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雷
一
那只红靛颏儿是半个月前大舅送给姥爷的,打那以后每天早上姥爷遛早回来,都会把鸟笼挂在藤萝架下,沏上一壶香片,然后坐在藤椅上一边惬意地喝着茶一边听红靛颏儿叫。
姥爷说,那张虎皮大漆的鸟笼是当年从老太监那里花二十块大洋换的,四十八根笼条、五道笼圈、配着两只青花踏雪寻梅纹罐和一根老紫藤鸟杠,顶棚用的是绘有荷花的素布,就连盖布都是绣着牡丹的黑色缎面。
二舅从南方回来的第二天早上,兴冲冲地直奔东后院,把鸽子都轰上了天,出来的时候却忧心忡忡,一边走一边说:“胖了一圈,飞不动了。”
赵姨跟在后面,一个劲儿地解释:“二少爷,自八年前您离开北平,这帮小祖宗我每天都往天上轰,按您的吩咐,一丝不敢怠慢。不信,您问。”
二舅不再言语,看到挂着的鸟笼,便好奇地走过去,将脑袋凑到跟前,说:“这一大早的,谁叫得这么好听?”
“凑那么近干吗?认识吗?”姥爷逗着他。
“红靛颏儿。”二舅回答。
“得,二少爷您是大拿。”赵姨拍着马屁。
“这几天也不知道怎么了,闹笼。”姥爷说。
“您知道咱北城遛鸟的人都喜欢去哪家茶馆吗?”二舅问。
“让我想想……”姥爷费劲地想着。
“福悦轩。”不一会儿,姥爷想了起来。
“赶明儿我去那儿请教一下。”二舅这才把脑袋从鸟笼前挪开。
“带我去。”我高兴地喊。
“行,跟着我,省得你在家闷得慌。”二舅答应着。
二舅说得没错,我和大宝的年龄差了不少,他每天放学回来总是看书。
平常我要上学,只能礼拜日跟二舅去茶馆。
二舅每周出城去清华给学生们上四天课,剩下三天,每天早上都会去茶馆。
这三天每天一大早,二舅都会从姥爷手中接过鸟笼,然后对姥爷说:“得嘞。”
如果是礼拜天,便会冲我一摆头,说:“走着。”
之后,便踱着方步迈出大门,我就会紧赶慢赶地追着他,喊:“二舅,您步子迈小点。”
福悦轩茶馆临街,屋檐下挂着一串木招牌,上面刻着“雨前”“雀舌”,木招牌下面还系着红穗条,在微风下轻轻摆动。
二舅最喜欢坐茶馆西南角靠窗的位子。这个位子比较偏僻,大家都喜欢围坐正中的几张桌子,所以那几张桌子上总是摆满了精致的鸟笼。
“为什么不去中间坐?”我曾经问二舅。
“来这里的都是常客,那几张桌子早都有主儿了。”二舅回答,“这个位子虽不热闹,但可以安静地听他们聊,同样长见识。”
二舅说得没错,姥爷的红靛颏儿闹笼还真就在这里找到了原因。
那天一个人说:“这种天气羊肉条吃多了可上火。”
二舅这才拍着脑门儿,说:“老爷子就知道喂它羊肉条,能不上火闹笼吗?”
“那怎么办……”我话还没问完,另一个人又说:“绿豆面加鸡蛋黄,鸡蛋黄最多占三成。”
二舅得意地冲我点了点头。
这天我们刚坐稳,一个人兴冲冲地拎着一个柳条笼子走了进来。
所有人都被那柳条笼子吸引住了。
“三爷,您怎么养上鸽子了?”一个人问。
这时,我才发现柳条笼子里挤着五只鸽子。
“去年光复的时候,我一哥们乘乱从城外万寿路日本兵营顺的,本来想开开洋荤,后来一想让它们孵小鸽子,这样洋荤能开久些。这不刚匀了我五只幼鸽,两个月大。”被称作三爷的人得意地说。
“那不叫顺,那叫战利品,咱可是战胜国。”又一个人纠正着。
“哎哟,瞧我这嘴,对,叫缴获,这可是日本军鸽。”那人说着就把柳条笼子重重地扔在地上。
笼里的鸽子打着趔趄,慌乱地互相冲撞着,不时地发出咕咕咕的叫声。
在鸽子的叫声中,更多的人凑起了热闹:
“三爷,您还不去东兴楼请个厨子,做一道红烧乳鸽。”
“鲁菜里好像没这道呀,粤菜倒有一道汤叫党参北芪鸽子汤。”
“西绅总会的番菜烤乳鸽那才叫地道。”
二舅的眼睛里也闪着光,直盯着鸽子。
突然,我听到二舅颤抖着自言自语:“桃花眼!大鼻泡!”
