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妖怪，即便只是个半妖，也注定我的眼睛能看到很多普通人所看不见的东西。
但也有不少是我这种道行浅的小妖怪所看不到的，这种时候，就需要借助一些外界的力量来帮助一下。也就是类似人类所俗称的，开天眼。
开了‘天眼’能让我看到更多不为人所知，甚至不为妖怪所知的东西，譬如那时候张天珏身上的‘病灶’。
现如今罗子衡肩上坐着的那个女人，亦是如此。
与其说是坐，不如说，这女人的半个身体，是跟罗子衡连在了一起。
她看起来就像是从罗子衡的肩膀上长出来的一样。
身上也穿着樱桃红的嫁衣，但没有假人身上那件嫁衣错综复杂的刺绣，红艳的布料上，由上而下，甚至连朵花都没有。
所以这样简单一抹红，穿在她单薄的身体上，不仅不喜气，反而带着种刺眼的清冷。
就跟她隐露在长发下，那小半截苍白如寒玉雕琢的侧脸一样。
她低着头，似乎在看着罗子衡，手有一下没一下抚摸着他的头发，像是在对他说着什么话。
罗子衡安静听着，目光缱绻，看着椅子上的假人，仿佛它才是同他说话的那个人。
所以，罗子衡的确是中邪了。
并且背负在他身上的邪，十分了得，她需要我刺激了穴位才能看见，这也难怪，能引得雷电一直在这宅子上方盘桓。
察觉到我视线，女人的身子微微挺直，扭头看向我。
五官从她漆黑长发下露出的一瞬间，我吃了一惊。
这张脸竟跟小虫一模一样。
但她不是小虫。小虫是妖，她不是。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时不及多想，回过神后，我条件反射地拔下太阳穴上那三支针，一扬手就朝她飞掷了过去。
针从她脖子上穿过，血却是从罗子衡喉咙处缓缓渗透出来。
女人身影随即散开，仿佛被拨乱的一团烟雾。
我怔了怔。
忙再掐着指诀从手里捻出一团火来的时候，释方突然将他手中那根禅杖抬起，猛一下插在我面前的地板上。
随后一把将我手腕按住：“别动，你伤不到她，她本体不在这里。”
话音刚落，那散开的人影又重新合拢。
手指上方凌空转动着我刚才朝她掷出的那三枚银针，她安安静静坐在罗子衡的肩头，恰似一抹水中月，镜中花。
心念一闪，我脱口叫道：“梁小蝶。”
她没有回应。
面无表情看着我，以及我身后的释方。
那瞬间，我面前那根禅杖上的铁环，突然叮叮当当地颤动起来。
清脆又有些刺耳的声音，在静谧的空间里，让我的头隐隐作痛，也一度让那女人眼里的平静有了点波动。
但很快，那点波动就被她眼底幽沉的黑给吞没。
她扬手一挥，将手里那三支银针反掷了回来。我匆忙避开，但随即发现，针的目标并不是我，而是释方。
三支针，两支朝着他眼睛，一支正对他眉心。三处要害，风驰电擎的速度。
但这速度终止于和尚抬起的掌心。
都没见他是怎么出手的，银光闪过后，那三枚银针依刺扎在他合拢的指缝中。
梁小蝶瞳孔缩了缩，遂将目光重新投向那把禅杖，漆黑的瞳孔像两道能吞噬一切的深渊。
铁环的震动由此变得越发强烈。
撞击声从最初清脆如铃音，逐渐仿若寺庙钟鸣，一下下鼓动着我的耳膜。
显然，这声音不仅影响着梁小蝶，同时也影响着我。
头痛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四枚铁环互相撞击而出的声音原本并不大，但就像投入湖里一枚石子，看似细微无比，却很快震荡出巨大的涟漪。又一阵撞击声响起时，我感到自己的头像被突然同时扎进了无数把刀子，四分五裂般疼痛令我不由闷哼了一声。
险些就要撑不住往地上倒，眼角瞥见释方伸手要往禅杖上握去，我迅速稳住身子，阻止了他。
随即抬头看向梁小蝶。
她身躯晃了晃，面不改色，看起来似乎受到的影响远没有我那么大。
但她身下的罗子衡，情况却有点糟糕。
原本苍白的脸色，这会儿变得铁青，豆大的汗在额角滚动，呼吸间带着急促的喘。
我明白，这就跟刚才我用银针袭击她时一样，那力量和伤害对她并无作用，因为如同镜像，它们全部被投射到了罗子衡身上。
所有对于梁小蝶的伤害，都会转换成对罗子衡的伤害，因此她有持无恐。
