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劈成两半的屋顶外,我看到的不是乌云密布的天空,而是一只巨大的,遮盖了整片屋顶的蛇头。
我不是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蛇,甚至比它更大的也见过,更甚者,还见过龙。
可是眼前这条蛇,我却是头一遭见到,而且也是头一遭让我竟对这样常见的一种生物,产生出毛骨悚然的感觉。
因为这整个蛇头,是用人头拼凑而成的!
无数的,密密麻麻的人头,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清一色没有头发,一颗紧挨着一颗。
也难怪当时梁小蝶对我说的是‘他们’,而不是‘他’。
谁能想得到呢,传说里的丧门神,竟然会是这么一大片,长成这幅模样的东西!
而那些没有身体却依然活生生的人头上,那一张张脸,面容扭曲,惨白如灰。
所以远看过去,就好似生在蛇皮上一层苍白的鳞片。
但这些‘鳞片’会动,而且会做出种种悲哀或痛苦的表情。
而刚才我所听见的那一阵阵哭声,就是从这些悲苦的人头嘴里发出来的。
可是那么多人头,那么多张嘴,一起张开的时候,却只发出一个声音。
就是我刚才所听见的那种幽怨女子般哭泣的声音。
所以这就更加诡异了。好比你站在千军万马之中,却只听到一匹马在眼前奔腾,如此异样汹涌却又异样孤独的感觉,着实诡异到瘆人。
正当我对着眼前这一幕发着愣时,那些人头突然一阵蠕动,随即,齐刷刷转了个方向。
然后哭声戛然而止,换做脆生生一道笑:咯咯……
原来人头背面不是后脑勺,依旧是张脸,只不过带着跟先前那些脸截然不同的表情。
那一瞬,我头顶上白惨惨一片,全特么是笑脸。
这么多张脸密密层层冲着我笑,简直能把人给笑疯。所以一时间思维停顿,我感到自己脑子突地就跟团浆糊似的,完全凝固了起来。
就那么片刻的恍惚,突然头顶上嘭地一震,有什么东西狠砸了我一下。
意识瞬间回笼,我猛地清醒过来,随即发现自己目光所对的方向,有双黑洞洞的眼睛,一动不动紧盯着我。
是梁小蝶。
她依旧坐在罗子衡的肩膀上,同他身体连在一起,所以为了贴近我的脸,她半个身子朝下弯曲着。
近得几乎鼻尖就要碰到我脸了,所以可以清晰感觉到一股气流无声无息包围着我,带着她身上木头和肉类的腐朽味,冷得直冲我脑门心。
我一激灵,也一阵后怕。
要是再清醒得稍晚一点,这女人就要附到我身上来了。所以不假思索,我一口咬破舌尖,在梁小蝶猛往我身上扑来的一刹,噗地将舌尖血往她脸上吐了过去。
她迅速避开了。
我趁这当口就地一滚,迅速远离她的同时,一把抓起我脚下那本金刚经。
这本经书便是先前被释方用来把我砸醒的。非常用力的一下,正砸在天灵盖上,砸得我眼冒金星。
而他这会儿人不知去了哪里,匆促之间我顾不上多看,只在找到落脚点后立刻撕下经书里的书页,在我身周一圈排开。
随后用掌心搓出的火将它们尽数点燃。
燃烧的经卷刚在我身周形成一道火圈,梁小蝶追来的身形戛然而止。
而头顶上回荡的笑声亦是突地停止,取而代之的,是最初那道凄凄哀哀的哭声。
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哭声,幽怨得如同梁小蝶紧盯在我脸上的目光,森冷,并带着点愠怒和遗憾。
这时我才得以匆匆环顾了下四周,把周围形势看了个分明。
就在我刚才失去神智的那片刻工夫,释方盘腿坐到了那口棺材上。
嘴里默诵着佛经,他一手握着禅杖,指着屋顶上那只居高临下的蛇头,一手捻着金刚结印,食指点着棺材盖。
棺材盖隐隐颤动,仿佛里头有什么东西在跃跃欲试地想要出来。而屋顶上的蛇头,则闪烁着一双鬼火似的青色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和尚手里的禅杖,带着同它那庞大身躯毫不匹配的哭声,从无数颗人头构成的嘴里,缓缓伸缩着血似的信子。
它眼睛里有试图进来的渴望,可是如此巨大的身躯,压在被雷劈得千疮百孔的这栋房子外,房子却始终屹立不倒。
而由始至终,它也始终没能从屋顶那道巨大的窟窿外进入半分。
仿佛这对它来说本该薄弱得不堪一击的建筑,与它之间,其实隔着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
所以我目光不由自主落到琅琊剑上。它直立在原地,安安静静,锈迹斑斑的剑身同屋子昏暗的光线几乎融为一体。
所以剑上所刻那行字,就显得格外清晰。
这还是我第一次发现,那行字是会发光的。隐隐流动的水蓝色的光,顺着血槽一路往下,跟着剑身一同没入地面。所以再仔细看的话,可依稀分辨,整个屋子也都流动着这样的光。
那光随着蛇信在屋顶外一次次的吞吐,一次次自墙壁内幽幽闪现,而每次光芒最强时,可听见屋子每一块砖瓦所发出的挤压声响。
吱吱嘎嘎,仿佛随时会崩塌,却又始终屹立不倒。
很显然,琅琊剑镇着这个宅子,就是为了抗住外面这条‘巨蛇’。
因为这房子是整个罗宅风水的中心地,如同一棵盘枝错节的大树的根,聚集了这栋房子百多年的福泽与灵气,影响之大,既可吸引丧门神的到来,也会导致一旦它被丧门神所侵蚀,毁的将不单是罗家上下这么几十口人,还包括居住在这附近上百户住民。
因此琅琊剑用自己的身体,化作了护住这栋房子的屏障。
尽管如此,仍需释方出手,以他们两个力量的集合,这才勉强将那丧门神完全阻挡在屋外。
所以这神的力量,由此可见一斑。
可想而知,如果今天没有琅琊剑,如果今天和尚不是刚好来到这里,那么今天这地方,将会遭遇到怎样一场浩劫?
