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不要脸。”石静话音未落,手里的花伞被风吹得“唿”地脚尖朝上,旋即脱手而去,在风中飞飞停停,颠来倒去,顷刻间成为远处水中一盏漂漂荡荡的莲花灯。路边避雨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狂热的掌声,人人喜笑颜开。我挥手向人群致意,顿成落汤鸡的石静一脸哭相。
“让你欲盖弥彰。”我笑她。
“这人怎么都这么坏?”石静气咻咻地说,“看见谁倒霉就幸灾乐祸。”
我们拐入另一条街,只听路边闲人齐声欢呼,一股洪水席卷了路边的一个瓜摊,浩荡水中漂游着一个个翠皮大西瓜,滚磕碰撞肥头大耳络绎而来。
“什么叫堤外损失堤内补?抱两个吧!”
“你这祸国殃民之心何时能死?”
石静咬牙切齿,在滔滔水中东倒西歪为西瓜簇拥。
“这叫欲进不能,欲退不得。”
我翻身下车,溯流而上,弯腰趁势抱起两个大西瓜,未及夸耀,早有一个赤膊短裤小子蹚水而来,接过西瓜,口称:谢谢。
“占什么便宜了?”石静下车立于水中笑我。
我们搬车到路边,站在树下看苦主儿奋勇扑捞瓜果,每捕住一个,便大拍巴掌叫好儿。
“你无聊不无聊?”石静看我兴高采烈喜不自禁的样儿嗔问。
“我操,兴奋一下多不容易。”
这时背后“咣啷”一声,街边楼上的一扇窗户玻璃被打碎,落英缤纷,滚滚黑烟冒出,一颗姑娘头探于窗外大声疾呼:“救命啊!着火啦!”随即消逝不见。
黑烟滚沸出户,风吹雨打立即稀薄澄澈,无影无踪。街上行人都仰头卖呆,迷惑不解,面面相觑。
“不能吧,这也不是着火的天啊。”
“喀嚓!”又一扇窗户被打破,伸出一颗髦毛焦黄的爷们儿头,同样粗腔大嗓地吼了声:“救命啊!着火啦!”随之缩了回去。
又一扇窗户被打破,伸出一颗娘们儿头,同样声嘶力竭地喊救命,并不再缩回,伏于窗上高一声低一声。黑烟不时将该头笼罩吞没,彼时便断了呐喊,咳嗽剧烈,俟黑烟散去,喊声复起,其高亢嘹亮不减分毫。其情可哀,其状可悲。楼下闲人急得连连顿足,迭声呼叫:“跳啊!跳啊!”
“恐怕也只有我挺身而出了。”
石静一把没拉住,我已弃车子弹般射入楼内。
一楼太平无事,职员官员们庸庸碌碌地在挂着牌子的各科室进进出出,抱着文件端着茶杯。
一个一脸无知相却戴着副眼镜的看门老头儿,从门房冲出,横眉立目拦住我:“楼内没厕所。”
“二楼着火了。”我趁老头儿一愣,拨开他窜上楼去。
一群知识分子沿走廊狼狈溃逃而来,其中之一抓住我,指着走廊顶头一间烟冒得最粗的房间说:“那里有重要资料,快去抢救。”说完匆匆下楼而去。
走廊里不见火光,只见股股浓烟从对称的房间内接连涌出。我闯进第一个房间,抄起把椅子,将那一扇扇宽大的窗户排头砸去,砸完第一间砸第二间。各间办公室既不见人影也不见火光,只有浓烟透过似毫无缝隙的墙壁弥漫四散。窗户玻璃砸碎后,雨斜射进来,窗帘迎风飞舞,烟便也散去。在最后一间办公室我才看到火光和昏在窗上的那个老娘们儿。
火舌沿着地板和墙上的油漆层飞快地蹿行着,像水中涟漪一样疏散开来,几道火苗蹿到我脚下便带着烧煳塑料的臭味躲闪开向四处蔓延。我抄起办公桌上的茶杯用力摔在地板上,迸碎时产生的冲击波和溅出的茶水使弹着处的火苗瞬间熄弱,随即又跳跃着越过水渍更欢快地奔向他处。我兜着圈子舞蹈着走到窗前,试图扛起一摊泥似的老娘们儿,楼下看热闹的人一片欢呼。
“扛不动。”我放下架在脖子上的老娘们儿胳膊,拍着老娘们儿肥厚的肩膀冲下说,“二百多斤哪。”
“扔下来,扔下来!”
