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春天到来的时候,我便倍加思念故乡,一江绿水悠悠,漫山红花艳艳。“赵叔叔你在哪里?”我的心奔跑着,向那山、向那水呼唤……
那年,赵叔叔带领队伍从大山里来,带来阳光,把我的心照亮。村里的穷人们流着泪、带着笑,奔走相告:“八路军来了,小鬼子、‘蒋该死’都吓跑了!”
大人们到我家聚会,秘密地商议着什么。赵叔叔常常给他们讲话,讲到兴奋时还压低嗓音唱着歌,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国际歌》。爷爷他们学会了几句,有时哼出声来。赵叔叔个子高大,好似南山上那座刀枪不入的黑铁塔。他红亮亮的圆脸挂着慈爱,一双大眼睛闪着机警的光。大人们称呼他“赵连长”,我却实实在在地把他当成了梦中的天兵天将。
减租减息使穷人家尝到了谷米香,“韩坏水”再不敢对长工施刑,后屯财主少爷不再唆狗追咬我,我走路时也不用提心吊胆了。小伙伴们聚在一起传讲大人们的奇话:赵连长是天上的二郎神,有七十二变啊,这次下凡是降妖拿怪,救穷人出苦海的,小孩儿要听话、懂事儿,大人要抱团儿,不然他就生气回天上去了……
邻居徐大伯、吴二叔、孙铁锁到我家向赵叔叔谈情况时,把门关得紧紧的,总是很神秘。我悄悄地守在门外,不让外人进来,赵叔叔首先发现了我的作用,高兴地把我举到头顶,用他硬硬的前额摩擦我的脸,向大人们说:“好孩子!我们没教的事儿她自己就会做了。长大一定是好样儿的!”叔叔伯伯们望着我乐,我趁势大着胆子说:“二郎神叔叔,我听话、懂事儿,你别回天上去好吗?”赵叔叔没听懂我的话,询问地瞅着爷爷。爷爷忙解释说:“这孩子心事重,尽做天堂的梦,时常在梦里喊天兵天将救命。这次队伍进村,她问我你是哪位天神,我随口说是二郎神,谁知她还当真了。”说完看着赵叔叔,舒心地笑了。赵叔叔重新把我抱起来,脸上挂着泪珠:“孩子,叔叔不回天上去了,留下来把坏蛋都降服,行了吧?”我紧紧搂住赵叔叔的脖子,“哇”的一声哭了,往日淤积心中的苦水像无法阻截的江水流了出来。我哭了好一阵子,赵叔叔一动不动地抱紧我,温暖着我久经磨难的心灵。
春日的鸭绿江像一条柔软的丝带,从远远的大山里飘过来,带着野山的土香、草香。两岸的山坡沟谷里的映山红也开了,嫩嫩的,带着几丝寒气,倒映在江水中,装扮着一簇簇破旧的民房,酷似一个古老童话中的境界。白天,我进山挖野菜,让赵叔叔天天吃得新鲜;晚上,跟着爷爷去开会,听赵叔叔讲话。他的好多话我不懂,但我知道他和他的队伍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穷人有好日子过。一天,我采了一束盛开的映山红送给赵叔叔,他用瓶子装上江水把它养起来。我告诉他山里这种花可多了,我要天天采来送给他。他轻轻地摇摇头,若有所思地说:“小梅,你知道这花为什么这样红吗?”我摇摇头。“是烈士的血染红的。”我忙后退两步,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手。他继续说:“鸭绿江从长白山里流过来,那里是杨将军的队伍战斗过的地方。他们很多人都——”他哽咽了。当天夜里,我耳边总是环绕着赵叔叔的话音,梦见徐大伯、爷爷和其他人被地主杀死了,他们的血幻化成映山红。
一阵急促的枪声把我惊醒,我被按在炕沿下躲子弹。大人们乱作一团,爷爷嗓音嘶哑地喊:“赵连长,放心吧,我们能坚持住!”赵叔叔不见了,村里来了带枪的坏蛋,徐大伯他们被抓走了,许多人家被抄。我沿江岸向长白山的方向奔跑,跑累了,饿倒了,昏睡在映山红树旁,飘落的花瓣儿掩埋着我。
星光、月光笼罩着江面,急匆匆的江水泛着点点银光,像饿兽的眼睛。山中一片黛色,映山红淹没在黑暗中。我恐惧地在回家的路上飞跑,脚下坎坷,连连摔跤,脸上、腿上流着血。
家里空荡荡的,没有人影。那瓶映山红被打碎在地,染红了一块地面。我拾起它残存的花枝,抱在怀里,嚎啕大哭。母亲跌跌撞撞地进来,她满面泪痕地说:“孩子,你赵叔叔在北山上牺牲了!”她抱住我放声哭着。我木木地看着母亲,眼前幻化出赵叔叔那双机警的大眼睛,突然喊道:“妈妈,赵叔叔没有死,他会变,这会儿一定是变成映山红了!”母亲抽泣着安慰我:“你说得对,他这样的好人不会死,过些日子他就会回来了。”
1947年春天,故乡第二次解放。解放军追击国民党残兵败将的枪炮声从北山响起,眼见敌军成片倒下,我高兴地喊着向解放军的队伍跑去,在硝烟滚滚中寻找我的赵叔叔。部队暂住村子里,我抱着一束盛开的映山红在他们中寻找赵叔叔。那一张张并非赵叔叔的面孔,无一例外地挂着慈爱。他们每人要我一枝花插在胸前,告诉我战争还没有结束,赵叔叔在很远的地方,眼下不能回来。
我满怀信心地等待着,等来了第三个春天。鸭绿江水依然奔流,映山红依然红艳艳的,可赵叔叔还是没有回来。这时的我已是小学生了,虽然不再把二郎神的传说当真,却总是相信有一天赵叔叔会突然出现在村子里,他会和我一起养一瓶映山红,他会带着我沿江奔跑,唱着歌。
我的这份信念一直伴着我半生的旅程,也将伴着我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