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夜。
扫帚似的风把天空打扫得很干净，月亮像把弯弯的镰刀，斜挂在湛蓝的天空。粉白的月光照着一处略高出地面的土丘，土丘上有个馒头似的草垛，因为前几天下过雨，被淋湿的稻草开始腐烂，蒸腾着袅袅热气。地下不知藏着什么，一晃一晃地颤动。是蛇，是蛙，还是鼠……颤动的幅度越来越大，似要把地皮撕开，并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响动。
一月前，也是这样一个宁静的夜晚，撒珠沟的水下冒出一只很大的草龟，一身古铜色的铠甲，高高地昂起头，转动着不太灵活的脖子，朝河岸边张望着，直到没有发现危险，才向岸边游来。龟费尽周折，爬上河岸来到草垛旁，前肢紧抓住地面，后肢一下接一下地挖土。它那锋利的爪子每扒一下，就有碎土扬起，它做得极其认真，仿佛在完成一项巨大的工程。松软的土被扒开一个不小的坑，龟把整个身子埋进去，便迫不及待地开始产卵，一枚接着一枚，一气呵成地产下二十三枚洁白的卵，像一个个汤圆。它几乎没有喘气，接着往坑里填土，直到卵完全被覆盖。这样做它还有些不放心，又用身体把土压实，恢复到原来的样子，谁也看不出这里有它产下的一窝蛋。
母龟产下蛋以后，就算尽了做妈妈的责任，回到水下再没有出现。
一转眼，三十多天过去了，二十三只卵孵化成了幼龟，它们要依靠自身的力量，挣破蛋壳的束缚，再揭开坑上的厚土，才能从地下来到地面上。可它们太弱小了，整个身体比一元钱硬币大不了多少，但这是唯一的选择，只有这样做才有生的希望，不然就会闷死在坑里。它们齐心合力，在坑里不停地向上蠕动，覆盖在坑上的土终于被撕开一条裂缝。一只体形稍大、名叫坦克的幼龟，使足全身的力气，首先从坑内突围出来，其余的幼龟如同雨后的竹笋，跟着破土而出。
它们谁也没想到，出生竟是这样的艰难。
坦克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一无所知，惊恐地停留在坑边，不知所措。
一窝兄弟姐妹，都在看着它。
龟的本能告诉坦克，沟河渠塘是它的家，水会给它带来安全。坦克张开鼻孔，嗅到了水的气息，连忙向撒珠沟爬去。它走在最前面，它的兄弟姐妹紧随其后，形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到达小河的路程并不遥远，不到三十米，但是刚出壳的坦克，身上的黏液还没有洗去，粘上了许多灰土和草屑，爬行起来显得更加吃力。
这是一个危险地带，每一秒钟都潜伏着危险。
坦克看到离草垛不远有户人家，猫和狗在屋后走来走去。
狗是黑狗，猫是白猫，一黑一白。
狗的听觉十分灵敏，熟睡时也能听到细微的响动。坦克和它的同胞一路爬行，甲壳摩擦地面发出嚓嚓的响声，虽然十分微弱，但还是被黑狗捕捉到了。黑狗一步步向这边走来。
坦克听到狗的脚步声，一动不动地停在原地。
紧随其后的兄弟姐妹，也跟着停了下来。
坦克一览无余地暴露在月光下，一时没了主意，愣住好一会儿，才继续向水边爬去。可是坦克没走多远，黑狗就追了上来，用鼻子嗅了嗅它的气味。一股腥味呛得黑狗连打了几个喷嚏。
河堤边有一丛青草，坦克赶紧钻了进去。黑狗用爪子把它拨了出来，看来看去，觉得坦克太弱小了，对它和它的主人并不构成威胁，于是汪汪地叫了两声，扬长而去。
坦克的兄弟姐妹听到狗叫，有的慌不择路地碰撞到一起，乱作一团，有的走错了方向，又爬回原来的地方，也有的停在原地，不知所措。
黑狗的叫声唤来了白猫。
坦克刚从草丛中出来，立刻又退了回去。
膘肥体壮的白猫，一双绿得发亮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动，一闻到龟的腥气味，如同看到了老鼠，馋涎欲滴，矮下身子扑了过来，大开杀戒，逮住一只，咬死一只。躲在草丛里的坦克，目睹了刚出生的同胞惨死在白猫的利齿之下，不由得胆战心惊。
一场屠杀，并没有到此结束，白猫向草丛走来。坦克看到月光把白猫的身影拉得很长，如同一只虎。坦克将和自己的兄弟姐妹一样，被白猫活活地咬死。但它不想死，它刚刚出生，还没看到自己的妈妈，就成为猫嘴里的一口食，也太冤枉了。但它毫无反抗能力，只能看到白猫一步步走来，闭上了眼睛，缩在壳内连气也不敢喘，等待死亡的降临。
猫哧哧的脚步声，愈来愈近，愈来愈响。坦克心里在喊，妈妈，快来救我啊！
坦克哪里知道，它的妈妈之所以产下那么多卵，就因为它们的存活率不到十分之一，撒珠沟是它们的出生地，也可能成为埋葬它们的坟墓！
