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的一个秋天,我从成都乘车去拉萨开会。秋天本来是高原最好的季节,可是沿途遇到坏天气,雨雪纷飞,冰雹骤降,还突发几处泥石流。一路磕磕绊绊车行至通麦,又碰见前面大塌方,走不了了!
通麦是川藏线上藏南河谷中的一个小站。当地海拔相对较低,属亚热带气候。谷中大树参天,林木稠密。公路两旁生长有木瓜和各种药材,草棵上趴着又黑又粗的蚂蟥。山谷上方峭壁对峙,把天挤成了一条蔚蓝带子。帕隆藏布江在谷底咆哮翻腾,轰隆隆向西流去。
被困的我焦躁地在运输站里打转转。运输站建在路旁林地里,几排木板平房,一个不大的停车场,用不了两分钟就走了一个来回。正在为何时才能通车而发愁的我,目光忽然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那是一簇簇油绿枝叶上盛开的猩红鲜花,牡丹似的朵大瓣重,欣欣向荣,像耀眼的朝霞,又像燃烧的火焰,顿时照亮了我的双眼。再一细看,它像月季却又吐露芬芳;是玫瑰吧,为何秋日里还在怒放?!它究竟是什么花?
站里职工宿舍的门前和窗台上都栽着这种花。背衬层叠的森林,万绿丛中点点红,显得格外突出,把环境装点得亮丽而充满生机。
好漂亮的花哟!
站上同志告诉我:“它叫高原玫瑰,特别适合高原气候,从春天开到初冬,花期长着哩!人人都爱种它,现在拉萨那边也有了。”
“你们为什么偏偏喜欢这种花呢?”我问。
“哎呀,种几棵花,丰富一下生活嘛。再说,要是堵车了,一晚到亮都车来人往,吃饭的住宿的,实在太累了,看看它长点精神——同志,你转来转去地看,敢情也喜欢它?”
“当然,喜欢,太喜欢了!”我这样回答。
花的主人露出满意兼得意的笑容,慷慨地说:“看吧,看吧,随便看,我们这里有的是!”
我不再为路阻而无聊着急了,当旅伴们甩小二(打扑克)的时候,我就去看花。
过了三四天,路通了,大家急匆匆地拿行李上车。刚坐定,有人从车窗递给我一个物件,一看是个军用罐头盒,里面用通麦的千年腐殖土扦插着三根高原玫瑰的枝子。为了好提,还用铁丝做了提把。原来是玫瑰的主人看我那么爱花,特意扦插了送给我的。好感人,我忙千谢万谢,表示一定把花带回成都去,好好种植,让它成活。
路况不好,碎石路面坑坑洼洼,放在驾驶台地板上的罐头盒被颠得泥浆乱溅。不好,这会弄死我的花!我忙心疼地将花盒子提起放在腿上,拿身体作衬垫,用两只手扶住它,以减轻震动,就这样一直到了拉萨。一路上嗡嗡的马达声令人昏昏欲睡,身旁的旅伴打起了呼噜。我不敢睡,怕睡着了手一松摔坏玫瑰花。车窗外景色单调,除了山还是山,公路像条没有尽头的带子,一直向前伸,向前伸……我抱着高原玫瑰,像抱着一个婴儿。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如同盯着我的孩子。心里憧憬着如何栽活了,长成一大蓬,开在我的窗台上……
在我的凝视下,罐头盒中的三根花枝仿佛已经成活了,碧绿的枝干上,长出紫红的刺,生出粉绿的芽苞,渐渐舒展开来,成为有着五匹心形叶片的小枝,叶面覆盖厚重的蜡质,叶缘有锯齿形红边。慢慢地花蕾也抽出来了,开始是个鸡心样的小桃,接着便绽开了猩红的花瓣,一瓣、两瓣……一朵硕大的高原玫瑰塞满了我的视野,花瓣带着清晨晶莹的露珠,花蕊散发的醉人馨香,好像在对我诉说:它不是月季,也不是玫瑰,它是火焰,是鲜血,是风华正茂的年轻生命。这让我想起在这块土地上,我曾经有过的青春和逝去的年华;想起进军西藏途中牺牲的年轻战友们。蓦地一幅幅图景从记忆深处浮起:我们的队伍挺进在暴风骤雨的冻原上;挺进在滴水成冰的雪山之巅。由于高原缺氧和供给不继,经过几千里的强行军后,又饿又累,战友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了!活着的人没有一刻停顿,踏着他们的足迹继续前进,向拉萨、向祖国边疆挺进——看啊,队列里一张张的脸都是那么年轻,那么朝气蓬勃——牺牲了的战友们的身影也在其中。一个青年战士向我走来,近了近了,他是老尹呀——尹学仁!
