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娘催问是男是女，稳婆一看之下，倒抽一口凉气，勉强笑着说：“恭喜你啊老姐姐，是个女娃儿，往后一准儿带一串兄弟来。”
秀才娘猛地松手，险些一口气喘不上来：她当宋秀秀肚子里这个是她的大孙子，才叫宋秀秀骑在她头上作威作福，早知道是个赔钱货，就不该叫她生下来！
稳婆收钱办事，这会子给婴儿灌两口温水，把她往床边一放，连忙替宋秀秀收拾，用黄土糊在伤口上止血。
秀才娘见她面如金纸，气息微弱，小声问：“老姐姐，你说我这儿媳妇能活不？”
稳婆道：“看运气罢。”
生下来一个七斤五两重的娃娃，还是难产，这会子人还活着就是命大，往后几日能不能活，只能看老天爷开不开眼。
这时候天已经蒙蒙亮，外头鸡叫，秀才娘连忙取钱打发稳婆。秀才爹就坐在台阶上抽旱烟，儿媳闹腾成那样他也睡不着，瞧见老婆子出来，连忙站起来问：“男娃女娃？”
秀才娘没精打采道：“女娃，赔钱货！”
秀才爹一惊，手里的旱烟锅差点拿不住，变色道：“怎么是个女的？”明明先前人人都说，宋秀秀怀的是个男娃！
秀才娘骂一句脏话，走到自己卧房开箱子，取几十个钱出来给稳婆，道：“劳烦老姐姐，你慢走。”
稳婆晓得生了闺女的人家多半这样冷淡，要是生儿子，她得的赏钱就多，主人家往往还会留下她，请她吃些东西再走。人家生了闺女本就不高兴，她便不留下招人眼，看看昏死过去的宋秀秀，叹口气，捏着钱回家。
那里秀才娘不管宋秀秀，叫她自生自灭去，死了最好。宋秀秀生的赔钱货，她一时还没想明白要咋办，先放在宋秀秀跟前，等明日儿子回来再做处置。
这屋子里满是污浊血气，秀才娘毕竟年纪不小，折腾一天一夜，早就乏得骨头散架，也不管儿媳和才出生的闺女，打个哈欠，转身就去睡觉。
才出生的婴儿到底体力不足，哭一阵没力气，就在她娘跟前睡过去，浑然不晓得自个儿离死不远。
却说小秀才在亲戚家里熬过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回家，既没听见宋秀秀惨叫，也没有听见婴孩苦恼，再看门上也没挂弓箭手帕一类的东西，只当宋秀秀已难产死掉，心里一喜，面上还要作伤心状，沉重地走近门里，问他娘：“娘，我娘子……”
秀才娘统共睡一个时辰不到就又起来操持家务，气不打一处来地道：“生了个赔钱货，正在屋里挺尸哩！”
小秀才原本已经做好要哭的准备，哭他苦命娘子和没能来世上走一遭的孩子，忽然听见生下来还活着，人就打个磕巴，不敢相信地问：“咋还活着？”
“丧门星命硬，竟没死。”秀才娘道，“我正等你回来问你哩，你那败家婆娘眼见是活不成了，不管她，她也活不了几天。倒是这个小的要咋办？”
乡下地方人命不值钱，秀才娘年轻时见过多少才生下来就溺死在马桶里的女婴？或是抛在茅坑里，或是扔进白水河，才生下来的女娃骨头嫩，过不了两日连骨头化掉，找都找不回来。
也就是这些年日子好过些，朝廷又不许杀女婴，养下闺女来勉勉强强养活，镇上的闺女才多起来，要不然像秀才爹他们这一辈人，能娶着媳妇的十分难得，好些人光棍一辈子，死后族里一张席埋掉，连个上坟的人都没有。
饶是杀女婴的事情减少，可也不是没有，秀才娘的意思，到底是柳如龙亲闺女，他若要养活，不过一口水一口饭的事情，长到十来岁就是个好劳力，又能纺线织布，又能烧火做饭，再大些还能嫁到别人家换彩礼。
要是嫌晦气不想养活，直接淹死在马桶里，往白水河一倒，只说宋秀秀生下来一个死婴，过两日宋秀秀一死，死无对证，就是牛氏也无话可说，还要给亲家道恼。
小秀才原来打的好主意：娘把事情都办好，他回家只管准备娶黄小姐，一点儿脏事都不用沾手。
不料秀才娘是个不中用的，嘴上说得那样好，到头来竟不敢下手做，叫那蠢妇平平安安生下个闺女来。小秀才不禁跌足长叹：“你老人家还能有啥子用。”
这时候秀才爹也起身，见老婆子跟儿子鬼鬼祟祟在商量事情，站住听一阵，虽还不晓得原委，倒是清楚他们想干啥。
秀才爹皱眉道：“好歹是咱们家骨血，便是将来换彩礼也能换不少。”
秀才娘连忙赶上去，把小秀才同黄小姐的事情说给他听，秀才爹不觉眉花眼笑，立时决定道：“依我看，你媳妇命运不大好，这孩子只怕也活不长，倒别太上心的好，免得她人小，受不住这般福气，来世也投不了好人家。”
