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座高高的峁原之间,黄河以其澎湃的气势和无坚不摧的力量,不知拼搏了多少载寒暑,终于冲决了挡道的巨石,以以柔克刚的坚持开辟出前行的新天地,形成了我们眼前的这道形若壶口蔚为壮观的巨大瀑布。左岸是陕西,右岸是山西临汾。恰逢河水充沛之日,黄水汤汤,浩浩荡荡。河面殊为开阔,波涛翻滚。黄河似携带着青藏高原寒凉的怨气和戾气,咆哮着从绝壁处飞流直下。急流飞溅,嚣声不绝,巨大的漩涡在壶口垂死挣扎,给岸边的游客以巨大的震慑力。站在瀑布下落处,从下往上看,黄河之水似从天而降。在大自然的孔武面前,人,何其渺小!何其无助!站在铁栅栏边上的我,不禁腿脚绵软,不由自主朝绝壁处后退。意识突然在此时中断了,自然停止了与同伴的喋喋、玩笑,好似突然患了失语症。
“还是应该多出来走走,感受大自然的雄浑和神奇!”同伴感叹。
“古人云:行万里路,读破万卷书。饱览名山大川,心胸自然豁达,自然就濡染了云卷云舒的气度。”我说。
天色幽微。返回车厢,大家依依难舍,扒着玻窗与壶口瀑布说再见。
汽车没有启动。大家等待着同行的朗诵家王教授的激情表演。
“不知道大家刚才有何感想?反正我站在飞瀑前不禁泪流满面。山西著名演员李琦曾和我聊天,他说黄河是父亲河而非母亲河。那时我很难理解,还和他辩论。今天,站在壶口瀑布前,我终于明白了黄河是父亲而非母亲的深意。”王教授动情地说,“……为什么我的眼里总含着热泪,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铿锵有力的朗诵,感染了车厢里每一位风尘仆仆的学者。
身临其境,壶口瀑布虽没有影视中那般华丽,但它更真实更富有质感。不管是在想象中还是在眼前,它皆彰显了大自然的神奇,以及黄土高原的风采。
5
星月高悬。峁原如黛。穿行于沟畔的河流,在月华的抚慰下泛着银光。河流依势变换着容颜,河面波光粼粼,形若羞涩的村女在偷偷沐浴。沉沉夜色中,我们与著名的南泥湾擦肩而过。汽车星夜兼程,我们奔赴延安。这迟到的三十多年的心灵之约,令我难以安坐。被时光锈蚀而日益稀薄的激情,随滚滚车辙一点点儿积聚,渐渐在心头熊熊燃烧。久违的血脉偾张的感觉,弥漫全身。
夜色馥郁下的延安市,就在灯火阑珊处。宽阔的街道,辉煌的霓虹灯影,与中国任一个中等旅游城市无异。宾馆、饭店、购物中心摩肩接踵,虽难说遍地繁华,却昭示了中国现代化都市的冰山一角。然而,此延安,非彼延安,全然没有我想象中的丝毫影子。我的失望情绪一厘一厘地叠加,甚至有点后悔造访。
一夜囫囵睡下,极度的疲倦,了无梦痕。凌晨六点,晨光穿过窗帘,唤醒了昏睡的我。莫名的激越,再度在心头蹿烧。不管怎么说,我多年来郁积的对于延安的情愫,今日应该是释放的佳期。
微凉的空气漫溢着罕见的清新,宝塔山的淳朴,延河大桥的沉稳(遗憾的是桥下没有哗啦啦的流水),杨家岭的开阔,枣园的干净、清爽,拂拭了昨日的奔波疲顿。一个清瘦的陕北汉子,一身经典的陕北男人装扮,站在枣园门口对着过往的行人扯开嗓子吟唱“白羊肚那手巾哟三道道蓝,见个面面容易啊呀拉话话难”。他那一嗓子,顿时让我找到了想象中的延安的影子。那嗓音,与我此前在任一场合所听到的陕北信天游既神似又迥异。生于斯长于斯,爱于斯恨于斯,只有这样地道的民歌手才能吟唱出这片土地的本真。我忍不住驻足聆听,很遗憾,我被人潮推进了枣园。
虬枝盘旋的枣树,修葺一新的窑洞(伟人们曾经运筹帷幄之所),呈现出唯美的意境。在讲解员被麦克风放大的声音缝隙里,在窑洞上方随意生长的瓦菲间,在窑洞陈旧的窗户里,在小院里那些陈年的石桌石凳上,在无人问津的小径上……我依稀看见了当年出入此地的伟人身影。那是怎样一批中国人,他们怀抱着怎样的雄心壮志,以怎样的才华和坚韧,在风雨如晦的漫漫长夜点燃了照亮新中国的星星之火?地因人灵,人因地杰。僻远的延安是幸运的,因为有许多划时代的伟人的驻扎而成为“圣地”、“摇篮”,成为中国历史上永远不可回避的重大转折点。伟人们亦是幸运的,因受到了延安这方风水宝地的荫庇和陕北人民的拥戴而大展宏图名垂青史。
数百名进行拓展训练的高中生在此接受革命教育,我很想知道,他们是否有我年少时对于延安的神往?一群小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实习锻炼,以期为将来的游客讲解延安曾经的峥嵘岁月。这种邂逅令我这位所谓的儿童文学作家喜出望外,遂签名赠送他们我新近出版的长篇小说。他们略显生涩的一套安塞腰鼓表演,博得了满园掌声。
延安,我很快将成为你的匆匆过客。再见你时,不知是猴年马月。我带不走你任何标志性物什,但我决定带走你给予新中国最好的动力—延安精神。
回程途中,我考问身边的同伴:“何为延安精神?”