说到老尹,其实他并不老,那年二十三岁。高挑个,四方脸,军装洗得发白,腰里扎着皮带,很是英武精神,浑身充满活力。记不清他老家是贵州还是泸州了。他人很沉静,做事老练,给人一种靠得住的信任感,大家伙便称他“老尹”,包含着尊重的意思。
我认识老尹,是在1951年2月。那时十八军军部驻四川新津,文工团团部驻城里天主堂,下属几个区队就分散驻扎在附近群众家。老尹是话剧队的班长,当值星官时领操特别棒,所以认得他。我那时还是个顽皮的新兵,有一天爬到城墙上玩,看见靠墙的一家楼房窗户上伸出一架木梯,一头搭在窗台上,一头搭在城墙上,住在里面的人像耍杂技那样踩着梯子进去。我觉着有趣,又很纳闷,为什么有门不走要从危险的梯子上爬来爬去?一问,住里边的正是尹学仁那个班。看见我张大嘴巴弄不明白,一位同志解释说:“房东家住得太挤,我们进出都要打扰人家,才搞这个‘飞梯渡墙’的把戏,这都是班长的杰作——”
老尹打断道:“别胡扯,大家都是同意的嘛!我们呢,革命军人,首先应该想到的是群众的利益——你说是不是呢,小鬼?”这件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听老同志介绍,老尹表现很好,在群众中有威望。平时脏活累活都抢着干,不管搭舞台、爬杆子,还是挂气灯、拉幕布,都干得出色。因为他处处带头,又能团结同志,所以1950年下半年前政进军甘孜后,被提为班长,还评上了模范共青团员。我于是对他产生了深深的敬意。
1951年3月开过誓师大会,军直单位便向甘孜开拔。记得我们坐的是缴获老蒋的十轮卡。经过我的家乡邛崃时,地里麦苗青青、菜花金黄,我心里一闪念,要是能去向爸爸妈妈告个别多好!刚这么一想马上打住,我现在是革命军人了,为了党的事业进军西藏,哪能恋家!心中充满壮志豪情,一路高歌到了甘孜。
当年公路只修到甘孜前面九十多公里的海子山,再往前还有两千多公里就得靠步行了。我们在甘孜作了适应性高原行军锻炼,又把能精减的东西又精减一遍,规定每人背包不得超过二十五斤。我人小背不动,把从家带来的毛衣毛裤都甩了,整个背包装备只剩下十五斤。上级又通知把要带走的物资都用牛皮打包,以便驮运。于是我们文工团的粮食给养、服装道具都打了包。只是考虑途中会有演出或开大会等活动,便决定乐器、彩旗、部分演出服和宣传用品由使用者负责背或随队马驮。老尹当时就自告奋勇扛运几根打彩旗的竹竿。
出发前政委把我叫去,说我太小路上会掉队,决定让我留在甘孜,我哭着鼻子又请求又保证,好容易才准予继续前进,但被编到了牦牛队。牦牛队就是押运政治部、宣传部包括文工团进藏物资的,由军区印刷厂厂长谢显微带队。行军时不必像大部队那么排着队走,可以自由些。一旦走不动了,还有牲口接应。所以老弱病孕等都编入此队,并先于大部队出发。
我们于1951年7月18日到达昌都。那天早六点起床,拆帐篷打背包上驮子,喝过野菜代饭粉团子,每人发给两根“蛋黄纳”当午饭,八点整从日雅出发。日雅距离昌都四十五公里,必须一天赶到。森林夹峙中的山路,壁陡入云,云上面是路,路上面又是云,一直高入迷蒙的天际——行军不怕路陡,只怕慢上坡,慢上坡累脚——因为要到昌都这个大城市了,大家情绪高涨,一鼓作气上天梯般爬上加皮拉山顶。下到山脚一看,哎呀,前面还耸立着一座大山,那便是达马拉了,海拔五千多米,是甘孜和昌都之间最高的山了。昌都城还在山那边呢。管它呢,到了昌都就完成到拉萨一半的路程了,大家又鼓足勇气向上攀登。早饭的团子和两根蛋黄纳早已消化殆尽,只得不停地喝凉水充饥。歌声沉寂了,笑声也少了,跟在牦牛后面,只顾低头蜗牛般顽强地向上爬。下午四点多钟终于到达山顶。遥看山下的昌都,两江汇合处狭窄的台地上,黑压压地分布着一些泥巴顶房屋,只有江口坡上的喇嘛庙金碧辉煌。此时庙下街上彩旗飘扬、人头攒动,原来是在开大会,欢迎西藏噶厦政府派去北京参加和平谈判的代表阿沛·阿旺晋美。这场面令人鼓舞,我们一下子又来了劲,一路小跑冲下山去,五点整到达昌都兵站。四十五公里只走了九个小时,这是进藏途中走得最快最远的一天。
第二天,搬去江对岸云南坝的马基康大院(后为昌都解放委员会驻地),腾房子,打扫卫生,以便迎接大部队到来。
过了一两天,大部队来了。我们过江迎接,见各自单位的队列过来,便上前抢背包、扛米袋,分别一二十天,见面很是亲热。我注意到老尹在队伍后面,身披一件军大衣,背包可能是让同志们抢去了,但还是坚持扛着那几根彩旗杆子。他面容憔悴,神情萎靡,却佯装没事的样子,艰难地迈着脚步。在他身旁有收容队的同志陪护。
我迎上去问:“老尹,你怎么了?”