二
茶馆里的人对鸽子的新鲜劲儿很快就过去了,不一会儿便纷纷催促起来。
一位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提醒着:“三儿,您还是赶紧把这鸽子弄走吧,这可不是玩鸽子的地方,各位爷的红靛颏儿明儿个要是出点毛病,都得找你算账。”
“哎哟,听您这么一说,我还真是后怕,万一这日本军鸽带着鸽瘟,还不崴了。”有人咋呼起来,将茶桌上的鸟笼往后挪了挪。
那人倒是知趣,向众人一拱手,说:“各位爷,对不住,我不该跟这儿显摆。”
说完他拎起柳条笼,朝外面走去。
二舅也站起身,拎起鸟笼,朝我一使眼色,追了出去。
我也赶紧出了茶馆。
“三爷,留步。”刚出门,二舅便喊。
那人停住脚步,转过身,狐疑地看着二舅。
“三爷,您这鸽子,能匀我一对儿吗?”二舅开门见山。
“怎么?哥们也想尝尝东洋荤?”那人怪笑着。
“那倒不是,三爷,兄弟我从小喜欢养鸽子,这不,看上您这日本鸽子了。”二舅诚恳地说,“您开个价,多少钱?”
“爽快。”那人看了一眼二舅拎着的鸟笼,说,“我不要钱,咱东西换东西。”
“成,红靛颏儿给您。”二舅答应着。
“我还没说完呢。”那人一板脸。
“不是东西换东西?”二舅搞不明白了。
“我不是换红靛颏儿,我换这张鸟笼。”那人说。
“这……”二舅愣住了。
“舍不得?”那人问。
“这笼子是我家老爷子的宝贝。”二舅解释着。
“不换?”那人接着问。
“这笼子我做不了主。”二舅为难了。
“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没准今儿晚上这鸽子就被红烧了。”那人再次笑着。
“您要这笼子,可红靛颏儿不能放了吧?”二舅问。
那人反应很快,说:“我家不远,您跟我回趟家,我再饶您一笼子。”
“再搭上这个柳条笼。”二舅也笑了。
那人一摆手,同意了。
那人的家果然不远,过三个胡同就到了。
迈过门,绕过影壁,进了东厢房。
一进屋,那人将柳条笼扔在地上,东厢房北墙是张炕,炕上摆满了鸟笼。
那人选了一张鸟笼介绍道:
“红酸枝双底抽屉,顶盘儿、钩子都是白铜的。明人不说暗话,肯定不如您的,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成,就是它。”二舅爽快地答应。
“您把笼子腾了,我去挑鸽子。”二舅将鸟笼交给他,回身来到门口,蹲下身,将门扣拧开,抓出一只鸽子,将头凑到鸽子的一只眼睛前,仔细看着。
那人很快腾完了笼子,又找出一个大笼子。
终于二舅将鸽子放回柳条笼,又从中选出一只体形稍小的,重复着刚才的动作。
“齐活!”当二舅把另外三只鸽子放入大笼子后,站起身松了口气。
“成交!”那人一边说一边将红酸枝鸟笼拎给二舅。
“多谢!”二舅左手接过红酸枝鸟笼,右手拎起柳条笼,便走出了东厢房。
“慢走。”那人心满意足地说。
“回见!”二舅欢快地回着话。
三
“二少爷,咱可亏大发了。”
