游戏在老文人中是吟诗联句，在新文人里却也有新玩法。比如徐志摩在一九二四年三月二十二日《晨报副镌》上刊登“征译诗启”，随便提出三四首短诗征求中译，目的是看一看怎样的中文形式能更好表达诗的原味。这个做法得到了赵景深等人的响应。或许出于同一目的，在当年十一月七日的《副镌》上，徐志摩发表了《莪默的一首诗》，文中谈到，胡适在他面前曾把莪默的一首诗写出朗读一遍，“方才我一时手痒，也尝试了一个翻译”。这也引得其他人手痒，纷纷摩拳擦掌来译同一首诗。莪默·伽亚默（今译作：欧玛尔·海亚姆）是十一世纪波斯的大诗人，以薄薄的一册《鲁拜集》名世，据说该书的版本之多仅次于《圣经》。这本诗集在西方最有名的译本当属英国作家菲茨杰拉德的，在中国最有名的译者当属郭沫若，董桥曾在文章中说：“郭沫若的中译本《鲁拜集》译文也典雅，读起来却比不上十九世纪英国作家Edward Fitzgerald的意译玄远，难怪菲茨杰罗的译本成了英国文学名著，连大诗人艾略特都着迷，从小读到老，老了写信给朋友还在念叨……”（《画〈鲁拜集〉的人》，《今朝风日好》作家出版社二〇〇八年一月版）但我在网上一位未具名姓的朋友文字中却读到了英译本的最初遭遇：
菲茨杰拉尔德Fitzgerald花了六年功夫，以半译、半编、半创作（即国柱所称“不对照”）的方式，译出了七十多首海亚姆的鲁拜体诗歌，可是怕惊动英国宗教权威，出版商始终迟疑不敢出版。菲茨杰拉尔德于是索回译稿，又加了几首更露骨的章节，于一八五九年三月匿名自费出版，只印了两百五十册。他把其中的两百本委托给库利奇书坊销售。最初每本定价为五先令，一本也没有卖掉。书坊于是将其降价为四先令，再减为三先令、二先令，直到一先令，但三个月下来，还是无人问津。最后这一不朽的名著被抛进了店门口的废书堆里。
后来是诗人罗塞蒂无意间发现了这本小书，立即被吸引并代为传播，人们争相购买，“这部译作的身价扶摇直上，到一八八九年已卖到二十先令；一九〇五年时超过六英镑，如今恐怕花上一百英镑也难以买到了。此书的走红，在西方刮起了一股欧玛尔热，出现了专门的俱乐部，成员都在胸前插上红蔷薇为记。许多名家竞相为这本诗集作插图，出版的新版本不计其数。从售价为五十美分的平装本到售价为两百美元的精装本应有尽有。还派生出了由别人写的许多鲁拜体诗歌集子，内容也五花八门，令人眼花缭乱”（同前引文）。
我没有去统计，在中国究竟有多少人译过莪默的诗，反正那一阵子也有“莪默热”和他的崇拜者。译诗大约是最能显示出译者语言技艺的活计，所以很多人都愿意在此一较高下。
志摩诗人手痒译出的诗是这样的：
爱啊！假如你我能勾着运神谋反，
一把抓住了这整个儿“寒尘”[1]的世界，
我们还不趁机会把他完全捣烂——
再来按我们的心愿，改造他一个痛快？
紧接着，天心在十一月十二日《副镌》上，发表《我也来凑个趣儿》，译文是：
爱呵！你我若能与上帝[2]勾通，
把这个糊涂世界整个抓在掌中，
我们怕不一拳捶它粉碎，
依着你我的心怀，再造成整块？
他还附上郭沫若的译文：
啊，爱哟！我与你如能串通“他”时，
把这不幸的“物汇规模”和盘攫取，
怕你我不把它捣成粉碎，
从新又照着心愿抟拟！
在次日，荷东又发表了《译莪默的一首诗》，分别用自由体和旧体译出：
爱呵！你我果能与运神合商（或叶韵改合作）
来执掌这支配万物的权，
我们岂不能将世界都打碎（或叶韵改打破）
改造成合我们心意的一种变迁。
旧体译：
噫气长吁叹/爱神汝来前；/果能参造化，/执此万类权，
摧枯如碎粉/新观逐物迁，/一一随意旨，/讵不心豁然？
他还在文中对各家翻译进行了评述，“胡先生的译文，是意译的，有赵松雪合管夫人‘塑泥人’的小词的意味。徐先生的译文，是直译，比较上能够见著作者的原意，但是‘趁机会’等字仍旧是多添出来的”。“我觉得用旧式诗译的较为有味”。
谈诗论道向来是中国文人的雅事，徐志摩主持的《晨副》好像是一个活跃的文艺沙龙，十分活泼，像这类的雅事也不少。文人总该有几件属于他自己的雅事，坐下来尽是股票桑拿，未免似煮鹤焚琴，并不是说谈诗就高尚，但至少它显示了文人内心中别样的风景，相比而下，如今的文人总是欠缺了点什么似的。
二〇〇八年一月二十七日改
一九九八年十月五日旧作
注释
[1]寒尘一作寒伧。——原译注
[2]英文本大写Him。——原译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