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倩霓
一
我很喜欢上学，也很喜欢放学。主要是因为上学的路上，我们几个好朋友会一个一个串起来，最后一起到达学校。而放学的路上呢，我们几个好朋友会一个一个散开去，回到各自的家里。
首先是小运和燕子，她们的家离学校最远，还好她们俩是邻居，所以每天早上她们可以一起出发。顺着大马路走二十来分钟，她们就到达我家附近了；我从家里出来，加入到她们的队伍，我们一起往前走十几分钟，到达铃儿家附近；铃儿很勤快，她一般会事先在马路边等着我们，我们四个会合以后，再一起往前走，这次只要走七八分钟，我们就到牡丹家附近了。牡丹家离大马路非常近，中间就隔了一小片田地，不过牡丹从来没有先出来过，总是要等我们一嗓子吼过去，她才慌慌张张地从家里跑出来。
牡丹的家是一幢小小的黄泥巴房子，孤零零地站在田地中间。门永远都是关着的，只有当牡丹出来时，门才打开那么一小会儿。我们几个早就相互去各自家串过门了，但从来没到牡丹家里去过。
我们站在马路边等牡丹出来的时候，我就使劲睁大眼睛，好等牡丹开门出来的一刹那看看她家里面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可是，除了隐隐约约看见一点闪烁的红点外，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牡丹真的不打算邀请我们去她家玩吗？”牡丹不在的时候，我、小运、燕子会一起这样问铃儿。铃儿和牡丹是一个村子的，她去过牡丹家门口。
铃儿摇摇头：“我不知道呀。不过，牡丹怕她爹，她不敢请我们到她家里去的，因为她爹一点儿也不喜欢别人到他家里去。”
大家一起点点头。
“我想，即使牡丹想请我们去，我也不敢去。”我说。
大家又一起点点头。
这是真话。因为牡丹家跟别人家不一样，牡丹爹跟别人的爹也不一样，牡丹爹是一个端公！端公，就是跳大神的。牡丹的爹是一个给人家跳大神的人。
比如，有一些人家老人生病了，小孩生病了，或者发猪瘟了，发鸡瘟了，或者遇到一些别的什么不好的事情了，他们就会请端公到家里来跳大神。端公跳大神的时候，脸上会戴着奇怪的面具，身上穿着长长的大褂，手上拿着不知什么器具，口中念念有词，在临时摆设的祭祀台前不停地转着圈子。据说，这个时候，端公已经不是他自己了，他变成了神的附体，他越转越快，越转越快，他的脚步慢慢错乱，手上的器具发出怪异的声响，然后突然大叫一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很小的时候，我在山里的亲戚家看过一次跳大神，心里对端公无端地感到恐惧，我也不知道到底恐惧什么，就觉得他跟我们普通人不一样。
而跳大神人的家，天哪，我想都没想过跳大神的人还会像我们一样有一个家！
自从进入乡中学念初一，跟牡丹成为同学以来，我才知道端公原来就是我们身边的普通人，而且，他还可能是我们同学的爹。更重要的是，他真的有一个家。
我对牡丹的家充满好奇，又充满恐惧。我想象不出她家里会有一些什么，但肯定会跟我们其他人的家都不一样。
牡丹朝我们跑过来了，她肩上那个斜挎着的旧书包一颠一颠地拍打着她瘦弱的屁股。
“对不起啊，又让你们等了。我们快走吧！”牡丹一走到我们中间，来不及歇一口气，就带头往前走，一边走一边用手指扒拉着乱蓬蓬的头发。
有好几次我们迟到了，就是因为等牡丹，牡丹为此很不安。不过，我们并不在乎，这么一大堆人迟到，老师一般不会罚我们。即使偶尔被罚，我们也只是浩浩荡荡地一字排开站在教室门口，一点儿也不用害怕。
牡丹永远都没有时间像我们一样清清爽爽地梳好头出门，她一直是在路上一边走路一边梳头，而且不是用梳子，而是用她的手指。牡丹没有娘，据说她娘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就离开村子了。牡丹从小就是这样一边忙活，一边用手指梳理她的头发。
我走在牡丹的身侧，一边走路一边侧过头去偷偷地看她。自从知道牡丹的爹是端公以后，我就总是这样偷偷地看牡丹。我好想看看端公的女儿和别人是不是有不一样的地方。
