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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天晴了,下雨了

彭学军

昨天晚上,五龙几乎要放弃自己的计划了。

睡到半夜,突然被一个响雷惊醒,五龙一跃而起,扑到窗边,看见天空乌云翻滚,那些云就像一群黑色的绵羊,没头没脑地奔涌着。天公扬起金色的长鞭一抽,一声炸响,绵羊们更加惊慌,四下乱窜。

全家人都醒了,跑到院子里看天。最小的妹妹把头埋在妈妈的怀里,吓得哇哇哭。妈妈抱起她,兴高采烈地哄着:“乖乖,不怕不怕,好事呢,要下雨了。”

事实上,全村人都醒了,包括他们的狗。所有人都跑到自家院子里,焦渴又满怀期望地望着天,兴奋得嘴唇哆嗦地念叨着:“灵了,灵了,总算灵了。”

白天,村长又带着大家求了一次雨。

巫师长发黑袍,脸涂得花花的,手里挥舞着丁零当啷的法器,伴着牛角号跳一种奇怪的舞。全村人双手合十,冲着天跪在他的身后。

牛角号一响,孩子们就坐不住了,全都冲出了教室。学校地势高,远处晒谷坪上发生的事能看得一清二楚。

刘老师知道管不了,就随他们去了。

“迷信,有什么用。”五龙经过刘老师身边时,听见他嘟哝了一句。

说实话,五龙也很怀疑巫师求雨的作用,之前求过两次,一滴雨都没下。

“那……那要怎么办?”五龙问刘老师。

“靠科学。”刘老师说。

五龙不懂。

“你来,”五龙跟着刘老师回到教室,刘老师从讲义夹里抽出一张报纸,指着一篇文章说,“看看,人工降雨。”

“人工降雨”就是想办法逼老天爷下雨,可是,现在看来是不需要了,天自觉自愿地要下雨了。

天公又朝那些黑色的绵羊抽了一鞭,这一鞭是下了狠劲的,天底都几乎要裂开了。绵羊们惊恐得要疯掉了,挤成一团,扭打起来。一派打不过,朝天边逃去;另一派紧跟在后面追,没多久就全都跑得无影无踪了。周遭慢慢地安静了下来,天底露出来了,深蓝色的,还有一弯白白的钩月。

又空欢喜一场,这个大旱的夏天,老天爷是第三次玩这种骗人的把戏了。人们叹息着、骂骂咧咧地进屋睡觉去了。

五龙回到阁楼,看见弟弟坐在床沿,恶狠狠地瞪着窗外平静得像什么也没发生过的天。

“凉快了,快睡吧,明天还要早起提水呢。”五龙对弟弟说。

雨没下下来,天却凉了许多,小风从窗口吹进来,舒服得很。

弟弟甩了甩胳膊,躺下,抱怨道:“提水手都快提断了。”

五龙也躺下了,没再说什么,一会儿,弟弟就睡着了。

五龙不敢睡,怕睡过头。他睁眼躺在床上,等听到了第一声鸡叫时,就翻身坐起,看了身边的弟弟一眼。弟弟睡得正香,还咂巴了几下嘴,不知道又梦见在吃什么了。

五龙拿了书包,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然后轻轻地下了阁楼。他来到厨房,拿出一根苞谷和两个红薯放进书包,这是昨天晚上藏好的,再把装水的竹筒灌满,系在腰间,戴上草帽,打开后门溜了出去。

他看了看天,天像是蒙了一块深蓝色的绸布,有一个方向好像颜色要浅一些,那是东。没错,东边是五龙要去的方向。

柏树乡在那个方向,是刘老师告诉他的。离它不远的兴会乡实施了人工降雨,立马下了一场暴雨,旱情得到了有效的缓解,十几万亩水稻有救了——报纸上是这样说的。

“打了几炮就下雨了?”五龙指着报纸上的新闻图片问刘老师。

“那可不是一般的炮,打到天上的是化学的东西,干冰、碘化银什么的,那些东西让云里的水珠变多变大,然后落下来。”刘老师把报纸递给他,“你看看。”

五龙把那张新闻图片的说明文字认真地看了一遍,问:“干冰、碘化银是……是什么?”