可是我依旧阻止了释方试图收手的举动。
女人的心思，唯有女人能了解。
因此我咬了咬牙，在梁小蝶目不转睛看着我的时候，我借着释方手腕的力量让自己站得挺直，一动不动看着她。
僵持片刻后，梁小蝶眼里清冷的平静再次动荡起来。
细微得几乎不着痕迹，但她终于不再像先前那样无动于衷，因为有一行猩红的液体正沿着她眼角滑落下来。
虽然我不知道她以这种姿态，以及这样一种方式侵入罗家、缠在罗子衡的身上，目的究竟是什么。但以罗子衡所说的关于他俩的过往来看，梁小蝶断不可能听任罗子衡这副衰败的身子因她而彻底毁灭。
可就在我以为她已萌生退意的时候，突然，她凑到罗子衡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
见到她微扬起的嘴角，我意识到不好，但我预见不出这感觉将会带来些什么。
这当口，就见原本一直注视着假人的罗子衡忽地转过身，往我这方向看了过来：“你们一直说她已经死了，现在人见到了，还需要我再继续解释些什么吗？”
没等我开口，他笑了笑：“我说过，这一次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再阻止我娶她。”
话音未落，他一头往窗框上撞了过去。
红木的窗框，边缘突出且尖锐，嘭的声将罗子衡额头撞出一道深邃的口子。
血从他伤口里涌出的一刹那，不停颤动着的铁环戛然而止，禅杖当啷落地，滚到释方的脚下。那个瞬间，我就像被从一圈不停转动搅拌着的刀锋中，给释放了出来。
脑子一片混沌，以至眼看着罗子衡带着满脸的血径直往门口走时，一时说不出一句话来。
直至他从我身边走过，我抬头看向他肩上的梁小蝶：“为什么？”
梁小蝶没有回答，她低头抚弄着罗子衡额头黏了血的发：“子衡，你要娶我么？”
罗子衡扭头看向椅子上的假人，点点头。
“这辈子只想娶我唯一一个，是么。”
罗子衡再次点了点头。
梁小蝶抬起头，朝我笑了笑：“看，是他要娶我的，这辈子他只想娶我这唯一的一个。你问为什么，这就是为什么。”
话音落，她身子坐了坐直，经过和尚身边时，目不斜视。
和尚也仿佛没有看见她一般，将禅杖从地上拾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这两人从自己面前缓缓而过。
走到楼梯口时，罗子衡脚步顿了顿，梁小蝶仿佛知晓我视线一直粘着她的背影，回头看向追到门口处的我：“喝了喜酒再走啊，道长。”
“他的心脏，支持不了你这样的折腾。”
“那又如何。”
“他说起过你俩的曾经，他一直认为你没有死，既然你变成了这个样子，为什么还要回来缠他。当初他家里发生的一切，都是你做的么？”
“是又如何。”
“你听见外面的雷声了么。一旦他死，你以为自己能逃得过？”
我这话，原是为了慑她，却不知为什么引她突然哈哈一声笑。
笑得眼里再次滑出一行猩红的液体：“听见了。但是道长，除了这雷声，你是否还听见了别的什么声音？”
没等我开口，她对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别大声说话，他们马上要来了。”
“谁要来了？”我皱眉。
她目不转睛看着我，缓缓收敛了嘴角的笑容：“迎亲的队伍。”
什么迎亲的队伍？
这句话我没有问出口，因为就在这瞬间，我再次感觉到了什么。
那种让我突然间手臂上汗毛根根竖起的不安感。
这让我略一迟疑。
就那么短短停顿的片刻，走廊尽头那两个人的身影已一点点消失在楼梯下方。
穿着红色喜服的罗子衡，一身樱桃红嫁衣的梁小蝶。
新郎背着新娘。
可是新郎没有任何知觉，新娘则是一缕借着某种力量与雷电风雨的气候，形成在这宅子里，寄居于新郎身上的一道镜像。
这让原本美好的两道身影，看起来如此诡异。
兀自发着愣时，楼道里的灯笼忽闪了一下，熄灭了。
这让原本就昏沉的楼里变得更加幽暗。
“下那么大的雨，云还开不了么？”我下意识问，半晌却没听见和尚回应。
我往屋里看去，见他不知几时到了窗户口，正若有所思往外看着。
不知在看着什么。梁小蝶带着罗子衡离开时，也不见他有那么上心。