几个小伙子跑来,大张着胳膊作接面口袋状。
“别来这套。”我笑着对楼下的人说,“我扔下去你们就躲了,我还不知道这个。”
楼下的人笑:“保证不躲,你扔吧。”
我捧起老娘们儿耷拉着的头,狠狠弹了俩钵儿,又拧着脸迎着疾速打来的雨水浇了一通:
“醒醒醒醒,这会儿先别睡。”
楼下的人笑着指着我骂:“孙子,你手轻点。”
老娘们儿一下惊醒,搂着我脖子就哭。
“别价呀,”我红着脸掰她,“别瞎哭,睁眼瞧瞧是不是亲人。”
我可知道人抓住救命稻草是什么手劲儿了。
幸亏一股火苗蛇似的蹿来,燎得我们踩电门似的忙不迭分开。
一点不瞎说,再瞪大眼儿找就找不着人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没影儿的。
这时屋里的几张写字台已经烧得非常好看了。火苗从所有抽屉往外冒,不时“乒”的一声响从桌面四壁迸出。一会儿工夫便烧得透明了,偌大写字台的框架门剔透鲜明,最后便“哗”的一声塌下,火势减弱随之又高高蹿起直逼屋顶。我出了房间,在走廊墙上摘了一架泡沫灭火机,倒举着一路扫射冲出走廊,扔了灭火机下了楼。
一楼人都跑光了,扔了一地形形色色的鞋。我听到救火车自远而近呼啸而来,戴头盔的消防队员在门外晃动。我刚出楼门,被高压水枪射出一束水柱砸了个满脸花,脚下一滑便坐地上了。
“过瘾了?”石静迎着乜着眼抖着腿问。
“什么话!”我愤愤地说,“对英雄怎么这口气。我不说什么鲜花拥抱之类的吧,起码也得敬佩地看上我两眼。”
石静看着我笑,“行啦,承认你是救火不是趁火打劫就够宽大的了。”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笑,“让人寒心哪。”
“你的胳膊怎么啦?”石静突然拉住我的右臂惊叫起来。
“嚷什么?”我甩开她的手,抬起右肘看了一眼,只见右肘外侧划了一道大口子,很长但不算太深,因为渗流出的血已结痂。
“你得去医院上药。”
“别那么大惊小怪。”我说石静,“去什么医院,你没看血已经不流了?回头洗洗,自己上点药就行了。”
我拉着石静走出人群,此时雨已经小多了,接近于淅淅沥沥的程度。我们扶起倒在路边的自行车,骑上蹬走。一路上,石静总是忧心忡忡地瞅我的胳膊。
夜里,我们在空荡荡的新居内刷房子。说是新居,其实是人家住过的旧房子,墙壁斑驳剥落污浊不堪。石静在用水泥抹墙壁上的洼点。我举着胳膊在给自己搽红药水。
“你搽什么药呢?”石静头也不回地边抹边说,“别乱上药。”
“怎么叫乱上药?正经的你减三十——二百二。”我扔掉棉签,上前接过石静的灰板和瓦刀,搅着黏稠水泥一刀刀抹着玩,对石静说,“你去和大白吧。”
四面墙尽管颜色深浅不一,但已平平展展,放倒任何一面都可以打克郎棋了。
石静拎着和好的白灰桶放在我脚下,用自己的手绢四角扎结罩在我头上。我踩上一张板凳,用排刷蘸着灰水在墙上上下平刷。
灰水一道道笔直淌下去,长短不一,却毫无例外地在筋疲力尽时坠出一个沉甸甸的终点。薄薄透明的灰水似遮掩不住墙壁的瑕疵,然而在干涸凝结后就一片洁白耀眼了。
石静在墙的另一端刷着,她头戴护士帽,衬衣束在腰里,一手叉腰一手挥动排刷,动作轻柔富于韵律,安详耐心,并不抬头便知道我在看她:
“好好干活,别东张西望,这可是给自个干。”
“我发现你刷墙的姿势比较好看。”我索性停下来,笑嘻嘻地对她说。
她迅速地瞟我一眼,迷人一笑,又低头认真地刷墙轻声说:“什么意思?”