坦克侧耳静听，脚步声渐渐远去，猫并没有发现它。坦克把头从壳里伸出来，睁开眼睛一看，白猫正把被它咬死的一只只幼龟，叼到屋后的隐蔽处，大嚼大咽起来。
草丛不是藏身之处，坦克连忙向河边爬去，它不断地催促自己，快点，再快点！无奈它的体力不足，想快也快不起来。
河边横着一根树棍，只有胳膊那么粗。这对其他动物来说微不足道，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越过去，但对刚刚出生的坦克来说，却是一座大山，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屏障。它想从树棍下钻过去，却找不到一丝缝隙，想从一端绕过去，无奈这是很长的一根树棍，要走很远一段路。白猫正步步紧逼，它必须尽快地离开，但是所有的通道却被封死了。它想不出别的办法，只能从上面翻越。坦克鼓足了劲，刚爬上树棍，脚下一滑又跌落下来，几经反复都没有成功。
河堤边不可久留，死亡在等待着它。
坦克使足了劲，终于越过了树棍。
白猫已经发现了它，箭一般射来。就在它的一只利爪拍向坦克时，坦克一个翻身从河堤上滚落而下，啪的一声跌入水中。
撒珠沟义不容辞地接纳了它。
死里逃生的坦克，暗自为失去那么多同胞而悲伤，不知二十三个兄弟姐妹还有几个活着，它总算侥幸地活了下来。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口大口地喝水，胚胎里给予它的那点水分，在爬向小河的路上消耗殆尽，它快渴死了。
2
接连几天，坦克一直在小河里游荡。撒珠沟就是它的家，要在这里长久地住下去，就得熟悉这里的一切。
这是一条狭长而又美丽的小河，穿过一大片广阔的农田，不知从哪来，也不知流向何方。岸边的芦苇给小河筑起一道绿色的墙，堤上郁郁葱葱的树木，撑起一柄柄绿伞。碧澄的河水亮得像一面镜子，不急不慌地流淌着。水下世界跟陆地完全不同，没有狗和猫的惊扰，没有相互残杀，形状各异的鱼虾，没有一点伤害它的意思。它们忙忙碌碌，游来游去，仿佛有很多事情等着去做，一刻也闲不下来。舒缓的河水不冷不热，像只温柔的手抚摸着它，那一缕缕水草如飘逸的秀发……这一切，使它既感到陌生，又觉得新鲜有趣。它一会儿沉入河底，在淤泥上自由地爬行，一会儿张开四肢，在浅水里无忧无虑地游动。因为它还是只幼龟，体积不大，游起来比在陆地上爬行轻快了许多。
坦克喜欢水，也离不开水。
坦克游着游着，水下忽然变暗，眼前一片漆黑。它不知到了哪儿，也不知撞上了什么坚硬的东西，绕了一个大圈浮出水面一看，原来是泊在河边的一条船，遮住了一片水面。原来它钻到船下了。坦克有些累了，想休息一会儿，于是就爬上了河滩。
水边有只大白鹅，白得像一堆雪，旁若无人地泊在那里，正用扁阔的嘴洗涤一身洁白的羽毛。它那伟岸的身躯，在坦克的眼里，简直就是一艘航空母舰。坦克担心受到鹅的伤害，连忙回到水里，向前游了一阵子，似乎到了撒珠沟的尽头。其实小河没有尽头，只是拐了个弯，又继续向前流去。
河湾很平静，一团水草上铺着一摊金黄色的鱼卵，像一粒一粒菜籽，被一层透明的膜粘在一起。没等坦克靠近，水下突然漂起一根黑色的“棍子”，足有两尺多长，“棍子”的一端闪着亮光，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它。
这是一条刚产下鱼卵的黑鱼，因为它黑头黑脑，又称黑呆子，其实它并不呆，行动十分诡秘。
坦克有点饿了，心想那金色的颗粒一定很好吃。可是刚游过去，还没等张嘴，黑呆子就箭也似的射来，大如巴掌的尾巴猛一扫，重重一个耳光，扇得坦克连打了几个滚，鱼卵也被冲得七零八落。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鱼，也赶来凑热闹，把鱼卵当成了美食，他争你抢地捕食。黑呆子毫不手软，接连吃掉许多吞食鱼卵的小鱼，然后轻轻地摆动着尾巴，把散开的鱼卵又聚拢到一起，于是河湾里又有了一摊金黄。
黑呆子重重地一扫，让坦克有了深刻的教训。凭自己现在的能力，无论如何对付不了凶猛的黑鱼，稍不留神就会被它吃掉，所以还是千万别再碰上它。除黑鱼之外，还有会伤害它的家伙吗？坦克再不敢四处游荡，潜入水底伏在软软的淤泥上，只露出头脸，注视着周围的动静。想到河湾里的鱼卵，因为有妈妈的保护，才没有受到伤害，它多希望自己也能找到妈妈，那样遇到危险也就不用害怕了。它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找到自己的妈妈。可是妈妈是谁？它在哪儿？坦克一无所知。它沿着河底的淤泥，慢慢地向前爬行，整整找了两天，才看到一个椭圆形的物体。这个物体和它一样有着坚硬的壳，半边身子埋在淤泥里，壳微微地张开，和它一样行动迟缓，一点点地向前移动。坦克认定它就是自己的妈妈，一步步爬过去，亲亲热热地叫了声，妈妈！