当我在全家人面前复述了整个过程之后,赵姨心痛地说。
“我就是不想让这么好的军鸽被那混混儿给红烧了。”二舅一边向姥爷道歉一边解释。
“真便宜那孙子了!”赵姨狠狠地说。
“换就换了,省得你没事儿老往茶馆跑。”姥爷嘬着紫砂壶嘴品着茶,仿佛那张虎皮大漆的鸟笼不是他的。
二舅在跟姥爷道歉后拎着柳条笼直奔东后院,我紧跟在他屁股后面。
当二舅将两只鸽子小心翼翼地取出放进大鸽舍的时候,我才真正看清这两只鸽子的样子。
两只鸽子一落地便神气地踱着步子,全身瓦灰色的羽毛,丰满圆润的胸部,脖颈上是一大圈紫绿色的亮毛掺着白色小羽,仿佛姥爷冬天戴的羊绒围脖。一对主翅对称地各长有一根白色羽毛,一字形尾羽,果真是二舅说的大鼻泡,鼻泡又长又大又平,眼睛显得格外有神。
“什么叫桃花眼?”我想起二舅的话。
“就是眼砂。眼砂以眼睛中的底砂为基础,如果眼睛中的底砂以桃色为主就是桃花眼。它俩的眼砂底砂雪白,红白分明,这是上品。”二舅轻声说。
“那四块玉呢?”我想起家里的鸽子。
“四块玉是观赏鸽,和军鸽不是一类。”二舅回答。
“军鸽飞得更快更远吗?”我好奇地问。
“军鸽比一般的鸽子轻,肌肉更加柔软发达,有良好的爆发力,归巢欲望更强烈。即便在笼内长时间饲养,肌肉也不会僵硬,放出后仍然能按期返回指定地点。”二舅解释道。
“中国有军鸽吗?”我问。
“国军当然有。”二舅回道。
“您养军鸽干什么?”我仍然好奇地问。
“你个小屁孩,问这么多干什么?”二舅有些不高兴了。
“二少爷是想用这日本军鸽撞盘。”赵姨也来到东后院。
“撞什么盘?”我问。
“两家鸽子放飞时相遇后分开,谁家的鸽子被带进对方的群里,谁就输,行话叫撞盘。”二舅解释道。
“真好玩。”我被这游戏吸引住了。
“先进行熟悉训练,半个月后开膀。”二舅找来橡皮膏,贴住两只鸽子的主翼。
“给它俩取个名吧。”我提议。
“就叫桃花眼。”二舅顺口说。
“两只呢,就一个名呀?”我提醒说。
“公的叫大桃花眼,母的叫小桃花眼。”二舅补充道。
“这名不赖。”赵姨点头。
半个月后,二舅开始了放翔训练。
一开始,每天早晨和中午都进行一个小时的飞行训练,而且只要它们起顶,就不能擦着房顶飞,必须飞得高高的。一看它俩收了翅膀,往下旋,二舅便拿起一杆红旗,蹬着梯子爬到屋顶插在房脊上。
我放学回来,就听到赵姨喊:“有这么训鸽子的吗?二少爷也忒狠了吧。”
没过几天,强制飞行就延长到了两个小时。
有一天,先是刮风,之后是下雨,雨很大。赵姨正忙着收衣服,却发现军鸽已被二舅赶上了天。
“您这是跟谁学的训鸽法呀?”赵姨问。
“书本上。”雨雾中,二舅仰头望着天,衣服已被雨水浇透,兴奋地回答。
“魔怔了。”赵姨无奈地说。
终于有一天我佩服起二舅来。
二舅训飞桃花眼的时候,四块玉等其他鸽子都会被关在鸽舍里。
北五条胡同有一家也养鸽子,本来不在中午飞盘,那天显然是想欺负这对形单影只的幼鸽,便放出他家的二十多只鸽子。
“不好!”赵姨发现北边飞过来乌压压一群鸽子,连忙喊,“二少爷,有人撞盘,快垫鸽子吧,撤!”