可是，牡丹看起来普通极了：小眼睛，塌鼻子，脸瘦瘦的，皮肤黄黄的，胳膊细得好像一折就会断。她只是颧骨有点儿高，上面还不匀称地散布着几粒小雀斑，这让她看上去好歹有了一点点不同。
不过，我才不会让牡丹知道我在偷偷地看她，我猜她会不高兴的。我们是家住在一条大马路边上，一起上学一起放学的好朋友，何况牡丹还是我的同桌呢，我可不愿意她不高兴。
二
牡丹被黄老师拎到教室后面罚站了。
这节课我们上得心不在焉，我们在心里为牡丹叫屈。
真的，这又不是牡丹的错，牡丹既没有在课堂上讲话，也没有回答不出问题，仅仅是因为她没交课外活动的钱，黄老师就在她的课上让牡丹站到教室后面去。
“我不参加秋游，也不看电影，也不翻图书角的图书……别的活动我也都不参加，我不交钱不可以吗？”在离开她的座位之前，牡丹双手紧紧地抓着桌子边缘，哀求地看着黄老师。
“不可以！这是班级集体活动，如果你也不参加，我也不参加，还像一个班集体吗？你让我这个班主任怎么当？”黄老师愤怒地睁大眼睛，看着牡丹。
黄老师跟我们一样，也是刚刚来到这所学校，这是她第一次担任班主任。黄老师说，她的班级是要与别的班级不一样的，她的班级不仅仅要学习好，而且还要有诗意、有素质、有学养，就像那些她实习过的大城市里的班级一样。
我们的眼睛立刻像夏夜的星星一样亮起来。
可是，我们谁也没想到，“有诗意、有素质、有学养”首先是要交钱的。不过，在家长会上，所有家长都兴高采烈地举手同意了这件事情，他们很信服像黄老师这样在外面上过大学的老师。
当然，牡丹的爹没有参加家长会。
“黄老师，牡丹她爹没钱给她交课外活动费的！”我一急，坐在座位上就叫了起来。
八十块钱对于我们大多数人来说都没什么，可是对于牡丹来说，真的很困难。我们几个人都知道，牡丹口袋里从来就没有过零花钱，一分钱也没有。
“做端公的为什么会没钱？每次跳大神，人家不是都会给钱的吗？”黄老师很不高兴地将脸转向我。
看来牡丹的爹相当有名气，连黄老师都知道他是做端公的。不过，提到“端公”这两个字的时候，黄老师的语气听上去好像不太友好。
给人家跳大神，人家会给钱吗？我傻乎乎地看看黄老师，再看看牡丹。
“可是黄老师，现在这个时候没什么人家需要跳大神的，一般要到快过年的时候才会有。而且，也不是每次跳大神都会给钱的，有的人家也就是给点吃的……”铃儿也很着急地插话了。
“没有人请跳大神就不能干点儿别的活了？一天到晚游手好闲，像什么话……”黄老师的目光刀片一样刮过我们几个人的脸，最后落到牡丹的脸上。
牡丹的脸唰一下白了，她低下头，细瘦的手指从桌子边缘滑落，一声不响地转身朝教室后面走去。小运和燕子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我们大家也都不说话了，教室里一下子变得好安静。
“好了，有些事情说起来真是让人生气。我们继续上课吧！”黄老师气呼呼地重新拿起了课本。
牡丹的爹一天到晚游手好闲、不干别的活吗？他为什么不干别的活啊？我心不在焉地拿起课本，一边想着牡丹每天早上蓬乱着头发跑出家门的样子，想着刚才她细瘦的手指无力地从桌子边缘垂落下去的样子，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难过。
三
这天放学的路上，我们五个人没再像往常一样打打闹闹，你追我赶，或者拉着手排成一大排，像一把大刷子一样刷过马路，而是安安静静地贴着大马路的边缘走着。
正是秋季稻谷成熟的时候，大马路两边的稻田里，早已是金灿灿的一片。一垄一垄的稻谷，安静地弯着饱满沉重的腰身，只等待主人来收割。
“牡丹，明天你爹会给你钱交给黄老师吗？”我打破了沉默，问牡丹。
牡丹摇摇头：“我爹没有钱。”
“啊，那你要怎么办？”小运、燕子和铃儿一起着急地叫起来。
“也许还是到教室后面去罚站吧？”牡丹有点儿没把握地说。
“也许是这样。”我们一起忧心忡忡地点头。
黄老师是个新老师，我们是一群新学生，除了见过她罚站，我们对于她的其他惩罚手段还不熟悉。
“可是，这样罚站到底要罚多久呢？”小运担忧地问。
“我也不知道呢，反正黄老师让我站多久我就站多久。”牡丹声音很轻地说。
“不过，牡丹，你就不能问你爹要一点儿钱吗？八十块钱又不是很多。”我急吼吼地问牡丹。我不喜欢牡丹到后面罚站，我的身边缺了一个人，害我听课都没心思。我也不希望牡丹不参加我们的任何活动，我们一起上学，一起放学，活动当然也要一起参加呀。
