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落地前的最后两个小时,知璨怎么也睡不着了。斜眼瞥了眼靠着的修竹,发现他也睁着眼。
“如果有完美的一天,你会做什么?”她扯了扯修竹的袖子。
“完美的一天……”修竹笑着半闭上眼睛,思忖片刻,“我觉得现在就很完美。比如落地一起去吃个早餐,然后中午吃……”
“吃铁板牛柳、鱼香茄子。”知璨笑着接上。
“那晚上吃……?”
“吃酸甜排骨,榨菜肉丝汤!”
修竹笑着把她搂进怀里:“你看,这样的一天不是很完美吗?”
知璨还没笑完,前排坐着的一个老太太扭过头来:“哦哟你们小两口别再说咯,老太婆我几十年没回国咯都被你们说饿咯。”
看着老太慈祥的面容,知璨不好意思地把头埋进修竹怀里,再不抬起。修竹点了点她的脑袋:“看看你,就知道吃。”
知璨不服气地仰起头来:“明明是你说的!”
修竹捏了捏她的鼻头:“那还去不去买菜了?”
知璨从座位上跳起来,从随身携带的小包里摸出口罩墨镜,塞进修竹卫衣大大的口袋里:“别忘了别忘了。”
修竹一把捞起她的手,拉近胸口:“忘了又怎样,反正大家都知道了,正好巩固一下记忆。”
知璨佯怒咬了咬唇,朝他翻了个白眼,不一会儿又顺势依了过去:“那个……嗯……我昨晚在想,在想……”她吞吞吐吐,“在想如果我遇到那个时候的你,陪在你身边,你会不会过得愉快一些……现在你已经度过了最艰难地时间,我会不会显得太,坐享其成了?”
修竹给她脑袋一记爆栗:“那时候你还是初中生?高中生?要是不好好学习想东想西,我才不会喜欢呢。”见她面露痛色,又心疼地朝痛处吹了几口气,“你现在就很好,现在的我,正需要如此的一个你。”撩起她鬓角的一缕长发别到耳后,修竹认真地望进她的眸子里,“就这样一直留在我心里吧。”
知璨羞得捂起脸来,满脸绯红地倒在座椅里。
“哦哟你们两个小年轻,”前排的老太又回过头来,“听得我老太都脸红了。”说着还拍拍身侧睡着的老伴儿,硬是将他摇醒了,“你都二十多年没跟我说过好话咯,你看看别人嘛。”
知璨修竹相顾一笑,暗自十指相扣。
下了飞机,还需要等待行李,知璨刚开机,便几声迭响,无数条短信夹杂着一连电话铃声便闹了起来,她手忙脚乱地接起,才听了几句便脸色大变。
“修、修竹,”她小跑到修竹身侧,“我、我得先去趟医院,我、我妈住院了……”
眼看箱子快到眼前了,修竹一把拉住知璨,顺手把两个笨重的箱子捞了下来:“阿娇在门口等着了,我跟你一起去。”
知璨咬着唇,面色苍白,她懵懂地点了点头,神情恍惚依然是六神无主模样。修竹紧紧攥着她冰凉的手,加快了脚步。一路上知璨失魂落魄,连句囫囵话也说不出来。好容易到了医院门口,她熟识的张叔早就候着了,见着她身旁的修竹还来不及惊讶,便连挟带扶先把她带进了病房。
虞母躺在病床上,窝在被子里,鼻子上插着呼吸管,身畔是各式各样的胶线连着身体。知璨甫一进门腿便软了,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妈”便扑了过去,看着母亲消瘦的面容和凹陷的眼眶,泪珠子簌簌地往下掉。
许是动静太大,虞母反被吵醒了,见被窝上趴着恸哭的知璨,她吓了一大跳。抬眼看了看室内的修竹和老张,心里便明白了大半。她失笑拍了拍知璨肩膀:“妞,你干啥呢?”
知璨闻言抬起头来,脸上还挂着泪花:“妈!你是怎么了!”
