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这日宋老汉去柳家商量嫁妆田的事情，柳家想要三十亩上好水田，宋家哩，最多陪送十亩水田，再加上十来亩旱地。
柳家不大满意，对婚事又有些动摇。
宋老汉觉得柳家太贪心，二十亩地可比他们家分给老二的多得多，秀秀一个女娃子，又不能给老宋家传宗接代，有这些个嫁妆就是镇上独一份，还想咋的？
柳家人一口咬定他家柳如龙要考秀才，将来宋秀秀就是秀才娘子，既是高人一等的秀才娘子，嫁妆田何不也高人一等？
两家扯了一天皮，最后说定陪送十五亩水田、十亩旱地，宋老汉口干舌燥，还没得着一口水喝，满肚子火地往家走。
还没到家就听见这一场吵闹：老二要拉老三去归案，老婆子闹着要老二休妻——这都是哪儿跟哪儿？
宋老汉满心火气又摸不着头脑，上去劈头盖脸把每个人狠狠喝骂一通，连在屋子里装委屈的宋秀秀也没放过：“你是死人啊，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不晓得出来吱一声？”
宋秀秀犟嘴：“我娘不叫我管哩！”
宋老汉左右看一圈，邻居个个一副看好戏的架势，遂骂骂咧咧地把自家人都赶进门里头，关上门来问：“到底啥事？”
牛氏还想抢先说话，宋老汉不耐烦道：“叫秀秀说！”
宋秀秀还是有些怕她爹，嘟嘟囔囔把事情说了一遍，在里头加了些自己的想法，倒也没加太多。
宋老汉人老成精，听罢已晓得事情是咋回事，不言不语，走到屋子后头取一根手臂粗的木柴，照着宋好节的背上腿上就狠狠打下去！
宋好节尖声惨叫，虾子似的蹦跳翻滚，偏他还叫宋好年给绑着，躲也躲不利索，端的是十分凄惨。
牛氏和宋秀秀两个先给宋老汉的狠心惊得呆住，牛氏飞快地扑上去想要护住宋好节，被宋老汉一脚踢开，依旧劈头盖脸地打过去。
宋秀秀只管躲在一旁发抖，连搀起牛氏都不敢。
宋好节的惨叫、牛氏的哭喊、宋好年和匆匆赶来的董氏的劝阻声，远远传出去，外头本要散掉的人群越发兴奋，一个个伸长脖子，想听听里头到底是个啥情况。
过了一阵，惨叫声弱下去，竟至于消失，众人都面面相觑，道：“宋家老三莫不是给打死了罢？也不晓得是谁下的手，啧啧！”
屋子里，宋好节挨过三四十下，已是疼得晕过去，脸色蜡黄，背上、裤腿上渗出深深浅浅的血迹，宋老汉手底下可没留情，打得十分厉害。
百合看得都有些不忍，扭过头去：从前饭小错的时候不教，由着他给自家占便宜，如今犯了大错再去罚他，岂不是太迟？
宋好节这个人，这辈子已是毁了。
牛氏抱着宋好节“儿啊”“肉啊”地哭，宋好节就是她的心尖子，三儿一女，哪个都不如他来得叫她心疼。
如今小儿子差点叫老汉打死，牛氏几乎要狠心和老汉拼命。可转瞬她又想起年轻时候挨的那些打，不由地瑟缩一下，抱着宋好节哭得愈发凄惨。
面对此情此景，宋好年一丝得意的心都没有，先劝他爹：“爹，消消气，你就是打坏老三也弥补不了事情，咱们还是想想咋去给陈东家赔情。”
又劝他娘，“地上凉，我去请个郎中给老三看看，你老前些日子也才厥倒过一回，别又闹头晕。”
他不说还好，一说简直火上浇油，牛氏跳起来指着他大骂：“不是你个脏心烂肺的东西要治死老三，他能这样？我咋就养下你这么个东西，当初我就该活活把你溺死在马桶里！”
牛氏的狠心宋好年早有领教，木着脸听她骂完，道：“我把老三送到他床上去。”
牛氏一行骂，一行拉着宋好节的手哭，到底叫宋好年把她心爱的小儿子送回屋里床上，叫他趴在床上，免得碰坏伤口。
董氏和宋秀秀醒过神，也连忙凑上去嘘寒问暖，表达关心，免得牛氏会想起来找他们麻烦。
宋好年出门请郎中，不放心把百合留在家里——依他看，那就是个龙潭虎穴，他媳妇娇滴滴的一个人儿，又不肯轻易受人委屈，他娘正在气头上，一点就炸，两厢遇到一起，百合恐怕要吃亏。
到底带上百合出来，见她脸上有些疲倦，低声说她：“叫你在家好好歇着，如何又出来？”
百合道：“你回来连顿热的都没吃上，先闹这一场，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哩。”
