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徐公子胜治《太上章》
陈子丰
自《地师》《天枢》和《惊门》起,“远古级大神”徐公子胜治就一直系统性地偏离网文创作常规,在2014年开坑的《太上章》中,这种偏离已经是昭然若揭。作为“天地人鬼神灵”系列的前传性作品,它不仅与前作共享世界观架构,更有意交代整个世界的来龙去脉,似乎是“编筐编篓,重在收口”,有在种种花样翻新之后煞尾之意,故而这部书被不少读者怀疑是封笔之作。平心而论,这部志在高远的小说作为一幅大画卷的最初一笔和最后一笔并不太引人入胜;但从另一个角度说,一项义无反顾探索新路径的尝试,无论是成是败,都有值得探讨的价值。
自开始网络写作以来,徐公子胜治无论旨在“迎合大众”或者一心“孤芳自赏”,始终有介乎出世入世之间的“道”与“理”两种关怀,落在丛林法则、为人处世、欲望因果等实处之上。换言之,“论道”或“讲理”是他写作的根本动机和组织故事的核心原则,身处以水涨船高的快感为自然生长动力基础的网文界,用数百万字长篇解《道德经》,这大概是大神才敢豪掷的任性。
徐公子笔下“道”与“理”的区别在于前者在造化之外,道法自然;而后者在红尘之中,人情物理。批评的声音说《太上章》是“老白”作者的一篇“小白文”。然而“小白文”挂在嘴上的“证道修真”不过是价值空洞亦不必当真的奇观式设定,是小说生产爽点的工具。而徐公子建基于又不同于《道德经》的“道”,是他小说的真正主题。徐公子在玄幻网文已成系统的套路之上拼合了像《封神演义》这种宗教神话小说的风格特征——两者本就有共同的道家思想资源;同时更结合了博赡的历史、神话知识和采风收集来的民俗地理资料,承接宗教小说三教合一的传统,形成了颇具特色的世界观体系。这个体系同玄幻升级文的快感机制结合,化生万物之“道”最直观的表现是人物修仙练级的过程更像是道教的以武入道、以身证道。在道家的泛灵论倾向下,甚至非人的动植物也可以成为修行的主体,通过感知参悟得证大道。
从证券业出走的徐公子胜治某种程度上可以算是麦克卢汉所谓的“各行各业的生活艺术家”之一,在都市繁弦急管的喧嚣中非但未麻木地截除五感或者沦为感官的奴隶,反而更加敏锐地延伸感官同世界共振。在整个小说系统内,修行者凝会“神识”,可以侦知千里之外发生的事、自身五脏经脉律动,甚至可以感应到宇宙中生机的运行。对“和光同尘”“天人合一”的古典哲学观念的具象化解读呼应着当代著名的盖亚假说[22]。它暗示的那种整体性感应的宇宙意识,在科幻文学中比较常见,但尽管佛道思想中都有类似的资源,玄幻网文用中国元素去呈现这种思想的实践却很少。目前男频玄幻网文谈起情怀,大多落在启蒙主义或民族主义这些我们非常熟悉的现代性议题上。相比起来,这个看似很虚很远,不在现代话语之内亦不在生活之内的落点,却恰恰是一种每个人都能伸手触到的“日常生活的修行”,可以为现代生活中的粗粝和折磨带来超越性的抚慰。
徐公子胜治以网文载道的用意,并非所有人都能接受,批评者(如前所述)说小说情节推进僵硬简化如同“小白文”,而回护者则讽刺他们不解大道真味,自己才是“小白”。《太上章》不是“小白文”,但将不吃这套的读者视为思想绝缘体、快餐文食客则更不公平。通读全书,作者论道讲理的动机显而易见,但完成度却不尽如人意。读者@阳明后学的批评“YY不爽,情感不真,新奇不再,风神不拉”[23]伤于尖刻却不无精确。徐公子没有把道作为文学的工具,相反为了讲道把文学当作了工具。但实际上他只是对文字物尽其用,而文学的跌宕起伏、风格百变、细腻婉转所包含的表现力、感染力却并没有开发出来,结果是,急吼吼地堆砌太多的观点、信息的小说成了说明文,那些用《道德经》中警句作为标题的章节,甚至几乎就是经变文。此外,操之过急的使命感在行文中难免转化为“分分钟教你做人”的优越感。主人公虎娃面对敌人,在一击致命前后总要进行一番长篇大论的道德审判,十几岁的孩子俨然是一个小夫子。与此同时,徐公子显然还在意点击、收藏的成绩,换言之他努力地想要调和自身写作目的和读者阅读目的之间的关系。然而,事实是在这场高难度的游戏中,徐公子显得有点捉襟见肘,在起初的两部他尚能把持良好的节奏,让悟道和升级相得益彰,可是后文就逐渐散架,成了独立的说教、说明和动力不足的情节,也就是@阳明后学说的情形了。
不过,虽然《太上章》的尝试折射出种种问题,但这并不说明此路不通。须知,“文以载道”的概念虽然在网文中别具一格,但在漫长的文学史中却已是千万双脚踩过的道路。如果徐公子还有意在下一部作品中继续开掘这一方向,或许可以在经典文学处理这一亘古难题的脉络中找找灵感。如果把自己从化身风君子中抽出来一点,对小说控制少一点,凭借徐公子的博学有趣,一定可以探索出风景更优美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