它不是龟，而是一只很有年头的河蚌，灰黑色的壳像石头一样坚硬。蚌和龟没有交往，各走各的路，互不打扰。可是坦克追住不放，妈妈、妈妈地叫个不停。蚌不得不停下来，两片壳一张一合，吐出咕嘟嘟的水泡，说坦克认错了，自己不是它的妈妈。
坦克撒娇地说，不，你是我妈妈，好容易找到你，怎么不认我呢？
蚌说，不是我不认你，你确实不是我的孩子。
坦克固执地说，你有坚硬的壳，我有一身铠甲，长得很像你。不认自己的孩子，你不是好妈妈！
蚌说，我是河蚌，你是草龟，虽然都生活在水里，但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种族。
坦克问，我的妈妈在哪儿？
蚌说，你还是一枚蛋的时候，妈妈就把你遗弃了。
坦克问，因为我长得很丑，它不要我？
蚌说，不，你有一身的铠甲，很帅。
坦克又问，那是为什么？
蚌说，龟的种族历来如此，没有为什么。
坦克说，既然我有妈妈，走遍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它。
蚌说，可怜的孩子，认命吧。
坦克抽抽搭搭地说，没有妈妈的保护，我随时都会遇到危险。
蚌张开壳，把多余的水吐了出来。坦克看到它肚子里有颗闪亮的珠子，光芒四射，便好奇地问，水下一片漆黑，你肚子里点着灯是给自己照亮吗？
蚌告诉坦克，它进食时不小心，吞进了一颗沙砾，经过多年的磨砺，变成了一颗闪亮的珍珠。说罢，两片硬壳合到一起，把整个身体埋进淤泥，再没有露面。
坦克不相信蚌的话，妈妈不会遗弃它，只要不停地寻找，不愁找不到它，生活在妈妈的身边，才能平安地长大。坦克在水下不停地爬行，每遇到陌生的种族，都要停下来仔细地观察，如果和自己毫无相同之处，便擦肩而过，互不打扰。它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也不知走了多远的路，走得精疲力竭，才停下来找点吃的，歇上一会儿。
这一天，坦克看到河底的淤泥一鼓一鼓地凸起，不知下边埋藏着什么，连忙钻进泥里，只露出嘴巴和眼睛。没过一会儿，拱起的淤泥里露出个尖尖的脑袋，嘴巴咬得很紧，扑闪着豆粒大的小眼睛。当它把整个身体从淤泥里露出来，坦克才看清它薄得像一块瓦片，身穿油光闪亮的铠甲，长长的脖子可以灵活地转动，尾巴很短，脚上有蹼，并有锋利的趾甲，脚蹼张开时就像船上的桨，轻轻地划动一下能游出很远，可以说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妈妈……终于找到自己的妈妈了！坦克迫不及待地从淤泥里钻出来，它想妈妈不会伤害自己的孩子，便毫无顾忌地扑了过去。可是“妈妈”游得很快，坦克追不上它，于是放声大叫，妈妈，等等我。
这家伙长得虽像坦克，但它不是龟，而是一只鳖，又叫甲鱼，王八是它的绰号。它当然不会和坦克相认，坦克叫得越凶，它游得越快，直到前面的障碍物挡住了它的去路，才停了下来。
坦克追上来问，为何不理我？
鳖趾高气扬，把坦克冷在一旁。
坦克苦苦地哀求，妈妈，你让我找得很苦，猫差点要了我的命，黑呆子扇我的耳光，你知道吗？鱼妈妈都知道寸步不离地守着它的孩子，可你……
鳖很恼火，没让坦克往下说，吼道，谁是你的妈妈？瞎了眼的小东西！
坦克缠住它不放，我没有认错，我是你的孩子。
鳖大发雷霆，我是鳖，你是龟，少啰唆！
坦克说，人家都说孩子像妈，我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鳖把脖子伸得很长，傲气十足地说，我有美丽的裙边，你有吗？我的背壳光滑闪亮，你的壳黑不溜秋，像吗？
坦克嘀咕道，我现在还小，等到长大了，也会有美丽的裙边，也会有光滑的壳，比你还漂亮。
鳖讥讽地笑道，睁大眼睛看看，你背上的十三块斑纹，被人嘲笑为十三点，丢人现眼。说着四肢轻轻一蹬，泛起一团水花，它那瓦片似的身子轻如一片树叶，一下子就漂出去很远，消失得不见踪影。
