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怀缪景湖老人
我是二〇〇六年三月底搬到复旦四舍的。当初看房子，走进这个草木葱茏的小院，我一下子就有些动心。虽然房子都很旧，但我住的一楼，前面一个院子，有一丛茂竹，一棵高高的枇杷树，邻家火红的石榴也伸进来，我喜欢这都市里的点点自然。当时女儿刚刚半岁，从大连过来，有个院子给她玩耍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后来，这里果然成了她的儿童乐园。春天，我也常坐在院子里沐浴着和煦的阳光看书。枇杷熟了，满枝头的金黄，全家人拿着竹竿在打枇杷，倒也其乐融融。
我的书房对着一个封闭的小园。有棵高高的水杉，一丛杂草，其间也有星星点点的蓝色小花。我种了两棵美人蕉，搬离这里时叶子已经长到可当扇子了。这是阴面，水气丰沛，草木的叶子都是明亮的绿色，给人以无限生机。哪怕在盛夏，这间屋子也有几分清凉。写字累了，抬眼望着杂草、野花，还有随时光顾的小鸟，不觉心清气爽。在这间除了窗户，四壁都被书占据的书房中，那几年，我杂七杂八写了不少文字，其中也包括博士论文。
四舍处在复旦的学院区中，让我贪婪不已的是周边书店遍布，这里是上海书店最为密集的地区——这里的书店都不大，但却比福州路书店有文化得多。时常，午后一两点钟，我放下工作，去步行街吃午饭，接着就是一家家逛书店，权当休息。晚饭后，也会有这样的惬意时光。女儿则可以去大操场玩沙子，小操场野跑；过了邯郸路，整个复旦的校园也是她童年的花园。当然，她也会陪我逛书店，从新书店到旧书店，一家旧书店的店员至今还想着那个“老会讲话的小囡”，她坐在楼梯上翻着图画书静静地等爸爸。学生们都有晚上挑灯夜战的习惯，不论多晚，这边总有填肚子的地方，我晚上工作累了常去吃东西，有一次带女儿去吃面条，她边吃边说：爸爸，我才知道，家里的面条有多难吃！当时她有三岁吧？这已经成为我们嘲笑她妈妈的经典笑话了。
读缪景湖老师《嘉陵村的变迁》一文，可知道四舍的历史：四舍原名嘉陵村，这是因为抗战胜利后，复旦大学从重庆北碚迁回江湾校区，教职工们为怀念重庆岁月而取的，直到一九五五年才改四舍。一九三八年，江湾地区为日军占领，建造大批兵营。当时在四舍附近建造了十几幢房子，以两层楼房为主。解放初，这里住了一百多户教工。上世纪八十年代，这里改建三幢四层楼教工宿舍，有六个单元七十二户人家。据缪老师介绍，小小的第四宿舍住过不少名人：著名学者严北溟教授，严家楼上曾住过中科院院士王迅教授。前任复旦党委书记程天权教授，现任党委书记秦绍德教授；前民盟全国主任委员徐鹏，物理系教授贾玉润，计算机界著名教授施伯乐；还有中文系的潘旭澜、骆玉明教授……是的，学院区里就是这样，不要小瞧对面走过来的衣衫不整的老头老太，说不定都是哪个行当里大名鼎鼎、万人仰慕的专家。不要说名人啦，四舍的邻居们大多是复旦的老师，都有慈爱之心和君子之风，从不欺生，大家见面都客客气气，像马老师等人还在生活上常常照顾我们，让我们很庆幸在漂泊的旅途中居然有这样一个心安的驿站。
缪景湖老师也是这个院子里的老住户了。刚搬来不久，妻子有一次激动地说：院子里住了位萧珊的西南联大的同学。不久，缪老师就拄着拐杖登门造访，我又惊又喜。我们谈读书时的萧珊，谈巴金和萧珊的朋友杨苡、萧荻。九十多岁的人了，缪老师说话不紧不慢，思路清楚，记忆准确；她还笔耕不辍，曾见《文汇报》上她回忆友人的大作。结识这样一位很有风度的老人我很荣幸。及至知道她的儿子就是曾经做过《今天》编辑的诗人、作家万之（陈迈平），更是觉得世界总以某种因缘把人联系起来。虽然没有机会见到远在瑞典的万之，但他的大名早有所闻，一九九六年，他曾策划召开“沟通：面对世界的中国文学”研讨会，当时去了一大批中国的重要作家和学者，陈思和老师曾经很郑重地送过我那次会议的论文集。万之后来担任瑞典笔会理事兼国际秘书，出版过一本《诺贝尔文学奖传奇》，缪老师特意送了我一本。彼此有了可以交集的世界，来往就更多了，我经常把给缪老师的一些新书放在收发室；而一些节日里，缪老师会很郑重地上门，送给女儿巧克力，还有很多很精巧的小玩具。我们十分感谢老一辈人的这种情谊和礼数，女儿也兴奋地谢谢“太奶奶”。
有一次，缪老师把她过去写的文章复印装订，题名《追思集》送给我。我读后感到内容十分丰富，他们这一辈人经历的事情太多了，九十年的沧桑人生，至今笔笔都是珍贵的历史。出身江南大家的缪老师，虽然在烽火岁月中，所受的教育却是一流的，看看当年给他们上课的老师都是学术大师，我们今天大楼可以盖得比当时漂亮、高大，可是那些大师们哪里找啊？！还有她的那些才华横溢的师友在以后岁月中的人生坎坷，令人感叹。个人命运中包含着抹不去的历史风云。俱往矣，今天我们只有在缪老师这样亲历者的文章中，追寻大师的旧风，撷取往昔岁月的流彩，品味历史的冷热。可惜，缪老师写得还太少了，但我哪敢去逼九十岁的老人啊！读后我就想，以后有机会一定将这本书印出来，让更多的人读到它。后来，我终于找机会印出来了，也算是送给缪老师以及和她一起走过风雨岁月的老一辈人的一份薄礼吧。
对于我，翻开这本书，一定会首先想起在四舍中拄着拐杖、风度不凡的缪老师，想起在四舍的那些日子。二〇〇九年八月，我搬离这里。最后一次去拿东西，女儿和我都有点依依不舍，墙壁上她的那些涂鸦还在，屋子空荡荡的，我在四舍的院子里给她拍了几张照片，转眼间，她就在这里一天天长大了。至今，我还怀念四舍的花香：一年春节后从老家回来，走进院子，暮色中看不到什么，却首先闻到了腊梅的阵阵花香。初夏季节，又有金银花、栀子花的香。它们已经浸到了时光中，让那一段日子的回忆充满了温馨……
二〇一一年五月二十五日
午后于花城竹笑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