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阶上的青痕漫上心头,青涩的年轮绕出无限的波浪,年轻的繁华逝去年轻的年锦,年轻的我在远去的时候藏着一个远去的人。
我上大学的时候,背井离乡,去了东南方的岛城,伴着我的仍是秋霜。
她是我舅舅家的二女儿,生得很是清秀漂亮,因着生在了上面有个姐姐压着,下面有个弟弟踩着的尴尬位置,素来名列前茅的她总因家境拮据,学习一途不顺的紧,她自幼有主见,记得她总在给我补习功课时紧握着拳头,仰着一张下定决心的小脸说:“我才不愿意像我十九岁便结婚,早早成两个孩子母亲的姐姐秋雪一样,把自己埋葬在婚姻的坟墓中,我一定好好学习要考上大学”。我对她的豪言壮志,准确的说是对上大学无感,我母亲总是说,因为我自幼没吃过什么苦,连生活是什么,未来怎么过都不知道,分明是一起长大的人半分没有秋霜的精打细算,实在是缺心眼得很。
当然我总会回她一句:“秋女士,这天底下的父母大多数都会觉得自己的孩子没有别人家的孩子心眼多,总会怕孩子吃亏,我就算是再聪明,这辈子也不可能从你嘴里说出来”,她时常被气得暴跳如雷,好在秋女士和秋先生向来分饰红白脸,秋先生为了不崩人设自然是劝住她,于是他们两总觉得教育我的事任重而道远。
火车站惯有的鸣笛拉得长长的,有几分震耳欲聋的滋味,岛城的九月天气仍有些许闷热,我穿着一身简单宽松的亚麻色套装特意留的过肩的直发用鸭舌帽压着,别在耳后,身后拉着两个行李箱,背着一个书包,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既不是简装上阵,又比不得一身淡粉色过膝连衣裙,留着过腰的微卷长发,化着淡妆的秋霜。
“小日,小日,这儿……”她站在出站口的站牌下,高举着手,奋力的挥着,我与他隔着八九个人的距离,混着火车行车时朦胧的嗡嗡声,她的声音仍能清晰地传到我的耳朵里,我在高中毕业后就再未见过她,谁能想到不过三年,从前那个文文静静的女生,竟变得这般……一言难尽。
相比于我,被时珉磋磨了三年,连说话都硬气不起来。
我惭愧不已的瞬间,她已经和身后的男人走到了我跟前,我只觉肩上一轻,所有的行李都转到了她旁边默不作声拉着我行李向前走,直到路边才停下的男人身上。
我看了眼路边站着的白净清秀的男人,又看了眼甚是激动的秋霜很是怔愣,脱口而出:“你怎么来接我了”,其实我更想问她,她一个北方人怎么来了这么远的岛城。
闻言她以一种极为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反倒把我看的有几分心虚,轻咳了声,转了话题,向着路边等着的男人努了努嘴:“这人谁啊?”我自觉这话放在久别重逢的场合中当客气话来说没什么问题,可这次她看向我的目光不只是奇怪,更带着几分控诉,这般一来,我尴尬了许久。
“那是秋扬川,你这要是再多走几年,是不是把谁都忘得干净”,她如今嗓门大的厉害,连专心站在马路边上的邱扬川都瞥了我一眼,那目光带着几分凉意,让我一度以为再说错话,我的行李都难拿回来了。
我是在秋霜到一边打电话后才走到秋杨川身边,仔细看了看他如今的模样。
我与秋扬川曾是一墙之隔的门户,实实在在的邻居,他当年是个白净瘦弱的矮个小生,如今,我又看了一眼秋霜的模样,低低叹了一声:“这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也就罢了,怎么男人也变的这么厉害”
离我两步远的秋扬川似是听到了,冷着脸看了我一眼,不是要理我的模样:“哈哈,秋扬川,你变得可真多”,对于一个说错话的人,面对曾经的同学自然不能让场面冷的厉害。
“呵,变得厉害的人多了,你倒是应该做好心理准备”,他对我的态度很是恶劣,话里话外都带着股尖锐的讽刺,我尴尬一笑,理所当然的认为他们这是在怪我,怪我没有告别的突然离开。
我一直觉得有一句话说的极好,天下怎么会有不散的宴席呢?所以,即便我在初中毕业时和父母匆匆来到远在南方的海城,即便没有和任何人告别,他们也是没有资格阴阳怪气的对我。
我一撇嘴,果断让场面冷下去。
002
这个世界上误会总是产生的莫名其妙,而作为这拨人打起来的因果,我表示很无奈。
“我直接去学校就好,不用去你们那”,海城作为岛城的邻居,在海城住了三年的我自以为有足够的地理位置优势,谁承想跨越长江淮河一线迢迢千里而来的这群北方人行动这么快。
“你们房子都租好了?”我看着打完电话回来的秋霜,很是不可思议。秋霜瞥了我一眼,带着欲言又止的颜色,强自镇定的回我:“早就租好了,是我们一起租的房子”,我微垂眸,我自认是一个很是迟钝的人,却不是一点都不知道察言观色是什么,仔细想了想“我们”究竟有谁,能让秋霜这样难以开口。
误会就发生在我冥思苦想而不得其果,秋扬川态度很是恶劣的扯着我就往前走的时候,柏弈琛的拳头挥了过来。
我认为柏弈琛是一个性子恶劣,阴沉的人,但他并不冲动,像这样把拳头不分青红皂白挥到一个仅仅是扯着我的人身上,这分明是时珉才会干的事啊!