坦克把脖子扭到背上一看，确有一块块斑纹，认真地数了数，只有十二块，鳖咋说是十三点呢？它又重数了一遍，有一块被脖子遮挡着，确是十三块，像用刀刻上去的，排列工整有序，但一点也不难看，像穿了件漂亮的铠甲。如此美丽的斑纹为何被称为十三点呢？“十三”应该是个数字，它想找鳖问个清楚。可是那傲慢的家伙不会告诉它，它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坦克为找妈妈到处碰壁，不由得心灰意冷地埋进河底的淤泥里，为避免遭到其他动物的伤害，只能把自己掩藏起来，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它几乎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想到那么多的兄弟姐妹，刚出生就成了猫的食物，自己能逃过一劫，已经够幸运了。生的欲望使它重新振作起来，只有尽快地长大，成为一只强壮的龟才不会遭到其他动物的伤害，也不会看鳖的冷眼。但年幼无知的坦克，不知如何才能成为一个强者。
3
坦克形单影只，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危险和孤独时刻伴随着它。它本以为找到妈妈就有了温暖，没想到十多天下来，不但没找到妈妈，连兄弟姐妹也没见着一个。它便想找个可以信赖的伙伴，遇到什么不测也好有个帮助。
找谁呢？
在水的世界里，生活着数不清的生物，有的能飞善跳，有的游起来迅如闪电，有的会钻窟打洞，有的显得很温顺，有的异常凶猛，有的扑闪着鬼火般的眼睛，暗藏杀机。坦克羡慕极了在水上捕食的鸟儿，长有一身漂亮的羽毛，两只翅膀轻轻一拍，就能飞向高远的天空。它不由得埋怨起自己的妈妈，给了它一身笨重的甲壳，飞不起，游不快，使它行动迟缓，时常受到别人的嘲笑。它恨不能脱去身上的壳，像鸟一样飞起来。
坦克看到在水上游来游去的大白鹅，一身洁白的羽毛，像穿着一件华丽的礼服；头顶着鲜红的肉球，仿佛戴着一顶漂亮的小红帽；肉球上又长出一个小球，是绿色的，如同镶在帽子上的一颗绿宝石。大白鹅走起来一摇一摆，迈着绅士般的步伐，举止文雅，性情温和。它只吃水草，不和其他动物争食，也不欺侮弱小。小鱼小虾从它身边游过，它从不伤害它们，坦克便慢慢地向它靠近。可是，大白鹅一见到坦克，不是走得远远的，就是蹲到河滩上，梳理它那洁白如雪的羽毛，对坦克十分冷淡。
大白鹅不知道坦克为何总是盯着它，走到哪儿跟到哪儿，它猜一定是自己头上的双色瘤引起了坦克的好奇。大白鹅最看不惯视它为怪物的家伙，自然生成的东西，有啥奇怪的？经过几天的观察，大白鹅看出坦克并不是嘲笑它头上的双色肉球，只是想和它一起玩，也就少了几分冷漠。
这天中午，远处村舍的烟囱里冒出一缕缕白烟，像一根白绸子飘向阳光的深处。风不大，轻轻荡漾的河水，流金溢彩。坦克看到大白鹅在水面上闲荡，不知是身躯过于庞大还是一种习惯，游动的速度并不快，优哉游哉地向前滑行，直到完全停下来，才划动一下脚蹼。
嘎哦……雄浑的鸣叫声在河面上久久地回荡。
坦克向大白鹅游去，同样游得很慢，边游边注视着它。
大白鹅忽然加快了速度，两只脚蹼如同螺旋桨。坦克急追过去，它们终于靠到一起，在一片水面上停下。航母用扁阔的嘴啄了啄坦克的背壳，它啄得很轻，像是给坦克挠痒。
坦克则用身子蹭着大白鹅滑滑的像绸缎一般柔软的羽毛。
大白鹅把脖子埋入水中，猛地抬起头来，然后用力一勾把水浇到背上，再用嘴慢慢地擦拭，直到它觉得梳洗得够干净了，又从嘴里吐出油脂似的液体，把全身的羽毛仔细地涂了一遍，滴水不沾，白得耀眼。
坦克也学着大白鹅的做法，把身子埋进水里洗了洗。它想，大白鹅很爱干净，自己脏兮兮的，大白鹅还会和它在一起吗？
坦克问大白鹅，你叫什么名字？
大白鹅说，主人称我嘎鹅，又叫大白鹅。
坦克说，你很漂亮，应该有个好听的名字。
大白鹅问，你说叫啥？
坦克想也没想地说，别人称我坦克，你就叫航母吧。
大白鹅说，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
从这天开始，坦克每天浮出水面就和航母待在一起。航母在浅水里觅食，受惊的小鱼小虾蹦上了河滩，恰好为坦克的捕食提供了方便。水下有鲜嫩的水草，航母无法下潜，坦克就扎入水下用四肢撕扯，让水草漂上水面给航母吃。
航母见不到坦克，就嘎嘎地叫。
坦克看不到航母，就在小河边爬来爬去地四处寻找。
每天太阳刚露头，航母的主人打开栏门，航母什么地方也不去，直奔撒珠沟来到河滩边，边洗涤羽毛边等待坦克。在河底沉睡的坦克也会按时醒来，浮上水面和航母相聚。它们相处得十分融洽，吃饱之后就在小河里闲逛。可是好景不长，坦克几天没见到航母了，不知它去了哪儿。航母曾对它说过，家养的鹅活不了多久，一般只有一年时间，就会被主人宰了。坦克担心主人对它动了刀子，愁得吃不下，睡不着，在河滩边等了几天，仍未见到航母……
4