“哎哟我就在家不小心摔倒嘛,然后你张叔就喊了救护车,哪有那么严重噢。”虞母撑着床想做起来,修竹见状,连忙上线摇动床尾的把手,将床头升了起来。虞母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啧啧嘴,“不是跟你说不要跟他搅在一起嘛,哎呀算了算了。”
修竹抬头笑了笑,手脚麻利的赶紧给床头的空杯子里到了热水,又掺了些凉的,紧接着又捉起水果刀,开始削苹果,很是伏低做小。虞母看在眼里,面上不觉柔和了许多,给张叔递了个眼色。
张叔得令,便默默地先退出去了。
“知璨啊,刚刚护士好像说有个什么检查报告出来了,你去帮我拿吧。”虞母端起床头的茶杯,漫不经心地说到。
知璨正急着想了解病情,便忙不迭地跑了出去。
见门掩上了,室内只留下她和修竹两人,虞母也不废话,开门见山:“我的病我知道,没几天活头了。”
修竹手一顿,锋利的刀刃割破手指,溢出血来。他错愕地抬头,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我本来是坚决反对你们两的。你比知璨大那么多,工作又不稳定。我更中意小吕的好伐,事业单位,家里又在榆市,走动方便,他父母也是体制内的员工,稳定地很。”虞母叹了口气,“可我又什么办法呢。知璨从小主意就正,怎么说都不听。”
修竹局促地放下手里的苹果,扯了张纸出来按住伤口:“可是伯母……”
“别别别。”虞母连连摆手,“我可大不了你几岁,受不住你这声伯母嘞。”
修竹尴尬地清了清嗓:“那……阿姨,”见虞母只是皱皱眉没有打断他,连忙接了上去,“您的身体……不告诉知璨吗?”
“我不是让她去拿报告了吗。”虞母摇摇头,这小伙子……不,这人看起来挺聪明的怎么现在这么傻。
修竹心里一咯噔,下意识便站起来想冲出去。
“回来,坐下!”虞母冷静地发号施令。修竹只得老老实实坐了回去。
“有些东西她越早知道,越好做心理建设。”虞母喝了口水,抓起案台上另一个洗了但没削皮的苹果,嘎嘣咬了一口,“有些话,我怕是来不及跟她说了。虽然我不看好你,但现在也没什么其他人选了。”
“阿姨……我觉得也许还有其他治疗办法……您别这么灰心……”他还想转圜几句。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轴呢?”虞母不耐烦地打断他,“也不知道知璨看上你哪点了。你要知道,万一你哪天欺负我们家知璨了,会有人替你照顾他的。我接下来说的话你都记好了……”
知璨穿过一整条走廊,终于摸到了办公室,走进去抓住走过的一个护士,自报了家门。
“你是虞阿姨的女儿啊,怎么现在才来。”那护士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走到里头一间办公室门口,探了个头进去:“吴医生,虞阿姨的家属来了。”完了朝知璨摆摆手,“进去吧。”
“您好。”知璨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再细心地掩上。
“虞小姐啊,请坐。”吴医生一面说着,一面从一旁的档案袋里抽出来几张胶片,贴到面前的发光板上,“来,你看这里……”
吴医生说了一大堆,知璨却始终觉得自己完全听不明白,好不容易抓住几个关键词:“肝癌?扩散?医生,你是不是弄错了,我妈身体一直很好的……”
“我懂你的心情,可能一时半会接受不了。”吴医生转身给她接了杯凉水,“由于现在的医学技术限制,暂时还没有什么好的办法治疗。”
知璨捂住嘴,泪水汩汩地冒了出来:“那……化疗、手术、移植……都没用吗。”她紧紧扣着凳子边缘,指节发白,“医生……做手术、做手术也不行吗?”
“病人现在状况并不好,像药物治疗和手术治疗恐怕身体难以承受,也许会加速……”他顿了顿,掂量着措辞,“现在的话已经可以带病人出院了,让她做些想做的事情就好。”
“那……我妈知道了吗。”她停不住的颤栗。
“病人入院检查之后就知道了。”吴医生叹了口气,“她心态很好,我也很少见到这么活泼的晚期病人。”说着,他抬手把一旁的报告和胶片都塞进一个大大的纸袋子里,推倒知璨面前,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回去好好陪陪病人吧。”
她强忍着喉头呼之欲出的嚎啕,默默点了点头,拿着纸袋落拓地退出办公室。她垂着头停在病房门口,推门的手停在半空。
她该如何去面对。
是笑吗?
