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的街巷毕竟是第一次走，尽管问过路了，我还是绕了半天，等摸到住处时天已经黑了。
门子给我开了门，竹秋张罗着我吃了晚饭洗漱过，一句没问我关于白天的事，便自去歇下了。
由于白天太兴奋了，又发挥了好久没使用过的厨艺，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只感觉热血还在沸腾，怎么也睡不着，干脆披衣出房绕着院中的小池塘散步。
空中一轮明月皎洁，令我想起那天夜里月下神秘的流景……他究竟是什么人，那夜神秘地出现把我带出来安置在这里，之后再没出现过。他的眼中为何会有那样深浓的忧伤……
初秋的夜晚，清风吹拂带来阵阵凉意，我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和寂寞。在以前这样的时候总有若栀她们陪着我，可如今我们却身处不同的国度，再也见不到彼此。
自从我们七人一起学习厨艺，就一直待在一起，这还是我们的第一次分别，她们现在不知在什么地方？又在做什么？有没有跟我一样感觉到寂寞？
在这个夜晚我第一次真正感到自己真的只剩一个人了，孤独、寂寞、仓皇这些陌生的感觉趁着夜色涌入心间。
我失落地回到屋里，尽管屋内一片黑暗，但我刚推门进去就感觉有点不对劲。月光从窗户透进来，我隐约看到屋内有一道身影。
小偷？强盗？我刚要惊叫，烛光一闪亮了起来。
“李玢之？”我吃惊。这只风流无匹的登徒子怎么找来了？
“正是为夫。”李大学士正一手秉烛坐在桌边看着我，笑容很诡异，“娘子赏月归来，觉得今晚的月色如何？”
“很美，很不错……”我干笑着慢慢往后退。
却见烛影微晃，他已先一步来到我身后掩上门，缓缓转过头轻笑：“如何美丽？如何不错？”他的面庞在烛光中半明半暗，表情朦胧，却性感无比。
我傻眼地看着他身后那扇被关上的门，有些惊惶失措，胡乱答道：“有首诗说‘床前明月光，天上咸蛋黄’，刚才我看到的那轮月亮就黄得十分可口的样子，于是渐渐体会到了这诗中的意境，忍不住就一再地想抬头欣赏它，以图达到望梅止渴效果……夫……夫君……你让让，我现在忽然想再出去赏一次那咸蛋黄！”
说着我嘴角抽搐着想绕过他去开门，他却向后一倚，慵懒地靠在门上。
“好好一首诗仙的《静夜思》，被你改得这般没有格调。”他嗤之以鼻。
我也没想到心慌意乱之下，会随口把《静夜思》给篡改成了美食版啊。
诗仙大人在上，刚才小女子只是信口胡诌，莫怪莫怪。
我讪讪地笑了下，想试着推开他，他却纹丝不动，我不由得郁闷起来：“你怎么会找到这里的？”
“为夫辛苦找了好些天才找着娘子，何以一见面就这等生分？”李玢之似真似假地叹气，“娘子第一次洞房花烛的时候自尽，第二次又跟人跑了，为夫难道就这般不可取？真是叫人伤心不已啊！”
我被他这几句给麻了一下，瞪眼看着他：“横竖你休书写不了，而我又不想嫁，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我不跑做什么？难道真要当你老婆，然后兴致缺缺地跟你那群小老婆每天商量着怎么分享你？再说我跑虽跑了，可连最心爱的珠宝箱都没带走，更没拿你什么东西……”说到这里，我猛然想起夹带出来的那三样东西，心虚了一下，没有说下去。
“是吗？”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虚。
我一咬牙狠狠心，摸到怀中还藏着那压坏的粉彩马和玛瑙杯，便掏出来递给他：“那，顶多就是这些了，还给你，虽然坏了，不过可没有少一片啊。”想了想那面嵌宝石的小镜子实在舍不得，就没拿出来，但愿他没发觉还少了样东西。
他却没有接，却闷笑出声：“娘子实在是有趣极了。”
像我这样堂堂一介美女厨神却再三被说“有趣”，至少在我看来，这词绝对不是在夸我。因此我充满愤懑地瞪着他，以表达我无声的抗议。
他却身子一倾，用空着的那只手将我搂住，性感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你难道真的那么讨厌我？还是说你其实只是在介意我府中那些佳人？如果我说今后只对你一心一意，你会愿意嫁给我吗？”