刘老师装作没听见,抬头看天。天蓝得透透的,干净,哪怕一抹极浅的云影都没有——干冰、碘化银什么的,可能刘老师也弄不懂吧?好吧,五龙只是随便问问,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接下来要去的是柏树乡,为什么不到我们这里来打炮降雨?那里才旱了56天,我们这里都旱了68天了。”五龙抖抖报纸质问道,好像去哪儿降雨是刘老师说了算似的。

这个,刘老师就说不好了。“可能……人家不知道吧。”刘老师把报纸叠好,随意说道。

不知道,那就得有人去告诉他们,告诉他们这里68天没下雨了。

放学的时候,五龙问刘老师:“柏树乡在哪儿,远吗?”

“东边,恐怕要走上一天吧。”刘老师说。他如果知道五龙这样问的目的,大概就不会告诉他了。

五龙往东边看,指着目光尽头的那座大山问:“云松山的后面?”

“还要后面。”刘老师说。

天慢慢亮了,五龙脚下这条浮土很厚的黄土路清晰了一些,然后是路两边青不青黄不黄的稻子,叶子焦黄的西瓜地,渴得摇摇欲坠的丝瓜架……等到地里比手指还要宽的裂缝都看得清清楚楚的时候,天就轰地热起来了,知了有气无力的叫声远远近近地传了过来。

走到天水河的时候五龙停了下来。这是离村子不远的一条大河,河水汤汤,清悠平静,每年夏天五龙和村里的孩子都会来这里玩水。但现在它已经瘦成细细的一条了,附近几个村子的田都靠它浇灌,几条粗大的水管伸到河里,抽水机日夜不停突突突地抽着。

五龙下到河里,捧起水洗了把脸,凉快了一下,又吃了个红薯,喝了点水,继续走。

太阳升得老高的时候,五龙来到了云松山脚下,他找到一处背阴的地方坐下来休息,没多久睡意就上来了,昨晚睡得太少了……可是,好像有什么声音,隐隐约约、细细碎碎的,像是水声,怎么可能,做梦吧?不是做梦,他还没睡着呢。

五龙一跃而起,循着声音搜寻过去,终于看见一处石壁上淌着一线随时都会断流的泉水。五龙赶紧摘了一片宽叶子,弯成一个小斗勺,贴着石壁接水。

五龙先喝了个够,再把水壶装满,心满意足地站了起来。才走到山脚下,他的水就喝去了大半……现在好了,要在这毒日头下走上一天,没有什么比水更重要的了。

这座山五龙没少爬,春天的时候,这里的菌是最多最大的,这种菌可以炼油,那油香得,炒菜的时候只滴几滴,菜的香味拐几个弯都闻得见。可那是春天,山鲜鲜润润的,能掐出水来。现在整座山干得就像暴晒了一百年的馒头,又坚硬又粗粝。五龙拼尽最后一点气力爬到山顶时,太阳已经在正空中候着了。山顶上几乎是秃的,他很想就地躺下来好好歇一下,但那跟煎鸡蛋没有什么区别。

硬撑着下山,山道又陡又滑,滑是因为树叶太多,又没了水分,像被刨光了一样,五龙一路不知摔了多少跤。有一次,摔下去居然刚好坐在了一块宽大的树皮上,树皮带着他嗖嗖地往下滑,一点都没伤着,还省力。再以后,遇到坡度比较平缓的路,五龙就用这个方式下山。

终于下到了山脚,五龙饿极了。一路的折腾,红薯已经不成样子,吃几口就不想吃了,只想喝水,又不敢猛喝,得省着点。

眼前有两条小路,走哪一条呢?四周不见人影,没处问。五龙想了想,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一转,依着细的一头指的方向走,没走多远,就碰到一个挑着一担干柴的人正靠在路边歇肩。

五龙问他去柏树乡是不是这条路。他只点了点头,抿着焦干的嘴没说话。五龙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摘下竹筒递给他。他接过去,仰着脖子一通猛灌。

“哎,哎,给我留点!”五龙急了,扑上去抢,但是已经晚了。

那人抹嘴,嘿嘿一笑说:“不白喝你的,往前走三四里地,路边有一个茅草亭子,从亭子旁边的一条小路下去,能找到水喝。”

五龙瞪着他,不知道要不要相信他的话,可不相信又能怎样?

