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在燕昭下达燕明的封王策书两个月后,尹礼就曾经向燕瑞去信,叙述了因为燕明封王策书在朝堂上引起的轩然大波,在表示忧虑的同时也陈述了自己的反对立场和意见,并且希望燕瑞能在合适的时候上表皇帝陛下,规劝皇帝陛下更改封王策书。
燕明的封王策书下达于二月上旬,燕瑞收到这封信则是在四月中旬。
还没来得及回信,燕瑞就在四月下旬收到了曹煊的来信,曹煊在信中说五月十三日是曹煊寿辰,希望燕瑞届时能够大驾光临,金戈、尹礼也会在那一日一同出现在冀州邺城,期待能与燕瑞把酒言欢。
燕瑞收到曹煊的来信,见并、冀、青三州的士族领袖将要齐聚邺城,就知道此事不简单,因此没有多少犹豫就答应前往。
果然,寿辰当天,尹礼与曹煊就把燕瑞和金戈请进曹煊书房。尹礼先开口道:“最近二殿下的封王策书闹得是满城风雨啊,想必你们也已经都有所了解了。陛下的意思呢,是想找一个信得过的人为他打理江山,分忧解难。只是二殿下毕竟才刚刚十八岁,而且······陛下这封策书,的确是太大胆了一些,也无怪京城里那些清流老爷们像闻着腥味的猫,一起扑上来。现在朝堂上群情激奋,陛下又把大家的奏章留中不发,长此以往,朝政只怕难以为继。因此今天我与曹兄请二位来,就是想请二位一起联名上个折子,赶快结束这场闹剧。”
金戈与燕瑞对视一眼,皆默不作声。曹煊倒是趁机接过话头,道:“尹兄说得有理。我看呐,幽州既然是龙兴之地,这大燕的第一位王,应该封在幽州,封号也该改为赵王。”
燕瑞听罢,连忙道:“不妥。幽州一半已然成为京畿重地,拱卫燕都,另一半成为北境前线,抵御匈奴,实在不适合分封诸侯。”
曹煊冷哼一声,不悦道:“那我冀州占据黄河天险,连接中原河北,必须掌握在朝廷手里。”
燕瑞听罢,冷笑不已。
金戈这时开口道:“我金氏可以接受二殿下王并州,只是新王不能号晋王,不能立朝廷,更没有黜置王国境内官吏的权利。”
曹煊听完,大喜,补充道:“这个主意好。还有,并州征税、治军等权也应该把持在朝廷手里。”
燕瑞听到二人的话,眉头微皱,道:“二位,这恐怕与二殿下封王的初衷不符。”
金戈道:“皇叔此言有理。不过陛下若想对二殿下委以重任,也可以根据战功和政绩另外授予官职嘛。这样也好显示陛下的公平公正之心,彰显二殿下的才能,堵住天下的悠悠之口。”
燕瑞觉得金戈此话有理,遂不再反对。
尹礼这时再次开口道:“既然如此,我们今日就把折子定下来吧。曹兄,你来执笔。”
就此,尹礼口述,曹煊执笔,尹礼、曹煊、金戈、燕瑞四人联合署名的奏章横空出世。
这份联名公折甫一出世,就打破了朝堂上君臣僵持的平衡局面。原先群臣虽然人数占据优势,又有“为天下苍生着想”的大义名分,更兼几百年朝廷惯例的法理支撑,但是人心不齐,各自的主张也不统一,很容易让燕昭连消带打,分化瓦解。
但是现在这份奏章的出现,为朝臣指明了攻击的方向,统一了口径,而并、冀、青、幽四大州最大世家的家主联名反对皇帝陛下的策书,无疑大大提振了群臣的底气。一个半月的时间,燕昭在每旬的大朝会上节节败退。到了七月中旬,联名奏章的内容基本实现,君臣之间唯一争执不下的,是要不要加封燕明镇西将军,并州总管,并授予他持节都督并州军政的职权。说到底,无非是燕昭想授予严明实权,群臣不许。
燕明作为当朝皇帝的亲弟弟,被加封的是大燕国最尊贵的王爵,封号还是仅次于晋王的秦王。仅论身份,已经在朝廷三省主官之上,是与大司马、大将军身份齐平的人物。这样的人物,放在任何一个位置,都拥有无比巨大的能量,都是必须要万分防范的人物。镇西将军是朝廷从一品名号将军,实权武职,手下五万精锐;并州总管,执掌一州军政,境内五品以下文武官员,可先斩后奏,是地方上的土皇帝;持节都督并州军政,更可以将并州境内官员,任意升降,军民人等,随意惩处。这三重身份叠加,完全可以将并州打造成自己的铁桶江山。