“……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实事求是……”同伴的回答令我伸出了大拇指。
未来的日子里,我当恪守“延安精神”,固守三尺教台,潜心读书、教书、写书……
①轩辕黄帝为中华民族始祖,人文始祖、中国远古时期部落联盟首领。黄帝(前2697—前2599年),少典之子,本姓公孙,长居姬水,因改姓姬,居轩辕之丘(在今河南新郑西北),故号轩辕氏,出生、创业和建都于有熊(今河南新郑),故亦称有熊氏。因有土德之瑞,故号黄帝。曾战胜炎帝于阪泉,战胜蚩尤于涿鹿,诸侯尊为天子,后人以之为中华民族的始祖。他播百谷草木,大力发展生产,创造文字,始制衣冠,建造舟车,发明指南车,定算术,制音律,创医学等,是中华文明承前启后的先祖。传说中远古时代中华民族的共主,五帝之首。
寒山枫桥
童年时吟诵张继的《枫桥夜泊》,好奇于一位姓苏的姑妈居然拥有一座城池,那是何等富有?大学的古典文学课堂上,张继不过是李白、杜甫伟岸身躯后的模糊暗影,一个不再有新鲜感的熟悉的陌生人。工作后,时常孑孑他乡奔走,客栈寂寥、悱恻,夜半钟声隐隐入梦。自然而然时不时与张继隔空喁语,惺惺相惜。千年前的那个月夜,姑苏瑟瑟,寒鸦声凝。孤馆孤灯孤枕,人在旅途,乡关何处,怎一个愁字了得?张继欲说还休,顾左右而言他。寒山寺的钟声穿透遍地孤寂,披着寒气伫立于窗前,看枫树与渔火相对无言,抵愁而眠。千古绝句油然滑落唇齿:“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因为熟悉张继的《枫桥夜泊》,我武断地把张继当作了苏州的代言人。完全忽略了苏州之于张继不过是异乡,甚至是触动其前程抑郁的伤心之地。不管怎么说,就是因为张继,我便对苏州产生了不可理喻不可名状的好感。神往中的苏州,烟柳画桥,水榭楼台,古典工笔画般精致、细腻。才子佳人云集,商贾纨绔喧嚣。吴侬语软,温柔富贵乡,堪比人间天堂。
逆着岁月潮汐,我一厢情愿将苏州寄留在某一个古典时期。苏州是一个梦,繁华与清新相谐。苏州是一曲低回婉转的乐音,每一个音符里都荡漾着江南的润泽。苏州是得意时的声色犬马,是落魄时的顾影自怜。想象中的苏州女子,应有可以抵御严寒的千娇百媚,生活在其身边的男子不期然濡染了过剩的柔情……读过不少当代人笔下的苏州,我始终不愿承认她早已与时俱进,现代气息浸透了角角落落,古典韵味仅残留在白墙灰瓦之间。
曾经无论如何不相信有一天自己也会鬓霜发雪,虽然我早已接受了终将暮气沉沉的宿命,但我心中的苏州早已被张继凝固在那二十八个方块字里,如同童话故事里可以抗拒时间砥砺容颜始终如一的人事物景。苏州早已被我抽象成一个经典的意象,她的能指和所指始终没有改变。
十九岁那年我出川后走遍了东西南北,却始终无缘拜谒苏州。那里一直没有我必须见的人,亦没有必须去那里做的事,加上始终没有产生了却心愿的冲动,苏州于我始终隔着千载风霜雨雪。见与不见,一切随缘随性,我借此自我安慰。
我的2012年,被一个高明的悬疑小说家蓄意编撰,极尽跌宕之能事。被迫成为男一号的我麻木地将其尘封,不愿再匆匆一瞥。是与非,对与错,喜与悲,醉与醒,沉与浮,只能交付给流逝的岁月洗涤。也许,他年,东逝水,了无痕。哪承想,2012年“柳暗”处,竟有静候我的“花明”。面对北方苍黄的原野,仰望高远寥廓的天宇,每一声沉滞的呼吸里都跌落出沉甸甸的感激。
循着那令我灵魂悸动的光亮,2013年初,四十年后,我平静地来到苏州。我的脚步不再激越,我的表情不再生动,我的眼神不再晶亮,我的情绪不再大起大落。我似乎濡染了宗教般的静穆,流连在苏州的街市里。夕照悠悠,软语款款,苏州平静地接纳了我。这是我想象中的苏州,我仿佛少小离家,归来时一切依旧。没有距离感,没有陌生感,没有漂泊感,没有过客感……突然惊觉:妥帖我的不是拙政园名扬四海的园林美景,不是虎丘素面朝天的都市田园,亦非几许冲淡点染其间的遍地繁华。苏州是现代的,面对中国任何一个大都市,当不会有低人一等的自卑。难得的是,她摈弃了大都市的喧腾和纷杂。更难得的是,苏州依然是古典的,市井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流泻出端庄、儒雅和恬静。苏州是一个有着鲜明个性的现代化大都市,只需一眼,你就会笃定:这就是苏州!