“柏树乡还远着呢,你去那里做什么?”那人问他。

“走亲戚。”五龙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告诉他实话,万一他听了也起了这个念头呢?现在哪里不旱?

那人一听,笑了笑,笑得有点诡秘,好像他知道五龙去柏树乡的目的似的。五龙不再理他,转身走了。

走了三四里地,果然有一个茅草亭子,从旁边的一条小路下去,就看见了——水。一根竹片接住了石缝里渗出来的水,竹片下方用碎石子和泥巴围了个微型的水库,那水库比一只汤碗大不了多少。只是水库差不多都见底了,有个男孩刚刚从水库里汲了满满一竹筒的水。

男孩看着灰头土脸、拎着个空竹筒的五龙,暗自庆幸自己早来了一步,但看看五龙焦渴的样子,又有点过意不去,就递过自己的竹筒说:“先喝点吧。”

五龙喝了三口就打住了。

男孩指指水库说:“喝吧,那水一会儿就来了。”

五龙不再客气,他真是渴坏了,喉咙壁管都快粘在一起了,他仰起头咕嘟咕嘟喝了个痛快。把竹筒还给男孩时摇了摇,水只剩下了小半筒。

这地方背阴,又有点水汽,比别处多了几分凉意。五龙一屁股坐了下来,等水。这大半天,真是累坏了,干脆好好歇一下。

男孩也挨着五龙坐了下来……

等到他们把自己的竹筒都灌满了水再次上路的时候,俩人好像已经认识一百年了。五龙知道男孩是下马村的,和他们上马村只隔一座山。男孩和他一般大,十一岁,叫三宝,也是去柏树乡的,而且和他一样,也是去走亲戚的——两个人都很高兴能遇上一个伴一起走亲戚。

三宝人真不错,把他带的饭包分给了五龙一半。三宝的饭包是拌了腌菜和笋干用重油炒的,炒得很干很香,大热天才不会馊掉。三宝倒了一半在饭篓的盖子上递给五龙,五龙有点过意不去。三宝说:“天黑前能到柏树乡,亲戚家有饭吃吗?还是,你吃这个?”三宝扬了扬那截枯树干嘲笑他。

那是五龙的苞谷——他以为是苞谷,掏出来一看,竟是一截枯树干。怎么回事呢?可能是刚滚下山的时候苞谷掉了出来,那截枯树干就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进去,五龙以为苞谷还在,就一直背着。

“可能是山神拿走了你的苞谷,用这个和你换。”三宝说。

“迷信,哪有山神?”

“那……求雨也是迷信?”三宝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你们村也求过吧,灵?”

三宝摇摇头。

“就是嘛,下雨要靠科学。”

三宝还想说什么,犹豫了一下,没说出来。

吃饱了,喝足了,俩人赶紧起来赶路,要不天黑前到不了柏树乡了。

接下来的这段路傍着山脚,背阴,两人走得轻松,边走边说一些好玩的事——本来是想说些好玩的事,但说出来的都不好玩,都是些抢水打架的事。这个村子的人和那个村子的人打,这家人和那家人打,连狗都打,自家的狗和自家的猫也打。缺水也让人缺了耐心,火气格外大。

说这些让人不开心,就干脆不说了,闷头赶路。

可三宝是个憋不住的人,走了一会儿,又想到刚才的话题,说:“科学……要怎么弄呢?”

“什么?”

“下雨。”

五龙想了想,试探地问:“你有亲戚在那边,应该听说了吧?”