“可我爹没有钱啊。”牡丹声音更轻了。
“他真的除了跳大神什么也不干？”我有点儿生气地问。虽然牡丹爹是一个端公，我也还是要对他生气！我们另外几个人的爹妈，都要干很多活的，比如我爹爹，虽然他是我们村小的教书先生，但他也会干农活的，他还会种菜，我们家的菜地都是我爹爹种的；再比如小运的爹爹，是个泥瓦匠，别人盖房子都要请他去帮忙，但他平常在家里照样会干很多农活；燕子和铃儿的爹爹也都是干农活的好手。
牡丹的脸唰一下又白了，她张张嘴，正想说什么，迎面正好走过来一个人。
这个人个子很矮，皮肤黑黄，身体瘦得简直不成样子。他的一条右腿还是瘸的，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他走到我们中间，停在了牡丹前面。
“爹！”牡丹声音很轻地叫了一声，刚才惨白的脸现在有点儿涨红了。
啊，这就是牡丹的那个端公爹？我们所有人都停下脚步，睁大了眼睛。
牡丹爹不看我们，他朝牡丹点点头，将手里拎着的一个小小的塑料袋递给牡丹：“这是人家刚给的两个油饼，你拿去吃吧。”
我们所有人的眼睛一下子都转到那个小小的塑料袋身上。哇，里面装的真是油饼呢，看上去油汪汪、黄澄澄的。饥肠辘辘的放学路上，突然出现了这么两个香喷喷的油饼……
“我不要，爹，你自己吃吧。”没想到，牡丹居然不接。
我们所有人的眼睛又一起转到牡丹的身上，这孩子莫不是傻了吧？
“跟你同学一起分了吃吧。”牡丹爹直接将油饼塞到牡丹手里，这才抬起头看了我们一眼。他的眼神里，有一点点害羞，有一点点惭愧，还有一点点抱歉。
端公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的呢？这么瘦，这么小，一条腿还是瘸的，而且，还有这样的眼神……
我觉得自己彻底变傻了。直到我手上被牡丹塞进来一小块香喷喷的油饼，我才回过神来。
牡丹仔细地将油饼分成了均匀的五份，我们一人一份。油饼真的很香，又脆又甜，太好吃了。可是，我们谁也没说话。
“我爹身体很差，他干不了别的活。他还有痨病，一挖地就喘不上气来。”牡丹回答了我刚才的问题。
我点点头，不知还能说什么。黄老师一定没有见过牡丹她爹吧。
四
“爹爹，这些卷子还有用吗？”我在爹爹姆妈的房间里翻箱倒柜，可是，除了这一沓整整齐齐放在抽屉里的卷子，我一无所获。
“这是学生的单元测验卷子，你说有没有用？”爹爹很生气地跑进来，一把抢过我手里的卷子，“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乱动我的东西！”
我长叹一口气，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
“周末一大早，好好的，叹什么气。”爹爹瞪起眼睛，又要生气了。
“算了，没事。”我朝爹爹摆摆手。
牡丹的事不能跟大人说。大人很麻烦，听完了你的事情不仅不会帮着出主意，没准还会骂你一顿。牡丹的事情，我们几个人准备自己想办法解决。这是我们答应牡丹的。
看来家里能卖的废品早就被姆妈卖掉了。好吧，我就去翻一回垃圾桶又如何？
我们的村小虽然是个小学校，但每天也是会产生很多垃圾的，而且，有一些在外面打工人家的孩子也会时不时有一些零花钱买饮料喝的。
瞧瞧，这是什么！三个可乐瓶子，五个汽水瓶子，还有一个看起来很高大上的不知装过什么的玻璃瓶子。
我不再在意垃圾桶的臭味了，我乐呵呵地把它们一一捡进我手里拎着的塑料袋。还好还好，一会儿碰面，我好歹不会空着手了。
刚刚来到大马路边上，远远就看到小运和燕子走过来了。她们的胳膊上，居然像镇子上那些赶集的老大娘一样各自挎着一个竹篮子。我跑上前去，迫不及待地掀开她们的篮子。
小运的竹篮子里装着的，是晒得干干的几捆小竹笋，这样小指头粗细的小竹笋，采晒起来都很麻烦，一般人家也就弄一点儿自己吃，很少有人拿出去卖，所以在镇子的市场上很受欢迎。“这都是春天的时候我自己采、自己晒的，所以我要拿出去卖，我姆妈也没办法。”小运得意地告诉我们。