如果可以,我愿意在此流连,确实可以暂时忘记身前身后红尘滚滚!
尽管我给予了苏州一个外乡人难得的无遮无挡的亲昵感,但我仍旧格外清醒:我不过是怀着郁郁葱葱单相思的过客!我耳闻目睹的苏州不过是表皮,我的感觉难以快速与苏州的肌理相融。距离与隔膜始终是存在的,盲人摸象的片面始终是存在的,猎奇猎异的心态始终是存在的。但我宁愿始终保留这份梦中情人的非理性,与苏州匆匆一面。
因张继牵线我迷恋上了苏州,自然而然将驻足于寒山寺。拜谒过不少比寒山寺更为著名的古刹庙宇,唯有寒山寺能激荡起我沉睡的乡关意绪。殊不知我枉有一腔文人情怀,羞于袒露我误读了寒山寺数十年。
去寒山寺的路上,我急切地搜寻那早已铭刻进意念中的所谓“寒山”。那是一座什么样的山?何以伫立在这一望无际的长江中下游平原上?如何唤醒了诗人羁旅天涯的灵感?
“寒山不是山,而是一个僧人的法号,寒山寺因此而得名。”萍水相逢的崔兄说。
惭愧之后我亦释然:纵然这美丽的误读终归是误解,仍旧存留着美好和诗意。瘦水寒山之间,随意蹲伏着一座荒芜小庙,较之于香火旺盛的豪华庙宇显然更富诗意,更契合“独在异乡为异客”的羁旅情绪。在这里,山,乃奢侈之物。我只能臆测:当年云游至此的僧人,或许有茂盛的丘山情结。用“寒山”命名,既能宽解乡思,又能准确注解萍踪浪迹的苦辛。
寒山就这样嘲弄了不求甚解的我。
不过,寒山寺没能安卧在萧瑟的山间,仍旧令我耿耿于怀。没有山作背景,晨钟暮鼓似乎失却了摇曳、依稀和幽远。
我别无选择继而找寻记忆中的那座桥,它的名字叫“枫”。寒山寺的正门处正好突兀着一座高高的单孔石拱桥,横跨在苏州老城河上。站在桥上极目四望,白墙,灰瓦,小桥,流水,飞檐,水榭……古典的苏州韵味扑面而来。一座座精巧、玲珑的小院不动声色站立在河岸,静立的还有无名的树木(可以断定,它们不是枫树)。桥上镌刻的并非“枫桥”,很明显,它不是张继泊船上岸的那座桥。
崔兄告知,不远处倒是有一个名为枫桥的古镇,似乎从未听说过一座名为“枫”的桥。
也许,当年确实有座枫桥,桥边枫树丛生。然而,千年倥偬,那座桥或坍塌或因河流改道被废弃,桥边的枫树自然难以幸存。物非人亦非之叹油然而生。遗憾之余,更加感念张继,他一不小心见证了寒山寺和枫桥的历史,留给了后来者无尽的神思。
寒山寺烙印着典型的苏州建筑风格,处处流动着婉约与雅致。但是,这并非让我流连忘返的根本。无处不在的文人墨宝,令这小小的寺庙蓬荜生辉。可以断言,那些举足轻重的文人骚客们皆追随《枫桥夜泊》远道而来,虔诚地供奉一炷心香,赴一场隔世的心灵之约。曾经我哀叹文人无用,满腹经纶盖世华章怎抵铁马金戈?千军万马过处,一个王朝瞬间覆盖了另一个王朝。然而,那些不可一世的帝王和他们建立的所谓王朝,终归灰飞湮灭于浩瀚的历史长空。几人还记得他们曾经的辉煌?几人还会为之魂牵梦萦?张继仅凭一首《枫桥夜泊》便永生于一代又一代,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成就了寒山小寺,成就了寒山僧,也成就了古典和现代的苏州。
寒山不是山,枫桥亦非桥。寒山僧和张继在千年前留下的偈语无疑是无言的点化—寄有形于无形。作为匆匆过客的我们,谁都带不走任何实体,唯能长相伴的是意念和空灵的感受。将“寒山”和“枫桥”转化为意象,方可相携于漫漫天涯孤旅……
有个地方叫老林
有一个地方,名叫“老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