“你是说……打炮?打炮也……也算是迷信吧?吓唬老天爷,让它下雨。”三宝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理解。

五龙笑了起来,说:“打炮不是吓唬老天爷,是把一些化学的东西打到天上去,干冰、碘化银什么的,那些东西让云里的水珠变多变大,然后落下来。”五龙照搬刘老师的话解释道。

原来是这样,三宝一直以为是用炮来吓唬老天爷呢,他佩服地看着五龙问:“干冰、碘化银是什么?”

五龙装作没听见,抬头看天。天依旧蓝得透透的,干净,哪怕一抹极浅的云影都没有。还好三宝也只是随便问问。

这段背阴的路走完了后又是爬山,这山不高,但抬头看去,扭来扭去的山路也不知哪里是个头。拐了一道弯一看,往左又是一道弯,再一看,往右又是一道弯,没完没了。还好太阳已经偏西了,不再烤得人的皮肤火辣辣地痛。

“不走了不走了,累死了!”三宝嘟哝着,一屁股坐在了路边的一棵树下。

“你听。”五龙走过去,蹲在他身边悄悄地说。

除了撕扯不断的尖厉的知了声和几声疲倦的鸟鸣,什么也没有。

“没听见,什么?”

五龙歪着头、斜着眼说:“砰砰砰,闷闷的三声响,是炮声。就是山的那一边。”

“冲啊!”五龙没等三宝反应过来,就大叫一声,拔腿就朝山顶冲去。

三宝听说是炮声,也来劲了,跳起来紧紧地跟在后面。

冲到山顶时腿软得都快站不起来了,人喘得恨不得割开喉咙来出气,又干得喉咙刺痛,迫不及待地喝了几口水,然后去寻找炮声传来的方向。天空得不能再空,看上去铁实铁实的,光亮无比,任何一处都不像遭炮轰过。

三宝疑惑地望着五龙:“刚才……你真的听见了炮声?”虽然他什么也没听见,但他很希望是炮声。

“当然,炮声!”五龙毫不犹豫地答道,黑亮的眼睛坚定地看着他。

三宝受到了鼓舞,重重一点头说:“炮声,炮声!”

第二个“炮声”是他们异口同声说出来的,说完后俩人嘿嘿地笑了起来,笑得都有点尴尬,有点心知肚明。

犹豫了一下,还是五龙先点破了,说:“那个……我是想让他们知道,我们那里,算上今天69天没下雨了……没亲戚。”

“哦,哦,我也是,没亲戚。”三宝难为情地笑笑,“我们那儿也有69天没下雨了。”

这样一说,俩人立马就觉得又亲近了许多,这是真正的志同道合呢。

西天已经让晚霞涂抹得绯红,不早了,下山。刚才的炮声至少告诉他们,方向是对的——刚才,真的听见了炮声吗?一开始五龙是骗三宝的,要不,他可能现在还赖在那棵树下呢。可说到后来,连他自己都信了,他的的确确听见了三声炮响,不在这座山后就在更远的那座山后。

走了一段,俩人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如果找到了打炮的人,让他们知道了有两个地方都有69天没下雨了,然后呢?他们会先去哪儿?

五龙说,应该先去他们那儿,那里怎么怎么了;三宝说应该先去他们那儿,那里怎么怎么了。后来发现,说出来的情形都是一样的,这还用说吗?两个村子虽隔了一座山,却顶着同一片天——不过,山这边下雨山那边不下雨也是常有的事。算了,不争了,他们在这儿争得面红耳赤有什么用,人家能听两个孩子的?可是,如果断定了人家不会听,那他们又去干吗呢?