燕子的篮子里装着的居然是香喷喷的油货！用煮熟的红薯加上面粉糅合后，做成一个个圆形小饼，放进油锅里炸成金黄色，就变成香喷喷的油货了。在镇子的市场上，油货是最受欢迎的小吃之一。
“种红薯的那小半块地，当初是我挖的，我爹爹为了让我劳动，那时就说好这半块地里的红薯归我。”燕子笑嘻嘻地说。
“哇，你们真棒！这些东西一定很快就可以换回来钞票。”我一下子信心满满，都忘了要为自己手上拎着的那一点儿东西感到寒碜。
“不知铃儿还会有什么好办法？”
“铃儿一定会有更好的主意，也许她会让我们大吃一惊的。”
我们兴冲冲地往前走，结果，已经站在路边等着我们的铃儿真的让我们大吃了一惊——她的手上，居然拎着一只肥大的老母鸡！
老母鸡对于被这样很没有礼貌地捆绑着一定非常生气，它拼命挣扎，嘴里发出尖锐而惨烈的抗议声。唉，铃儿这家伙，出手也太过了。牡丹一定会被她吓住的！
果然，牡丹一见到这只不知疲倦正一声高过一声叫着的老母鸡，脸色一下子就变了：“老母鸡，不可以的，铃儿你姆妈要打死你的！”
“我才不怕我姆妈！谁说老母鸡是被我偷走的？老母鸡天天跑出去找东西吃，它自己走丢或者在马路上被车撞死都是完全有可能的。”
“铃儿，不要这样。”牡丹瘦瘦的脸皱成一团，看起来快要哭了，“我不参加那些活动了，好不好？即使每天罚站我也不怕的啊，我真的不想你们这么辛苦地帮我……”
“可是牡丹，我们不是说好的吗？我们想要你跟我们一起秋游，一起看电影，一起看书，一起参加班上所有的活动。”
我们几个人一起大叫起来，一起瞪大眼睛，一起生气地看着牡丹。
真是的，昨天放学路上不是说好的吗？牡丹不是都好好地答应我们大家的了吗？
昨天，我们站在大马路边上吃完牡丹爹爹从嘴里省出来的油饼以后，忘了是谁最先提议，反正大家的脑子突然一下子打开了：我们要自己想办法，一起帮助牡丹筹够这八十元钱，交给黄老师，我们一定要让牡丹和我们一起参加班级里所有的活动。
我们还那么清楚地记得，牡丹的眼睛在那一瞬间像被刚刚塞进灶膛里的茅草，倏地亮起来，她的脸也被眼睛映红了，笑容在脸上漾开，颧骨处的几颗小雀斑也高兴地跳起了舞。她抿起嘴巴，使劲克制着自己的兴奋说：“其实，我也很想很想跟你们一起参加所有活动的。”
这一点即使牡丹不说，我们当然也知道。我们可是每天一起手拉着手上学的好朋友。
“铃儿，你赶紧把老母鸡送回去。”我对铃儿下命令。
“好吧！你们放心，我还会有别的办法的。”铃儿也终于知道自己这样做会给牡丹增添麻烦，她拎着老母鸡转身就往回跑。
真是的，急什么呢，我们总归有办法的，瞧小运和燕子不是都想出了很好的办法吗？我的办法虽然笨拙，但操作起来很简单，而且镇子上捡瓶子的机会多得是。
星期六的大马路上，来来去去的大货车、小客车好像比平时少了好多。没有车子来的时候，我们就排成一排，一边等铃儿，一边慢慢晃着往前走。牡丹就走在我的右手边，不过我不用再偷偷看她，也知道她脸上的小雀斑又在开心地跳舞啦。
五
下午放学的铃声一响，我们几个就冲出教室，冲出校门，冲到大马路上，冲向牡丹的家里。管他是不是端公的家呢，管他端公的家里能不能进去呢，我们今天必须到牡丹家里去！
今天一整天，牡丹都没来上学。铃儿告诉我们说，牡丹不上学了，要到山里去给人家做女儿了，今天她就跟她爹到山里去认亲了。
不上学了，这是什么话？我们上学放学的路上，怎么能少一个人呢！况且，我们还在帮牡丹凑钱呢，而且马上就要凑够八十元了。
我们一口气跑到牡丹家门口。
门竟然开着。牡丹正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门口的小木凳子上。见到我们，牡丹站起来，朝我们笑了一下。她脸上的小雀斑，安安静静地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进来吧，你们还从来没到我家里来玩过呢。”牡丹招呼我们。
我们屏住呼吸，一个一个跨进牡丹的家里，站了一会儿，好像也并没有什么异样发生。
适应了堂屋里的幽暗以后，我终于看清了，以前隔着马路隐隐约约看到的闪烁的红点，是菩萨画像前燃烧的三支蜡烛。除了墙上挂着的这一张画像，桌上燃着的三支蜡烛，一张放蜡烛的陈旧小桌子，堂屋里空空荡荡、一无所有。
原来端公的家里是这样的。
牡丹以前从来不请我们到她家里来，她爹爹从来不喜欢别人到家里来，都是因为这空空荡荡、一无所有吗？