“没什么,不过是比较一般的讨好。”
“不是想让我一人把墙全刷了吧?”
“你这人怎么那么没劲啊。”我笑着从板凳上溜下来,坐着,荡着腿,“你把我这一腔柔情都给弄没了。”
“累了吗?”她偏过头来看着我问。
“没累,这点活儿算什么?咱不是给自个干嘛,忙里偷闲抒抒情。”
石静退后几步审视着刚刷好的墙,拎着排刷含笑走过来:“累了就歇会儿吧。”
她拎起灰桶,走到另一面墙前继续干起来。我随着她转了个方向继续看着她笑说:
“自己的和公家的就是不一样,透着爱惜,打算使一辈子?”
“不像你,对谁都是短期行为。”石静笑着说,手脚一刻不停。
“过来。”我唤石静。
“干吗?”石静不理我。
“有事。”
“你能有什么事?不分场合,不分地点,呆会儿不行吗?”
“你这人思想真是有问题,怎么老往下流想?你怎么知道我跟你就不能有别的事。”
“知道你事儿多。”石静笑着走过来,“什么事说吧。”
“把那排刷扔了,怪碍事的。”我夺过石静手里的刷子扔到地上,一把将她揽过来。
她挺着身子躲我,嘴里告饶:“何雷何雷,我已经是你老婆了,搁着撂着也跑不了,别逮不着似的。”
“过来吧你。”
………
“你要憋死我呀。”石静挺直身子,擦着嘴巴盯着我问,“你嘴上都是什么?鼻涕嘎巴还是饭嘎巴?”
“别管什么啦,反正是嘎巴就是了。”我乐呵呵地说,“这下倒也干净了。”
石静走到一边继续刷墙,我重新站到凳子上刷起来。我觉得有什么东西滴滴嗒嗒往下掉,初以为是灰水滴落,后才发现胳膊上的伤口痂裂开了,血在往下滴。
我捂着伤口下来,到厨房的自来水龙头冲洗,血洗去一片又渗出一溜,总也止不住,白色的水池子也洇红了。后来,我使劲用手压迫出血点,压得肘部一片苍色,血似乎是止住了,尽管仍时有渗出,但流得不那么凶了。
“你怎么啦?”
我回到正在粉刷的房间,石静问我。
“没事。”我说。给自己倒了杯茶,又掰了块儿面包嚼着,“有点冷。”
“我说下雨天凉,让你换长裤,你非抖骚,穿短裤。”
“那不是性感嘛。”我靠墙根儿坐下,喝着茶。
石静刷完一段,转过脸笑着冲我说:“不干活的人倒又吃又喝。”
我一笑,没说话。
石静走过来,接过我手中的茶杯喝茶,打量着刷了一半的那面墙:“你说今晚咱能刷完这间房子吗?”
“着什么急?能干多少算多少呗。”
石静瞅我一眼,把茶杯放在地上,走回去继续刷墙:“你是不是累了?”
“困了。”我说。
“那你就眯一会儿吧。”
石静转过脸来,我已经席地而卧,躺在两张铺开的报纸上。
“着凉。”
“一个小时后叫我。”我昏昏沉沉地说,闭着眼,一件衣服轻轻盖在我身上。
我醒来后,天已经亮了,阳光照在我脸旁的地上,室内雪白刺眼。石静正蹲在地上,刷最后一处角落。
“醒了?”她快活地说。直起腰回过头美滋滋地对我说:“瞧我,把这间屋子全刷完了。”
“真了不起。”我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活动着酸痛的肢体,打量着室内四壁。“干得不错,看来用不着再雇贴身大丫头了。”
石静看着我。
“怎么啦?”我揉着脸问她,“我脸被马蹄子踩了?”