他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强笑说:“真倒霉,感冒了。不过没啥大不了的,休息一下就会好。”
收容队的同志在一旁说:“他在江达就病得重了,大家要帮他背背包,他死活不肯,一直坚持到昨天。这不,都这样了,还硬要扛那几根杆子!”
老尹在旁喘着气一摆手:“没事,没事,赶紧走吧。”
我们把大部队迎进解委会大院,男同志们都在一间大房子里打地铺。第二天早上,男宿舍门前聚了一伙人,团长和宣传部的领导也在其中。大家都沉着脸表情悲戚,只听他们在说:“肺水肿,肺水肿,原来以为只是感冒,我们没经验——”我扯一扯旁边同志的衣裳小声问:“啥子事,啥子事?”她附耳告诉我:“老尹牺牲了!”“啊?!”我从人堆中挤进屋去,看见老尹躺在地铺上,脸色仍然有些红润,就像睡着了那样安详平静。鼓眼军医和几位同志围蹲在他周围。他一路上扛过来的旗杆,就在铺头靠墙放着。听说他是鸡叫时病危的,当时请军医打了针吃了药,天快亮的时候就不行了,没想到走得那么快!
想起他平时生龙活虎的模样,我不相信他已经死了,但他确实永远离开了我们。多好的同志,太可惜了!他是进藏途中牺牲的第一位同志,此后,在直孔梯冰天雪地的路上,又接连牺牲了邓群阶、张国藩等几位同志。尽管没有炮火硝烟,在这迢迢千里的高原之路上,一样充满了牺牲和奉献。为了人类最崇高的事业,他们慷慨奉献了年轻的生命。
我们把老尹埋在解委会大院后门外,垒起一座新坟,向他三鞠躬,并发誓一定要完成他未竟的事业,走完他未走完的路,把红旗插上喜马拉雅山顶。
1956年我回内地休假,途经昌都时去看他,那座坟还完好,上面长满了青草。平叛结束后我再过昌都,又去看他时,那座坟没有了,那片地上修起了五幢小楼。山坡上的萋萋芳草和山头上的森林都不见了,光秃秃一片。我到处打听老尹的坟是不是迁到烈士陵园去了,问了许多人,没谁说得清……
“嘀嘀——”一声汽笛把我从沉思冥想当中唤醒,好笑,刚才怎么会把玫瑰花和牺牲的战友联想到一起,大约二者都是美的极致吧!高原玫瑰在恶劣的气候环境下顽强地生长,不停地把美丽和芬芳带给人间,即使凋谢也不变色,其品格一个字——高!老尹们为了祖国的领土完整,为了西藏人民的解放,用他们的灵魂与肉体,谱写下一曲伟大壮丽的生命颂歌。他们的死,重如泰山!不管时间怎样推移,不管天荒地老,烈士们永远活在我们心中,而且永远完美,永远生气勃勃。
最终,我还是没能把高原玫瑰带回去,它在归途中被人偷了。事情是这样的:那一天到站吃饭,司机忘了锁车门,再上路的时候发现唯独我的高原玫瑰不见了。当下痛惜不已,继而又想,别的不偷单偷花,定是气味相投者所为,才好过点。我虽然没能把高原玫瑰带回家,但它已经播种在了我的心田,并牢牢扎下了根,长成一大蓬笼,日日绽放开不败的红花,不停地为我坎坷的人生增加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