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是我第一次尝试到魂魄出窍的感觉。
以往只见过人被妖怪附生,没想到有朝一日,我这妖怪也会尝到被人的魂魄给附生的滋味。这种感觉十分奇特,似乎就在那团黑气随着呼吸冲进我体内的一刹那,我眼前的世界,突然间就变了个样子。
但是我很快明白过来,那世界并不是我自己眼睛里的世界,而是那个冲进我身体里的魂魄,印在她脑海里的世界。
籍此,我恍惚变成了另一个人,我透过她的双眼,看到了一段经历。
那是在罗子衡对我所说的那个故事里,所没有提起,或者虽然提起,但截然不同的过往。
恍恍惚惚,我看到‘自己’走进一间坐满了人的房间内。
穿着条殷桃红的裙衫,在同周围长辈行过礼后,兀自站到一个青衣少年身旁。
两两相望,一个眉目含情,一个仰着头,带着少女怀春的喜悦,眼中的笑意和仰慕同秋水一样,几乎快要溢出眼眶。
十二三岁的梁小蝶,十七八岁的少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喝了交杯酒,正式订了亲。
跟罗子衡说起这段过往时所描述的画面,几乎如出一辙。
那时候他还没生病,少年健康而俊美,美得如同清朗天空上初放的朝阳。
落在梁小蝶眼里,原本就是充满爱慕的,更是添了许多的喜欢。
空气中由此散发出的甜味,即便我受着自身魂魄被制约的难受,也能感觉得到。
一度被梁小蝶的情绪引领着,几乎有些浑然忘我,然,片刻间的晃神,画面已变。
时间如白驹过隙,对于人的记忆尤其如此。
订婚时的甜蜜芬芳似乎仍在眼前,画面瞬息而变,我看到天空如锅底般灰,映得整个世界也是灰蒙蒙的。
灰的风吹着灰的雨,长大后的梁小蝶,看起来也似乎是灰色的。她顶着阴冷雨丝,拍着一扇紧闭的门,拍了很久,无人应答,她却锲而不舍。直至手都几乎拍肿了的时候,门终于嘎吱一声响,开了,门里站着当年的少年。
现在少年已是青年,一身白衣的罗子衡,比年少时更为俊美,眉眼间却已没了当初的青涩与温恬。他开着门,却没有放梁小蝶进门,两人互相望着,中间隔着一道门槛,如同两人间隔着的一道无形又冰冷的鸿沟。
最终打破沉默的是梁小蝶。
她心痛罗子衡的颓废和冷冽,想安慰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罗子衡曾说,他与小蝶的婚约,因小蝶家里出了事而被悔。
可梁小蝶的记忆告诉我,原来悔婚不是因为梁家出事,出事的那方,其实是罗家。
但罗家出的事,却是因梁家而起。
谁能想得到呢,一直得到罗家照拂的梁小蝶的父亲梁成道,突然有一天,将自己不知收罗了多久的证据呈递到都察院,参与了对罗子衡祖父和父亲的弹劾,并亲手解除了两家已订下多年的婚约,与处在风头浪尖上的罗家彻底撇清关系。
罗梁二家一贯交好,梁成道更是罗子衡祖父的学生,这一反叛,所造成的打击,对罗家来说猝不及防,几乎是灭顶的。
眼见罗家祖孙三代这些日子来为了此事疲于奔命,所以话到嘴边,梁小蝶反反复复只有一句:“你信我。”
“我怎么信你。”罗子衡冷笑着问她。
梁小蝶沉默半晌,抬起头,脸颊绯红,两眼晶亮:“子衡哥,我说过,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我死也不会嫁去江家的。”说完,她一头扑进罗子衡的怀里。
迫使他愕然中倒退了两步。
藉此机会,梁小蝶进到屋里,不等罗子衡开口,她迅速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微微颤抖的手指解开了自己的衣裳。
雷声炸响,闪电劈开暗沉的天空,一道阳光自云层尽头浮现。
梁小蝶的记忆再起变化,原本浑身湿冷的她此时一身嫁衣,手紧攥着喜帕,低头跪在一间摆满了祭品的堂屋内。
门外吹吹打打热热闹闹等着迎亲的队伍,但迎娶她的人,并不是罗子衡。
新郎的脸十分模糊,或许是因为梁小蝶始终没有正眼瞧过他的缘故,她咬着牙,兀自跪在祖宗牌位前,任凭边上人劝说着什么,她始终如同石头般,一动不动。
逼急了,她抬高头,对着刚刚扇了她一巴掌的母亲低而坚决地说了句:“哪怕罗家从此没落,小蝶生是罗家的人,死是罗家的鬼!”
当她父亲忍不住也一巴掌扇在她脸上时,她大笑着站起身,猛地扫落了桌上的祭品和香炉:“你们能对不起罗家,我梁小蝶做不到!什么忠义堂!连一手提拔自己的恩师都能背信弃义,还祭什么忠,什么义!”