不过，那两个人，单凭我跟这和尚，确实也上不了多少心。
曾经的梁小蝶是个人，但现如今的梁小蝶，却不知到底是人是鬼还是别的什么。然，无论她现在到底因什么样的事而到底变成了什么东西，联想到罗子衡今早回罗府时的情形，有一点是肯定的，她就是那天夜里在西山上，我跟释方所遇到的那个睡在野棺材里的女尸。
那个时候，释方因为一个被他说得莫名其妙的理由，而放了她。
现如今，想要再拿下她，却已是不可能。
她跟罗子衡连成了一体，而且是罗子衡心甘情愿的。所以，若想要动她，首先被伤到的不是她，而是罗子衡这个肉体凡胎。也所以，纵使能够预感到这个女人会给这片宅子带来些什么，释方动不了她，我这妖怪更动不了她。
造成这个局面，释方会不会后悔他曾经的仁慈？
琢磨着，我正要开口问那和尚，突然眼前骤地一亮。
如同把漆黑的天空撕开一道裂口，正对着窗户的那片天空亮起一道壮丽无比的闪电。
我从未见过的红色的闪电。
不由吃了一惊，我下意识想后退，伴着从那方向滚滚而来一阵无比沉重的闷雷，整栋楼被震得猛一阵晃动。
“和尚！是……天雷吗？？”
边问我边匆匆想找地方躲，可是这么一时半会儿哪能找得到？？
这当口呼啦一道电光再次闪过，与刚才想比，显然近了许多。紧跟着，雷声未落，地先震动，直把我震得一个踉跄，继而，被轰然一声惊雷打得一屁股趴到了地板上。
四脚落地，这雷一下子让我显了原形。
几百年从未遇到过的场面，直把我吓得眼泪唰一下流了出来。
登时脑子里乱得什么思维都没有了，在又一道猩红色电光亮起的刹那，我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那道雷声几乎就是从这栋楼的上方紧贴着炸过的。
一瞬间仿佛地动天摇，雷声响起的一刹那，我觉得自己心脏都要被那撼动一切的巨大声音给劈碎了。
所幸片刻后，我再次感觉到了它在我胸腔里砰砰跳动的强健。
小命还在，仅仅尾巴尖被雷光余韵扫到了那么一丁点，我小心把它往里收了收。
安静缩在释方的袈裟下。虽然他刚才及时将这佛门法器往我身上罩来时的一刹，我觉得自己像被兜进了一张天罗地网，全身嗡的下都瘫了……但总好过，遭那天雷劈打。
就在最可怕的那道雷光过后，隔着袈裟的布料，我隐隐绰绰发现，那雷好像被什么东西吸引了似的，突然转身，往它过来的方向退了回去。
退的速度极快，就如它出现时的突然。
而雷声和电光刚一离远，我原本小到地底下的胆子，重新又壮了回来。
从袈裟里小心探出半个头，我循着释方的视线往窗外看，想看看到底是什么吸引了走了天雷的注意力。
这一看，登时明白了，为什么我一直都没能发现和感应到琅琊剑的存在。
这栋古老的宅子建造的时候，除了大门入口那道门有五黄临门惊破之相，其余的地方风水都被设得很好。
最好的位置就是刚才天雷乍现时的那个地方。
应该是位于这栋宅子第二进的正东向南，虽然没法看个全貌，大致从周围的结构来看，是个九星藏珠福纳八宅之相。
既然这么好的风水，为什么会招来天雷？
因为这风水被宅子里的人自己给破了而不自知。他们在这局风水的‘六煞’，也就是向西处，破坏了一道门。
门很窄，供人走不成问题，但供一口棺材，且是体积不太小的棺材，就有些吃力。
可是不走那道门，没路可走，所以只能拆了把这门给凿大了。
所以，棺材能进了，这阴邪之气通过五黄临门惊破局进了宅子，也就顺利进入了这原本极好的风水地。
不仅如此，棺材前还插了一把煞气冲天的宝剑。
于是，原本的福地，变成了天煞，难怪生生地把天雷都给招来了。
而若不是刚才天雷那么一劈，剑在屋内，被棺材的邪气和宅子里的异化了的风水给罩着，所以我怎么也察觉不了它的存在。
如今，屋子被雷劈得屋顶卸了一大半，不仅露出棺材，也让琅琊剑的剑气呼啸而出。
登时让我猛一下从袈裟里冲出，忘乎所以地便要往窗外扑去。
但没等身子扑出，被释方一把抓住。
他揪着我脖子上的毛，硬生生把我按了回去：“别冲动，你现在不能去动他。”
“为什么？？”
“因为他这是替代了莲花金刚轮，在镇这宅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