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北北后来在回忆中无数复现当时的画面,裴月站在客厅的角落背靠墙壁,陆北北先是看到她的脸,瘦削的脸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苍白,然后不同的是,往日丰沛的长发已经短成齐肩的黑,再然后就注意到,她那无法被忽略的身形,与18岁时的裴月——不一样的身形,尽管这样,女孩站立得仍然落落得如同一面旗帜。
脱口而出的那声“阿月”小到只震颤了近处的空气,不可置信的尾音抖落在一片空洞中,施诗看向陆北北,陆北北看向裴月,裴月看向风衣男子。
此刻四个人把修罗场谁也没想到地置在了施诗家宽敞明亮的客厅。
头顶的吊灯亮着惨白的光。
陆北北站在门边,脚底被灌过厚重的水泥之后又迅速风干,凝固在原地,挪不开一步。风衣男子循声跑向裴月,上下检查了一遍之后,拉起她的手就往外走,施诗抿紧双唇看这一幕,尽量不要让目光移开,裴月被动地跟在后面,走过施诗身边时微微张开口屏息,头低下逃避她的目光。
走到门边时,谁也不知道第一拳是怎么就突然砸下去的,西装革履的路北北又是怎么突然地暴躁,一拳把风衣男子掀倒在地时,裴月才看到站在对面的陆北北,脑海翁的一下,心脏骤停,血液倒流,视线模糊,整个意识世界全是白的灰的雪花点,不知道从哪开始读眼前的事,该怎么读,读不通的,眼前的画面变成默片,她失去语言,呆立在那,身下的圆烧着她的脸。
陆北北没等风衣男子起来就又扑上去踹,狠命地踹,涨红了双眼地踹,鼻涕跟眼泪齐飞地踹……风衣男子表情痛苦,他显然来不及反应这一突然的袭击。
施诗踩拖鞋冲过来,她先是一把拉开裴月,接着又挡在陆北北的前面,
“小陆!你干什么!”
陆北北站在她身后,眼眶涨满愠怒的红,
这个空档,地上的风衣男子突然起身猛扑过来……后来,所有人都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直到施诗重重摔在身后巨大鹤望兰的圆口陶盆上。
晚上11点,市医院附属二院三楼,陆北坐在走廊上的病床边,输液管架无声地立在一侧,右眼下贴着创口贴,脖子上涂着紫色药水,有一些已经染到领口上,白灰竖纹衬衫袖口挽到小臂,弓着背定定地看着坐在对面长椅上沉默不语的女生,眼神偶尔落在她隆起的腹部。与其对应的长椅上的女生,鹅黄色卫衣外罩着陆北北的灰西装外套,齐肩短发整净地衔在耳后,露出两只小巧的耳朵,双手交握在身体前侧,头扭向一边看走廊尽头那扇小小的窗,窗外一片漆黑。
夜深的医院走廊,阒寂无声,偶尔有护士踏很轻的步子在他们之间走过。
游见赶来的时候,施诗正打着绷带从诊室出来,陆北北看他一脸紧张担心的样子,让他先送施诗回去,
“那个混蛋呢,现在在哪呢,我他妈揍死他。”
“行了,能别添乱了吗?”施诗托起受伤的胳膊,看向过道里的两个人欲言又止,
游见随后也注意到坐在长椅上的女生,
施诗顿了顿,随后举缠绷带的半个胳膊,踩黑色细脚高跟鞋,走来到裴月面前,用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说:“茜茜?”
“裴月。”裴月说,
施诗调整了呼吸,
“怎么都好,你是茜茜?还是裴月?对我来说不重要,你知情也好,被瞒骗也罢,我也毫不关心,但你既然找到了我家,要我给你个答复,那有些话我觉得还是有必要说清楚,首先我跟成亚没结婚,所以这孩子,法律上成亚完全可以给一个名义,”
陆北北的眉头皱了一下,
“你们以后能修成正果我不反对,分道扬镳我也不庆幸,所以你不必问我要一个答案,婚约已经取消,我跟成亚之间不管之前如何,现在是一点关系也没有,所以我于你于他,以后都最好不要再见面,明白了吗?”
