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大学里面放寒假的时候,左祈抽空去了一趟姑娘们暂住的心理治疗中心。
原本大字不识的姑娘们在这里也有人专门教导学习,有些年纪大的都快赶上左祈的母亲了,而年纪小的不过才十来岁,每个人眼睛都专注的盯着黑板,脸上写满了求知若渴。
左祈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不由露出了一些微笑。
苦难的前半生过去了,接下来大家只要努力,就能学好知识适应这个社会,慢慢去过属于自己的人生。
左祈的目光从她们脸上逐一滑过,可当他的目光将教室里的每一张脸都看过以后,他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
由于左家在给这家诊疗中心捐了很大一笔资金的缘故,左祈一来这里便受到了十分亲切的接待。
未避免打扰学生们上课,左祈一路拉着接待人员走到走廊尽头,方才急声问道:“所有的姑娘都在这里了吗?我记得还有一个叫李三丫的姑娘呢?她不是也被救到这里来了吗?”
接待人员想了想,回道:“哦,您说的那个姑娘啊……她因为伤的太重,一直还在这里的康复中心接受治疗。您如果想见她的话,我就带您去吧。不过她虽然清醒了,但是很怕和人接触,也不大愿意开口说话……”
接待员一边带路,一边絮絮叨叨的说着李三丫的情况,左祈一直悬着的心这才又落回了胸腔。
她还活着!
这真是再好不过了!
-
听到这里,黎沫忍不住举手插言道:“我有问题……”
左祈看向她,微微抿了抿唇:“黎沫姑娘请说。”
黎沫秀眉微皱,语气有些困惑:“你家里既然能帮忙救那些姑娘,为何后来比还会你的导师逼得走投无路?这不太对啊……没道理你家里只管帮助外人,却唯独不关心你的死活吧?”
左祈微微叹了口气:“这一切,也还要从我重遇左祈之后说起——”
时隔大半年,左祈终于再度见到了那个姑娘。
她躺在病床上依旧苍白消瘦,宽大的病号服在她身上空间空空荡荡的,她一只手挂着点滴,一只手在病床上来回移动,似在写字,又仿佛是在画些什么。
接待员推开门进去的时候,她也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自顾自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接待员开口叫了她一声,她也没理。
直到接到员拔高了语调道:“李三丫,你看看谁来了?!”
那姑娘方才略微给了一点反应,将目光看向了门口。
待看到左祈进来,原本躺在病床上的姑娘先是瞪大了眼一脸不敢置信的模样,接着便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且因为起身的力度太大,还险些将手上的点滴针给弄掉了。
左祈一边推门而入,一边急声道:“你慢点,小心手上的针。”
名叫李三丫的姑娘见他进来了,这才止住了想要下床的动作,神色激动道:“我记得你……是你救了我们!”
左祈注意到她说的是我们而非我,显然已经猜到了是他在后面推波助澜。
左祈倒也没否认,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李三丫便从病床上站起了身,然后对着左祈的方向笔直的跪了下去,宽大的病号服随着她的动作有些飘动,像似轻轻颤抖的蝉翼。
左祈先是一愣,而后连连摆手:“姑娘,这大清国早就亡了……现在就算面对国家领导,也不用行这三叩九拜的大礼了!”
李三丫闻言依旧不肯起来,只坚定不移的磕了三个头,方才缓缓直起了身子。
她抬头看着左祈,眼泪慢慢滑落了眼眶:“如果不是您,我们这些被卖进村子里的姑娘,多半都已经被折磨死了。但我现在没有别的东西能报答您,只能先给您磕三个头,谢谢您的救命之恩。”
眼见现场气氛越发沉重,为避免这姑娘再想起什么伤心事,左祈索性递给她一张纸巾,待她擦干净眼泪,左祈就果断岔开话题道:“我听这里的工作人员说你姓李,名字叫李三丫?”
李三丫先是点了点头,而后又咬着唇角,慢慢摇了摇头:“我是姓李……但还没有名字。”
左祈下意识的挑眉:“啊?”
李三丫小声解释道:“在我们那村里,只有男孩子才配有名字,女孩儿迟早都是要被嫁出去或者卖掉的,所以一般在家中第几个出生,便叫几丫。”
虽说左祈自小便知道很多地方还有着重男轻女的恶习,但他委实没想到,竟会有如此恶心的地方,如此恶臭的风俗。
在他的印象中,家中父母一直都有自己的工作,母亲的事业还做的更好一些,有些时候忙碌起来,他还是由父亲照顾的。
他记得以前小学开家长会,班里来开会的家长大多都是同学们的妈妈,他为此还问过父亲,为什么母亲不能像其他妈妈一样,做一个安心陪伴家庭照顾孩子的全职太太?
