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武师的脸上还挂着泪痕,依旧躬着腰,他抬起头,用一个奇怪的姿势看着正在咆哮的年轻人。
林文龙的胸膛在剧烈的起伏,心中的五味猛烈的交织在一起撞击着他的胸膛。
“你们每个人和建奴都有血海深仇。”
林文龙的声音开始变得低沉。
“你们说我杀了多少个敌人,我已经报仇了,所以即便是牺牲了也就可以对你们的袍泽你们的父兄妻儿说瞑目了对吗?”
林文龙用了牺牲这个词,虽然这里没有人懂牺牲的概念,大家顶多把牲理解为牲口,可以耕地的那种,但是这种情况下还没有人有那种闲心。
军人是个伟大的职业,值得所有的人尊重,军人放弃了家带着牵挂奔赴各地,然后有的人变成了残疾,一辈子凄惨,有的人幸运成为了小军官,也有的人幸运的回到家中抱起多年不见的子女,但是更多的人变成了累累白骨被黄土埋没在不知名的地方,林文龙想要改变这种情况,最起码这种不公不应该如此的彻底。
“你们都错了,大错特错。李武师,你那还不满两岁的儿子被建奴烤着吃到肚子里,你杀七个哪怕七十个七百个建奴,你的孩子可以活过来么?”
是啊,可以么?
李武师眼中的泪又被血红的仇恨代替,他想起最后看到他儿子的样子,头被扔在一边,脸上还凝固着恐惧,仅有几颗乳牙的小嘴大张着,仿佛在恐惧里声嘶力竭的呼唤着自己,身体却被一根木棍串了起来,黑白相间,白色的是骨头,黑色的是残存的肉,想到这里李武师又一次无法忍耐心中的苦楚和仇恨的怒火,他猛地站了起来,被岁月开始压弯的腰在这一瞬间变得无比挺拔,狠狠的擦干脸上的泪痕,犹如受伤的猛虎在发出不容挑衅的咆哮:“不能!”
“是的不能。”
林文龙的声音仿佛如同地狱的蛊惑,带着仇恨的种子。
“不管杀多少的鞑子,你的孩子都无法重新像你像我们一样长大,没有办法趴在你的背上再叫你一声爹。”
林文龙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柄大锤一样狠狠的砸在李武师的心头,紧咬的牙关压破了嘴唇,血顺着下巴滴在地上,星星点点。可是像他这样的血海深仇这里的人又有几个人没有呢。
“昨天还一起吃饭睡觉的袍泽现在却只能躺在棺材甚至是连草席裹身都没有的土里更有甚者暴尸荒野,这种仇恨不是几个首级就可以平复,我们守卫的万里河山和身后的亲人,结果却被敌人肆意蹂躏,这种耻辱也不是几个首级可以平复的。”
“二百多年前我们从蒙古人的残暴下付出了数十万数百万的生命才得以获取今天的自由,我们才不用被称为四等汉人,才不用将第一胎出生的孩子残忍的摔死只为保存我们的血统,我们才得以穿着汉服,才得以在祖先的灵位前跪的笔直。”
“可是二百年后的今天,我们的敌人却可以骑着战马闯进我们的家门,屠杀我们的亲人,占据我们的城池,作为大明的儿郎,你们告诉我,当我去见我的祖先的时候我应该怎么说?”
来自内心的呼喊放佛也带上了屈辱,李武师低下了头,他是军户子弟,世袭的小旗官。
“告诉我的祖先你们曾经开辟的疆土被敌人夺去做了牧场?告诉我的祖先你们曾经守护的亲人成了敌人的奴隶和功劳?告诉我的祖先我全家都被敌人杀了,甚至我的孩子都成了敌人的口食?然后告诉我的祖先我杀了好几个敌人,这样我就可以问心无愧了么?”
“你们都是懦夫!一堆可怜的懦夫!”
房子里所有的人都开始低下头,粗重的呼吸和不断起伏的胸膛相互和应。
“让我告诉你们!”
林文龙的声音又猛的窜了一截。
“没有人有资格去替死者原谅杀害他们的凶手和蛮族的暴行,李武师没有,我林文龙也没有,任何人都没有!”
“因为死的人不是李武师,不是我林文龙,也不是你们之间的任何一个人。”
“我们还活着,所以我们更应该感到愧疚。”
“作为一个士兵没有照顾好身边的袍泽,没有守卫好脚下的土地,更没有保护好身后的百姓!这就是我们最大的失败和愧疚,没有人有资格在这种愧疚里对死去的人说瞑目!”
“我们知道是建奴杀了我们的袍泽,夺取了我们的城池,屠杀了我们的百姓!但是我们不知道那个人到底是谁,我们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上午陈勇杀死的葛布喇,也不知道是不是李武师杀死的促答尔拉,但是我们可以肯定他们手中都有累累血债,每个建奴的手中都有汉人的鲜血,那来自于我们的袍泽,来自于我们的父兄妻儿!”
林文龙缓缓的扫视着房中所有的人,包括他身边的杨振勇和向小三。
“所以,我们的复仇不会终止,除非有一天我们可以打破建奴的最后一处寨子,然后把我们手中的大旗插到最后一个建奴的胸口!”