好像突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俩人都受到了打击,一屁股坐了下来,不再说什么。

起了点风,风的底子是热烘烘的、干刺刺的,但多少夹杂了一丝清凉,还有一股淡淡的烧茅草的烟火味——是做晚饭的时候了。意识到这一点,五龙的肚子叫了一声,跟着,三宝的肚子也叫了一声,可他们什么吃的也没有了。

不远的地方肯定有村子,到了村子里再说吧。俩人站起来,继续走。

“看!”突然,三宝指着一个地方叫了起来。

五龙一看,嘴里立马变得湿津津的——山坳里,有一片西瓜地,不大,这么旱的天,瓜叶还绿油油的,瓜叶间,圆滚滚的青皮西瓜对他们来说是不可能抵挡的诱惑。他们也知道,这时节要保住一块西瓜地需要多大的付出。附近没有水源,不知要到哪里去挑水,一担担地挑,这是他们这一两个月每天要做的事。学校只上半天课,下午都回家挑水抗旱,救稻田、救菜地、救果园……肩膀都起了一道道的红棱子——可要他们装作没看见若无其事地走开,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瓜田旁有一个小小的瓜棚,里面可能有人,还可能有狗。他们悄悄地靠过去,然后躲在一道土坎下朝瓜棚扔石头。连扔了三个石头,一点动静也没有,居然没人看守!这样一块绿油油的瓜地无遮无拦地摊在那儿,就跟把一只大肥鸡拴在狐狸洞口差不多。

“我去,你守在这儿。”五龙说。他觉得,是他把三宝的晚饭吃了,应该他去。

五龙猫腰冲到瓜地,也不敢多挑,就近选了一个,扭断了瓜藤,抱起就跑……

从五龙抱起那个西瓜,到跑回三宝藏身的地方,到西瓜全部下肚,好像也就几分钟的时间,一切都出奇地顺利,顺利得好像根本不可能发生,全是他们想象的。他们又饿又渴,如果能吃上一个大西瓜就好了,没想到,真的就吃上了,而且,对他们来说,吃西瓜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因为旱着,西瓜里的糖分蓄得足足的,那瓜甜得……甜得……没法说,真的没法说。瓜瓤沙沙的,一入嘴就化成了一泓清甜的汁,欢畅地涌向干坼的喉管……

“酒足饭饱”后站起来时,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哭声。俩人弓着身子,悄悄地朝哭声靠过去。

远远看见西瓜地里,一个女孩蹲在他们刚才吃掉的那个瓜的位置嘤嘤地哭,边哭边恓惶地念叨:“狗子……狗……狗子……”旁边有半担水。很显然,女孩刚是挑水去了,她挑不动一担,只好挑半担。回来就发现瓜少了一个。

五龙和三宝对视了一下,立马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他们赶紧退了回去,撤回到山道上,连滚带爬地下了山。

坐在山脚,又庆幸又满足又有点儿……有点儿什么呢?说不清。

等坐到浑身的汗都收住了,五龙站了起来,说了声“走吧”,就转身上山。三宝迟疑了一下,跟上了。

女孩还在那里哭,低着头,怕冷似的抱着双膝,团紧自己,好像巴望着把自己变成一个瓜结到那藤茬上去。突然,面前出现了两双脚,女孩抬起头,就看见了他们。

女孩止住了哭声,慢慢地站了起来,盯着他们看。

五龙和三宝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心虚地勾着头,不敢看女孩星子一样闪亮的眼睛。还需要女孩逼问吗?连他们自己都能感受到彼此散发出的西瓜清凉甜爽的气息。他们的嘴唇是润泽的,皮肤黝黑却似乎透着一层湿湿的水汽,眼睛……根本不敢和女孩对视,要不,女孩肯定能从他们的瞳孔里看见她的大西瓜。

“狗子。”女孩轻轻地叫了一声。

五龙的肚子咕了一声。

“狗子。”女孩又叫道。

三宝打了个嗝。

女孩恨恨地瞪了他们一眼,不再理他们,拿了木瓤去浇水。

“我来我来。”五龙抢过了女孩的水瓢。

干这个五龙很在行,他舀起一瓢水用力横向一泼,水瞬时铺展成了一幅均匀透亮的水薄膜,罩下去,所有的藤蔓瓜叶都雨露均沾。

浇完了,五龙挑起水桶,问:“哪儿有水?”