不得不说,在人来人往的车站柏弈琛和时珉煞气冲冲的模样起到了很好的震慑作用,连呆滞的我被人拖走锁到车里都没人拦着。我思想回笼的那一刻,柏弈琛已经把我拉扯进了不远处追尾的黑色轿车里。车内是浓郁的烟草味,烟灰缸里零零散散的烟蒂冒出了头,冷的生寒的心脏颤的厉害。
我只觉得害怕,害怕这个看不透,在某种意义上说又是我救命恩人的男人。
这时正是岛城各大学开学是时节,透过黑漆漆的车窗,我只看到黑漆漆的层叠人影。
“时珉,时珉,你们快放我出去”,柏弈琛和时珉都是被千锤百炼培养起来的孩子,这样的两个人合伙揍秋扬川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小生,想到实在是惨不忍睹的画面,我的洪荒之力都险些爆发的一发不可收拾。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卸下车坐背砸开车窗钻出来是什么滋味,疯狂的扒开人群看到分明都是我相识的人混战纠缠在一起是什么滋味,我表示不想再尝第二遍。
“你们都住手,别打了,救命啊!”秋霜是倒在一旁疯狂呐喊的人,我跑过来时她正对着手机低声的抽泣着,到不见得落了多少泪珠子,只一张脸紧张地纠缠在一起,在我眼前一圈圈的打转,一时竟忘了被柏弈琛单方面殴打还时不时弱弱反抗两下的秋扬川。
直到对上时珉那双笑眯眯的不怀好意的桃花眼,我才再次炸毛。然而时运不济。
“柏弈……”从后面紧紧拥住我的人,把我吓了一个激灵,一口气就这样哽在了嗓子眼,条件反射的回头瞥见了一抹天蓝色,耳边就是时珉挥过来的带着劲风的拳头。
如此这般,场面愈发混乱,想来是那口哽在嗓子眼的气反应了过来,我一阵一阵的打起了嗝。
应该是见我梗在一边憋的怔愣,秋霜跌跌撞撞地跑到我面前,紧紧抓着我的胳膊,哑着嗓子开口:“小日,小日怎么办啊?”
我拍拍她的手,冲着打的场面惨淡的柏弈琛秋扬川一方喊:“别打了,他们是我朋友”。
闻言,柏弈琛这才停手,只简单的制住奋力扭动的秋扬川,抬眼看我时,眸子里重重的阴鸷尚未退去,看得我一阵胆寒,连忙避开了目光。
“阿时,别打了”,时珉是个素来听他话的,又打不过眼前的人,当即停手退了几步,冲着天蓝色衬衫直嚷嚷:“哎哎哎,不能打了”
我偷偷向后瞥他一眼,那叫一个鼻青脸肿,相比于柏弈琛的绝对压制,他狼狈得很,我很不道德的想这样双方都有人被打,也算扯平了。
“想看就光明正大的看,偷偷摸摸的干什么”,对于柏弈琛我是既害怕,又不耻的,这人是个阴沉恶劣的性子,却常装着一张笑脸,配上自幼生的占便宜的俊脸,生生给人一种和善易处的印象。看看,如今他这话又是扯着一张笑脸对我说的。
我扭过头说了一声好,末了他竟隔着帽子揉了揉我的头,我瞥嘴,暗戳戳得想,这人装摸做样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小日”,突然传来的声音让专心吐槽柏弈琛的我瞬间愣在当下。
身后传来的声音是一贯的清澈,低低沉沉的回音在我耳边晃来晃去,晃得我像初中的时候,无论睡着还是醒着,都时不时的魔怔。
我知道,那是苏宸,我初中时的班长。
003
人生的路虽然漫长,但紧要的只有几步,为了我走对这一步,我做老师的一双父母对我实行高压政策,让我有机会以与秋霜持平的成绩考进了那个北方小镇里最好的初中,然后遇到了一群来自“四面八方”的人,我与秋霜有先见之明的一致认为一个家乡城镇混合杂乱的班级,是没有什么团结可言的。
于是我们班级不但有恃强凌弱的现象,还有南北战争的问题。作为分居南北的两个人,我和秋霜以乖乖女的形象在夹缝中艰难的生存下来,但祸及池鱼的事情时常发生。
