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善吊着被包成了粽子的胳膊志得意满的来回巡视,事实证明明军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靠的仅仅是一小部分真正的勇士而已,胜利依旧属于大金。
真正的战斗在正午之后便结束了,在最外围的浙兵被全歼之后明军便开始了不可抑止的溃败,滚滚的人潮甚至冲垮了西边那个朱姓总兵的寨子,只是最后的战斗确实万分凶险,如果不是自己奴才博古歹替他挡住最致命的一击,恐怕他就不仅仅是吊着胳膊那么简单了。
后金的士兵被分出大部去四下追击逃散的明军,不时有几个或者十几个人的小队押着几百人的俘虏回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着毫不掩饰的狂喜,这些瘦的皮包骨头的俘虏将会是他们最好的奴隶。女真人不怕有人造反,如果有,那么杀了就好了,只要再抓一批就可以。
而整个辽东的汉人有五百万,五百多万是多么庞大他们不清楚,但是足够每一个人都分上好几个。
战场上散落的武器和死人身上的甲胄对于后金的士兵来说都是不错的战利品,虽然浙兵很穷,但是装备却很精良,更难得的是他们所用的鸟铳都是精品,这跟其他明军手中比烧火棍还不如的鸟铳强的不是一星半点,代善甚至当场就命人把所有的鸟铳统统封存好,最好的最让人眼馋的必须是他父汗的,哪怕他想要也必须是他的父汗赐予的才可以。
有亲兵搬了个马扎过来,代善好整以暇的坐在一处比较高的地方看着手下的奴才们指挥着那些低贱的尼堪收拢所有的战利品。不远处已经有伙夫开始煮上了马肉,虽然不好吃,但是在战场上代善还是很习惯的,总比吃生食要好的多。
有几个脸上带着狂喜的马甲兵亲自抬着几杆大旗跑了过来,呼啦啦的全扔在了脚下,代善的眼睛微微闭着,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或许该有把羽毛扇会更符合他想要的形象。
“主子,奴才等缴获到明军总兵旗一面,副将旗三面,参将旗七面,还有明军主将的首级也一并在此。”伊兴阿兴奋的在地上撅着屁股渴望着主子刺下的骨头,大战惨胜,接下来的赏赐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活着的人会美美的享受所有的荣耀和功劳,包括死者的那一份。
“嗯,”代善满意的点点头,特别是看到那杆戚字副将旗后更是悄悄的送了口气,连大旗都丢了,还能成什么气候,这一战打的值,只要能打赢,只要能保持大金不败的威名,只要把明军所有能打的营伍打残打废,再大的伤亡也无所谓。
大明太大而后金太小,双方的国力差距实在太大了。
有人说万历年间的朝鲜战争让明朝的辽东精锐损失惨重,所以才有了女真人崛起的机会,代善每次听到这样的话都想抽刀子砍人,特别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蒙古人。
大金之所以还是大金,而不是像其他部落寨子一样成为明朝边将的功劳靠的就是他伟大的父汗的智慧。
努尔哈赤喜欢读三国,所以下边的很多人也都会经常读读三国,代善就觉得自己的父汗特别像汉人所说的刘皇叔,懂得隐忍又善于借势。
至于什么七大恨?见鬼去吧,努尔哈赤自己都没当回事。
在辽东总兵李成梁手下当儿子的日子让努尔哈赤摸清了很多不可思议的东西,比如所谓的将门,比如怎样管理自己的子民和军队,可以说做到了知己知彼,再加上每次都几乎是倾巢而出,就这还是打的心惊胆颤的,再不胜就见鬼了。
战争是一场巧合也是一场必然。
……靖远堡
一场相对来说小规模的战斗让林文龙手下原本超员的骑兵队损失了大半人手,完好的也就陈勇手下的那二十几号人,现在他手里所有的力量仅剩六十七人,还有十七个是重伤员,一顿饭过后十七个又变成了十二个,不过战马几乎没有损失。
二十几辆临时赶制出来的大车从靖远堡被烧黑的大门鱼贯而出,每辆车都由两匹战马拉着,车上载着重伤员和他们收集起来的所有的物资。
胜利是让人喜悦的事情,但是这队六十二个人的队伍没有一个人露出欣喜的表情,身后的熊熊大火很快映红了天空。
林文龙不敢再等,虽然很快就要黄昏,这个季节的野外如果没有好的取暖措施无异于自杀,更何况他还带着几十个轻重伤患,但是他依然不敢再等。上午的敌军虽然溃退,但是依然有四五百人的实力,而他们再也经不起一场战斗。
从吃过午饭之后所有的人便投入到搜集物资的过程,陈勇带队回来之后甚至来不及好好休息便投入到搜集的大军之中。
车上的伤员回头看着大火中的靖远堡,那里埋着几十个死难的袍泽,林文龙想尽办法也没有办法问清所有阵亡将士的名字,大家刚开始不过是为了抱团取暖而已的从众心态零零散散汇集起来的罢了。
整个队伍的凝聚力很让人怀疑,在出发的时候向小三和被裹成粽子的杨振勇甚至一起要求抛弃所有的重伤员和部分轻伤员,只因为这会影响队伍的行军速度,众人听到似乎也很赞同。
林文龙带着所有人去了一间比较大点的屋子,那里被林文龙命名为战地医院,虽然大家不知道医院是个什么新词,但是它的用途很明显。
里边的伤患认命般的耷拉着头,哪怕林文龙等人进来也只是抬头看看,他们清楚自己的命运,古往今来这样的例子实在太多了,将军们需要的是有经验的老兵,而不是一些治不好的残废。
林文龙的心里沉甸甸的,鼻子有些发酸,这些人没有足够的食物果腹,没有足够的衣物御寒,甚至那一点点可怜的粮饷都被经常性的克扣,但是他们却依然用自己的生命守卫在关外,和数万同样凄惨的袍泽一起用单薄的身躯抵御着蛮族的入侵,他们受伤之后没有好的大夫,没有好的医药,更不会有人知道在遥远的辽东有一群怎样的人在浴血奋战,绝大部分人甚至一辈子都不会听说什么靖远堡,他们家中的妻儿除了日夜的牵挂什么也做不到。
生命在这里轻贱到一文不值,朝廷诸公看不到,因为这些只不过是数字罢了,将门不会看到,因为他们有家丁,那才是他们的本钱,百姓也不会看到,因为太遥远。
现在,在得知自己即将被抛弃的时候他们依旧用无奈的沉默来接受现实,这是一群怎样朴实伟大的人啊。
林文龙的灵魂不是明朝人,他不忍心,已经承受了太多的不公还不够么?