我看着他另一只手中微微颤动的烛火，听着他胸膛里传来的心跳，感受到他的体温慢慢透过单薄的衣衫传过来，不由得想起当日他吻我时的情形，忽然感到一阵羞窘，紧接着心头涌上更多的是迷惘。
一时间，我骇然发现自己竟想不出答案来。
秋夜里透着凉意的风由窗户吹进来穿过屋子，烛火猛地一跳，我随之一惊，清醒过来，赶紧推开他。
他的眸光似随之暗淡了一下，随即嘴角轻勾笑道：“果然有趣……不管如何，你是如此特别，我真是越来越舍不得放过你了。”
他缓缓踱回桌边放下蜡烛：“菱子，跟我回去好吗？”
他又叫我菱子，虽然从流景那里得知我原名叫柳菱琛，可乍然听到李玢之口中唤出的“菱子”，还是觉得他是在叫别人。
我心中一阵不舒服，脱口而出：“不好。”
烛光剧烈闪烁了下，我以为他生气了，定睛看时他的嘴角却依旧噙着笑。
“哦。”他漫应了声，“回不回随你，我不会勉强，但是……”他顿了下，“我不管你是怎么认识那流景，他绝非什么善类，你还是少接近他为妙。”
我回想了下流景的样子，那月色下的忧郁美人，怎么看也比眼前这时不时透着些邪乎的李玢之要纯洁些。因此我不以为意地抿了抿嘴，却听到声淡淡的叹息。抬头看时，屋内已没有了李玢之的身影。他连告别都没有就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我将手中碎裂的粉彩马与那对玛瑙杯的碎片随手放在桌上，怅惘地望着那渐渐微弱的烛光。
“小萱儿，小萱儿！”小宝的声音忽然从上空响起，我仰头，果然看见许久不见的小宝正坐在梁上。
这家伙神出鬼没的，也不知什么时候躲到上头的——莫非刚才的情形他都看见了？我嘴角一抽，向他热情招手：“小宝，好久不见，快下来让我瞧瞧瘦了没。”
小宝撇撇嘴：“你以为我是傻瓜？这样容易就能被你哄下来？”
看来这小子自己也知道做贼心虚，不敢轻易下来，的确比以前聪明多了。
我对他露出纯良的微笑：“你也太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还能把你怎么样？说起来……你来了多久了？”我眯了眯眼。
“也没多久，就从那位李大学士抱着你，说要对你一心一意的时候，我就来了。”小宝一脸的意犹未尽。
此刻我非常想一脚踹他下来，然后狠狠朝他踩上两脚。
“小萱儿，难得有这么个有财有势的美男子看上你，又承诺对你一心一意，为什么不答应呢？”小宝不知死活地继续问我。
“你明知故问！”我戟指向他，“先不说他是不是在开玩笑。我们推磨谷的女孩子从来只知道一生一世一双人，看他那么风流，多半不会是个好相公。师父以前就说过，谷外的那些男子个个喜好三妻四妾，自命风流，其实只是让人鄙视的种马罢了。我们虽是无权无势的弱女子，但也要活得自强不息，绝不去仰仗他人的庇护。”
“你太天真了。”小宝摇头，他的脚也在空中随意晃荡着，“哪个有财有势的男人不是三妻四妾？你要找的那种能对你一心一意的男子，只怕要不是穷困潦倒没有能力三妻四妾，要不就根本不存在于在这世上。其实找个夫君，只要对你好又负责任也就不错了，更何况是一心一意，那真是难能可贵。要知道，男人们满口甜言蜜语，花前月下的承诺还不是说过就忘，见异思迁一个比一个快……”
他叹气，好像忘记了自己也是名男子般，轻飘飘从梁上落下感慨道：“我在这世间各处游历，所见为情憔悴，甚至赴死的女子并不少见……想想吧，这世上哪有什么花开不败的诺言？能得一个人真心相待就该满足了，还管它那么多干什么。”
想不到身为男子的小宝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虽然同他讨论这个话题有些别扭……
我努力思索了一下，奈何我前十几年把所有脑力都花费在了做烧卖和攒钱上头，一下子转过来思考这类问题一时只觉得复杂得理不出头绪来。
我心乱如麻地喃喃：“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宁缺毋滥！与其屈从一个风流的男子，还不如找个痴情的穷书生，过过平凡小日子比较舒坦……”总觉得看到李大学士府上的那群美味佳肴就闹心，要是天天对着她们我不疯掉才怪。
“小萱儿，我怎么听着有些言不由衷？”小宝却眼神怪异地看向我。
“怎么说？”我闻言挑眉。