可二舅却镇静地望着天空。
一眨眼,那乌压压的鸽群便冲了过来,仿佛一股巨浪冲向两只小船。
我的心立马飞上了天,眼睛死盯着空中,寻找着两只桃花眼。
“哈哈。”
我先是听到赵姨的笑声,然后看到两只桃花眼冲出巨浪,向着更高的天空飞去。
那乌压压的鸽群显然不甘心失败,它们调整队形,再次扑向桃花眼。
“这鸽主太不地道了!”赵姨鄙视地说。
二舅不说话,只是举起了拳头,紧盯着空中。
乌压压的“巨浪”不断地冲向“两只小船”,但“两只小船”紧紧相伴,不断地冲出“巨浪”。
就在这不断的冲撞中,二舅的脸颊红润起来。
“开笼门!”二舅突然喊。
“笼门本来就开着呢。”赵姨回答。
“我是说放四块玉!”二舅喊。
“嗻!”赵姨答应着,麻利地打开了笼门。
四
北五条胡同的崔二臊眉耷眼地拎着瓶二锅头来了。
“二少爷,我还说是谁家的鸽子呢。一打听,说是您的。”崔二满脸堆着笑。
“二少爷,您这招狠哪,先用俩敢死队员扛着,再用大部队抄我后路。”崔二苦笑着。
“我真服了!”崔二说得倒诚恳。
“崔二,你小子太鸡贼了吧,想用鸽群裹我家放单的鸽子。”赵姨看到崔二就来气。
“咳,这不是玩嘛!”崔二耍着赖。
“玩也得堂堂正正地玩呀。不成,一瓶二锅头不成,怎么也得四瓶。一只鸽子一瓶。”赵姨摇着脑袋坚决不答应。
二舅将四块玉它们放飞支援桃花眼后,将崔二的鸽群撞乱,崔二的鸽群中有四只鸽子被带了过来,落盘后,赵姨将它们关进了死笼。
“这不,为了买这二锅头,我身上一个子儿都没剩下。”崔二脸上的笑堆得更多了,用闲着的那只手夸张地翻着兜。
“崔二爷,那四只鸽子您拿回;二锅头,您也拿回,我不喝酒。”二舅开口了。
“我喝……”赵姨急了,“忒便宜他了……”赵姨又瞪了崔二一眼。
“嘿嘿。”崔二脸上的笑堆成了山。
“赵姨,把崔二爷的鸽子放了吧。”二舅冲赵姨说。
“哼!”赵姨一甩手,再次狠狠地瞪了崔二一眼,然后不情愿地走到死笼前,将笼门打开,将那四只“俘虏”轰上了天。
“二少爷大度,今后有事您只管招呼。”崔二拎着二锅头向二舅一拱手,回身走了。
“二舅,您教我训鸽子吧。”我一下来了兴趣。
“明儿是礼拜天,开始进行四方放飞训练。”二舅信心十足地说。
“什么叫四方放飞?”我问。
“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由近到远,气象条件从单一到复杂,这样才能使鸽子逐渐加深对外界环境的记忆。”二舅认真地讲解着。
“要训多少次?”我接着问。
“前十二次,两只一起放飞;后十二次,单只依次放飞。”二舅再次认真地解答。
“哎哟,什么前十二次后十二次,还双拨单拨的。”赵姨显然反应不过来了。
“这是科学训练。”二舅解释。
“得,二少爷您科学。”赵姨向二舅竖着大拇指。
“前十二次之所以要两只一起放,是因为没有经验的幼鸽,有伴同飞,能够互相帮助。有了前面的经验,后十二次单飞,就可以根据它们各自飞行的情况来判断优缺点了。”二舅解释。
“瞧瞧,这样训出来的鸽子能不灭崔二吗?”赵姨立马夸上了。
“您就在家给我记好了它们各自飞回家的精确时间。”二舅依然认真地说。
“不就是辰时巳时吗,放心吧。”赵姨也认真起来。
“不对,要精确到几点几分。”二舅一看赵姨这糨糊脑袋有点急了。
“瞅瞅,急了不是?我还不懂几点几分?开玩笑呢我。”赵姨笑着说。
“哈哈……”我们都笑了起来。
晚霞紧贴着西边高高的城楼,我仿佛看到桃花眼在晚霞中欢快地飞舞。
五
我对四方放飞训练实在不感兴趣,太枯燥了。
放飞前,二舅骑着自行车,后面驮着我,我抱着罩着黑布的鸽笼。骑到了地方,二舅从我手上接过鸽笼,揭开黑布后打开鸽笼,桃花眼相继飞出,它们会在上空盘旋不到一圈就向家的方向飞去。每当这个时候,二舅就会得意地哼着小曲掉转车把再往回骑。
但这还不是最枯燥的,最枯燥的是被二舅称为不同距离和方位的移动训练。
二舅说这个项目训练的目的就是培养桃花眼只认识移动的鸽舍和信号。他为这个项目的训练选了七个位置。
第一位置就在东后院,采取三角形和四角形向自行车上的鸽棚进行移动。
第二位置,在胡同东口和西口向院内自行车上的鸽棚做小移动方位训练,也就进行了半天训练。
第二天,二舅把第三个位置和第四个位置挪到了崔二他们胡同的东口和西口,惹得崔二直瞪眼,问:
“二少爷,您这是干吗呢?桃花眼飞那么远都能回家,您干吗还训这个?”