他一句话定下，秀才娘就晓得咋办，立时就要去把个落地还不到半日的孩儿溺死。
秀才娘才抱起小丫头，偏巧此时宋秀秀自昏迷中转醒，虚弱地问：“娘，我生的是男娃还是女娃？”
秀才娘正心虚，听见宋秀秀问话，心里一颤，想了想才小声说：“是个女娃，生下来就断气，你莫伤心，往后还会有孩儿哩。”
宋秀秀迷迷糊糊，浑身疼得厉害，又十分失望自己没能生个活蹦乱跳的大胖小子出来，差点就要相信她的鬼话。
忽然秀才娘手中女娃儿似是冥冥中感应到危险，猛然大哭起来，她在胎里营养好，本就长得大，哭起来更是嗓音洪亮，宋秀秀一下子惊醒：“我的孩儿还活着！我晕死过去前，分明听见哭声！”
秀才娘抱着女娃娃就要往外走，一手捂住婴儿的嘴，一边道：“你太过伤心，听错也是有的。”
宋秀秀眼前发花，眼睛都睁不大开，忽然不晓得哪里来的力气，竟挣扎着起身，从床上扑下，死死揪住秀才娘：“娘，你叫我看看我孩儿！”
她怀胎十月里养出来的肉似乎都在一晚上消失，面容枯槁，眼窝深深凹陷下去，浑身血迹斑斑，不像活人，倒像从血盆地狱里爬回来的女鬼。
秀才娘本就心中有鬼，见宋秀秀面目狰狞，顿时心虚，连忙把婴儿塞进她手里道：“给！你要看就看！”
大步走出去同她老汉和儿子商量对策：“眼看要死的人，忽然又活过来，真是个丧门星！”
宋秀秀死死抱着她拼命生出来的孩儿，恨她是个女娃，不能提高她在夫家的地位。
但这毕竟是她怀胎十月生出来的，是她的亲闺女。
她抱着孩子坐在地上，想起清醒之前迷迷糊糊听到秀才娘对秀才爹说的话，一些从未有过的想法明晰地出现在她脑子里：她的闺女分明活蹦乱跳，婆婆却说她生下来就断气，为的是啥？
她自从嫁进柳家，每天都告诉自己说，嫁给小秀才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要惜福，要懂得感激。
从前秀才娘不许她吃饭，她偏自个儿说那是因为小秀才喜欢苗条的娘子，做人家媳妇的就要靠少吃饭来给婆家省粮食。
后头一怀孕，待遇立刻不同，她将挨饿的苦日子忘得干干净净，满心里只想着将来的凤冠霞帔。
这时候一样一样回想起来，凤冠霞帔挣不到，倒是寿衣只怕能很快挣到一身。
她哪里是嫁到了啥好人家，这柳家分明就是个狼窝！柳如龙跟他的一对爹娘，分明就是吃人不眨眼的豺狼！
手里的小娃娃哭几声，又没力气，哼哼唧唧地在宋秀秀胸前寻找吃的，宋秀秀两眼发花，连忙解开衣襟，喂到她嘴里。
可她生头胎，初乳本就来得迟，昨晚生产时身子伤得厉害，又没人管她，水都没有一口，哪里能分泌出**来？
那小娃娃吸吮半晌，一点儿**没吮到，越发有气无力起来。
宋秀秀原是盼生儿子的，但七斤多的闺女抱在手里，她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无限的爱意来，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这一家子都是豺狼，她偏要抱着她的闺女，在狼窝里头活下去！
宋秀秀从地下爬起来，她身上没力气，不住往下出溜，又勉强站住。不敢放下孩子，怕自己一个眼错不见，这孩子就被秀才娘夺去淹死。
她抱着孩子往屋外走，走一步就要喘半天，下身温热的血不住往外涌，秀才娘走过来不晓得是要夺孩子还是要搀她，宋秀秀恶狠狠地看着她说：“你敢过来，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她已经同女鬼没啥两样，模样凶厉，当真把这家人吓住，抱着孩子走到门口，往门上挂上一片布片，整个人便沿着大门往下倒。
好巧不巧，昨儿她生娃娃时叫得大声，早已有人听见，这会儿看见柳家挂出帕子来，晓得生个闺女，已经有人走过来要道喜。
秀才爹当机立断，立时与柳如龙把宋秀秀抢进家里，又大声埋怨：“杀个鸡，鸡倒跑了，你看满地血像啥样子！”
秀才娘也反应过来，心里暗骂宋秀秀这个短命鬼，要死了还给他家惹麻烦，非要把生个赔钱货的事情宣扬出去，面上还得做出勉强微笑，同邻居寒暄：“唉，生是生了，可惜是个女娃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