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子安站在城头,背后的城楼虽然历经岁月的变更显得沧桑但是依旧雄武威壮,旁边的日月金龙旗也在风中微微飘起,不一会儿雪花开始飘落,融入了这辽阳城的炊烟里,已经时过正午了啊。
城墙上有足够宽的地方可以让四匹马并排跑过,执勤的军士眼神肃穆的看着远方,手和脸被冻得通红,身上的战袄已经有些破烂,看着不免心底升起一些无力感,熊经略已经离任快半年了啊,军士的日子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但是他无力改变。
《孟子》中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曾经的曹子安读到孟子中的这句话时也拍案叫好,学的文武艺货,货与帝王家,皆是人心换心,千百年来大臣劝谏君王时常常会用到。但是现在的曹子安却惊觉原来天天子曰孟子曰的读书人却没有几个人懂得这样的道理。就连直面建奴的边军都常常欠饷,吃不饱穿不暖,却还要时时刻刻面对生死,可想而知内地的军镇又会面临怎样的惨状?文官称武将为丘八,军饷粮草到了武将手里能剩下七成已经是万幸了,一个七品县令甚至可以对一品总兵呼来喝去,这种情况下武将又视文官为何物?
风雪飘扬,呆望着城外的曹子安听到城内的马蹄声急促的传来伴随着’六百里加急闲杂人等速速回避‘的高喊’,他转身疾走几步看到城内一个骑士从雪中疾驰而来,火红的背旗烈烈作响,那是袁应泰派往浑河传令的夜不收。
骑士很快的消失在他眼中,串进城门洞里,曹子安又急忙转身跑到另一边,望着远去的骑士突然间泪如雨下,他很清楚王师在萨尔浒之后还有多少见过血的老兵,他想起那铺天盖地呐喊而来的建奴骑兵,挥舞着手中的刀狠狠的撞在军阵之上,能在那种震撼人心的冲锋里依然咬紧牙关挺起长矛的唯有老兵,至于新兵没有转身逃跑就已经算的上是大勇之人了。
曹子安趴在城头无声的留着泪,望着那抹渐渐消失的红色放佛看着希望渐渐远去,直到视线里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身边的军士不理解的看着这个辽东经略都甚是看重的幕僚在这冰天雪地里痛哭,从他当大头兵开始已经有五年了,第一次见一个读书人在下雪天不在温暖的大房子里躲着反而跑到城头上哭,腰间挂折的不是玉佩而是一把剑,军士不理解也不敢去想,对于他来说这等人物是高高在上的存在,而自己最大的愿望也就是想办法找点门路让上官给自己换个地方要是能去城门口就更好了,这样每天的油水怎么也能让家里的婆娘和崽子们偶尔的吃顿饱饭了。
风雪也越来越大,曹子安脸上的泪痕甚至已经凝成了冰,旁边的军士开始换岗,其中一个年轻的军士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来行了个军礼问:“先生,这城上风太大了,要不小人送先生去城下的屋子里暖暖身子吧,城上这风可是能把人耳朵都给吹掉的。”说完还心有余悸的摸摸自己的左脸。
曹子安抬起头看着身旁的军士,这才发现他没有左耳,脸上没有伤痕想来就是被冻掉的吧。
他突然感觉到了惭愧,自从举家惨遭屠戮之后他便开始从另一个角度去开始思考,去关注那些以前不曾注意到的东西,但是越是这样心中的羞愧却越来越浓。他不用缴纳赋税,因为他是有功名的读书人,他也不用担心田里收不上足够的粮食而饿肚子,因为他是个有功名的读书人,他也不需要上阵杀敌,还因为他是一个有功名的读书人。功名带给了他太多的东西让他理所应当的享受却不必付出,可是当灾难过后他看着一幕幕的悲剧才突然发现原来身边那些从来没有注意到的佃户,那些大头兵,那些匠户那形形色色的自己曾经不屑于看的人和自己一样拥有感情和生命,而这个庞大的王朝和伟大的文明正是由他们的血汗供养起来的。
曹子安爬了起来对军士道了声谢谢,倒把那军士闹了个脸红,一时间紧张到手都不知道该往那里放,他自嘲的笑了笑,恐怕他还没遇到几个愿意搭理他的读书人吧。
这读书人读的到底是什么啊?