还是哭?
知璨收回了手,颓唐地落座在门口旁冰冷的铁椅上。她脑子里像是一团浆糊,所发生的这一切像是个无法甩脱的噩梦。昏暗的走道里来来往往走着各式各样的病人家属,却一致地沉默着,这浓稠的沉默,压在她胸口喘不过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身侧的椅子一沉,紧接着肩上一暖,侧过头去,修竹正将外套披到她肩上,他眼神极度温柔,却一言不发。
“你也……知道了?”她问。
修竹看着她嘴唇上一道深深地齿痕,很是心疼。他点了点头,道:“阿姨刚刚跟我都说了。”
知璨侧身靠进他怀里,脸紧贴着他胸口的衣服,渐渐地,一股温热渗了进去。修竹拉起外套敞开的衣襟,将她裹了进去,隔着衣服轻柔地拍着知璨的背。
他该如何去安慰她呢。
没事了——现在显然有事。
别伤心了——这怎么可能?
会过去的——但最糟糕的事情还没发生。
“有我陪着你呢。”他低头耳语,轻轻摩挲。
“谢谢你。”她的声音闷闷的。
次日下午,虞母出了院,知璨本想接回自己小屋照顾她,可虞母却执意要回老屋,顺道还去遛了一圈菜市场。若非刚从医院出来,如此矍铄的母亲真令人难以相信是个沉疴难医的病人。
“吃完晚饭你就回去吧。”提前支走了修竹,虞母对着强要留下照顾的知璨说道,“你在这我反而不习惯了,你明儿白天再来吧。这儿也没你衣服替换的,你床我也给拆了收起来了。”
知璨强拧出一丝笑:“说什么呢妈。”
“今天这虾挺水灵的,家里还冻着点馄饨皮,我今晚包上了咱娘俩吃虾仁馄饨,你好久没吃了吧。”虞母一瘸一拐蹭蹭上了楼,速度倒是比知璨还快,掏出钥匙兴冲冲地开了门,一路小跑进了屋里打开冰箱翻出馄饨皮来,一面掂量着分量,一面还小声念叨:“再不吃就吃不了了。”
“妈,那馄饨皮你买多久了,要是不新鲜我现在下楼给你去买新的。”知璨听见了,皱着眉头问她。
“哎呀我就是买完它我就摔了嘛,吃得吃得。”说着就提了出来放在案台上凉着,从菜袋子里掏出刚买的肉馅和鲜虾、木耳、胡萝卜,在台面上一一码开。
知璨卷起袖子,上前去帮着洗菜剁馅,母女两难得相处如此融洽。
“璨璨啊,这里还有两罐我做的酱菜,你记得拿回去吃。”包着馄饨,虞母顺手点了点一旁的老式木柜,“我这次按着网上那个什么王师傅的房子泡的,应该好吃。”
知璨点了点头。
“你说你辞职了,我也不反对,但是璨璨啊……你实在喜欢他得紧咧,我也不棒打鸳鸯了,但是你要知道的啊,人生在世一辈子靠得住的,就只有你自己啊。”虞母点了点盘子上的馄饨,“妈没几天能看着你的了,你要好好规划你自己的一辈子啊。”虞母抬起头来,看到知璨脸颊上不知怎么蹭上去的面灰,笑着用手背去揩,不知怎的越揩越脏,大笑道,“妈这一辈子把你养这么大,任务算是完成了。”
“妈,你别老说这种话。”知璨笑不出来,“没准过阵子你突然就自己好了呢?”
