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儿口中那个说死就死的人,是吴敬尧的四姨太太,欣兰。
太过出人意料的一个消息。
就在昨天,她还风姿绰约地陪在吴敬尧身边,看起来比他任何一个妾室都要受宠。
仅仅一晚上刚过,再次听人说到她名字,竟然便是死讯。
很不可思议。
这个样貌在吴敬尧的妻妾中不是顶出色,出身更是卑微如尘埃的女人,虽然仅仅只是个四房姨奶奶,但地位其实是不容人小觑的。
当吴敬尧其他的妾室都在因霍小荷的死而东猜西想,惶惶不安时,唯有她,不动声色间做着一些原本只有吴敬尧的正妻才做的事,甚至有些做派,比吴府当家人吴海山那个不管事的发妻,还要个像个当家主母。
这是个非常强韧聪慧的女人,哪怕她在吴敬尧身边的时候,看起来比谁都简单。
不争不抢,以色侍君,简单得无比匹配她来自青楼的身份。
却也正因为这样,所以潜移默化中,得到了吴敬尧可能自己都没留意过的信任,也因此私下揽了不少权。毕竟是从那个龙蛇混杂的地方出来的,在这偌大一个家族内,其实比谁都深谙生存之道,比谁都长袖善舞。所以即便是新娶进门的袁珍珠,也动摇不了她在吴敬尧面前受宠的地位,这一点,在我来这儿的当天,就看得明明白白。
亦因此,虽只见过两面,已让我对这女人印象深刻。
她一举一动都摆明着,袁珍珠和吴敬尧身边的很多女人,在这地方根本就不是她的对手。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最不可能死的女人,一夜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自尽了。
听窗外那几个小丫头话里的意思,似乎昨晚临睡前,欣兰不知做错了什么事,被吴敬尧责骂了几句。
于是大概是受了气,想不开,冲动之下便寻了短见。
但这个想法说出来后,那些丫鬟们自己都不相信。
吴敬尧生性风口流且薄凉,看看袁珍珠就知道了,除了那位尼姑三姨太,他对于自己身边的那些女人,再如何表现得宠爱,根本谈不上多少尊重。
所以,如欣兰这样一个女人,青楼里什么样的委屈没受过,又怎么可能因为吴敬尧区区几声责骂而想不开。
可是偏偏,她的确是在被骂后的当晚,把自己吊在了床头的悬梁上。
很令人费解不是么?就连死法,也和她的性子是很不一样的。
上吊多痛苦,不仅遭罪,而且死去的过程非常漫长。
而从昨天欣兰跟吴敬尧相处的种种来看,这个女人绝不会是个会用自杀解决情绪、或者问题的人,更不会选择那么痛苦又不干脆的方法,去了结自己的命。
有多现实的人,就有多爱惜命,况且这种死法还很不好看。
丫鬟说,她们一大早跟着婆子们进屋去收拾的时候,全都被欣兰的样子给吓坏了。
吊死的人,由于死前过于痛苦的感受,和下意识的挣扎,死时的脸会变得异样扭曲。
尤其她舌头因窒息而直挺挺从嘴巴里抵出来的那副样子,跟人活着的时候,简直天差地别。
所以能把吴敬尧这个在自己发妻死去的当晚还坦然成亲,第二天跟着自己新欢肆无忌惮泡鸳鸯浴,几乎是百无禁忌的一个男人,活活给吓出病,着实一点儿也不意外。
试想,一大清早,睡意朦胧中刚睁开眼,所见到的第一样东西,是自己昨晚还抱在怀里的小妾,硬邦邦吊在床头上方那根悬梁上的尸体,以及尸体上那颗被绳子勒断了脖子后,低垂下来的,伸着紫红色舌头的头颅。
任谁见到这一幕,能不被吓破胆?
我都曾被吓到过的。
回想起来,昨天在灵堂被吴敬尧手碰到的时候,我乍然间第一眼所见到的那幕景象,不正是今天一大清早,吴敬尧所面对的。
当时只知,这具突然垂吊在我眼前的骇人尸体,是吴敬尧的某个女人。
至于她究竟是谁,一来,那会儿过于吃惊,二来,欣兰的脸在死后扭曲得太过厉害,所以尽管后来在噩梦里我又见到过她一次,却始终没有把那位风姿卓越妩媚动人的四姨太,同这个因窒息死亡而面目全非的可怜女人,联系到一块儿去。
我甚至曾以为,那个披头散发,一身狼狈的死者,是袁珍珠。
毕竟她在黄泉路上走过一遭后,不仅染上了怪病,而且情绪上也极度糟糕。若是因想不开而做出些极端的举动来,一点都不会让我意外。
谁能想到,这想不开的人,反而会是欣兰呢?