女孩扭过头去不理他。

“我们去找,走。”五龙对三宝说。

走远了,听见女孩喊道:“一直走,到了大榕树那儿往左,上坡,再下坡,有口水塘。”

水塘很远,特别是那道坡,累得人腿肚子转筋。五龙和三宝换着挑,挑了三担,把那块西瓜地浇得透透的。

天快黑了,他们该上路了。

临走时五龙问女孩:“狗子是谁?”

那三担水把女孩失去西瓜的悲伤和愤怒稀释得淡了一些,她没好气地指指五龙和三宝的肚子说:“是你们肚子里的西瓜。”

女孩告诉他们说,瓜地里有十二个西瓜,她用十二生肖来命名它们:虎婆婆、兔白牙、精猴、花鸡……被他们吃掉的叫狗子,刚才她叫狗子的时候,它答应了……

没等女孩说完,五龙拉了三宝就跑。

即便挑了三担水,把西瓜地浇得透透的,也抵不了那个叫狗子的大西瓜。大旱天,要保住一块西瓜地有多难,每次半担半担的,不知道她要挑多少趟水。她家肯定有一项大的开支指着虎婆婆、兔白牙、精猴、花鸡……狗子被他们吃掉了,不知道父母会怎样惩罚她。

或许,打炮降雨的人应该先来这里,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他们。

天完全黑了下来,还好有月亮,月亮白白亮亮的,把山野也照得白白亮亮的。远处,有星星点点的灯火,一个小小的村庄温顺地伏在月光下。

是跟着这条土路继续往前走,还是进村找点吃的?那个大西瓜把肚子撑得溜圆,但毕竟不抵饱,刚才又挑了三担水,汗一出,又觉得饿了。可找吃的怎么找,问人家要?他们又不是叫花子,还是像弄……弄西瓜一样?算了,还是不进村的好。

远远地,有人扛着一根粗大的毛竹过来了,他们赶紧让到一边。那人经过时看他们眼生,就问哪里来的。他们没告诉他哪里来的,只问柏树乡怎么走。那人说,顺着这条土路走就能到。又问还有多远,那人喘息着,含糊地说:“还要走上一阵子吧。”

知道这个他们已经很满足了,只要方向是对的,不管走多久,总能走到。

前面是两座大山,坡度平缓,也不高,两山之间夹着一条淡黄的小路,走过去,让两座山收拢的凉凉的风吹过来,舒坦极了。月亮又好,要不是肚子饿着,真是再闲适不过了。

突然,三宝站住了,指着前面说:“看,好像有亮光在闪,是不是有人过来了?”

五龙停了下来,看见很远的地方有几点幽蓝的光忽明忽暗,让风吹得飘飘忽忽的,五龙努力地镇定了一下自己,说:“是,好像……有人。”

可三宝听出来了,五龙的声音在哆嗦。他睁大眼睛瞪着那飘忽的光看了一会儿,突然惨叫一声:“鬼火!”转身就跑。

五龙头皮一奓,也跟着他跑……

不知跑了多远,五龙停了下来,往回看了一眼:两座山,一条路,月光朗照,太平得很,清明得很。

“三宝!”五龙叫了一声。

三宝停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粗气。

“看,什么也没有。”

“我……我不去了……我要回……回家,呜呜……”说着,三宝哭了起来。那鬼火,实在是太吓人,打死他也不会再过去了。

就在这时,传来砰砰砰三声响,是炮声,声音闷闷的,可千真万确,五龙听见了,三宝也听见了。三宝立马收住了哭声。

五龙冲过去,一把拉住三宝的手说:“听见了吗?炮声就在前面,我敢肯定,拐个弯就能看见大炮,我们一口气冲过去,我跑头里,你跟紧了。”

三宝抹了一把眼泪,点点头,除了往前跑,还能怎样?再说,炮声,这回他是真真切切地听见了。

五龙松掉三宝的手,回头看了他一眼,低低地吼了一声:“跑!”