但最终,梁小蝶仍是离开祠堂上了花轿。
不是自己走出去的,而是被她家人拖出祠堂,绑了手脚,硬生生抬上了花轿。
于是那个新婚夜,梁小蝶很不好过。
她宁可死也不肯与新郎圆房,所以被喜婆灌了药酒后,堵住了她的嘴,将她两手捆绑在床杆上。
在她死命挣扎和无声的哭泣中,她被新郎强要了身子。
或许那一瞬对她来说太过痛苦和绝望,当记忆走到这里的时候,突然,我的眼前出现了一段空白。
我得感谢这段空白。
虽然我是狐狸精,虽然我活了好几百年,但我从未经历过,也完全不想被迫分享到这样一种记忆。
画面重新在我眼前出现时,我看到昏迷的梁小蝶被她丈夫用力推醒。
依旧看不清那男人的脸,至始至终,梁小蝶的目光就从未放在过他的脸上。
但我能清楚感觉得到他的怒气。
从梁家堂屋冷眼旁观梁小蝶被绑上花轿开始,他就憋着火,此时则是完全爆发了出来。
因为梁小蝶没有落红。
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新婚初夜怎会没有落红?
很快男人冷笑了起来。梁小蝶曾经的婚约,她在成亲当天仍对曾经的未婚夫忠贞不渝的执着,有什么还可想不明白的?
所以,原本就不满于迎亲时在梁家遭遇的种种的尴尬,新郎官如今更是恼羞成怒。
仿佛被一把火烧了理智,他一脚将梁小蝶从床上踢了下去。
那瞬间,我清晰感觉到自己肚子刀绞似的一阵剧痛。
没等缓过神,那男人也已下了床,对着毫无招架之力的梁小蝶再次抬脚踢了过去。
当时当地,我不知道梁小蝶是怎么硬生生忍受下来的。
她两手都还被绑在床杆上,身体则歪斜在地上,无处可躲,也孤立无援。
所以只能咬着牙默默承受,直至男人狂风骤雨般的踢踹终于停顿下来,伴着浑身的剧痛,我眼前再次出现一片空白。
空白到来前,我看到梁小蝶的裙子上红了一大片。
梁小蝶被这男人踢得小产了。
新娘子,新婚当晚,怀胎三个月,流产。
所以没等天亮,梁小蝶就被江家一纸休书送回了娘家。
两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尤其梁成道刚升了官,所以梁小蝶的事,无疑让两家尤其是梁家,丢尽了脸面。
因此梁小蝶一回到家,就被关了起来。
那一段记忆是零碎又忽闪的,像是午后一不小心打了个盹,连意识都是有些模糊的。
当思维重新回笼时,我脸上火辣辣痛了一下,是梁成道扇了小蝶一巴掌。
“你这个小畜生,你看看你到底做了些什么好事!”羞恼让梁成道忘了自己女儿虚弱的身体,只兀自将休书扔到她脸上,面色铁青地对她作着指责:“罗家出了那样的事你还想嫁进去,是不要命了吗?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对吗。你以为我对不住罗家,对不住栽培我的罗元奎。但是女儿!所谓官场如战场,你知不知道圣上的二皇子当年是怎么没的?知不知道有多少人上赶着想要让罗元奎父子下台?你只看到罗元奎对我的栽培,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来,我在他手下过的是怎样一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你一心为了一个男人寻死寻活,乃至做下这等不知廉耻的事,可人家是怎么对你的?明明不能娶你,还让你有了身孕,你……你啊你!到底还有没有把我这当爹的,把我们整个梁家,放在眼里?!”
梁小蝶并不懂父亲所说的官场之道,也听不明白她父亲所说,关于那番背信弃义举动的背后,所藏着的种种原因。
她想要的只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简单纯粹,一如小时候那样,快乐安稳地与罗子衡过完一辈子。
所以尽管一回来就遭到父亲的打骂和家人的不齿,尽管如坐牢般被锁在阁楼上,所有世界只剩下方寸之地,但她心下,仍是庆幸的。
庆幸自己能以这样的方式逃离自己不想要的婚姻,庆幸自己在经历了这一番如噩梦般波折之后,能继续遵循诺言,在家里等着罗子衡所承诺的,在摆脱困境后,过来迎娶她的那一天。
等啊等。
不知多少天等过去,罗家那边传来的风声,终于不再是一成不变的糟糕。
而不久之后,在梁成道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中,罗子衡的爷爷罗元奎,亦被从天牢中放出。
似乎罗家的灾难在一天天日子的寂静流逝中,一并也悄然消失了。
这是件好事,可是对有些人来说,则不是。
不知从那一天开始,梁小蝶总听周围的人隐晦而闪烁地说起,似乎要变天了。
她不知道所谓变天指的究竟是什么。
但对她来说,当有一天,终于等来罗子衡一身大红色喜服坐在高头大马上,她确确实实感觉到,是要变天了。
画面在突然而起的爆竹声里,突兀变得有点颤抖和浑浊。
我所能感觉到的梁小蝶的情绪,亦是如此。
很难描述当时当地,她踉踉跄跄从自家逃脱出来,站在罗府门前,抬头看着眼前这一切时,究竟是怎样一种心情。
那是一种让我想把自己魂魄抽离出躯壳般的难受,甚至,比她新婚夜被丈夫毒打时更为糟糕的感受。
没人能听到她在那一瞬间魂魄所发出的啸叫,唯有我。
那声音同罗家婚礼上的爆竹声混合在一起,震耳欲聋,刺得我头颅生疼。
而在这片声音里,曾经承诺一旦罗家摆脱困境,就立即过来迎娶梁小蝶的罗子衡,带着一脸温雅的笑,把新娘抱进了门。
新娘自然不是梁小蝶。
新娘的身份十分显赫。
她是当今圣上的小姑子,都察院右都御史的千金邵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