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7月11日零点八分,你走了。笑眯眯地走了。你的走让医院内外的人们既心痛又赞叹,很久,很久……
1985年夏季,你患了癌症。手术后活了十一年半。其间你和我多次探讨“安乐死”的问题,约定:如果谁得了治不好的病,又特折磨受罪,另一位就要为她做主,在病者同意的情况下,实行“安乐死”。
这件事在我心里虽留下记忆,但觉得真正执行要看当时的具体情况。可是,当1996年她病复发后,再向我提起此事时,我都是不置可否。只是告诉她安心治疗,治疗所需一切都由我安排。
在第一疗程治疗后,效果很好,她增强了活下去的信心,每天早早起床到公园锻炼。饭吃得多了,开心的笑声多了。到第二个疗程时,情况不好,并出现大量胸浮水,呼吸困难。大夫对我说情况很不好,准备后事吧。但我不甘心放弃。一位同志带我去外省找研制中草药专门治疗癌症的名医。早早出发,半夜到达,一路风尘不觉劳累,一心想着妹妹的病能治好……因为我从媒体上知道这位医生治好过数十名晚期癌症患者。
医生为我们准备了夜宵,我们这边吃,他那边去准备药品及有关注意事项材料,并详细嘱咐一番。留下电话,让保持联系。归途中,我紧紧地抱着那些中药,心中反复祈祷:“芳妹,你一定会好,会好……”
凌晨到医院,叫醒她,即刻服药。我见她那么认真地喝下去,心中隐隐作痛……吃中药的第三天,她突然滴水不进,不睁眼,胸水已使她呼吸相当困难。她非常艰难地对我说:“我不行了,快让我走吧!中药也救不了我……”我满眼泪,握着她的手。“姐——别难——过,十年前我们就商量好了的,快去找院长吧——”她紧闭上眼睛。
我跟妹夫说了,他泣不成声。我找了主持工作的副院长,他不同意,说我们不能做那种医疗,世界上虽有人提倡,但实行起来是相当复杂的。我又跟妹夫商量,他说要不雇辆车拉她回家乡,那里能好办点。我跟妹妹说,她坚决地表示不回去,要在姐姐身边走。我又去找那位副院长,他无奈地答应召开院务会议。
十七时医院召开院务会议,妹夫和我出席,重点转达妹妹的意思。医院做了最大努力,又试验了中药,活着全是受罪,再说从十多年前患病后就下了决心,早有思想准备。再说,眼见大夫耽误工作,陪着一个根本没有生还希望的人,心痛。更不能再花单位的钱了,单位困难,她花那么多钱,对不起他们,这辈子没机会报答了。她嘱咐丈夫:“我走后,你去我单位好好谢谢他们。”
与会的人都落了泪。最后决定按照妹妹的意见办,晚八时开始执行。这时医院付院长郑重地对我和妹夫说:“院务会的记录存入医院档案。”
当我把医院的态度转告了她,她点点头,欣慰地笑了笑,慢慢睁开了眼睛,仿佛胸腔的水霎时消失了,轻松地吐了一口气,有条不紊地向家人交代后事。之后,她闭上眼不吱声了……
护士撤掉她身上所有的医疗器械,她恢复了健康人的常态。轻轻地呼吸,像睡觉,像回忆,像憧憬。一切都在静谧中等待、等待……
晚八时到了,护士准时为她注射了半只安定,她吩咐道:“我要在明日零点走,请掌握。”说完扫视一下守候在她身边的孩子们和其他亲人,然后闭上眼睛。
十点钟睁开眼睛,问什么时间,大家告诉她十点整,她点点头。半夜十二时又睁开眼睛问时间,当冬儿俯身告诉她已到半夜时,她又点点头,轻声道:“我该走了。”于是再没睁开眼睛,十二时零八分钟,停止了呼吸,飘然而潇洒地走了……
守护的人们没有泪,大家与医护人员一起轻手轻脚地为她送行,当把她送到太平间时,天突然下起了大暴雨,天地间只有雨声、雷声、阵阵的闪电照着她安详、秀美的面容,就像十七八岁时的样子。那是她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候。
家乡来的亲人难过流泪,但到太平间看到了她,悲哀的情绪马上消解了。他们说,能像这样走,死并不是可怕的事情。医院的正院长从外地开会回来特意到家向我表示敬意,她说:“干了一辈子的医院工作,送走了无数人,你妹妹是一等品格,真是了不起,医院上下无不传颂。”
听了人们的这些话,我脑海中出现了一片红红的山杜鹃,就是小时候家乡大山上的那一片。每当春天到来的时候,她就给人们带来希望和力量。芳妹啊,那是你!你是黄海岸边的杜鹃,但又非同一般的杜鹃,你在阴山背后,不为人知,然而你不怕风吹雨打,生如夏花之绚丽,死如秋实之静美。你到人间走一遭,尝遍酸甜苦辣的滋味,做了你该做的一切,你大大方方地走了,走得那样无牵无挂、无怨无悔,正如古人所云:“白云如能事,成雨便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