两个人攒足了全部的气力朝刚才鬼火飘忽的方向冲去。五龙努力不往山两边看,只盯着小路的尽头;三宝也努力不往山两边看,只盯着五龙的后脑勺。脚步声和喘息声回响在宁静的山野间,在他们听来有一种震耳欲聋的效果。

终于跑过了那一段,什么也没发生。小路顺着山势往右弯了过去,一拐过弯来,迎面拂来的风就不一样了,似乎带了几分水汽,这气息让他们感到陌生、迷惑又兴奋。他们受到了极大的鼓励,更加奋力地往前跑,而事实上,他们的速度一点儿也没有加快,实在是太累了,气喘不过来了……前面出现了一道缓坡,五龙知道,再累也不能停下来,一定要一口气冲上去,一旦停下来,这儿就会是他们最后到达的地方。

……冲上去了,终于冲上去了!接近坡顶的最后几步几乎是手脚并用爬过去的——可是,往下一看,天哪!他们都看到了什么?

坡脚下是大大的一块平地,有很多人,影影绰绰的。空中悬着一块方方正正的银幕,上面人影晃来晃去,暂时还弄不清在演什么电影——没错,他们看见的是一场露天电影。再看得远一些,有好多的房子,灯光明明暗暗地闪烁着,其间还有几栋灰白色的水泥楼房——这一切都说明,这不可能是一个村子,而是乡。柏树乡?没错,肯定是柏树乡!

待喘匀了气,他们欢呼着冲了下去。

转了一圈,也没法从高高的人墙缝挤进去,就干脆来到银幕的后面,那里人少,看得很清楚。

吧唧,三宝不小心一脚踩进了一个小水坑里,水溅到了五龙的脚上,五龙停了下来。这里,居然有水坑?低头四周看看,又看见一个小水坑,像遗落在地上的一面镜子,照着银盘一样的月亮。

“这里,下过雨了?”五龙冲动地拽了拽身边的一个男孩问道。

男孩眼睛盯着银幕,“嗯”了一声。

“打炮?”

“着什么急,”男孩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鬼子还没进包围圈呢。”

没多久,炮声就排山倒海地响了起来,炸得鬼子人仰马翻,喊爹又叫娘。男孩得意地看了五龙一眼,好像那炮是他指挥八路军开的。

五龙没理会男孩的得意,而是看着三宝。现在他们明白刚才听见的炮声是怎么回事了,刚才的炮声八成是鬼子打八路军的,现在八路军进行了狠狠的还击。

“那些打炮的人呢?”八路军打了胜仗,五龙见男孩很开心,就趁机问道。

男孩用嘴努努银幕。

“我是说往天上打炮的那些人,不是指演电影。”

“什么……往天上打炮?”男孩听不懂。

“不是打了炮才下雨的吗?”

男孩还是不懂,也不想弄懂,他不耐烦地说:“你离我远点,吵死了!”

“好好好,我不吵了,最后一个问题,你们这里是怎么下雨的?”

男孩恼怒地瞪着他,低声吼道:“你神经病呀,没见过下雨?打雷,刮风,乌云滚滚,然后就下雨了。”说完,猫腰钻到前面去了。

现在五龙明白了,这里不是人工降雨,跟打炮没有关系,是自然而然下雨的。也就是说,打炮的人没来过这里,那么,接下来,他们该怎么办呢?

他看了三宝一眼,三宝两只眼睛正定定地盯着银幕:一个八路军剪开了铁丝网的一角,正准备钻过去。而那边,鬼子已有所察觉……五龙也被这个镜头吸引住了,和三宝一样定定地盯着银幕。

八路军打鬼子的露天电影五龙看过不少,但这是个新片子,精彩极了,直看到“再见”,五龙也没再想“接下来”的事。而且,没想到又接着放了一部电影,也是新片子,破案的,比刚才的好看十倍。五龙和三宝看得入迷,忘了肚子饿,也根本不去想“接下来”的事,好像他们翻山越岭走这么远的路就是为了来这里看露天电影的。