“你的语气分明有些犹豫啊……而且看你刚才对着那李大学士的样子，啧啧……怎么看都觉得你其实是对那位李大学士有点动心了。”小宝摸着下巴，凑近我语气暧昧地说道。
“你胡说八道！”我想也没想一掌就拍向他的头，然后眼疾手快地揪住他，以防他又跳回梁上。
小宝揉着脑袋委屈道：“我说的可是实话……你怎么比若栀还暴力！”
我心烦意乱地挥挥手：“我们先不提这个了。上回你害我被拐卖，这次帮我点忙，作为补偿不为过吧？”
“帮什么忙？”
“你先告诉我，若霖她们几个到了哪国？”我先问道。当初师父过世后，小宝拿出一沓锦囊，让我们每人抽了一个，要求我们私下打开，里面是师父生前安排给我们将去弘扬厨艺的国度。
锦囊中的信里特意叮嘱我们打开看过之后，在出发前不得互相告知要去的地方。所以目前除了来看望过我的若栀外，其余姐妹抽到去哪国我都还不清楚。
“若栀你是知道的，抽到的锦囊要求她去吴殊国。若霖去了远谷国，若绵去了唐梨国，若鱼去了宋兆国，若霜去了青蔼国，若昭留在了谷中……”小宝一口气答道。
“你说得真顺溜！”我赞叹。
小宝的脸黑了下：“还不是因为答应过你们师父要帮着照看你们几个，没日没夜地几个国家来回跑，都累瘦了一圈，能不记顺溜吗？”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小宝就是这个优点最值得夸奖。
我嘿嘿一笑，忽地想到一件事，脸色立时一变，掐住了小宝就吼：“你刚才最后一句说什么？若昭留在了谷中？谷中？谷中？”
“小萱儿你结巴了？怎么不停重复那两个字？”小宝掏着耳朵，被我的吼声震得有些晕乎。
“留在谷中啊！为什么若昭可以舒舒坦坦地留在谷中混吃等死，而我们却要千里迢迢跑到各个国家弘扬厨艺！”我悲愤莫名地往死里摇晃小宝这个浑蛋，“特别是我，居然抽中来这离推磨谷最远的明珠国，还半途被人拐卖！”
现在想来就是因为我的路途最遥远，小宝那时才会自告奋勇护送我前往。
“你别摇我了，摇死了我就没谁帮你们了，要怨就怨你们几个运气都不好。”小宝晕头转向地回道，“谁让若昭刚好就抽中了留在谷里的那个锦囊呢……你们七人中也就只有她留在了谷中，你要怨就怨自己运气不好吧。”
我觉得自己嘴都要气歪了：“运气！你把我们推磨谷当赌坊吗！”说不定随机抽取锦囊是小宝自己的鬼主意！越想越觉得十有八九！
小宝赔着笑，试图拨开我的手：“其实明朱国也没什么不好啊，该干吗还是能干吗……你看明朱国的衣服多漂亮，穿得你就像个天仙美女一样。”
“什么叫‘像’，难道我只能靠衣服来撑场面？把话说清楚！”
“是，是，小萱儿你就算不穿衣服也是个天仙美女……”他此话未完就被我一掌拍飞，这小浑蛋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小萱儿你好狠，每次都虐待我，我再也不来找你了。”小宝捂着脸眼泪汪汪，转身要走。
我忙叫住：“小宝，等一下。”
“什么事？”小宝没好气道。
我想起白天报名的事：“我还没说要你帮忙的事呢。这样，只要你这次帮了我，我就尽量不再欺负你。”
“帮什么忙？”小宝的声音依旧有些委屈。
我笑道：“很简单。我列张清单，你帮我带回去给若昭，让她帮忙找齐上面写的材料，你再替我送来。”
小宝本来就经常仗着自己高超的轻功，时常替人送送信，运运小件物品。简直是个方便快捷的小型镖局，此时不利用更待何时？只是他平时替人送东西的速度快虽是极快，价格也不菲……
我想到这里，威胁地对他笑笑：“费用如何？”
小宝抖了下：“免费，免费。”
如果能用谷内特有的材料，调配出我的秘制馅料来，这回的点心品选大会就真正成了三只手抓田螺——十拿九稳。我在这明珠国开店的目的也许就能达成了。
本来如果只叫小宝去推磨谷帮我取材料的话，我还担心他找不到适合的，现在有内行的若昭在，就没问题了。话说回来，若昭真是幸福，我们几个都远走天涯，只有她回去了。想想吧，她现在或许正在推磨谷里遛着狗逗着鸡，其乐无穷呢！我之前居然还替她担心，真是浪费感情，看来我们里头最不用担心的就是她了。
小宝的办事效率还不错，虽说推磨谷离此数千里之遥，但他在十天后的中午就送来了我要的东西。不愧是轻功界的绝世高人！
只是他放下便跑，闪得快了些，我只来得及追在他身后叮嘱，要他以后每隔一段时间来送一次。