“牡丹你是不是真的要去给山里人家做女儿啊？”我一把拉住牡丹的手，问她。
牡丹看看我们，轻轻点点头：“那个人家的姆妈一直生病，家里的活没人干。他们家只有儿子，没有女儿。”
“可是你为什么要去给人家做女儿啊？”我们几个人一起叫起来。
“难道你爹爹把你卖给了人家？”我突然如梦初醒，大叫起来。
大家一起惊吓地看着牡丹。
“我们可以到公安局报警的。”铃儿义愤填膺。
“不是这样。”牡丹一手拉住我的手，一手拉住铃儿的手，急急地说，“我爹爹只是想提前给我找一个地方，这样他好放心一点儿。”
什么叫提前找一个地方？什么意思？
“爹爹告诉我说他没有别的办法。”牡丹很轻很轻地加上一句。
突然，里屋响起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声。牡丹的爹爹竟然在家！我们吓坏了，首先是铃儿，一转身就蹿出了牡丹家，然后我们相继跟着，一股脑儿都跑了出来。
牡丹也跟出来了，我们都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看着她。
“我爹爹不是一个坏人，你们不要怕。”牡丹说。
我们红着脸点点头。
“他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他没办法，我也没办法。我唯一的办法就是听他的话，让他安心。”牡丹突然哭起来了。
我们咬住嘴唇，看牡丹细瘦的肩胛骨在夕阳的余光里耸动。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卖笋干、卖油货、捡空瓶子，甚至再加上一只最肥最大的老母鸡，都解决不了牡丹的问题。
我们只能咬住嘴唇，看着牡丹哭。
六
牡丹真的要进山里去了，在一个有着高高太阳的上学日。
牡丹爹在前面瘸着一条腿慢慢地走，我们五个人侧着身子手拉着手，沿着田埂小道排成一串，在后面慢慢地跟着。
在走完田埂小道，要弯进山道去的地方，牡丹松开手，拦住了我们：“你们去上学吧，不然，黄老师要罚你们站了。”
我们一起摇摇头。黄老师不会罚我们站的，她知道我们今天要送别牡丹的。
在得知牡丹要退学以后，我们陪着黄老师一起来了牡丹家。一看到牡丹空空荡荡的家，她抱着牡丹就哭了，她边哭边说：“牡丹，你不要退学了，你的费用老师帮你出，好吗？老师也不会再罚你站了。”
牡丹本来跟着黄老师一起哭了，不过，听到黄老师这样说，她又笑起来了。是真的笑了，她脸上的小雀斑一粒一粒全部都高高兴兴地散开来了，她说：“谢谢黄老师！”
可是现在，牡丹根本就不用黄老师帮她交费，她还是要到山里去给人家做女儿。
“我爹爹说了，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无论现实怎么样，我都得想方设法扛起来。我怎么能推给别人去扛？”牡丹说。
这话是怎么说的呢！我们眨巴着眼睛，想要反驳，可是脸憋得通红，也想不出一句反驳的话。牡丹看着我们的样子，突然笑起来了：“你们别担心好不好，天无绝人之路，我是相信这句话的。要不，十年后，我们再看。”
十年以后啊。
“十年以后你会变成什么样子？”我问牡丹。
牡丹摇摇头：“我不知道啊。不过，十年以后，我们肯定都长大了，一定会比现在更有办法。”我们都点点头。这句话有道理，我们心里有点高兴起来了。
我郑重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纸包里面，是我们这两个星期一起积攒的六十五元钱。可惜，我们没来得及攒够八十元。我把纸包递给牡丹：“这就算是我们的告别礼，你收下吧。”
牡丹看看我们，很郑重地伸出双手接过去。
“后会有期！”牡丹文绉绉地说出这么四个字，朝我们挥挥手，转身飞快地走了。
我们站在山道口，看着牡丹细瘦的身影消失在了幽幽山道的拐弯处。
四周好安静，有不知名的鸟儿在不远处的树林里叽叽喳喳地叫，寂静的山道，映着斑驳的树影，一直朝不知名的前方弯曲延伸。
牡丹，祝你一路走好！十年后，我们再见。
选自《读友》（炫动版）2016年第7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