初一开学的第一个星期五上午,下着北方秋季常有的淅沥小雨,天气冷的刺骨,“四面八方”混着的老师也罕见的缺了勤,教室里的大部分学生都撒起了欢。我正坐在离窗边一个过道加一个同桌的位置上,一边暗暗吐槽班长的不称职,一边瑟瑟的伸手碰了碰好不容易相熟的严浮浪:“你把窗户塞紧点”,不得不说,教育名声最好的学校,在那个时候不一定是设备最好的。
“你冷?”她诧异的看了我一眼,我应景的瑟瑟抖了抖:“要冻死”,顺手在刚发的大白报上撕了一张纸递给她。
“娇气”,她语气虽然嫌弃,却伸手把纸死死塞进蓝色木窗框上一溜指甲盖大小的缝隙。
“嘿嘿,浮浪,我觉得咱俩友情的小船能够天长地久的发展下去”。
大概就是那一瞬间吧,中间过道上的两个男同学扯着彼此的衣领僵持在一起,嘴里骂得最多的话就是“你TM的。”
作为猛的被拉起来旁观的一位,我直愣愣看了一会儿僵持的局面,吐槽似的对拉起我的人说:“真心觉得这是互骂最经典的话,没有之一。”
“嗯,同意”,苏宸的声音是清澈又低沉的,他就站在我身后,占着身高优势,把我微抬起回头看他时的错愕尽收眼底:“你这算不算看到同学打架幸灾乐祸被我这个新进班长当场抓包,嗯……”
秋日下啊秋日下,真真是祸从口出。
我忙转过头,呆了很大的一呆,嗫嚅道:“你,你,你管我”。
“管?秋日下同学,我当然要管,毕竟,团结可是班级大事”,他似是轻蔑一笑,又好似很认真的回答我的问话,因着他的声音清澈,又莫名带着让我回话的意思。于是乎,我想要咬断自己舌头的大脑晕乎乎的做出了最直接的反应。
“那你怎么不管这事”,我抬手要指前面好不容易有人上去劝架的两个当事人,却又仔细想了想如今的情景,实在没有与这位新进班长好生理论理论的勇气,抬到一半的手不得不放下,但为了表示我对他的不满,就压低了声音,带着些咬牙切齿的滋味,恶狠狠地说。
“现在?你是怎么想的,要我上去挨打吗”,他的声音也压低了几分,在这间劝架、撕扯和谩骂声并存的教室,就像雨滴落入波澜澎湃大海一样,瞬间化为平静。可对站在他前面的我来说,却是一波波钻入耳蜗的热浪,顺着神经刺激着我的大脑一次次的不受控制。
“你,你,你怎么能这样不负责任,”下一秒,乒铃乓啷的声音传来,好心劝架的几位同学被两位打架的当事人很不留面子的纠缠撕扯压倒了一排的桌子,新书落了一地,哎咦嗯啊的哀嚎声一片,情况很是惨淡。
“哼”,苏宸低低的轻哼一声,好似告诉我这就是贸然劝架的下场。
我脸颊上腾的升起起两团莫名的红云,尴尬的眼底黑亮的眼珠子骨碌骨碌不知往哪转,转来转去又不小心瞥到这位不但对明哲保身之术甚是了解,对如何挽回自己形象更是擅长的班长,这下我不止想咬断自己的舌头了。
后来我才意识到像柏弈琛苏宸这样的人,素来冷静自持,不在意的人与事,在他们装得没有一丝破绽的脸上和冷若寒冰的心里,激不起半分波澜。
他叫了几个相熟的人走过去,先把劝架倒地的人拉起,又分开了已经红着眼、挂了彩的两个当事人,好声好气的劝着,一副尽职尽责的好班长模样。
那时的我正是初中青春正盛时,却在我一对儒雅父母对独生女无微不至的关怀下,把敏感任性的青春期拖着迟来了整整三年。
还带这些不可理喻得幼稚思想的我,丝毫意识不到到苏宸突如其来的戏弄是带着微微敌意的。
当然有时候我也会模模糊糊的寻思,如果秋霜没有点明苏宸对我的态度,我是不是不会这样明里暗里躲了他一个初一。
004
我在这世间活着,是个天生擅长避重就轻,又会粉饰太平的性子。我把这归结于信奉基督教的秋女士,她是我母亲,一个高中语文教师,在我初三奋力准备中考时,她也在奋力的学习,为了追赶我作为大学导师的父亲秋先生的脚步。对于他们爱情和温情四射的日常生活,我即便是捧着被狗粮喂饱的肚子,也是乐见其成的。