打开装材料的盒子，发现里头还附有一封若昭给我的信。我心情激动地打开来一看，只见上面爬了满满一纸都是若昭的大白话：
若萱如晤：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自打小宝告诉我你们的近况后，我哭了……
老天爷！你们怎么能那么幸福！
凭什么你们一个个都能跑到谷外，有天下的好风光可看，有美男相伴，还有大把的钱财可赚。我却还要留在这谷里坐井观天，放眼望去，满谷就只有十数年不曾变过的菜蔬，叽喳吵嚷的鸡鸭，以及一个时不时会消失一段时间、满脸呆相的笨蛋小宝！
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若萱师姐，若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多么希望抽中明朱国的是我！
我看得默默扶额，这样独特的行文风格，在此世间极为少有，也就只有自小接受师父与众不同的教导的我们七人能够写得出来。
信写了好几页，几乎都是若昭的抗议。我信手翻着，翻到最后一段话：
听闻你被卖与了明朱国的大学士？能遇到这等传奇之事，果然不枉你平日如此爱看话本子……师妹甚为期盼你有朝一日带着这位姐夫回谷……
另外，你放在床底下的、花梨木小柜最下层抽屉里的，还有桌上妆盒夹层里的话本，我已经全部接收，今后会替你好好保管。切勿担心。
看到此处，我决定暂时无视此人。
这之后我便天天在家，在竹秋等人奇怪的眼光里，研究制作各种烧卖。小院中日日飘出奇香，引得众仆婢都食指大动跑来参观顺便揩油，甚至屋外也聚了不少路人向门子打听。
虽然有小宝定时送材料来，但有些时鲜菜蔬、鱼肉海味讲究的是越新鲜越好，还是自己买比较方便。我便向竹秋打听了附近的市场，列了清单一起去采购。这样，没几天工夫，我就差不多摸清了这城中的猪市、煤市、柴市、米市、蒜市……就连花市、骡马市等等都去遛过几圈。
对这明珠国的都城，我现在简直熟悉得像自己家一样了。
话说那小顾的飘香馆所在的双碾街附近就是本城最大的猪市，人来畜往，喧闹纷繁，一片大明繁华景象。
或许也是因为此处人流量较多，两旁便有了许多饭馆食肆，而飘香馆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家，自称百年老店，平时却是门可罗雀。
偶尔几次进去，都看见伙计在打瞌睡，小顾抱着本书摇晃着脑袋不知在想啥，而七叔则出去呼朋唤友的鬼混。我见这里比较清静，位置离市场近，又设施齐全，便干脆改借在这里研究我的新品烧卖。也方便自己进行市场实践，调查清楚明朱国的大众口味倾向，为下月的品选大会增加筹码。
行家一出手就知道有没有。这一来二去，我的烧卖渐渐为飘香馆招揽到了不少客人，更有不少人慕名前来尝试。毕竟是出自我美女厨神的手笔啊！我暗自得意。
来此品尝的客人离去前，都会有伙计候在一边恭敬地询问其对烧卖口味的意见，以期下回改进。靠着这办法，我得以不断调整优化烧卖的馅料配方。
不知不觉下月十五转眼便到了。七叔小顾前一天就焦急地团团转，告诉我市场上的食材都提前被来京城的参赛者们抢购一空。我没防着这一出，也跟着他们在店里头团团转。
正犯愁明天拿什么参加品选大赛，想不到当晚就有人送了不少食材到飘香馆。据说那是喜欢我的烧卖的人替我准备的，我不由得感动：想不到来明朱国没多久就有欣赏我手艺的人了。
当晚做好赛前准备，才发现食材的底下藏着个雕有莲花菱纹的小小食盒，打开里面是几块小巧精致的月饼。我这才想起明天就是中秋了。可不是，庙会就是迎着中秋佳节办的，我最近真是忙昏了头。
这位粉丝倒真是有心，食盒底下还放了块小小木牌，上面刻着几朵颇眼熟的菱花以及两行典雅流丽的字：“翻愁岁华尽，不敢采莲花。”
我想了半天不明白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便随手放进兜里，叫来店里小顾等人一起吃月饼。
月饼做工不错，小巧玲珑，馅料细腻，我们分食了月饼，只觉得齿颊留香。
得到这位的雪中送炭，我的心头大定，当晚回到我寄人篱下流景安排的小院里，取出那块刻着菱花的小木牌随手丢到床头，然后踏踏实实睡了个好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