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最早畅谈人物塑造的文学大师
——关于茅盾给我的一封信
自“四人帮”垮台后,一些茅盾研究专家或朋友,往往称拙著《茅盾小说讲话》不仅是新中国研究茅盾的第一本专著,即使包括解放前几十年新文学运动史在内,也是第一本专著。在受宠若惊之余,我含着苦笑回答他们善意的奖饰:我研究茅公虽历有年所,却也挨过骂、受过罪。挨过骂是有的论者指控这本书的某些章节有抄袭嫌疑;受过罪是指这本书是上海泥土社出版的,泥土社与胡风先生有牵连,我也就被划为胡风集团的嫌疑分子。十一届三中全会后,错划的右派被纠正,“胡风反革命集团”也平反了,而我作为胡风集团的嫌疑分子却一直到九十年代初,由于我自己申诉,才从人事档案口袋中把受胡风思想影响的“罪证”销毁。在今天看来,这一些话,只是回答文朋诗友的含泪的微笑。
《茅盾小说讲话》其所以能在改革开放初期由四川文艺出版社再版,应该感谢与茅公同时代的前辈文学大师叶圣陶先生赐题封面。叶老当年也很风趣,他把题赠的封面交给我,还念了一首宋诗:
连理枝头花正开,妒花风雨便相催。
愿教青帝常为主,莫遣纷纷点翠苔。
我边听边记,知道他在改革开放的大治之年,借宋人之诗鼓舞我的写作情绪。叶老是我大学时代的恩师、语言文法学大师黎劭西(锦熙)先生的老朋友,我一向以对师辈之礼尊敬他,每到北京开会都要去看望他。我的几本习作,如《鲁迅诗话》、《鲁迅旧诗新探》、《钱玄同研究》,都是叶老赐题的封面。叶老晚年题写封面已不如题写《茅盾小说讲话》时那么顺手,题一次封面,往往要写多遍,有时一个字要费两个小时左右,最后才拼在一起。
《茅盾小说讲话》中附录有茅公和我讨论《林家铺子》问题的一封信,据我所知,这是茅盾一生自述其作品较为详尽的第一封信,一时之间,颇引起海内外学术界的重视,当是由于茅盾对《林家铺子》的几个人物作了学术性的解剖和分析,对从事语文教学和小说创作的教师与作家,乃至文艺评论工作者,都有深远的启迪意义。可能正是因此,便有不少同志写信给我说:茅公的这封信,经历了近半个世纪之久,公开出版的茅盾书信选,未曾收入;再版的《茅盾小说讲话》也未将原信手迹附印。他们认为这封信是茅盾一生向研究者谈小说人物塑造最早的一封信,其手迹有公开发表的价值。我不怀疑这些建议含有我对原信有篡改的意思,只因信较长,要占用较大的篇幅刊登。我回想当年向茅公请教,茅公复信很快,可能与解放后我较早和他重逢,并当面请教过他有关。那是一九五〇年三月五日,在著名诗人戴望舒的追悼会上,艾青照顾来宾,徐迟照管签到簿,我与老舍先生同坐一个条凳,茅公到会由艾青引向主祭台,顺便与西侧的熟人握手。当时我在北京市文教局任编审,为北京市职工业余学校编过两套语言课本,曾邀请老舍先生作过两次辅导报告,其中选了茅公的作品。追悼会结束,我曾向茅公提起,我计划撰写一部最能代表他的独特风格与成就的《茅盾小说讲话》。茅公连连点头,说我编的语文课本,他也见过,觉得尚合时宜,但茅公很谦虚地强调说,如果专门选讲他的小说,最好多和他人商量。俗话说:当局者迷,仅仅由他个人说些意见是很不够的。我也连连点首,表示奉命唯谨。
一九五二年春天,苏南行署向北京市人民政府借调我到江苏参加院系调整工作,以半年为期,将苏南几所高等院校合并为江苏师范学院,我是筹委之一,为首届院务委员,主讲中国现代文学。当时学习苏联,为了改变先生讲学生听的传统模式,提倡课堂讨论(即俄语的“习密纳尔”)。我曾指导学生对茅公的代表作《林家铺子》举行多次课堂讨论,并把讨论稿寄请茅公指教。他在百忙中很快回了信,从四个方面剖析了《林家铺子》的几个人物的关系和合乎逻辑的安排。最后,还对油印小结表示同意,尤其使青年学子受到莫大的鼓舞。我收到茅公的信,除了衷心地函谢外,还寄给上海泥土社,说我写了一部《茅盾小说讲话》可与许杰的《鲁迅小说讲话》配套,逐渐出版一套一流作家的小说讲话。该社负责人许史华同志立即接受拙著,于一九五四年三月便出版了,连印了两次。但曾几何时,胡风先生和他有关的友好竟被揭发成反革命集团。上海的《文学月报》还“及时”发表批判胡风的专号,我也在被迫中写了所谓批判文章,耿耿于怀达二十年之久。直到胡风先生病逝,我才以江苏省鲁迅研究会会长的名义,唁慰其夫人与子女。