想来秋霜也是极喜欢我家这种温馨的氛围,她自走路稳当认人认路之后,就时常哭着求着要到我家里来,因着我正好生的比她小了两个月,从记事起做什么事就是同她一起的。小一些的时候是找住的近一些的秋扬川、宁阔颖玩,上幼儿园的时候就是她每天早早在班车上占座,上了小学初中,就是一起骑半个小时的自行车上下学,放学之后还要一起写作业。
她是个相信好好学习就能改变命运的人,不似我,不知所谓吊儿郎当,只有临近考试的时候才抱抱佛脚。每每我父母讲解难题,我能走神到十万八千里外,她却听得老神在在,一直名列前茅。我母亲被我的成绩气的恨铁不成钢时,就指着我的脑袋敲打我:“你看看人家小霜考的是什么成绩,你再看看你,我跟你爸成天的给你开小灶,把你喂得饱饱的,就想让你考个好成绩回来,你到好,这是把东西都悄悄塞回来,还给我们了,是吧?”
默了默,秋女士还觉得这话分量不够,又总加一句:“还好我们当时只要了你一个,这要是再多一个,我这操碎了的心连渣渣都不剩。”秋女士虽然是一位高水平的优秀语文教育工作者,却实在没有把你说到哑口无言面红耳赤的能力,她这样把一句话翻来覆去的唠叨,连唐僧念经都无法媲美。
秋霜提起苏宸那日,正是初一第一次考试成绩下来。
在接受了秋女士翻来覆去唠叨的摧残之后。我与她并排坐在书桌前,她作为数学天才时常给我讲数学题,那时我正一边往嘴里塞着秋女士切的参差不齐的水果快,一边和一道她刚给我讲了的数学题暗暗较劲。她写作业很有效率,总是早早写完继续预习,但今天她竟收起书,开始七嘴八舌的同我讲起了班里乱糟糟的事。我做事很是浮躁,如今听到她先提起这些趣事,立马把作业撇在一旁,一发不可收拾的勾出了许多事,最后莫名其妙的扯到了令不常记仇的我都恼火了一天的苏宸。
“我怎么觉得班长老是针对你啊”一来她好似怕我忌惮疑心她有挑拨离间的嫌疑,说的含含糊糊听不清楚,二来她与我胡诌乱扯了一通同学的糗事,如今猛的扯到我身上,我还未回过神,擎着一根空荡荡的牙签,愣在了当下。
“就是,就是,苏宸,我觉得他,他明里暗里的针对你”,她顿了顿,隐晦的看了我一眼,又急急的解释了一通,大意是苏宸如何如何为难与我,旁的同学如何如何乱说,我杂七杂八的听着,大脑被绕的愈发昏沉,她走之后还缓不过劲。
我坐在原处回了一会儿神,暗暗思索了一下近来我与苏宸不多不少的几次交集,他皆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未见什么不得了的针对,但鉴于秋霜自幼护着我,大有母鸡护崽的架势,我对她的话是深信不疑的。我就觉着如今日下西山,夜色昏沉,加上我的脑细胞被数学作业折磨的死去活来活来死去的,大脑实在不够清明,就又寻思着明天好生审审他那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因着在夜黑风高的晚上,我的了这么一个深信不疑的重磅消息,真到了班里我看着苏宸的一举一动,怎么看都觉得他对我带着浓浓的敌意。
譬如,他下课收数学随堂测验时,明明有很多人不交,他偏偏就紧着催我一个,再譬如,课间跑操时,明明那么多的女同学偷偷摸摸的走着,他偏偏在我身边跑,还时不时的提醒我别落队,再再譬如,放学打扫卫生时,让我一个女生干抬水拖地的伙计,明明其他组的女生都干着扫扫地擦擦窗的小活,明明我们班是个阳盛阴衰的班级,男劳动力多的是。
自从我亲眼看了看他的真面目,又有他莫名其妙的针对时刻压着我的神经,我连着几天睡眠质量极度下降,倒霉的事情接踵而来,连上学都在我脑海里从可有可无的事变成了一不小心就要退层皮的大事。我时刻感叹着命运的不公,想我好不容易进了这家口碑很好的初中,竟然遭遇了校园霸凌,我很是惆怅。
比过去活的十多年都要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