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的小路在夜色下显得模模糊糊，远处的喊杀声传到这里已经没有那么响亮和清晰了，努尔哈赤站在他的金帐前望着沈阳城的方向，身边仅剩两个侍卫全神戒备，有谁能想到身为一国之主在战场上居然只有两名侍卫护在身边。
各个旗不断派回快马汇报战况，努尔哈赤也完全的放心下来。尤世功被杀，贺世贤也在突围的时候被乱箭射杀，沈阳城内的明军已经乱作一团，蒙古人正带着大金的勇士抢夺城内的各个仓库，而沈阳城四门也基本落入手中，剩下的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打起大旗，进城！”
努尔哈赤意气风发的骑在马上，带着两个白巴牙喇护卫向沈阳城走去，对于他来说白天才真正的开始。
沿途的金兵看见他们可汗的旗帜高举着手中的刀枪和火把，欢呼着跟在后面，远远的像一条爬行的火龙，走过之处留下一片焦黑的颜色。
入夜后很短的时间内战斗便从相持变成了一边倒的屠杀，明军在主力元气损伤以后阵线便开始动摇后退，在尤世功阵亡后便不断的出现了小股的溃兵，这种情况一直维持到总兵官贺世贤也战死，变成了无法挽回的溃败，满地的刀枪和尸体铺满了沈阳城的周围。失去建制和组织的明军完全的把后背交给了自己的仇人，扔掉了手中的武器和头上的铁盔，接着脱掉了甲衣，袍泽和沈阳城此刻都被忘得干干净净的，朝着浑河和更远的辽阳城跑去。
葛布喇身边的人都被以几人小队的规模重新分了出去，沈阳城里边轮不到他，而且听说伟大的大金可汗这回不允许屠城，所以城外反而比城内更能捞到更多的好处，为此向来谨慎的葛布喇身边也只剩下了几个年轻的传令兵，此刻他们也一样在朝浑河顺着滚滚的溃兵追了上去，前方一杆游击旗若隐若现。
“儿郎们，拿下敌将首级，你们都将是我大金最勇猛的巴图鲁，随我杀啊！”，这是葛布喇入夜后看到的唯一一支人数超过一百人的明军骑兵，立功心切的葛布喇带着十几个马兵冲了上去，骑士手中的火把上跳动着狰狞的火苗，和沈阳城内的惨叫声交相辉映。
“快快快，把这些也都烧掉。你去把户房左手边桌子上的那些册子也拿过来，立马烧掉。”段展指挥着仅剩的几个书吏焚毁各种账册。打到现在谁也知道沈阳城的失守只是时间问题。
“大人，东虏已经拿下了西城，快撤吧。”
“本官身为沈阳父母，奉天子命以守沈阳，必舍此肉身以报君恩。至于你们快走吧。”说道最后段展无力的冲前来报信的侍卫挥挥手，转身迈入大堂朝后援走去，在那里他的小妾已经替他准备好了白绫。
“大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标下手中的刀也不是木头做的，定能护着大人和夫人还有公子冲出去，现在东门还没丢，大人还是跟标下走吧。”
“你叫王振对吧。”段展回身肯定的问道。
“是的大人。”
“这是我的独子，这里是我的一些积蓄。请帮我把他带走以全祖宗香火。在下在此谢过了。”
被段展从身后推出的小孩还在抽泣，他不安的看着映像里伟岸的父亲向面前的侍卫深深的鞠躬。
“大人使不得啊，”王振把手中的刀一扔一个箭步冲了过来，“真是折煞小人了。”
段展猛的直起身：“本官在此代天牧民断无偷生之理。沈阳不存吾身亦不存。王振本官命你速速前去传令焚毁所有仓库，然后去往辽阳城。”
“大人！”王振急的大喊。
“放肆，你想让本官白死么？死的不明不白么？赶快走！”
王振被段展的一声大喝彻底停下了脚步，旁边童子的哭声谁都没有去看，王振盯着眼前双目圆瞪的知州，在他的映像里从没有见过这位文官老爷有这样的气势，很快他便畏惧的败下阵来。
“标下得令。”王振抱起段展的独子转身捡起地上的刀，“我们走。”
段展微笑的抬起手，最后的看了一眼他的独子，眼里有宠爱，有不舍，有牵挂还有浓浓的担忧，然后慢慢的关上了屋门。
四处蔓延的火光很快照亮了沈阳城的上空。王振带着几个侍卫骑着马分散传达着段展的命令，纯属尽人事而已，大部分的地方都已经陷入混乱，趁火打劫的人比比皆是。一炷香后他们汇合在同样陷入混乱但还没有失陷的北门向南面的树林冲了过去，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一支不到十个人的骑兵队伍，而且还没有铁甲。