坦克几天没有进食，饥肠辘辘，便想找点可吃的食物。因为失去了航母的保护，它不敢明目张胆地浮出水面，只能在水下游动。坦克的运气不错，很快就嗅到了虾肉鲜美的味道。一团水草里藏着一只大虾，坦克悄悄地爬了过去，到达一个理想的位置。它刚要张开嘴巴，头尾弯曲成一团的大虾，突然把身体绷直，猛地一弹毫不费力地躲开了。坦克不服气，连只虾都捉不住还能活下去？它又悄悄地追了过去。
虾似在捉弄它，停在不远处一动不动，等到它靠近时，又故技重演。一次一次又一次，坦克被折腾得精疲力竭，只好放弃了。但它没有气馁，还想再碰一碰运气，就在靠近河滩的浅水里，一路寻找可吃的食物。撒珠沟多不过的是鱼，但坦克不是大鱼的对手，要捕捉它们想都不敢想。小些的鱼也很机灵，没等它靠近就游得远远的，尾巴就像船上的橹，轻轻一甩就泛起一团水花。坦克埋怨自己只有一条短得可怜的尾巴，怎么也游不快。然而，再多的埋怨也不能当饭吃，食物只能靠自己去捕捉。坦克没走多远又遇上了一只白米虾，身子像米一样白，个头儿不大。坦克想，这比捕捉一只大虾容易得多，一口就能把它吞下。
白米虾吓得瑟瑟发抖，躲进水草里藏了起来，却不知这样做，无法发挥它弹跳的优势，只能成为坦克的猎物。
白米虾苦苦哀求，不要伤害我。
坦克说，我好多天没吃过东西，饿得头晕眼花，不吃掉你我就会饿死。
白米虾说，你只管填饱你的肚子，为什么不替我想想？
坦克问，想啥？
白米虾说，我虽弱小，但也是一条命！
坦克张开嘴巴正要把白米虾吞进肚子里，可是一想到吃掉的是一个鲜活的生命，怎么也下不了口。吃，还是不吃，一时没了主意。就在这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条鲫鱼，尾巴轻轻一扫，就把白米虾从水草里赶出来，把它给吃了。
坦克这才知道，捕食者和被捕食者，没有商量的余地。
鲫鱼凭着一身闪亮的鳞片，还有转动灵活的鳍和尾巴，在坦克面前耀武扬威。它得意忘形地嘬起嘴巴，吐出咕嘟嘟的水泡，仿佛在向坦克发起挑战，愚蠢的家伙，想捉住我吗？
坦克自愧不如，甘拜下风。
在河湾里见过一面的黑呆子又出现了，那金黄的鱼卵，已经孵化成一趟鱼孩子，只有针尖那么大，和它们的妈妈一样，黑头黑脑，一身黑，簇拥成一个黑团，如烟似雾地在水中不停地翻滚。黑呆子如同一艘护卫舰，或沉或浮地守护着。
鲫鱼向黑团游来。
黑呆子沉入水底，抛下幼小的鱼孩子不知去了哪儿。坦克心想，黑呆子也不是好妈妈，遇到危险竟然抛弃自己的孩子。
鲫鱼得意扬扬，迅速地向鱼孩子游来，就在它张开嘴巴，正要大口大口地吞食时，黑呆子就像一枚鱼雷，轰的一声从水下射来。没等鲫鱼反应过来，它就被黑呆子吞入腹中。
坦克忽然明白过来，世界原是这样子，捕食者也会成为别人嘴里的食物。
黑呆子的鳃一张一合，把它的孩子一个不留地吸进嘴里，然后沉入了水底。
坦克惊恐不已，世上竟有这样的妈妈，吃掉自己的孩子，太残忍了。
黑呆子向浅水游去。坦克远远地跟在后面，想看它还会做出什么残忍的事情。
黑呆子游到安全地带，张开嘴巴把它的孩子吐了出来，水面上又有了一团黑。原来，黑呆子一点也不呆，这是它保护孩子的一种特有的方法。
坦克觉得黑呆子既是个尽责的妈妈，又是毫不留情的杀手。
坦克本以为水下世界比陆地安全，撒珠沟是它长久的栖身之地，可没想到水下也不太平，随时都会遇到危险。在水下捕捉不到可吃的食物，坦克便想回到岸上找些可吃的东西，可是刚浮出水面，看到那只杀死它兄弟姐妹的白猫蹲在河滩边，发绿的眼睛贼溜溜地盯着水面。坦克知道猫下不了水，便离开浅水区，泊在河中间注视着白猫的动向。
猫转过身去，背对着小河，把长长的尾巴伸向水面，一下接一下地拂动。
猫在用尾巴钓鱼，真够聪明。
黑呆子带着它的孩子游来，对拂动的猫尾巴看不入眼，于是先沉入水下，然后出其不意地冲出水面，一口咬住了猫的尾巴。
白猫想把黑呆子拖上浅滩，但黑呆子太沉了，它使出浑身的力气也拖不动。
黑呆子咬住猫的尾巴，死不松口。
白猫疼痛难忍，喵喵大叫。
黑呆子的牙齿很锋利，咬断了白猫的一截尾巴，但它对猫肉不感兴趣，立刻又吐了出来。
白猫带着伤痛落荒而逃。
水面上漂浮着猫的一截尾巴。
坦克完全被眼前发生的一幕惊呆了。
坦克不想冒险，也不敢冒险，它没有能力伤害别人，但也不想成为别人的食物。于是它爬进芦苇窠里，吃着甜津津的芦根，把肚子填饱以后，回到水底把身体埋进淤泥里，这比四处游荡要安全得多。坦克为觅食耗尽了体力，真有些累了，想好好地睡一觉，可是还没有入睡，便感到身下的淤泥在抖动，估计又是潜伏在泥里的河蚌。哪知，从泥里出来一条不到一尺长的水蛇，这家伙一露头就不怀好意，把绳子般的身子盘成一团，嘴里吐出鲜红的芯子，一舔一舔地摆动，就像灵敏度极高的探测器搜寻着猎物。
坦克把头缩进壳内，露出两只眼睛。
水蛇把身子拉成一条直线，然后弯曲成S形向前游动，快接近坦克时停了下来，又盘成一团。