二舅则回答:“我要让桃花眼能在天空上认得我的自行车后座上的鸽棚。”
“飞到自行车的鸽棚上?”崔二把眼睛瞪得更大了。
“没错,我骑着自行车在街上走,桃花眼能从天上飞到我自行车后座上的鸽棚。”二舅肯定地回答。
“我怎么觉得您这不是训鸽子呀,整个一训鹰。”崔二冲二舅竖起了大拇指。
“除了不会抓兔子,其实跟训鹰也差不离儿。”二舅回答。
“哎哟,那什么时候教教我呀。”崔二凑得更近了。
“二舅,别教他。教会了他,他还会偷袭咱家鸽子,就跟老虎想吃树上的猫似的。”我也看不惯这个混混儿,生怕二舅教给他。
“嘿,你这孩子,记仇。”崔二无奈地冲我苦笑着。
第三天,二舅把第五个位置选在了西直门,做起了三角形方位移动训练。
最后第七个位置,二舅选在了左安门,这一次竟训了五天。
“训鸽子一点都不好玩。”我终于忍不住了。
“当然不好玩了,军鸽的训练本来就是一件非常艰苦的工作。而且军鸽的淘汰率很高,有时上百只幼鸽,只有十几只能够成为合格的军鸽。真正的军鸽训练还要在山川河流和强磁矿区等复杂地形,以及阴晴雨雪等各种天气和距离上展开,一星期至少有一次五十公里以上的训放,二十到三十天就会有一到两次两百到五百公里的训放,有必要时还要训练夜间飞翔。”二舅认真地说。
“这么远?”我吃惊地问。
“不过咱们用不着。”二舅接着说,“当年日本的民间赛鸽组织、养鸽专家都以自己的信鸽能参加日军为荣。日本军鸽汇集了国外和日本本土顶尖的鸽子。日军联队的每个通信中队,都有军鸽班。”
“咱们有吗?”我问。
“国军当然也有军鸽,与日本军鸽一样,不少是从比利时引进的,桃花眼属于安特卫普鸽种。”
“安特卫普鸽种?”我头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便问。
“对。还有法国的西翁鸽。”二舅又说出一种鸽子。
“那咱们把桃花眼训练好了献给国家吧。”我突然说。
“对,中国民间对这类鸽子的训练本来就不如日本民间,更多的是像崔二那样玩,而不是为国家出力。”二舅说得更沉重了。
“二舅,我不上学了,我跟您学训鸽子吧?”我又冒出了一个想法。
“你现在就是要好好学习,国民素质决定军队素质,如果我们的国民都像三爷和崔二那样,混混儿们要是参了军,就成了兵痞,我们的军队也好不到哪儿去。”二舅越发沉重了。
“好。”我听懂了二舅的话。
二舅不再说话,而是低头抚摸着手中的一只桃花眼。
我不再认为训鸽子是一件枯燥的事了,只要不上课,我就会跟着二舅,认真地看他训练桃花眼。
六
这一天是我最期待的。
立秋这天,二舅要对桃花眼进行防猛禽训练。
二舅说鸽子的天敌是鹰隼之类的猛禽,所以在放飞训练的时候,一定防着鹰隼。而在经过了这一段时间严格训练后,桃花眼的持久飞翔能力、腾空升力得到了大幅度提高,飞行速度也更快了。二舅说现在到了检验桃花眼能否应对鹰隼袭击的时候了。
“如果桃花眼被老鹰吃掉怎么办?”我担心地问。
“那就说明桃花眼还不是合格的军鸽。”二舅回答。
“两只都带上吗?”我更加担心起来。
“这次不用,把母桃花眼留在家里,公的放出去,这样它会更快地回家。”
“去哪儿放?带上我。”我请求着。
“鹫峰脚下。”二舅笑着说。
二舅说夏天赶路要趁早出门,不晒,所以天刚蒙蒙亮,我们就出了门。
二舅骑着车,我依旧坐在后座上,手捧罩着黑布的鸽笼。我能够感觉到桃花眼像往常一样安静地站立在鸽笼里,自行车只要一颠簸,我就会听到桃花眼轻轻挪动双脚维持身体平衡的声音,于是我会将鸽笼紧紧地靠在胸前,努力减缓颠簸带给桃花眼的振动。
二舅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回头笑道:“你好像比桃花眼还紧张。”