对此他父亲的回答是,因为除了丈夫和孩子,妈妈也还有自己的理想和人生。无论母亲是愿意做全职太太也好,愿意当女强人也罢,只要是她想做的,他们作为家人都应该理解支持。虽然封建社会早已结束,但女性想要在社会安身立命总是比男性艰难一些,而母亲既然好不容易走到了现在这一步,那他们就更应该帮母亲守护她的成就。
小时候左祈似懂非懂,直到后来成长过程中见过许多女性的不易之处,他方才渐渐明白了父亲话里的深刻含义。
而眼下在面对饱受苦难折磨的李三丫时,左祈便更觉得鼻头发酸。
他深吸一口气,待压下喉咙间涩意,方才再度开口道:“既然你没有名字,那我便重新替你取一个好不好?新的名字,往后也是新的人生。”
李三丫抬手擦了擦眼角又溢出的泪,用力点了点头:“好!”
左祈仔细想了想,缓声道:“李……不,那种恶心的家庭,最好连姓氏也一起改掉。以后你就跟着我姓左,单名一个悦字。”
李三丫眼神有些懵懂:“是月亮的月吗?”
左祈温声解释道:“是左边一个竖心旁,右边一个兑换的兑字所组成的悦。悦字,本义为高兴愉快,而《说文系传统论》中写道:悦,犹说也,拭也,解脱也。若人心有郁结能解释之也。”
已经拥有了新名字的左悦,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了发自内心的一抹微笑:“虽然我还不太懂您的意思,但您给我取的名字,一定是很好很好的,我非常喜欢。”
左祈见她开心,自己的心情也跟着好了几分。
因后续还要回家的缘故,左祈没有呆太长时间,便要离开了。
他临走的时候,左悦终于鼓起勇气问了左祈一个问题:“我听说您是学画画的对么?”
左祈点了点头。
左悦紧张地捏了捏衣角,似在努力给自己加油打气,好半晌,左祈才听她又道:“替我治疗的心理医生说,艺术能帮人陶冶情操,减缓心中的郁结压力。我……我选了画画,我喜欢用画笔在白纸上画出世界的感觉。要是未来有一天,我能画出一些像样的画了,能请您帮我看看吗?”
左祈想也未想,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当然可以。”
只是那会儿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往后他们的纠葛,一缠便是一生。
-
之后因为临近毕业的关系,左祈日渐忙碌,很少再去见左悦。
也就在这期间,左祈自己也接连遭遇了许多足以颠覆他人生的大事。
比如,他父母的车祸去世,又比如他和画圈大佬的摩擦,导致前途一片惨淡。
也就在他打算自杀,又因遇上了项澄,经他开导又放弃了自杀那会儿,左悦也不知道从哪儿听到了他最近的消息,竟主动找到了他。
左祈还记得,彼时已是深秋,早上天寒雾大,他听到敲门声去开门的时候,便看见穿着病号服怀里抱着画板的左悦,亭亭玉立的站在他门口。
一见到他,左悦便直直看着他的眼,认真道:“不要死……以后我做你的家人,我们相依为命好不好?”
那一刻,左祈泪如雨下。
诚然,他的经历搁在普通人当中已经算是足够曲折不幸了,但如果和左悦相比,他的悲伤根本不值一提。
连历经了地狱的左悦,都尚有勇气能重新站起来,他这个大老爷们却生出了放弃之心。
何等懦弱?何等羞愧?
也正是因为左悦,他终是咬牙撑过了那段艰难的岁月。
毕竟,他若不能变强,又如何保护左悦?如何给她一个安稳的家?
说到这里,左祈不由感慨道:“人总是会为了在意的人,逐渐变得无坚不摧。那时候要是没有遇到项澄,要是那天左悦不曾来找我,恐怕如今我早就是大江里面飘着的孤魂野鬼了。”
方峥饮了一口热茶,淡声道:“你父母去世的事情,项澄知道吗?”
左祈捏了捏眉心,有些不胜头痛的模样:“项澄最是多愁善感,当时知道我被圈内大佬为难,都分外义愤填膺,如果知道我家里的事情,肯定会拎着酒来找我抱头痛哭,而且之后还会伴随各种无微不至的关照……”
方峥勾了勾唇角:“这倒像是那个家伙会做出来的事。”
眼见外面天色不早了,左祈也站起了身:“大概的过去便就是这样……方峥,你有几分把握能治好左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