坦克看着水蛇。
水蛇也望着坦克。
蛇的目光是那样可怕，坦克向后退了几步，糟糕的退缩使蛇看出了它的软弱。蛇弯曲的身子猛地一弹，一口咬住了它。
坦克大叫，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蛇把嘴膨胀得很大，没费吹灰之力就把它吞进嘴里。
坦克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沿着一条狭窄的通道滑向无底深渊，接着嗅到了一股难闻的酸臭味。坦克拼命地挣扎，四肢从壳内伸了出来，尖利的爪子死抵住蛇的食道，才没有向深处滑落。
蛇有了疼痛，在水里翻上腾下地打着滚。它越是这样，坦克的爪子越是往它肉里抠。
蛇停了下来，不再扭动它那绳子般的身子。
坦克以为蛇死了，爪子渐渐放松。坦克受骗了，蛇是在装死，有了喘息的机会，又把它往肚子里吞。坦克再次张开四肢，它知道稍有放松，蛇就会要它的命。
蛇每吞咽一下，都如刀割似的疼痛。
坦克和蛇较上了劲，是死是活，难以预料……
5
坦克窒息得已经喘不过气来，但头脑还算清醒，知道被蛇吞进腹腔，就会成为蛇的食物，被一点一点消化掉。它冒着被憋死的危险，尽最大的力量撑开四肢，爪尖在蛇的食道里刺得很深，使蛇痛得无法忍受，不得不把它吐了出来。
蛇并不知道，坦克已经憋得喘不过气来，它再坚持一会儿，就会把坦克闷死。蛇尝到了坦克的厉害，懒得再看它一眼，慌忙溜走了。
坦克经过和蛇的搏斗，懂得了什么叫坚强。坚强源于信心，当被蛇吞入口中的那一刻，如果它放弃挣扎，束手待毙，早就死于蛇腹。它再也不敢大意，时刻提防着随时都会出现的危险。有很长一段时间，坦克一直潜伏在河底淤泥里，不吃不喝，直等到深夜，大多捕食动物进入了梦乡，它才出来找吃的。
这天早晨，风穿过空荡荡的河面，河水轻轻地荡漾着。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太阳从河边柳树的枝头上，颤颤巍巍地探出头来，光芒由鲜红变成金黄，照在河面上穿透了水，使阴暗的河底有了亮色。坦克几天没见到阳光了，想浮出水面享受阳光的温暖。
阳光是世界共有的财富，所有生物都有分享它的权利，这权利当然也属于坦克。但它不敢完全暴露在阳光下，只是在浅水里游动。坦克舒展着冷冰冰的身子。阳光在它的背上跳跃，温热的河水泡着它，暖着它，令它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惬意和舒畅。坦克没有要去的地方，不需要着急忙慌地赶路。它随着水流的涌动，漫无目的地漂荡，不知不觉到了河岸边。
岸边有一丛密不透风的芦苇，坦克担心芦苇丛中暗藏杀手，正准备游向河中间，忽见芦苇沙沙地抖动，河水跟着一波一波地扩散。没等它掉转身子，芦苇丛中便钻出个庞然大物，看上去长得和它一模一样，但身体比它大十几倍。坦克慌了手脚，那庞然大物近在咫尺，它躲是躲不了，只能缩进壳内听天由命。可是等待许久，庞然大物并没有对它发起攻击。它探出头来一看，庞然大物就在它的身边，但毫无伤害它的意思。
庞然大物说，缩头缩脑的，没有一点志气，把你的头抬起来。
坦克胆怯地问，我没见过你，你是谁？
庞然大物很生气地说，不肖的子孙，自家人都不认识！
坦克怕是一场骗局，向后退了两步。
庞然大物说，我和你同一个种族，都姓龟。
坦克说，凭啥说你和我同姓？
庞然大物侧过身子，叫坦克数一数它背壳上的斑纹。
坦克数了一遍，十三块。这是龟特有的标记，就像人的“身份证”。庞然大物和它确是同一个种族，它不由得喜出望外，这是入住撒珠沟以来，第一次遇到自己的同类。
坦克问，怎么称呼你？
论年龄，你应该叫我曾曾曾曾……曾祖父。
你多大？
你猜。
十岁？
不。
五十岁？
太小了。
百岁？
一百零八岁。
坦克不敢相信，它的同类竟能活到一百多岁！
老龟说，按每年繁育一代来计算，你应该是我的百代曾孙。
坦克说，百十个“曾”字叫起来不方便，就叫你老祖宗吧。
老龟说，在我们这个种族中，有的年龄比我还要大，活了二百多岁。因为龟的寿命很长，有“千年不死”一说，是地球上现存最古老的爬行动物，已经存活了一亿多年，所以人类对我们十分崇敬。皇帝住的宫殿里，有我们的石雕；供人烧香拜佛的寺庙里，有我们的石像；在很多游览胜地，也有我们栩栩如生的石像。
坦克问，就因为寿命长，我们才受到人类的崇敬？
老祖宗告诉坦克，这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龟的种族有着坚忍的精神。“龟兔赛跑”虽是一次比赛，但为龟的种族赢得了美誉，可以说家喻户晓，一代一代一直流传至今，仍在不断地传播。