由此再看向梁小蝶时,我不禁带了十足的困惑。
按照罗子衡曾经在我面前的说法,一度让我以为,他跟梁小蝶就像是现实中的梁山伯与祝英台,被现实阴阳两隔,令人十分唏嘘。
可以如今的种种看来,他们两人之间,根本不是我所以为的所爱隔山海,而是分明间隔着如山海般难以逾越和消弭的仇恨。
究竟什么样的仇什么样的怨,能让梁小蝶在半年前失踪并死去之后,不但使得罗家那么多人的死都跟她有关,现如今,她更是把丧门神也给引了来。这摆明了,她是不惜任何代价,想要让整个罗家永世不得超生。
所以他们之间,到底是存在着一个什么样渊源?
困惑归困惑,但这会儿,我已完全无暇再去为罗家的事操太多心。
经书纸张燃烧的时间极为短暂,它们有效为我阻挡了梁小蝶片刻,但火一熄灭,就见罗子衡身子往前一倾,迈动步子又朝我走了过来。
我正要后退,随即发现,他走路姿势有些奇怪。
之前在他屋里时,同样肩上坐着梁小蝶,他走路时跟平时无异。
但这会儿摇摇晃晃,一步一个停顿,好似肩上压着的力道重如千钧。
紧跟着我听见他喉咙里发出低低一阵呻吟。
所以下意识停了自己的动作,我抬头迅速朝他看了一眼。
就见他脸上和身上和腿上,像被一道道巨大的爪子抓过一样,不知几时的裂开了十来道血痕。
他什么时候受了那么重的伤?
短暂的诧异过后,我旋即明白过来,这想必是某种原本应该作用在梁小蝶身上的力量,却因梁小蝶所制造的镜像,全部转嫁到了罗子衡的身上所造成的。
而那力量的来源,毋庸置疑,就是琅琊剑。
他镇守在这房子内所释放出的力量,让丧门神都进不来,因此以梁小蝶的力量,原本是根本就无法靠近的。
可是她现在却偏偏就在这屋里,那是因为,她很聪明地利用了人类的身体。
琅琊剑再强,有个缺陷,他是遇强则强。
所以他一切超凡的力量只针对凶邪和阴煞之气。遇到人类就不起什么作用,成了把普通的武器。也所以,将自己身体与罗子衡融合在一起的梁小蝶,得以利用这一点,顺利进入这个连凶神都进不了得地方。
不过,再怎么与人类融合,毕竟掩盖不了她全部的煞气。
所以或多或少,她进门的时候,依旧会受到琅琊剑力量的影响。
但那力量被她制造的镜像全部转移到了罗子衡的身上,所以梁小蝶未伤分毫,罗子衡则是遍体鳞伤。
伤虽不致命,但罗子衡毕竟是个肉体凡胎,何况他体质还相当孱弱。
原本在梁小蝶的控制下,他是意识全无的,感觉不到痛,即便用头撞墙也毫无知觉。可是这会儿,他身体却突然做出了本能的反应。
似乎突然间能感觉到痛了,所以会呻吟,会发抖,身体在超负荷后的疲态,已十分明显地开始再他身上显现。照此情形,若梁小蝶继续勉强使用这具身体,那么再过不久,这个可怜的、半年来一直对她念念不忘的男人,即便不死于他的心疾,也将很快死于梁小蝶之手。
而这一点,此时既然能被我看出来,想必,梁小蝶不会对此一无所知。
可她由始至终都无动于衷地端坐在他肩上,如高高在上的女皇,对他一切伤势和痛楚仿佛视若无睹。
唯一有过变化的神情,是在罗子衡一个踉跄后,她原本平静的眼中所闪现的冷冷不耐。
她抚着罗子衡的头发,循着我的视线看向我,然后俯下身,环抱着他的头,朝着我的方向轻轻一指。
这举动立时令我警觉起来的时候,罗子衡已将原本佝偻的身子猛一下挺直。
随后抬起浑浊的双眼,他像是突然再次失去了对身体疲劳和疼痛的感觉,大步往前,在离我一步之遥的距离,纵身而起,朝着我身上径直压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