我红着脸,冲他吐着舌头,将鸽笼搂得更紧了。
去鹫峰,要从西直门出城,一路向西北,过白石桥、海淀镇、青龙桥、西北旺、温泉。
“鹫峰到了。”当我的屁股已经麻木了的时候,二舅终于刹住了车,一只脚蹬在地上说。
“要放桃花眼了吗?”我刚刚放松的心情,顿时又紧张起来。
“不放桃花眼,咱们干吗来了?”二舅笑着说。
“好像没有老鹰?”我抱着鸽笼不情愿地跳下车,抬头望着蓝天,寻找着鹰隼。
“放心吧,咱们的桃花眼棒着呢!”二舅鼓励着我。
“嗯。”我点了点头,将鸽笼递给二舅。
二舅先是一把摘掉罩在上面的黑布。
桃花眼见到天幕大开,转动着脑袋好奇地看着四周。
二舅这才接过鸽笼将它放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夹好,然后打开笼门,对我说:“你来放。”
“我?”我惊异地看着二舅。
“这次由你来放。”二舅鼓励着我。
我迟疑地看着二舅,二舅微笑地看着我。
我低头看了看桃花眼,桃花眼也正侧头看着我。
“成!”我给自己打着气,一只手伸进鸽笼,将桃花眼取了出来。
桃花眼像往常一样没有挣扎,安静地在我手中抬头看着我。
二舅冲我点了点头。
我将桃花眼举到面前,亲吻着它,说:“快点飞,在家等着我们。”
桃花眼像是听懂了似的,冲我眨着眼睛。
我的手用力向上一松一送。
扑棱棱——桃花眼拍动着翅膀箭一般飞了出去。
不一会儿,桃花眼就飞到了半空。
也就在这时,二舅喊:“快看!”
我发现一只老鹰由北边的山顶从上而下俯冲过来。
“老鹰!”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桃花眼显然已察觉到了,身体猛地收紧,径直朝更高的天上飞去。
“对,加快速度往上飞。”二舅喊着。
桃花眼像是听到了二舅的喊话,翅膀扇动的频率更快了,越飞越高。
果然,那老鹰如刹不住闸的自行车,俯冲过了头,等它重新调整身体向上追桃花眼时,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没戏了!”二舅嘲笑着老鹰。
“为什么现在老鹰的速度比不上桃花眼?”我有些迷惑,刚才俯冲的时候它的速度却很快。
“老鹰体形大,翅翼狭窄,飞行时是盘旋上升,速度慢;鸽子翅翼宽大,上升时的飞行速度快。老鹰的俯冲速度是鸽子的两倍,但鸽子向上的飞行速度却快于老鹰。”二舅解释着。
“你看……”二舅指着天空。
果然,老鹰放弃了追击,慢悠悠地盘旋起来。
而桃花眼也开始调整方向,准备朝东南方飞去。
“哦!”我兴奋地跳了起来。
也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身后嘭的一声。
紧接着,天空上的桃花眼突然一怔,便直直地落了下来。
“啊!”我呆立在了那里。
“谁开的枪?”二舅转过身气愤地喊着。
一个猎户打扮的人举着枪一瘸一拐地从树林里走了出来,得意地说:“这不是日本军鸽吗?怎么现在还有?抗战那会儿我专门负责打日本军鸽。有一次为了打死一个鬼子军官,放跑了一只军鸽,还背了处分,所以我现在看到日本军鸽就想打。”
“无知!你用的枪不也是日本人的三八大盖儿吗?你怎么不把枪砸了?”二舅愤怒地斥责。
这个时候桃花眼直直地从天上摔在我们脚前。
“呜呜……”我哭着双腿跪地,将桃花眼轻轻地捧到手中。
桃花眼已经断了气,身子软软的,脖子耷拉着,眼睛却依然睁着,血从它的胸口汩汩地冒出流在我的手里。
二舅蹲下身来轻轻安慰着我:“别哭,咱家里还有一只桃花眼,它一定会成为中国最好的军鸽。”
选自《儿童文学》(经典)201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