坦克大为震惊，兔子的四条腿跑起来像风一样快，我们能赢它？
老祖宗把“龟兔赛跑”的故事对坦克细述了一遍。老祖宗说兔子因为跑得快，产生了骄傲情绪，而它的祖先认识到自己行动迟缓的弱点，坚持不懈，一鼓作气，最终战胜了兔子。
说到行动迟缓，坦克不免有些悲哀。坦克说如果我有鸟儿那样的翅膀，就能在天空自由地飞翔。可是我身上的壳碍手碍脚，显得很笨拙，成了沉重的负担。老祖宗说给你两只翅膀就得改名换姓，不叫龟，而是一只鸟。鸟的寿命都不长，也就几年、十几年。所以说，每个种族都有各自的优势和弱点。
坦克问，鸟不会伤害我们？
老祖宗说，除鹰之外，一般的鸟啄不破我们的壳。
坦克又问，平原上也有鹰？
老祖宗摇了摇头，说，鹰生活在深山老林。
坦克说，我遇到过一只鳖，那只鳖嘲笑我把身体缩进壳里，一副猥琐相。老祖宗说鳖很狡猾，喜欢卖弄小聪明，其实很无知，总有一天它会碰得头破血流，甚至丢了性命。那只和祖先赛跑的兔子就是最好的例证。
坦克问，这么说，壳不是累赘，而是我们的优势？
老祖宗肯定地说，壳就是我们的城堡，它十分坚硬，负重百十斤也压不破。一旦我们遇到危险，把整个身子缩进壳内，就能免遭攻击。
坦克自哀自叹地说，缩头缩脑会被人嘲笑。
老祖宗说，这不是窝囊，不是猥琐，更不是呆里呆气，而是忍让和宽容。如果不分大事小事，互不相让，你争我斗，相互屠杀，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千万要记住，看别人的眼色会使自己失去信心和勇气，讥讽、挖苦、嘲笑，甚至谩骂都不可怕，最危险的是看不到自己的优势。从恐龙时代到现在，成千上万的物种消失了，而我们这个种族能存活下来，正是因为有壳的保护，并且有着坚忍的精神，可你却把壳当成累赘，异想天开地埋怨祖先没有给你飞翔的翅膀，实在太可怕了！
坦克想了想说，老祖宗，我的壳很脆弱，不堪一击，怎么办？
老祖宗说随着年龄的增长，身体越长越大，壳也会越来越坚硬，会成为保护你的“城堡”。
坦克问，去哪里才能吃到可口的食物？老祖宗很奇怪，撒珠沟有着取之不尽的鱼虾，怎么说找不到食物？坦克说，我曾捕到一只白米虾，看它很可怜，怎么也下不了口，把它给放了。老祖宗说大鱼吃小鱼，小鱼吃小虾，小虾吃麻虾，弱肉强食，这是自然界的生存法则。你可怜白米虾，可是蛇可怜你了吗？优胜劣汰，它们不会因为你的捕食而绝种，反而会因此强大起来。坦克说自己的命不好，出生后不断遭到其他动物的攻击，差点丢了性命。老祖宗语重心长地说，命运如同一张大网，随时都会罩住你，你就是要冲破命运的安排，生命才会永远鲜活。
老祖宗的话，就像给严寒中的坦克送来一盆炭火，使它周身立刻有了暖意，紧张的心情也变得松弛了，还想再问点什么。
老祖宗觉得对它说的够多了，不想再说下去，更多的东西应该留给坦克自己去摸索。吃一堑，长一智，别人的教训只能教训别人，自己得来的教训才刻骨铭心。经历过几次死里求生，才会懂得生命的可贵、成长的艰难、生存的不易。
老祖宗向芦苇丛中游去。
坦克说，我是你的曾孙，带我一起走。
老祖宗停下说，我们这个种族的子子孙孙，从出生那天开始，一切都得依靠自己，历来如此。
坦克说，没有人照顾，我不知能不能活下去。
老祖宗说，不要灰心丧气，要勇敢地活着。它还提醒坦克，在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是两条腿！
坦克没听明白，两条腿……是谁？
老祖宗说，人，聪明绝顶的人！
坦克还未领教过人的厉害，对于老祖宗的话似懂非懂，正想问个明白，可是老祖宗钻进芦苇丛，没再露面。
老祖宗的一番话，使坦克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善于忍让成为它生存的法宝，它不仅要勇敢地活着，还要成为一个强者。
遇到老祖宗以后，坦克的胃口一直不错，除河里的鱼虾之外，岸边植物鲜嫩的根茎、花朵，都成了它的食物。凡是能吃的它都吃，而且吃得津津有味，一吃一个饱，决不让自己饿着。坦克的体重不断增加，背壳有了一定的硬度，已经筑起一座足以保护自己的“城堡”。但它和老祖宗分手后，再没有见过老祖宗。老祖宗知道的事情真够多，坦克真想再见它一面。它不止一次地在芦苇丛中进出，但始终未能如愿。它想问航母，也许航母知道老祖宗的下落。
6
航母的主人离家外出，临行前在栏内放了一盆水，还有可供航母几天吃的食物，关好院门上了锁。鹅栏门也给堵死了。航母出不来，想到坦克见不到它，会为它发愁，便用嘎嘎的叫声告诉坦克，它好好的，没事。主人家就住在沟边，它的叫声又是那样响亮，坦克应该能听得到，却不知那几天风刮得很大，把它的嘎嘎声给吞没了。