“噫,”虞母努了努嘴,“那你还打算吃我一辈子不成,我可养不起你了现在。”馄饨皮和馅料的分量刚好,虞母用小木片子刮干净盆子边缘,包出最后一个馄饨,便架锅烧水开始往里头下。一顿下来还剩了好些,她扯了个保鲜袋把馄饨码整齐了,塞进冰箱的冷冻层里,“明天咱们还可以继续吃。”
“妈你明天想吃什么?我来的时候顺道买菜过来。”知璨看着馄饨在滚水里上下沉浮,问道。
“你的鱼香茄子做得还挺好的,你明天给我买点茄子做吧。千万别买大鱼大肉,胃口不好,真吃不下。”从一旁取了漏勺,往锅里捞了捞。
“好的。”知璨洗了手,在一旁看着母亲苍老的面容,心中一阵酸楚。
饭后,虞母早早便把知璨赶回了家。自己独自半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对着电视发呆。眼看夕阳西沉,挂钟里的小鸟喊了七声布谷,电视也按时想起了熟悉的旋律。虞母从沙发上起身来,把茶几上一卷纸样的东西揣进口袋里,拿着钥匙出了门,循着楼梯往上。途中碰上了收衣服的徐阿姨。
“哟,又去楼上放松呢。”徐阿姨抱着一大摞衣服,笑着问。
虞母点点头,风轻云淡地寒暄几句便继续往楼上走了。此时楼顶的衣服尽数被收走了,空落落的很是寂寞。虞母绕过楼梯间,走到一处角落,抚上栏杆远眺晚霞。她似乎常来,那段栏杆被摩挲得比旁边的亮了许多。此处往西看去,可以看见春江一角。
虞母从口袋里拿出那卷东西,小心翼翼地展开来,残存的夕光下,依稀能看见是一张陈旧的结婚照。那时流行穿军装,二十多岁的她穿着皱巴巴的军装,甜蜜灿烂地笑着,和身畔的男子一起露出一排大白牙来。
她用食指指腹抚过照片上已模糊的男子面容,轻轻笑了起来。
“你知道吗,璨璨找了个戏……演员,我怎么瞧着都不顺眼,可她年纪不小了,有主见了,工作都敢背着我辞掉了,我拗不过她。你要是在的话,肯定能治住她。”
“要是当年她早恋那会儿,我没棒打鸳鸯,估计现在也成了。现在看起来,她找那男演员,还不如那小毛孩呢。”
“那小毛孩倒是挺好,这些年每年节假日都给我发信息来着,但是我听知璨口风,他们倒是没联系过。”
“要是当年没打散他们,老虞啊,你可能孙子都有了。”
“老虞啊……”她松了手,照片卷进冰冷的风里,不知飘向哪里。
“老虞啊,我马上就去找你了。”
虞母轻车熟路地跨过栏杆,站在外头不足一步宽的石板上。
忽然一阵暖风吹过,在仲秋冰凉的夜露里格外特别,宛若十五年前,她第一次站在这寸石板上刮过的那道微风一样。
“老虞?是你吗?”她两眼湿润,往风中大声问道。
“是我。”
身后响起的,是那把她阔别了许久的嗓音。三十来岁的男性,穿着一身洗得退了色的军装,冲她笑出一口白牙来。
虞母破涕为笑:“你怎么一点没老。”
“你快回来,别吓着璨璨了。”男人张臂,托着她的手将虞母拉了回来。
“你饿了没,我今天包了馄饨,我回去做给你吃。”拉着男子的手,虞母兴冲冲地下了楼回到家里,把他按在饭桌前,自顾自地添水下了七八个。
“惠贞啊,别忙活了,我不饿。”男人坐在饭桌前,一面说着一面把旁边五金柜上摆着的照片一张张看了过去,“璨璨长这么大了啊,这眉眼还是挺像你的。”
“她鼻子跟你一模一样。”虞母端着碗走了出来,“快吃,趁热吃。”
“欸,好嘞。”男人拿起筷子,夹起馄饨便往嘴里塞。
虞母突觉有些乏了,往沙发上侧身躺下,看着虞父狼吞虎咽,心里实在开心,连日来的疼痛也减轻了不少,渐渐地困意袭来,她打了个哈欠,睡着了。
“叮——”
茶几上的手机亮了亮,弹出一条短信来。
“虞老师您好,久疏问候,很是想念。我已从德国回来,不日便去拜访。——学生苏念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