认知的颠覆是一个极其痛苦的过程,特别是在面对自己感到很无力的事实面前。眼前的辽阳城依旧显得生机勃勃,作为辽东经略所在地再加上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辽阳城当之无愧的成为了辽东的心脏,各方商贾云集,显得好不热闹,但是在曹子安的眼里这一切恐怕很快就要消失不在了。
他回到自己的住所望着那一排排的灵位瞬间清醒。抬起头,放佛有眼睛在注视这自己。绝对不能放弃,国仇家恨犹在何来资格放弃!袁经略为了这数十万的军民我一定要尽力而为,辽阳绝不能失。
很快辽阳城的大街上一骑向着城中心绝尘而去。
……
沈阳东北约六十里处,大明辽阳镇靖远堡。
堡内显得很凄凉,靖远堡自建成之始便是作为军事据点存在的,作为辽东重镇沈阳东北的最后一道屏障这里常年驻扎着一只满编马队由一个把总带队驻守,自萨尔浒之后便扩编成了千总队,熊廷弼到辽东之后为稳定糜烂的局势曾调用精兵强将反击,靖远堡的将士首当其冲,之后靖远堡的千总战死,便换上了贺世贤看重的韩子林。
靖远堡虽然离沈阳只有六十多里但是大军决战容不得一点分心,所以哪怕沈阳城下打的昏天黑地最多也只有探马匆匆而过,而现在的建奴正忙着清算战果一时间倒也安全的很,也为林文龙一行人提供了一个休憩的场所,只是堡中为数不多的百姓民夫已经是逃得不知去向了。
两个曾今当过游医但如今被充军到此地的军士充当了临时军医,还好堡中储备的一些草药还剩下了大部分,于是靖远堡内很快便全是弄弄的药味,一场场的大战加上突围途中的各种遭遇战让每个人身上都添了一些伤口,两个赤脚医生此刻也是带着几个轻伤忙的满头大汗。
此时的林文龙闭着眼睛静静的躺在向小三的怀里,后者正一脸凝重的拿着勺子给他嘴里喂汤药,突围成功之后林文龙便带着众人一路往南跑,奈何碰到追兵,为掩护大部分人撤退林文龙亲自断后,虽然暂时打退了追兵但是也重伤昏迷,于是众人便把他绑在马上向着最熟悉的地方拍马狂奔到了靖远堡,到如今已经是第三天了。
林文龙感觉自己懵懵的,一会儿看到自己的亲人,一会儿又好像回到了沈阳城下的战场里,来来回回的分不清在哪里。身体也在这种感觉里慢慢的升起来,林文龙闭上了眼睛试图冷静的区分自己所处的世界,直到一股腥臭传入鼻孔,愈来愈重,耳边的嘈杂声慢慢的便成了惨叫,他睁开眼睛看到的便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异族铁骑在隆隆的马蹄声声和一片片闪动的刀光里散发出不停的狞笑,脚下的村落冒死灰色的烟火,远处的城镇里冲天的火光让人不敢直视,大明的日月金龙旗随大火的肆虐慢慢的变成飞灰,他想阻止这一切,但是张开嘴却发不出一点点声音,仿佛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可阻止。
斗大的汗珠从双鬓流了下来,刚刚替林文龙喂完药的向小三看到这种情况急忙跑出去,不一会儿带着一个军士冲了进来,“快看,没骗你吧,我也不知道为啥,刚替他喂完药扶他躺下就这样了,就像做噩梦那样,大人是不是快醒了。”
随着进来的正是其中一个临时军医,这种情况着实让他疑惑,毕竟就算以前也不过走街串巷的买点常用的药,顶多能开个伤寒的或者保胎的方子罢了,若是换成别人他倒还有点底气,但是眼前的这个百户可是现在这堡里所有人的主心骨,可千万不能有意外,眉头不由的皱了起来。
旁边的向小三不由的急了,“我说老于头,你到底行不行?大人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你信不信老子宰了你?”向小三的脸上不由的带上了狠色。