三天后，主人回到家里打开栏门，航母迫不及待地冲向撒珠沟。按照它往常的习惯，到了水里，一定会先把一身洁白的羽毛梳洗干净，这回却顾不得这些，边游边用浑厚的叫声呼唤着坦克。
坦克浮出水面，见到航母又惊又喜，问它这几天去了哪儿，把它都愁死了。航母说明了原因，坦克这才把心放下来，并说关在栏里出不来，吃不到鲜嫩的水草，饿坏了吧？说着一头扎入水下，张开四肢，又撕又扯，河面上很快浮起一层水草的嫩芽，它叫航母快点吃。
航母最喜欢吃的就是撒珠沟的水草，但它不像其他动物，遇到可口的食物，吃起来狼吞虎咽。它仍像往常那样，不急不忙，细嚼慢咽，吃得很文雅。坦克见它吃得有滋有味，要到水下再给它撕扯一些。航母说够了，肚皮都快撑破了。它们在河滩上歇了一会儿，又泡在水里向远处游去。坦克行动迟缓，没游多远就和航母拉开了距离。航母等它跟上来，再走，就这么走走停停，越走越远。往回返的时候，坦克显得精疲力竭，航母不再向前游动，抛了锚似的泊在水面上，叫坦克爬到它的背上，好好地睡一觉。
坦克说，让你驮着，多不好意思。
航母说，和我相比，你还是个孩子。
坦克说，我已经是大孩子了。
航母说，不要磨磨蹭蹭的，上来吧。
坦克说，我身子沉，会把你累坏的。
航母说，载不动一辆坦克，还能叫航母？
航母的羽毛滑得像抹了油，坦克刚爬上去又滑了下来。航母把整个身体沉入水中，让坦克爬到了它的背上。
航母的背真够宽，容得下几辆“坦克”，柔软的羽毛就像软软的床垫，坦克匍匐在上面非常舒适。航母怕坦克从它的背上滑下来，每划动一下脚蹼都十分小心。
风平浪静，河水散发着甜丝丝的气味，堤边的树木倒映在水中，像一幅画。竖立在河边的风车，高大而又威武，小风乍起，慢慢地转动起来，咿咿啊啊地吟唱着一支古老的歌。
航母不时地低下头，嘬一口水。
太阳在晴空移动，阳光照在坦克的背上，坦克有了湿热的感觉，不由得打起瞌睡来，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坦克有个坏习惯，要么就不睡，一旦睡熟叫也叫不醒，有时匍匐在河底的淤泥里一睡就是几天。
时近中午，航母该回家了，每天的这个时候，都要回到栏里。它嘎嘎地叫了几声，想把背上的坦克唤醒，可是贪睡的坦克，扭了扭身子又呼呼大睡。
航母叫不醒坦克，想把它带回栏内，让它看看自己的住地，午后再把它驮回小河。可是航母刚上了河堤，又觉得这样做有危险，若被主人发现，会使坦克无法脱身。它又嘎嘎地叫了几声，还抖了抖身子，叫坦克不要贪睡，赶紧回到水下去。
坦克平时防备遭到不测，睡觉时总是惊惊乍乍，一点不踏实。现在有航母的保护，又泡在不冷不火的阳光下，睡得舒坦，睡得放心，如同粘在航母背上的一团糨糊。航母摇晃着身子，尽量保持身体的平衡，把坦克驮了回来。
这是苏北农村常见的农家小院，三间堂屋大门朝南，东边是锅屋，西边是猪舍和厕所，前面有一道土坯叠成的围墙，套搭成一个不小的院落。鹅栏搭在猪舍和厕所之间的空当里，顶空蒙着一张破渔网，柴箔编的门半开半掩，这就是航母的家。它的男主人在湖荡里捕鱼捉虾，夜晚也不回来，吃住都在船上。女主人信神拜佛，香案上供着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早晚香火不断。黄皮包骨的儿子叫六指。
坦克一觉醒来，发现已经离开了撒珠沟，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忙问航母这是哪里。航母说这是它的家。
坦克吓坏了，航母是家养的，它是野生的；航母会下蛋，能讨主人的喜欢，它下不了蛋，落到人的手里必死无疑。在撒珠沟生活了很长时间，它没有接触过人，不知人是什么样子，但老祖宗说过最可怕的就是人。于是它伏在航母的背上不肯下来，指责航母不怀好意，设下圈套把它送到人的手里，骂它是个骗子。
航母问，相处这么长时间，我哪天骗过你？
坦克越说越气愤，大吵大闹。
航母说，如果你性命不保，我陪你一起死。
坦克仍骂不绝口，说航母是笑面虎，是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
航母说，既然你信不过我，现在就送你走。
坦克问，去哪儿？
航母说，当然是撒珠沟。
坦克从航母的背上滑下来说，不要你驮，我会走。
航母说，你走得太慢，快上来。
坦克想到航母走几步，够自己爬上好久，便回到航母的背上让它驮着。
航母从栏内出来直奔院门，恰好六指从屋里出来，碰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