裴月目光落在脚前方一块蓝灰方形瓷砖上,交握在身前的双手扣得更紧,
“我之前不知道他订过婚。”
“呵……”冷笑从心底发出,“我就知道……”
“男人这回事,最好还是不要抱太好的打算。”
远处的游见脊背一凉,
“你才20出头,单纯得可怕,你所以为的未来是开满鲜花的城堡,还是深井或断崖,我无法去下什么结论,但我要提醒你的事,如果是不巧是后者的话,不注意一脚踩下去,有可能再也无法回头,”施诗这当儿忽地发出一声嘲笑,当然这嘲笑不是给裴月,“不过话说回来,其实我也说不到你头上,我比大上一轮,还不是瞎着一双眼过日子,直到今天才在一条摇摇欲坠的独木桥上一脚踩空不是,今天发生这样的事情,我没料到,更没想到小陆竟跟你认识,所以情况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不过好在你没出什么状况,好了,该说的我都说了,剩下怎么理解就是你的事了。”
施诗说完之后,又转向陆北北,“小陆,你这边怎么样,受伤严重吗?”
“没事,不严重,输完液消炎就好了。”
“施总您先回去吧,我这边也快了。”
施诗点了下头,抬起步子,
“那个……施总……”
“嗯?”
“我……”陆北北犹豫了,
“什么?”
抵在白色床单上的手,骨节分明地突出,床单上形成深深的凹坑,
“对不起。”三个字里全是抱憾,虽然不知道这抱憾从何而来,
施诗顿了一下,什么都没说。
上司跟同事进了电梯后,陆北北慢慢撕掉手背上的两条平口贴,又拔掉输液管针头,缓缓起身走到对面长椅前,
“走吧。”
两个人一前一后在路上走着,裴月走在前面,陆北北保持着半米的距离跟在身后,路过医院门口一片低矮的灌木丛,穿了两个十字路口,经过几个公交车站台,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沉默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拉锯。
走到一处空旷的小公园,裴月走进公园,在一架儿童滑梯的台阶上坐下,抬头往天上看,发红的天空浓云密布,无星,无月,只剩一阵阵向北缓慢移动的云团,
“明天要下雨哎。”裴月突然这么说,
“北北,你说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童话?”
此间一阵风刮来,裴月吸着鼻子把手插进西装外套口袋,像高中时无数次插进陆北北校服外套口袋那样。
“陆北北,你是不是有很多话要问我?”
“一个一个来,我都回答你。”
“哎,你比那会儿长高了,肩膀也宽了不少。”
“你穿西裤比穿运动裤好看哎,真的,哈哈。”
“发型倒还是没变。”
“北北,你过得好吗?”
“北北,你可一定要过得好啊。”
……
陆北北站在她面前,想伸手摸她的头,
“坐这冷,我先送你回去吧。”
“陆北北,我爸死了。”裴月把这几个字咬的平静地可怕,
这回换陆北北大脑轰地一下呆在原地,心脏骤停,血液倒流,视线模糊……
“被我妈的情人撞死的,我见到他的时候,浑身是血,浑身都是血,全身插满管子躺在病床上,最后连一句话都没给我留,就这么走了,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天,四年前的6月7号。”——全国普通高等学校统一考试第一天。
“我妈那个婊子,背着我爸在外面偷男人,还把我爸害死了,臭婊子,王海鸥,臭婊子,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她。”
“陆北北,我不能把你拖入我的悲剧中。”
……
当年那场突如其来的人祸,让裴月遭受巨大的打击,一度因为服下过量的安眠药而被送入医院。后来,父亲葬礼之后,她换了城市,换了名字,找过几份不同的工作,最后找到一家酒店西餐厅服务员的工作,待遇虽说一般,但酒店提供吃住,裴月好歹可以让自己活下来。工作以后,每天被忙碌充斥,让她慢慢从过去的事情中往外走了一点,认识了几个朋友,户头上也存了些钱,
那以后,几年间就这么地一路走了过来,直到——
西餐厅的一位常客在某天就餐结束之后,对着站在领位台里茜茜递过去一个装有宝格丽腕表的丝绒礼盒,镶着钻石的腕表下垫着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一列手机号,从那天以后——
陆北北蹲下身,轻轻搂住颤抖不已的裴月。
他们中间,从远处看,隔着一圈无辜的隆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