“你个混账想干什么?”出去搜寻吃食回来的杨振勇刚进门便看到向小三恶狠狠的准备抽刀子,于是急忙的冲进来一把按住,等到向小三不甘心的一声闷哼转过头才松开转身问道:“老于,大人的伤势如何?这都第三天了,这里可不是久留之地啊。”
被换做老于的中年汉子捏着自己稀稀拉拉的胡须,片刻之后才肯定的说:“一会儿再给大人喝碗安神的药,子时之前应该就能醒了。”
“好”,杨振勇看看已经西落的太阳,“那我去给大人煎药,小三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如果大人醒了第一时间喊我们。”
“知道了杨大哥放心,大人的事不敢敷衍,你们快去。”
此时的林文龙并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他依旧在努力的想要发出声音,脚下的惨叫愈来愈淡,直到渐渐无声,漫天的烟雾中带着浓浓的血腥遮蔽的天上的太阳,他终于绝望的闭上了眼睛,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滴了下去消失不见。
日头从西斜倒彻底落下,靖远堡内燃起了灶火,伙夫把饭做的很香,靖边堡的编制是四百多人的千总马队,韩子林出发的时候并未带走多少储备,所以现在靖边堡内避难的百多人这几天吃的很美,伤兵恢复的也很快,大部分人已经开始在杨振勇的组织下可以操练一下了。
晚上值夜的军士站在黑乎乎的堡墙上努力睁大眼睛,他们不敢点灯,这里离沈阳城实在太近了,吹过的风依旧很冷,军士缩了缩脖子,狠狠的跺了跺脚,拿起水袋猛灌一口烈酒,这是只有值夜的军士才会有的待遇,晚上的城头真的很冷。
杨振勇几个人都坐在林文龙的房间里,这以前是原来靖边堡千总的住处,也是整个靖边堡内最大最暖和的一间屋子。时间越走越让人感觉煎熬,整个屋子内显得很压抑,时间对于他们来说实在太过重要了,建奴近在咫尺,但是没有一个主心骨,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该去往何方,一时之间仿佛空气都在慢慢的凝固,向小三手扶在刀柄上靠坐在床边,偶尔眼神不善的盯着两个临时充数的军医,那眼神让刚刚从死人堆里逃出来没多久的老于头吓得直哆嗦,但是眼前床上的这个军官伤的实在太重,光刀口就几十处,流的血都有一脸盆还多,没死都已经是万幸,至于多会儿醒来谁知道我老于家祖坟有没有冒青烟。
林文龙依然紧闭着双眼,半年来的经历开始在他眼前缓慢而快速的流过,他看到了自己刚刚来到这大明朝的时候的迷茫;到后来遇上了孙克边,那个和善的年轻人;再后来每天的操练和经常指点自己的孙大;再后来开赴辽阳,到沈阳;他仿佛回到了战场上,看到自己亲手杀死的第一个敌人,那丑陋的金钱鼠尾和嘴巴里的恶臭让他感到阵阵恶心;他又看到了那个对他寄予厚望的大明沈阳总兵官,看到了自己第一次见到十八个哭的不能自己的汉子,他的眼睛开始湿润,慢慢的睁开了眼睛,随着思绪又飘到了出城的恶战,他看到了孙克边面带微笑的躺在自己的怀里,用几乎不可闻的声音对他说:帮我告诉我的父亲,我为国而死不辱孙家门风,上对得起君父下对得起祖宗。看着他艰难的冲自己挥手对自己说快走,快走,直到双手不甘的垂下。
“不!!!”林文龙猛地发出一声呐喊,身子猛地一动,定定的看着前方,向小三惊愕的脸出现在他的眼里。
“大人醒了?”向小三猛地反应过来,接着向在惊愕中的众人大喊:“快,大人醒了,醒了。”喊着喊着竟是带上了哭声。
杨振勇等人迅速的冲了过来,满脸的惊喜,那种感觉很猥琐,但是没有人在乎。老于头在一旁悄悄的拍着胸脯,心里默默的谢着祖宗,嘴里小声的念叨着冒青烟了冒青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