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舱里响起播音员腻嗒嗒的声音，我挣扎着从迷梦中醒来——碧城到了！打个呵欠，从机窗往外开，夜晚的天空繁星点点，与下面城市的灯火相连，给人以超乎时空、迷蒙而深刻的心痛。逃离，逃离，我的脑子里情不自禁地闪现着这两个字。
我终于离开了丹城，离开了这个带给我无数欢愉和更多不快的城市。所幸，碧城阳光心理诊所适时向我发出邀请，我便以事业发展为由顺理成章地“逃离”。我叹了一口气，解开安全带，拿上我所有的行李，还要记得（也许我下意识想忘记）带上一个人——13岁的晓云。
我终于还是决定把她从她所在的那个穷乡僻壤中带出来，并且很不负责任地没有办理任何正式收养手续。我让她叫我“姐姐”，尽管我比她大20岁，如果早婚并且奉子成婚的话，也可以当她的妈妈。但我还没有服老到让一个青春期少女叫我妈妈的程度——我本人还处于青春期——心理上的。
我提着行李独自走在前面——我知道晓云会乖巧地跟着我，毫无疑问，她的智商和情商都在同龄人之上——这是苦难赐予她的财富！
在出口处我看到了写着自己名字的牌子，举牌子的是一个笑容可掬的年轻女性，质朴的眼睛闪闪发光。我把早早准备好的招牌笑容挂在脸上，熟练地走上前去与她握手，好像一个排练了多次的演员。
“苏医生，没想到您这么年轻！”她热情地送上毫无新意的客套话，我矜持地微笑，向她介绍晓云，晓云居然并不羞涩，用她带着地方口音的普通话打招呼。她的笑容我哪里见过？哦，是我的招牌笑容——她在学我！我有一种被剽窃了的古怪感觉。
接我的女人叫百合，30岁，也是心理医生。她谦卑地表示以后要“多向我学习”，我诧异地发现她的谦卑居然是真诚的。向一个年纪差不多的同性表示谦卑，除虚伪以外，要么是已修炼到极高境界，要么就是真的无知。没关系，以后有过招的时候。我现在没精神去分析她。来到异乡，总有些神不守舍的味道。
夜晚的碧城是美丽的，有着灯红酒绿的繁华和沉沦，就像某些披上爱情之名的情欲，只有激情和欢乐，没有宁静和哀伤。毫无疑问，缺乏宁静和哀伤的城市必定会出现更多心理上的混乱——我来对了，这里不愁没有心理医生的饭吃。
百合直接把我们拉到了诊所事先为我租好的公寓，两室一厅，21楼，在卧室可以看到黑压压的天空里散落的星星，这是我喜欢的。深夜独自站在窗前，有时候会有上接于天的感觉。但我还是把它让给了晓云，选择和两个大书柜共同居住在靠边的书房里，以便可以与荣格、苏东坡、尼采和村上春树同床共枕。
百合告诉我，诊所离住处只需要过一个街口，我对这种安排感到十分满意。对于像我这样一个每周工作七天，且每天工作15个小时的人来说，住处仅仅是睡觉的地方罢了。我礼貌地感谢过百合，便让她走了。这下我才真正松懈下来。在晓云面前是不用装的，只有我首先放松我，她才能放松她。我放下脸，点上一支烟。晓云忙着收拾行李，小小的身影忙个不停。我顿时感到有些烦乱，便出去走走。
我毫无表情地穿过女人的低胸衣服和香水味、男人假装直视其实顾盼流离的眼神、闪耀的霓虹灯、街脚堆放着的发臭的垃圾……赫然发现阳光诊所的牌子就在前面。它占据着一幢白色办公大楼的底楼和二楼。站在它的面前，一种惨白色带来的压迫感迎面而至，使我无法继续靠前。它太正式、太有威严感了，如果我是来访者，情愿拜访一位住在茅草房里的修行者，也不会踏进这里。
我点起心爱的“爱喜”牌香烟，默默地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一个有着薄薄红嘴唇的年轻男性，向我送过来一个热度为40摄氏度的注目礼，我几乎想都没想就从眼里发出一个零下40摄氏度的飞刀形冰块，轻而易举地谋杀了这目光。
当我转身往回走的时候，一股情欲的热流突然开始在体内涌动……我安静地微笑了：“很好，非常好，我还是个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回到家，晓云已经睡了。屋里收拾得很整齐，她甚至把我的床都铺好了，这使我觉得近乎有些歉意。我怎么能暗暗地把她当成一个累赘呢？她在尽力为我做点什么。其实，我带着她最大的顾虑并不是要把大房间让给她，或者供她读书之类，我首先想到的是和她住在一起便不可能在家里约会了。这顾虑有些滑稽可笑，在过去的整整两年里，我都没有过一次我盘算的那种约会，但这并不妨碍我时刻准备着——人总有幻想的权利！
我叹了口气，走到她房里。她睡得蜷成一团，背有些佝偻。其实，她养父生前很宠爱她，她并没有干过任何重活——手上完全没有茧疤，但她仍然佝偻——每天都担着她那深深的自卑感，比任何重活都让她有压迫感。晓云是私生子，出生即被遗弃。收养她的养父是一个老单身汉，不久前过世。我可以想到在那蒙昧的小县城里，他们遭遇了多少流言蜚语。
她真是累了，嘴半张，眉头皱着，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黑暗中在她床前，我默默地随着她的呼吸声呼吸，突然有一种很想去亲她的冲动。但是我忍住了。我一早就告诉自己，一定要在感情上和她保持距离！我咬着牙齿抵抗内心想要拥抱她的念头，这气流硬生生地被逼回胸腔形成大片的酸涩感。我退出房间，趴在书房桌上，莫名其妙的泪水把我那件桃色套衫的袖口完全浸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