“我们要夺回沈阳,夺回抚顺铁岭,我们还要攻破赫图阿拉,打破他们的老寨,让女真人像匈奴人像柔然人像突厥人那样彻彻底底的灭绝。”
说到这里林文龙的声音开始放缓:“只有这样我们才可以对自己说我无愧于死去的袍泽和脚下的土地还有身后的父兄妻儿。”
房间里的人渐渐的抬起了头,眼中的神色充满凌冽的坚定。
“所以今天,李武师,你不会死,你们所有人都不会死。”
“我会带着你们所有人离开,我们的责任很重,我们没有资格去死。”
林文龙说完转身大步朝外走去,重新跪在地上狠狠磕了个头的李武师哽咽的抬起头,耳边传来林文龙刺破天际的呼和:“所有人造车,一个时辰之后出发,目标,浑河!”
靖远堡在一片充满怒气与杀意的气氛里变成了一个大作坊,于是一个时辰之后靖远堡又一次开始被他的守卫者投下了火把。
伤兵坐在颠簸的大车上,望着在大火中渐渐远去的堡垒,心中五味杂陈。
林文龙走在队列的最前面,六十二个人被分成两队,陈勇带着完好的二十几人被分成五队撒到四个方向充当斥候,现在他对战场的感知度实在太低,幸运的是他们并不缺马匹。
靖远堡距离浑河并不太远,三十里左右的样子,骑兵如果放开马速的话一个时辰半足够打个来回。陈勇亲自带人朝南方的浑河直奔而去。
原本雄壮的战马此刻拉着满满一车的物资和伤员走在还算平整的官道上,此时的后金和明军应当还在拼尽全力进行鏖战,沈阳等地已经开始脱离战场的范畴,林文龙一下人浩浩荡荡的车队目前也还算安全。
日头渐渐西斜,靖远堡的大火也早已经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里。狂热正在慢慢的消退,毕竟没有人能一直维持一种喷薄的状态,回到现实依旧面临很多的问题,比如取暖比如被冻得硬邦邦的干粮,再加上天色渐渐昏暗,或远或近的大山也开始显得不怀好意。
在火把亮起不久之后前出的斥候拍马赶了回来,陈勇等人已经寻好了一个背风的隐蔽之地,甚至发现了两个不小的山洞,这对于众人来说无疑是振奋士气的好消息。
战马仿佛感受到人类的欢快,速度似乎轻快了许多。
很快林文龙便站在了山头,周围的暗哨明哨了然于胸,这种时刻没有确认绝对的安全总是不放心的。
身上的棉甲已经破烂不堪,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内衬里衣,但是陈勇丝毫不觉得冷意,他的身体出奇的壮实,在这个年代长到了一米八的大个子,虽然在林文龙面前依然矮一点。此时他正亦步亦趋的站在林文龙的身后。
两个临时的山洞里熊熊燃烧的火堆上一口大锅正冒着食物的香气,伤兵们正在大快朵颐,手中的碗底高高的朝上,很快便被吃完然后盯着锅里的腾腾的热气。林文龙在后金遗弃的粮草里居然找到十几扇猪肉,他当然不客气,反正鞑子也是抢来的,正好被他用来给手下改善伙食。
另一个山洞里吃饱喝足的士兵正在甜美的睡梦里等待一会儿的换岗。
静谧的夜里一切如常,幸福的举着碗的伤兵,甜美梦乡里的袍泽,山岗上巡视防务的主管。
“要是没有战争该多好啊!”林文龙看着山下轻易便满足的士兵轻轻的感叹。
浑河依旧被寒冷的天气冻出一层厚厚的冰层,仿佛套在身上的甲衣。
代善骑马立在浑河的南岸看着眼前不断经过的大军,连续几场战斗让八旗损失惨重,很多的包衣阿哈甚至是尼堪被紧急抬旗,很多人直接把死人身上的铠甲扒了下来套在身上,也不管是否合身。明军被俘的炮手也被直接编为旗丁,此刻正拉出长长的队列随着大炮小心翼翼的过河。
战场已经被打扫完毕,战死的明军被砍下了头颅垒起来筑成京观,前方还有两根高高的旗杆,上面是童仲葵和戚金的人头,路过的蒙古人和被俘的汉军看到这种情况无不胆寒,几千人的头颅高高的垒起来形成的威慑甚至让一些胆小的人失禁。
代善很满意自己的杰作,勇敢战死的对手是值得尊敬的,大金的勇士向来敬重强者,但是既然自己赢了,那么夸耀也是理所必然的事情。
几个后金士兵正驱赶着一些俘虏找来一堆堆的木柴,围着搭起的京观燃气篝火,一个胳膊上被砍了一刀的正红旗的甲喇额真此刻正托这自己被吊着的胳膊笑呵呵的看着眼前的一切,明军俘虏麻木的表情还有蒙古人脸上的恐惧与欢腾的女真勇士形成鲜明的对比,胜利不管多艰难始终是属于大金的。他满意的点点头,带着渗人的微笑翻身骑上亲兵牵过来的战马,单手握缰朝前方的夜色里冲出去,在路过代善的面前的时候这个甲喇额真甚至放开了马缰,抽出一口刀嗷嗷的怪叫,身后的后金士兵也有样学样,一时间竟是有如群狼呼啸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