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福还没回答,就见罗子衡拍着身上的雨珠,从厅堂外走了进来:“林道长,你不是有要紧事今日一早就得离开的么?”
虽然屋外修着雨廊,但雨势太大,罗子衡半边身体不可避免被雨打湿。
他穿着大红的喜服,潮湿布料紧贴着他的身体,这让他看起来更加单薄。而喜服艳丽的颜色,在灯光下红得刺眼,更衬得他那张脸分外蜡黄。
但精神气看来似乎还不错,他走到桌边,径自在我身旁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少爷,您起了?”见到他的出现,方福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见罗子衡没理会,他便用救助的眼神看向我。
我想了想,对罗子衡应道:“原是昨晚就走了,但想起还有样东西遗忘在了府上,挺要紧的,所以忙又赶了回来。刚好遇见曾有过一面之交的释方师傅,所以忍不住坐下聊了会儿。对了,听说罗公子府上今日有喜事,林棠恭喜罗公子了。”
听我把话说完,罗子衡像是才刚发现了释方的存在,目光缓缓落到对面和尚的身上:“释方大师,好久不见。”
“罗公子好久不见。”
“下人们都不懂事,大师这样重要的贵客登门,怎也都不晓得来跟我知会一声。”
方福面色一僵,忙赔笑道:“小的们哪儿敢不知会。只是少爷今日起得早,怕您这会儿还歇着,所以想等您醒了再过来通禀。”
“所以若我一天不下楼,你们就打算让客人在这儿干等上一整天?”
方福答不出,只能继续带着脸上僵硬的笑,安静站在一边。
罗子衡瞥了他一眼,没再继续同他说些什么,只握起面前的茶壶,将释方面前的茶杯缓缓斟满:“听说大师素来神龙见首不见尾,今日突然大驾光临,应该不是凑巧。”
“的确不是凑巧,”释方笑了笑,目光指向桌上那件漆黑的法器:“特意为了此物而来。”
“进门时就看到了,大师让人把它取了下来,为什么?”
“已经破损,继续挂在那儿不会有任何用处,贫僧打算将它带回去修缮。”
“也好。大师将它带回去后,就不用再带回来了,原本也不过就是件摆设而已。”
“是么。”
“还记得那天大师将它交给我时说的话么?您说它是佛门法器,可辟邪。那时候我病得有些重,脑子里也是不清不楚的,所谓病急乱投医。后来想想,辟邪,好端端的避什么邪?那段日子以来确实家里亲人屡遭不幸,但病逝就是病逝,哪来什么邪。大师,您毕竟不是郎中,前日遇到这位林道姑后我才明白,所谓邪是根本不存在的,这位道长才是实实在在治愈了我疾病的人。”
“公子真的这么认为?”
“呵,不然大师是否能明白跟我说说,我家中到底有什么邪需要避?那个所谓的邪又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从与释方交谈时开始,虽然罗子衡始终一口一声大师,神情举止亦是恭谦得体,但事实上,每一句话都带着含而不露的咄咄逼人。
释方则由始至终是安静的,如同他手中那杯碧绿的茶水:“什么样的邪,罗公子自己心里难道不清楚么?”
罗子衡看了看他,嘴角轻扬:“清楚。那个你们都以为已经死了的人,你们觉得罗家所遭遇的一切不幸,都是同那个人相关。可是大师,若人真的能在死后作祟害人,那么我罗家后来因病猝死的那些人,为什么不回来为了他们被提早剥夺的性命而作乱?更何况,就在今天,那个被你们所有人都认定已死的人,她回来了。而今日,无论什么人,无论什么事,都不能再如半年前那样阻止我去娶她。谁都不能。”
最后那四个字,罗子衡说得很轻,仿佛是他自言自语。
我不由朝他看了一眼。
他原本蜡黄的脸色这会儿变得很白,就像昨晚他涂满脂粉时的样子。
“罗公子,等会儿我要走了,临走前再让我搭把脉如何?”
罗子衡目光微一迟疑,但片刻后仍是顺从地将手腕朝我伸了过来:“如果道长不急着赶路,外面雨那么大,不如吃了喜酒再走。”
我笑了笑没有应答。
手搭上罗子衡的脉搏,找了很久才触摸到跳动的感觉。脉象很乱,且十分微弱,我手指稍微用点力,他脉搏就反弹不起来。很显然,这男人的身体情况非常不好。可是偏偏,看上去却又特别有精神。
“道长看出些什么来没?”一旁方福看了我很久,见我迟迟不说话,不由焦急问道。
“公子脉象细且紊乱,依我看,今日不宜操劳。”
罗子衡看了看我:“道长的意思是?”
“今日不宜操劳,不如公子多修养几天,另择黄道吉日成亲。”
罗子衡一声轻笑,将手腕从手掌心里抽离:“道长忘了我刚才说过什么?”
“没忘。但凡有一点可能,我也不希望耽搁了公子的大好日子。可是有什么能比身体更为重要,不是么?公子等把身子调养好了才与心爱之人成亲,岂不是更为美满?”
不知道为什么,当我把这番自认为十分中肯的话说出口后,罗子衡突然大笑了起来。
笑得完全不像原本那个安静清冷的贵公子,即便他昨晚在脸上涂脂抹粉,都没有这笑来的那么刺眼。
所以整个厅堂里一时除了他的笑声和窗外的雨声,没有其它任何声音。
直至罗子衡那张苍白的脸隐约透出点薄红,他敛去嘴角的笑,将放在桌上的手慢慢收拢,抬眼看着我道:“我并不是不知道,这片宅子里所有人都认为我有病。尤其是我今早上回来的时候,他们开门看到我,那一个个的眼神,就像是看着个疯子。”
说完目光一转,他看向方福:“是你去把林道长找回来的吧。你们以为我疯了,要娶一个已经死了的人,一个完全不存在的人。是么,阿福?”
“少爷……”罗子衡低沉的话音让方福脸色大变,扑通声跪了下来:“方福只是在担心少爷,少爷您知不知道今早回来时您身上有多烫……”
“闭嘴!”突地站起身,罗子衡一脚踹倒身下的椅子。
他身子弱,话音说不高,所以只能以此来发泄出自己最强烈的情绪。
却也因此胸口突然剧烈地起伏了几下,他弯下腰用力攥紧了自己的衣领,张开口深吸了几口气。但就在我试图起身去做些什么的时候,他身子再次挺直,看向我和释方:
“既然都觉得我疯了,不如你们都一起跟我过去看看。我说过,我的妻子已经回来,就在我屋里歇着。所以,她这会儿究竟是死是活,究竟是存在还是我的臆想,眼见为实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