“吁~”王振在树林边停了下来。
“老大，怎么停了，趁东虏还没有发现咱们快走吧！”
王振没有搭理身边的同伴，低头看向静静的被自己抱在怀里的小孩，微笑的问“公子叫什么名字？”
“爹爹给我娶了正纯两个字！”
“段正纯？公子再最后看一眼沈阳城吧，那里有你的父亲，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以前我一直觉得他命好才可以做官，而且很多都太想当然，虽然人挺好但是却没什么用。今天我才知道你爹爹他是一个好的父母官，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那爹爹能回来看我么？我想他！”小段正纯眼睛眨眨的看着抱着自己的护卫，眼中充满希冀。
“会的，你一定会看到他的。”王振很肯定的说道。
“弟兄们，辽阳城...是谁？”耳边突然传来的细微的脚步让王振的脸上瞬间流下了冷汗，旁边的几个护卫也都第一时间抽刀在手，还有一个张弓搭箭对准了发出声响的地方。
“莫慌，自己人，靖边堡试百户林文龙。”出现在这里的正是林文龙等人。他们拍马回来的时候最近的南门和西门已经陷入混战，反而最远的北门虽然乱作一团但是还插着大明的旗帜。
每个人眼睛里看到的都是乱舞的火苗，杨振勇握着刀柄的手在不停的颤抖，曾经以为固若金汤的沈阳城就这么丢了，那自己的家主，那个勇猛无敌总是冲锋在前的大明的有几将军的结局也可想而知，但是他甚至连抢回尸体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眼中的大火吞噬一切。
“林文龙？我知道你，被贺总兵一仗提上来的那个人。”王振招呼着手下收起手中的刀。
“正是在下。不知几位是哪位将军麾下？”
“在下是知州府的亲卫，这几个都是一起兄弟。这是段大人的公子。”没等林文龙再次发问王振便把其他人也一一到来，现在这种危局之下更需要精诚合作。
“段大人的公子？难道...”虽说早已是意料之中的结局但是林文龙依然觉得还是太快了。
“那骆游击如何了？”急切的发问者是紧跟在林文龙后面的杨振勇。
“具体如何在下也不是很清楚，尤总兵已经战死，贺总兵也情况不明，但是沈阳东西南三门皆破，建奴已经攻入城内，骆将军恐怕凶多吉少啊！”
“大哥，贺总兵已经战死了。老爷就是接到急报才开始焚毁卷册的，那时候你不在身边，骆游击是跟着尤总兵出城的，恐怕也凶多吉少。”旁边一个侍卫补充道，他们基本都是段展到了本地之后才招收的侍卫。
“怎么可能？将军英勇过人，绝不可能这就这样轻易阵亡。”
林文龙等人死死按着涕泗横流的杨振勇，“你们放开我。我要去给将军报仇，他救过我一家老小的命，我要给他报仇，你们放开我，啊！”
“林大人，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快走吧。再晚就真的走不掉了。”
林文龙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沈阳城，浓烟滚滚的刺入天空，谁也不知道那一股股的浓烟里有多少的冤魂，一场超过十五万人的会战在短短两天内便以明军的溃败和沈阳城的沦陷来彰显了努尔哈赤的武功。
身后后世他清楚的记得历史教科书上那场旷日持久的灾难里同样的惨烈，数十万的军民被屠杀，三十万人空了一座城，他不知道沈阳城会不会经历同样的哭声，这些不是一个试百户可以改变和阻止的。
“把他敲晕，我们走，沿小路绕道过浑河。快！”
向小三很熟练的给了杨振勇一棒子，刚刚还在死命挣扎的杨振勇立马软趴趴的倒在了向小三的怀里，然后一行人迅速的上马准备转移。
“兄弟们记住这里，这里是我们每一个人的耻辱，今天死在这里的兄弟都将在天上看着我们，十年之内我一定要带着你们重新打回来，来祭奠死去的贺军门和段大人还有所有死去的兄弟！”