“你眼睛怎么啦?”她走近来,用手抚我右眼角,“怎么斜了?”
“皱巴了一夜,还没来及睁好呢。”我躲开她的手,用力睁睁,自己也觉眼角耷拉沉重。
“是不是着风了?告你睡地上要着凉,你偏不听。”石静埋怨。
“没事。”我说,“用电风扇反着吹一下就正过来了。”
我到厨房洗脸,捧水时感觉举起无力,手臂沉重麻木。我抬起右肘看了看,只见湿淋淋的伤口有些肿胀。因擦着红药水不辨颜色,但我猜一定有些发炎,有黄色的组织液从痂缝处渗出。
“我想可能是感冒了。”
在工地医务室,吴姗正在给我胳膊上的伤口做着清洁处理。我抬着手对她诉说。
“没觉得其他不好,就是浑身无力,特别累。这会儿还好点,昨天晚上简直累得连气儿也懒得喘了,就想躺着,躺着也累。”
“伤口有点发炎。”吴姗用镊子夹着沾满血污的酒精棉球用脚踩开污物桶盖扔了进去,“不过问题不大,最好包扎一下,免得继续感染,工地脏,灰大。”
“用不用吊起来?”
“那倒用不着。”吴姗说,“又没骨折。”
她麻利地为我重新搽药,敷上纱布,用手把胶布撕成一条条,勒在纱布上粘牢在我胳膊上。
“时间到了,把体温计拿出来吧。”
我松开右胳肢窝,体温计粘在皮肤上,拽了一下才取出来。
“这要有臭胳肢窝怎么办?”
“那就用肛表。”吴姗一点没笑,举起体温计看水银柱,“三十六度七,不烧。”
她把水银柱甩下去,插回酒精瓶,坐到桌旁:“给你开点消炎药,回去注意下休息就好了。”
“别给我开磺胺,我磺胺过敏。”
“可以……要不要休息两天?”她定定地看着我。
“不用。”我拿起她包好的两袋药,站起来,“我还有补休呢。”
“那好,一天三次,一次两片,别忘了吃。”
“吃忘不了,就看吃什么了。”我笑着说。
吴姗已低下头看她的医书了。
工地大食堂里乱哄哄地挤满了人,几十个卖饭菜的窗口前排着长队,人们围坐在上百张大圆桌旁边吃边喝边热烈地谈笑,几十架大型吊扇在高大的天花板下飞快地旋转,吹来一阵阵猛烈的风。
我走进食堂,和认识的哥们儿开着玩笑,伸着脖子找石静,有人指着远处一个窗口告诉我刚才看见石静在那边排队。我穿过一队队买饭的长龙,绕过那些坐满人的大圆桌,向里边走去。远远看见石静和董延平各自端夹着几盆饭菜从密密匝匝的队伍中挤出来,向更远尚空着的大圆桌走去,我忙走过去在半道上截住他们。
石静看见我便叫:“快帮我端一盘,中间这盘。”
我从她两掌间接下一搪瓷盆米饭,手一软,差点没掉了,忙用另一只手托住。
“真没用。”石静说我。
我疲倦地一笑,无力争辩。
“这得问你,”董延平边走边对石静说,“干吗了?给我们哥们儿弄萎了。”
“去你的,少胡说八道。”石静笑着说。
我们来到一张桌前坐下,陆续地小齐、老吴也端着饭菜坐过来,一桌人开始边吃边扯淡,主要是拿我和石静开心。
“石静,何雷,”工会的小刘端着饭盆从我们桌旁走过,对我们喊,“下午两点开车,去医院婚前检查。”
“噢——”附近几张桌子的人一齐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