燕昭的以退为进,避虚就实当然没逃过朝堂上老狐狸们的法眼,而且燕昭执意扶持燕明成为地方上的实权人物,分润幽州以外的州郡实权,让大燕其他境内各个州郡的士族深感不安与愤怒,于是在金、曹、尹三大家族的授意下,以御史台的言官为首,京官为主,各地方官为声援,一场浩大的、历时半年的劝谏运动如火如荼地展开。
半年之中,首先是御史极力劝谏,奏章被燕昭搁置;后来,御史联合京官上书,被燕昭抓到证据,被燕昭冠以“串联党羽,煽动朝议”的罪名,杀了一批,关了一批;御史与京官受挫,转而游说内阁,希望内阁能够一起上书规劝皇帝,不料尹礼称病辞官,凌庶接任内阁首辅,却以参与到朝堂争端不符合内阁“襄政侍君,持中守正”的原则拒绝参与御史与京官的劝谏运动,凌庶因此被御史们骂做“佞臣”,就连尹礼也被御史们冠以“人奸”的恶名。但内阁不出,皇帝陛下截下百官奏章不批示,让京中御史百官空有力量无处使,最终无奈,只得去找燕明。
燕明是此次封王风波的核心人物,只要他肯辞谢皇帝的加封,就算皇帝也不能说什么。而且燕明只是一个刚刚十八岁的少年,没有从过军,去年年末才有一个六品兵部职方司员外郎的职位,进入朝堂,因此,众臣原以为严明是个很好说话的人,没想到燕明上次被人闯入书房后,就派兵把府邸团团围住,闭门不出,并且放话出来:“除非宣旨的钦使来了,否则谁也不见。”众人在府前苦苦守了半个月,无奈退去。
到了最后,还是尹礼孤身一人进宫与燕昭谈判,才平息了这场风波。
在尹礼的记忆中,那场对话看似平和,实则暗流汹涌。他入宫求见,被引到了尚书房,看到了正在批折子的燕昭。
燕昭一见他进来,先赐了座,让他饮下一杯热茶,才开口道:“先生身体近来可好些了?”
尹礼答道:“多谢陛下挂念。贱躯无碍,只是旧时顽疾多有反复。若非事态紧急,也不会让陛下看到臣这幅病态。”
燕昭冷淡道:“既然如此,先生又何必亲自前来。底下的人办事,还是挺让人放心的。再不济,也有金大将军、曹寺卿这些人。”
尹礼起身下跪谢罪道:“臣贱躯抱恙,不能常伴圣驾,宵小为乱,不能为陛下分忧,臣常自责不已。昨日臣已建议凌庶大人,与三省堂官联名署文,申饬百官们的串连行为。”
燕昭面色放缓,道:“先生身体不好,赶快起来吧。希望先生尽快养好身体,主持内阁,替我分忧。”
尹礼摇头答道:“臣这幅身体,臣自己知道。能够苟延残喘已是侥幸,至于常伴圣驾,则是奢谈。陛下,当今的大燕,是年轻人的大燕。锦绣江山多才俊,一代新人胜旧人。我们这些老家伙,别看现在跳的欢,到底还是要让位给年轻人的。”
燕昭听到这话,目光闪动,肃然道:“先生必有见教,昭洗耳恭听。”
尹礼欠身答礼,并不离座,道:“老臣尚还记得,当初陛下从军营回燕都监国理政,第一年陛下翻阅了王府的所有公文,第二年在政事堂观摩老臣等人理政,第三年才开始接手户部公文,第五年才接手吏部公文,之后慢慢接手大燕的朝政。陛下,不知道老臣说得对不对?”
燕昭颔首,露出回忆之色,道:“不错,那几年,朕每天都过得很辛苦,也很充实。跟在先生们身边,朕受益良多。”
尹礼也叹道:“是啊。老臣也经常怀念那几年的时光。虽然艰辛,但大家都提着一口气,坚信先帝能够一统四海,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可是陛下,您想过没有,先帝是什么时候有了幽州,又是在什么时候打下了河北?”
燕昭正色道:“这种事我怎么敢忘?先帝二十七岁起事,五年后平幽州,十一年后乃得河北全境。”
尹礼叹道:“是啊,以先帝之神明圣武,到了三十二岁才占据幽州。如今二殿下刚满十八,没有从过军,在兵部人职不到一年,陛下就委以重任,老臣窃以为不妥。”
燕昭听到这话,心中升起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冷哼道:“那先生以为,朕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