连着放两场电影不可能连着放三场吧?怎么不可能!人家偏偏就连着放了三场,听人说,是为了庆祝旱了这么久终于下雨了。只是第三场不好看,唱戏的,一声“啊——”曲里八拐连绵不断余音绕梁,跑得快的孩子跑出了半里地这边还没“啊”完。可孩子们都没跑,偎在大人身边睡觉,大人们看得津津有味、摇头晃脑的。

五龙和三宝毫无目的地绕着场子转了一圈,然后朝着有灯火的地方走去,这也是毫无目的,直到看见一幢灰楼前停着的一辆农用车。农用车的车斗里堆放着大半车的橘子,确切地说,他们是先闻到晚风送来的橘子的清香再看见橘子的。

五龙和三宝对视了一下,然后看了看四周,没有一个人,大家都在看电影呢,可他们却看见了挂在楼门前的一块木匾,上面写着“樟树乡乡政府”,清朗的月光下这几个字他们看得很清楚。樟树乡?好吧,管他樟树还是柏树,眼下,爬到车斗里去才是最重要的事。

五龙跳起来抓住挡板,三宝在下面托住他的屁股往上用力一送,五龙翻进了车里,然后伸出手,把三宝也拽了进去。

接下来,就跟老鼠掉进米桶里差不多了……

吃饱了,他们就蜷缩在车斗里回顾着刚才的电影:那个八路军真是勇敢,单枪匹马就把鬼子的碉堡给炸了;情报多半会藏在香烟里、鞋子里、头发里、衣领子里,谁会想到藏在假牙里呢?可人家侦察员就是想到了,一拳就把坏蛋的假牙打飞了;有一个小女孩,叫甜甜,长得很像那个西瓜女孩呢——本来他们是叫她西瓜女孩的,可看了电影之后,就叫她甜甜了,她的西瓜可真甜啊……

说着说着,就睡着了,做着零零碎碎的梦,每个梦都散发着身边橘子一样的气息。

天蒙蒙亮了,房舍和田野笼罩在轻纱般的雾气中。农用车的司机发动了车子。五龙和三宝没有醒,太累太困了,前一天他们走了整整一天的路呢。

太阳从东山上升起来了,农用车行驶在乡间的公路上,路两边树影婆娑、蝉鸣阵阵。五龙和三宝没有醒,太累太困了,前一天他们走了整整一天的路呢。

太阳越来越毒了,司机想早点开到目的地,碰到一个大土坑也不减速,径直冲了过去。车子狠劲地颠了一下,五龙和三宝没有醒,太累太困了,前一天他们走了整整一天的路呢。

太阳旁边悄悄地飘过来一小团乌云,一会儿,又飘来一小团乌云,乌云越聚越多,变成大团大团的了。太阳被遮住了,但金色的光线像剑一样锐利地刺穿了乌云,于是,更多的乌云涌过来将它严严实实地捂住,还没等它拔剑出鞘,炮声响了起来:“砰,砰,砰……”

五龙和三宝前一天走了整整一天的路,太累太困了,但这一刻,他们,醒了!

眼前是车斗、橘子,五龙看见的是三宝,三宝看见的是五龙。抬头,天空中乌云密布。耳边,炮声轰轰,“砰,砰,砰”……他们花了几分钟时间才弄清眼前的状况。恰在这时,车子停了下来,司机不明白前方的炮声是怎么回事,有些发蒙,可更让他发蒙的是从后面的车斗里跳下来的两个孩子。两个孩子?天哪,车斗里什么时候藏了两个孩子!

这两个孩子根本不理会司机的惊愕,他们欢叫着往前跑去,边跑边叫:“噢,打炮了!下雨了!打炮了!下雨了!”

仿佛是为了应和他们的欢叫声,雨哗地一下就落下来了……

透过厚厚的雨帘,他们都认出了不远处的那座大山,马蹄一样的山形,所以叫马蹄山,山下傍着两个小村子,一个叫上马村,一个叫下马村。

选自《儿童文学》(经典)2016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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