近年来,我的健康水平,也如王小二过年,深恐一旦不起,茅公的信将不知下落,特发表茅公来信手迹,答谢朋友们和研究者的期待。
附茅盾致吴奔星函:
奔星同志:
三月三日来信收到。关于《林家铺子》中间几个人物的问题,我的意见是这样的:
一、寿生是店员,因而他是属于工人阶级的。但把寿生的劝林老板出走解释为工人阶级的远见(如来信所述贵校同学们的意见),那又未免有点牵强附会;这,只能解释为寿生对于当时的反动统治集团已经没有任何幻想,故劝林以后出走表示其微弱的“反抗”。至于出走后怎么办,寿生那时并无“远见”。——也就是说,他并无远长的计画。在当时,一个小镇上的店员,他的认识水平只不过如此,这是由于客观环境及其本人生活的限制。
二、来信又说“有些人说林大娘将女儿许配给寿生,是小资产阶级与工人阶级结合的表现”;我以为这是更加牵强附会的说法。林大娘是一个善良而正直的女人,她憎恶卜局长那样的人,所以坚决不肯把女儿送给卜局长当三姨太,以求免目前的灾祸(当然她也很明白,把女儿给了卜,就是葬送了女儿),可是,当时的形势是,林老板不得不出走避祸,则此女儿必须有个安排,林大娘的计画是安排好了丈夫与女儿以后,她一个人留在家里,跟那些敌人“拼命”,所以必须先使女儿有托,于是就决定了把女儿嫁给寿生。(在林家那样小铺子里,一个店员成为老板的知心人,那是常见的。)林大娘的这一个行动正表现了旧社会中妇女的“宁愿粗食布衣为人妻,不愿锦衣玉食作人妾”的高贵的传统心理。林大娘比她丈夫刚强,有决断。
三、林老板是一个比较懦弱的人,他的出走是没有积极计画的,但他不肯去乞怜,任凭人家来宰割,而终于采纳了寿生的这一计,这“出走”的行动就成为对于那伙坏蛋的反抗。
四、林小姐,虽然有点娇惯,但本质是好的;她对于黑麻子之类就有一种几乎可说是发于本能的憎恶。
以上所说,不知您觉得如何?至于您那个油印的“学习小结”,大体上我都同意。恕我无暇细谈。匆复,并颂
健康
茅盾 三月十日
怀念香港作家梁之盘先生
梁之盘先生是三十年代的作家,他在英国统治下的香港工作,我在日本军国主义威胁下的北平读书。我知道香港有个梁之盘先生,是以诗为媒的。一九三六年六月一日,我和诗人李章伯创办的《小雅》诗刊创刊号出版,诗人阵容有路易士(即今之纪弦)、戴望舒、柳无忌、李白凤、李长之、韩北屏、陈残云、陈芦荻、蒋锡金、李金髪、施蛰存、陈亦门等(随想随记,不分先后),在当时说,可谓极一时之盛!代销点分布在平、津、沪、汉、穗、港等大城市。创刊不久,就得到香港梁之盘先生的信,并把他主编的《红豆》文艺月刊寄给我,以示交流。接着,我和李章伯的诗也在《红豆》上发表。梁之盘先生给我较深刻的印象,是他的书法,写得非常潇洒。他的地址,可惜忘了,只记得他的信是从一家印染公司发出的。但不知他是经理,还是打工。我和他的书信来往,杂志交流,到一九三七年卢沟桥一声炮响,便中断了。到现在已超过了半个多世纪。要是他还健在,当与我的年纪不相上下,都已在望九之年了。近十年来,我每读刘以鬯先生主编的《香港文学》,想从中找出一点有关梁之盘的蛛丝马迹来,或者已在某些文章透露,而由于我的粗心滑过去了。我这篇寻人短文,标题是怀念,实际是查访在记忆中失踪的友好。假如梁之盘先生的亲属,能发现有人查找,请直接寄信给《香港文学》的主编刘以鬯先生转交,是万无一失的。在此,请我预先感谢刘老。
(原载二〇〇〇年《香港文学》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