谁都不会想到。
这场意外来得如此让人震惊又猝不及防,所以此时此刻,吴府上下已乱成什么样,用脚趾头想想也能知道。
不过,无论怎样,这片大宅里现在所发生的,以及未来将要发生的一切,跟我已没有任何关系。
昨晚上虽然睡得并不安稳,但今早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我感到身体已比昨天好了很多。
起码没有那种昏天黑地的头晕,所以,我的行动自然也就没有再度受到影响。
因此,等到红儿跟那几个小丫鬟嘀咕完后重新返回屋内,我立刻再次将她弄晕。
随后下床简单收拾一番,看准了屋外没人,背起行李就快步往外走了出去。
既然玉佛对叶回没有任何作用,既然对袁珍珠病情的好奇已得到满足,我就没有半点继续逗留在此地的必要。况且我身体里尸毒的发作频率和力度,已经越来越大了,甚至已经开始无意识地对人做出攻击。
天晓得下一刻的发作,我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想着这个问题,我心里乱糟糟的,而此时吴府里,亦是乱作一团。
因此直到我走出吴府大门,始终都没有人留意过我的离开,所有人都忙忙碌碌的,一边要处置欣兰的遗体,一边要安排布置新的灵堂,一边还要争分夺秒到庙里去请和尚立刻过来超度。
短短不过几天,连着两人死于非命,这不能不让人胡思乱想。
所以迷信递增,所以一个个都阴沉着脸,忙乱中有种茫然的不安。
而大管家赵德,更是忙得脚尖不着地。
四姨太死,吴敬尧病倒,三房素月成天一步不离地守在灵堂里念经,五房年纪太小,六房袁珍珠自昨天晕倒后,至今仍昏睡着,而吴家当家主母吴老太太,则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万事不管……因此,府里上下,能接替欣兰的,只剩下吴敬尧的二姨太刘淑珍。
但刘淑珍是小门小户出身,没多少主张,床上能伺候得吴敬尧欢心,真让她做点事,实在是形同摆设一样。也所以,里里外外的事情,现在几乎全都压在了赵总管一个人的身上。
但为什么府里已经乱成这样,始终没见过吴家真正的当家人——吴海山露面?
这问题在我脑子里只逗留了短短片刻,就被我驱逐了出去,毕竟这不是我该关心的。
我眼下的当务之急,唯有能从这座并不算大的县城里,顺利走出去。
我没法忘记在这地方鬼打墙般的遭遇。
从没见过哪种鬼打墙规模能那么大,而且不影响范围内的其他人或事。
那东西独独就是冲着我来的。
但我着实想不出来,自己到底招惹过哪个厉害的人物,能制造出那么厉害一片结界。
不过距离发现那片结界的存在,已经过了三天。这三天除了吴家的事我并没遇到过任何意外,所以不由心里存了个念头,我想,或许是哪方高人路过,发现了我这只妖,所以做了这么个结界耍我玩玩。玩过之后也就走了。
这种事情以前也不是没有碰到过。
没办法,半妖弱,偏偏又是妖,对于某些恶趣味的高人来说,比较好欺负。
所以带着点期望,我再次上路,但是,天,再次不遂我意。
傍晚时,当我牵着马,忍着肚子里叽里咕噜的啸叫,遥遥看到青塘街那块路牌第三次对着我迎风招展时,我终于意识到,无论困住我的是什么东西,又是被谁制造出来的,若是我没办法靠自己判断出它存在的方位,并将它解除,那就别指望它会自行消失。
但我妖力那么弱,怎么可能判断出它的方位,这摆明了就是要困死我。
所以一时心灰意冷,我站在原地发了片刻呆,只感到疲劳和饥饿从未有如此的强烈过,可是明明手里捏着刚买的鸡腿,闻着它脆香的气味,我却一口也咬不下去。
所谓的绝人之路,想来就是如此了。
遂放弃了继续摸索,我扔了鸡腿翻身上了马背,由着它带着我随意往前。
正走得昏昏沉沉时,沿着青水河,一道颇为眼熟的人影从我眼前一晃而过。
我下意识把马勒停。
再次朝那人仔细看去后,我发觉,她竟然是本该在床上昏睡着的袁珍珠。
也不知道她几时醒的,又为了什么会独自一人离开吴府跑到这个地方,她身上还穿着昨天晕倒时的那身衣裳,一脸苍白坐在河边的台阶上,两手紧捂着自己的领口,直愣愣看着河面上往来的船只,兀自发着呆。
也就一晚上时间,她看起来更憔悴了,单薄得像张随时会被风吹起的纸片。
我原不想多管闲事,但看到她脖子上那个又大了一圈的瘿瘤,不知不觉就下了马,走到了她的边上:“六夫人,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你这病不能多吹风。”
她一动不动,似乎没听见我说的话,所以我就在她肩膀上拍了一下:“六夫人。”
只不过轻轻的一下,没防备她一下子惊跳起来,连着后退,几乎一下子掉进河里。
好在我手快,一把抓住了她,但她站稳后却毫无感恩之意,只瞪大了两眼惶恐万分看向我,仿佛面对着一只恶鬼。
直到片刻后认出我是谁,她脸色才渐渐缓和下来,但仍是不安的,她朝我身后看了眼。
确认了我是一个人,她缩了缩肩膀坐回原处,继续用手遮挡住她脖子上的瘿瘤,沉声道:“我不会回去的。”
“为什么?”
“霍小荷的鬼在那里,她会把我们全都杀了的。”顿了顿,她抬起头,忽闪的眼神瞥向我:“你瞧见没,四房死了。我早跟他们说了,霍小荷的鬼来了,就是来杀人的!偏偏他们都不肯信。”
“霍小荷的鬼为什么要来杀人?”
她再次瞥了我一眼,冷笑:“为什么?因为她恨啊。”
“她恨我,所以要淹死我,她恨欣兰,所以吊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