宋好年便是一笑：“有你心疼我就够了。”
百合睇他一眼，嗔道：“你快去请郎中罢，请到就回家，我给你做饭去。”
看老宋家如今乱哄哄的情形就晓得没人有心情做晚饭，就是有心情做饭也不会舍得给宋好年吃。自家的夫婿自家心疼，宋好年要吃饭，还是她自己来得方便。
出了这样大事，宋好节差点给宋老汉打死，百合还只顾牵挂丈夫没吃饭，宋好年又有些想笑，趁前后左右没人，飞快地在她脸上摸一把，只觉滑润水嫩，叫他一颗心跟着一软。
“快回去罢，我请到郎中就回家。”
宋好年去药铺请郎中，把情形一说，郎中带上跌打损伤药匆忙跟着去老宋家，果然老宋家乱作一团，却不晓得咋照看伤患。
郎中一看，宋好节腿上血肉模糊，跟裤子都黏到一起了，连忙招呼牛氏拿剪子把他衣裳裤子都剪开：“这要化脓可了不得。”
牛氏小声嘟囔：“就不能脱下来？半新的衣裳，好贵的哩。”
郎中道：“你儿子要紧还是衣裳要紧，还不快剪！”他真是不晓得这妇人究竟在想写啥。
一时郎中又吩咐人去烧热水，烫酒来化跌打药，屋子里乱哄哄，真个没人招呼宋好年，他站了一时，见郎中救治很有一套，宋好节死不了，便转身回家。
家里炊烟已经升起，一股芹菜香气，百合舀温水来打发他洗脸，宋好年手碰到嘴角，忽然“嘶”地抽口气。
他跟百合要镜子：“媳妇，你的镜子哩，我看看嘴上长了个啥。”
百合上前一看：“哟，好大一串泡！”
连忙取镜子来叫他对着光看，只见嘴角一串燎泡，又红又肿，看着十分可怜。
百合叹口气：“事情是麻烦些，你着急归着急，可别上火呀。”
宋好年抹把脸：“心里燥得很。”
别看他说只要绑宋好节去道歉就能得到谅解说得肯定，实际上他全然不晓得刘掌柜会如何反应，打的是花自己的人情保住宋好节的主意。
要依着他的主意来，他和陈彬的交情会用完，宋好节能吃个教训保住命，偏偏又有牛氏在其中阻拦，他岂有不着急上火的？
百合道：“天塌下来也得叫人吃饭，你先歇一歇，喝两口水，我弄个汤去。”
她早想着这两天宋好年心情必然不大好，没弄太多肉食，回家叫腊梅剁馅，包了几十个芹菜猪肉馅儿的饺子，配上脆生生、酸溜溜的泡菜，来一碗饺子汤，又爽口又好克化。
不想宋好年上火，嘴角起燎泡，吃饭定然会疼得厉害，她便想着再弄个清淡下火的汤，好歹叫他舒坦些。
饺子已经下锅，不多久就能煮好，一个个圆鼓鼓、白生生地在沸水里头翻滚，百合把嫩豆腐切成碎丁子，在水里焯一遍煮去豆腥气。
再下进锅里煮沸，一把小青菜切得细碎，撒进去翻滚两下就熟，一勺湿淀粉勾芡，离火加点盐就行。
自家里有了红薯，百合就想弄些红薯粉丝来吃，偏一直不得空，后来又开豆腐店，一心没法二用，只得暂且搁置。
不过把红薯切碎，洗出水淀粉来增加汤水的稠度，对她来说是简单的方法。
一时饭菜上桌，饺子圆滚滚，模样喜人，透过皮儿隐约能看到里头肉馅儿和淡绿的芹菜末。泡菜颜色鲜亮，又酸又香。
白色的豆腐和碧绿的青菜叫人看着就舒服，只加点盐，清清淡淡，滋味悠长。
宋好年嘴角起泡，吃饺子还有些疼，几口汤下去就舒服得多，心里也没那么燥热了，问腊梅：“我跟你姐不在时，没啥事罢？”
腊梅道：“店里家里都好，有彩凤姐和小福哥帮忙看着，你们且放心吧！”
她估摸着老宋家的事情还没完，她大姐跟姐夫两个还有得忙，叫他们尽管放宽心去，家里有她看着哩。
百合笑道：“我们腊梅如今也很能干哩。”
腊梅先是不相信：“我哪里就能干？”再一想自己先前畏畏缩缩的模样，撑不住笑起来，“我先前那个样儿，亏你忍得住。”
她如今还是胆小腼腆，可是又会算账，又会做豆腐，家常菜也会做几样，扎花也能扎两针，很拿得出手，比镇上那些个精心养起来的姑娘也不差什么。
“你要看上谁，又或是谁缠着你，你要来同我们说，可不要学秀秀。”宋好年唯恐小姨子也做傻事，一再叮嘱。
腊梅红着脸：“那哪儿能哩！”她可没那么大的胆子，私下就跟别的男人好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