“诸位兄弟,我林文龙愧对大家了!”林文龙哽咽着向眼前的三十多个伤员跪了下去,头重重的磕在地上,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来弥补自己心中的愧疚。
伤兵们顿时不知所措,一个小腿被刺穿的小旗官走了出来,声音里充斥着无奈,“大人何必如此,卑职等已经走不了了,总不能再连累剩下的兄弟们吧。有大人这样爱兵如子的头,卑职等死也值了。”
杨振勇和向小三一左一右的想把林文龙搀起来,奈何林文龙的力气太大,伤兵们在附和着小旗官的话,林文龙缓缓的抬起头,“我记得你,你叫李武师,抚顺人。”
“是的大人。”说起自己的故乡李武师的眼中总算有了色彩,但是很快变成了仇恨,“可是那里已经成了地狱,鞑子在那里杀了很多人,卑职的父兄和妻儿全死在鞑子的手里了。”
林文龙站了起来,右手轻轻的搭在眼前这个不到一米七的汉子身上。
“不过卑职今天杀了七个鞑子,射死三个,砍死四个,也算是为他们报仇了。卑职不是孬种,卑职也算是条汉子了吧。”李武师的眼睛红红的望着眼前带领他们创造奇迹的年轻人。
“大人,这是卑职和卑职原先那个队十几个兄弟的腰牌,有大人在,卑职等以后逢年过节的时候也会有人给烧点纸了,卑职在下边也能告诉祖宗和战死的兄弟们,咱不是孤魂野鬼,十八年后又是一条汉子。”
身后的伤兵全都掏出了自己的军牌,有几个年纪比较小的总归没能忍住哭了出来,死亡虽然是一件不得不面对的事情,虽然生活很清苦,但是生总是比死更让人向往,只不过很多时候选择的权利却不在自己的手里。
哭声很快被李武师转过身喝止住,让林文龙诧异的是他居然向自己表示不好意思,难道受伤了的英雄就不再是英雄了么?
心又不可抑止的疼了起来,时间太久了,几乎没有人会把他们和鲜活的生命联系起来,这个时间久到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从多会儿开始默认了。
“我记得你说过,你出生的前两天村子里闯入了一伙强人,幸亏是几个路过的武师出手才被得救,然后你的父亲才给你取名叫李武师,而且你的儿子你给取了个李三刀,因为你第一次杀上战场三刀就砍下一个蒙古鞑子的首级对么?”这一次林文龙开始面带微笑的对面前这个辽东汉子说话,他相信微笑也是一种莫大的力量。
“是的大人。”李武师恭敬的弓腰回答着这不明所以的问题,但是他的声音里很快又带上一种悲愤,“小人的儿子还不到两岁,可是已经被鞑子烤着吃了。现在卑职也马上就要去见他了。”
“你怎么去见他?怎么去见他和你的父兄,你的妻儿?”林文龙依旧面带微笑,但是语速已经变得很快。
“卑职会说卑职替他们报仇了,卑职杀了七个鞑子,卑职砍下了他们的脑袋。卑职……卑职的儿子和父兄们可以瞑目了。”说到最后,这个得知即将被放弃,即将无助的面对死亡的时候依旧淡然的汉子痛苦的哭出了声,接着便是嚎啕大哭。
可是林文龙根本不想给对方这个机会,他猛地提高了声音朝着对面的李武师大喊,也是朝着所有的人大喊:“不,不对!”
“你,包括你们,你们谁也没有资格,谁也没有死的资格”
林文龙大声的咆哮而出,他的脸上的微笑已经消失不见,眼中的血红犹如择人而噬的野兽般恐怖。
“你们都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