林文龙的声音听起来很平缓，听不出愤怒与激昂，但是没有一个人怀疑这种决心和可能性。大明是天朝上国，富有四海，虽然现在被东虏打的损兵失地但是大明永远是不服输的大明，永远是万国来朝的大明，也是跳梁小丑者虽强必戮的大明。这等赫赫武功是用四个皇帝上战场甚至一个皇帝被俘生生打出来的。没有人想过大明会让步，就像之前的援朝战争一样。
“卑职等誓死追随大人！”
剩下的人嘶吼着表达自己的忠心，一个试百户的心腹还没有什么人物会惦记着抢，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天，但是这些人已经被牢牢的钉上了林文龙的印记，对于这种大战得脱的小人物也不会值得什么人物在意。
“好，撤，直奔浑河！”
一行人星夜拍马朝浑河前行。一路上不断的能看到跑的倒毙在路边的明军士兵，不时的还能看到几个包衣阿哈在翻检尸体，见到林文龙这十来骑明军骑兵也不畏惧只是象征的散到路两边，而林文龙也无暇顾及。至于后金的正规军此刻正忙着收押俘虏，这一仗有太多体力不支的俘虏对于他们来说都将是上好的奴隶，很丰厚的财产，所以面对十来个还有明显战斗力的骑兵实在是提不起兴趣。
于是月光下出现了奇怪的一幕，十来个或者二十来个后金士兵押着一百多或者两百多已经丧失了斗志的明军俘虏朝着沈阳城和他们的奴隶生涯走去，并且和一小队明军骑兵擦肩而过。
渐渐的看不到了后金士兵，开始有三三两两在路边休息的明军骑兵加入他们的队伍，后来是小队小队，林文龙索性让手下的士兵把捡到的一个大红披风当做大旗打起来，至于将旗实在找不到，沈阳城内外大大小小三十多名将官可能一个都没能活着出来。
“小三，传令，前面山下休整片刻！”
“遵命。”向小三立马提起马速大声传达。
连续长时间的奔跑对于战马来说是不小的挑战，夜间更是一大挑战，短短的一个时辰内最少有十匹战马折了腿，步兵更是一个都没有跟上。众人都抓紧时间打开布袋给自己的马匹喂食，然后喂水，以便让战马尽快的恢复体力。对于骑兵来说，战马就是第二生命。只有做完了这些的士兵才有时间躺在地上喘着粗气恢复自己的体力。
林文龙的马自然有人照料，他来回巡视着这支短暂聚集到一起的士兵们，每个人的脸上依然带着一些不安，谁也无法接受明明占据上风的局面会在短短的几个时辰内变成全面的溃败，甚至主将战死，而且沈阳重镇沦陷。对此林文龙只能悄悄叹气，现在的他还不知道该怎么去调动已经变得低落的士气。
“林大人，林大人！”林文龙转过身，王振气喘吁吁的跑过来，“林大人，可否借在下一点水，沈阳突围的时候水袋被射破了其他人又没带，小公子那里又渴的厉害。”
“没事儿，我与你同去看看。”说着解下水袋，“劳烦王兄弟前面带路了。”
“多谢林大人，这边请。”
林文龙看着眼前大口大口喝着水的少年，一夜之间本来衣食无忧的官二代成了孤儿，战争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大悲情，死亡的公平性更甚于时间的不可逆转。
段正纯喝完之后恭敬的把水袋双手捧给林文龙来自父亲良好的教育让他没有忘记一声谢谢然后告退。
“段公子如此知礼识节段大人在天之灵亦可瞑目了！”
“是啊，公子自幼聪慧，孝亲敬长，假以时日必不负家风。这些该死的建奴。”王振说到最后已经带上了恨气，他的父母和堂兄弟一家都在沈阳城内，现在估计已经凶多吉少了。
二人默默无语各自沉思，王振迷茫而不知所措，而林文龙望着辽阳城的方向，心中的担忧始终无法抹去。
“大人，建奴的前锋追上来了，怎么办？”
“什么？来的这么快？”
“王兄弟莫慌，来了多少人？”林文龙故作镇定的问着眼前半路跟上的夜不收，或许是感觉集体更安全一些，很多明军溃兵都和眼前的夜不收一样临时奉林文龙为主心骨。
“最少有三个牛录！”夜不收斩钉截铁的说道。
“三个牛录？”林文龙低头微微沉思后立马抬起头，语气中的话语不容拒绝，“我军新聚不宜硬撼，通知部队梯次撤退，王振率人前面压阵，切记不可急躁。本官自带人马断后。”
“林大人，还是在下断后吧，你现在是这里所有人的希望，岂能轻涉险地？”王振一个闪身便跪在林文龙面前。
“军心不稳不得不如此，执行军令吧！”
很快马儿嘶鸣，一队骑兵迅速的以行进队形向浑河奔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