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匂宮出夢《花与剑与法兰西》
杨梦皎
从七月王朝至法兰西第二帝国的风云翻卷之中,近有枫丹白露宫内珍馐杂错,远有加来港中白帆点点;疏阔处,是法国旧贵族与金融寡头、王党与革命分子挟邪取权的四分秩序;绵密处,是夏洛特狡黠中带着冷艳、玛蒂尔达纤柔里藏有傲慢的各色风情,连卡洛琳皇后蓬纱裙上的褶痕都宛然目前——这便是《花与剑与法兰西》所呈上的19世纪法国全景画。匂宮出夢携龙空论坛军史版版主的身份而来,先反“欧穿都去找茜茜公主”的惯例,再截取拿破仑和俾斯麦之间的动荡别史,一出手就有历史研究的专业范儿。剑可覆朝政,花可傲西风,张弛之间,还做了一番个人奋斗史和温情生活史的刚柔调剂。
大历史,偏要用小叙事,长时段,执的是细毫笔。匂宮出夢赌的就是一个“够真实”与“够专业”,全不必依靠“发明米尼枪、发明内燃机、发明发电机、打了某贵族某皇帝的脸”的惯常YY套路。自21世纪的中国穿越而来的夏尔,仅仅握有一个褪色的旧贵族姓氏,他赤手空拳,辗转于铁路、金融、电报多个领域大发国难财,终于位极人臣——作者意图通过贵族衰亡的背景,借存在还是毁灭的根本性命题,倒逼出这柄剑行动的意义。
在欧穿类型文中破旧立新,一要另类选材,二要恪守史实。而且,这个史实必须栩栩如生,让读者同时体验到“解陌生”的快感和重新陌生化的新奇。小说前半段频繁使用“注释体”,是成功勾画千面法兰西的关键。行文不时插入重大历史事件、民俗风尚、爵位制度、语言文化等的解释“词条”,将知识干货飨会读者:元老院如何在流亡皇帝手中复兴?“熊”和“蓝丝袜”分别指代什么文学现象?包括弗拉斯卡蒂赌场的来龙去脉,“光荣三日”与贵族命运的关系,男女结婚张贴布告的趣味风俗……一并激活了“历史真实”的无穷魅力。文中夏尔和朋友们会见大仲马、雨果、马克思并与之畅谈的桥段,又挥洒出历史可以充分参与、尽情想象的纯真豪情。
读这本书涨姿势。只是“姿势”太高也就僵住了。从外交谈判到与银行家传杯弄盏,主角的生活就是一桩桩事件的依序展开,无戏剧性、无张力、无深度的材料造成结构拖沓,又淹没于知识性细节中,成了“事”而不是“故事”。许多读者诟病小说在观感上不够“燃”、不够“好看”,恐怕和小说过度端起“历史范儿”有关,但也跟“欧穿”的情感内在动力不足、作者的价值立场中空有关。存在于“明穿”“清穿”等中国历史穿越小说中的民族主义立场,已经被法兰西的设定掏空了。换言之,他无从寻觅那个需要负责的历史大义,只能退而求一己安身,而当他紧紧攀附着事实律,道德律随时面临被作为障碍扫除掉的危险。
这篇小说的写作,要求作者匂宮出夢从喜爱并收集异域文化的旁观者(论坛版主),跳到建构历史主体的超越角色上,而一旦脱离家国叙事和欲望叙事的轨道,作者便无力处理这一身份难题,路径正义的问题被尴尬地抛在一旁,历史真实被简化为成王败寇的二元框架。通观全文,作者有意靠近18、19世纪浪漫主义和批判现实主义的笔法,人物阿尔贝与雨果的《浪荡儿》形如一体,可惜这场致敬已然剥离了其最为真理性的内容:“文明批判。”司汤达笔下贵族青年奥克塔夫的悲剧没有了,巴尔扎克《纽沁根银行》中对里昂工人艰难度日的悲悯也消失了。
小说与那篇鼎鼎大名的《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在主题上极为肖似,只是马克思的批判性理路荡然无存。路易·波拿巴复辟帝制的“倒退替代制度”,于主角夏尔而言不过是向前延伸的历史线条的横折弯钩;卡尔·马克思所矜哀的欧洲那些失去土地而流离失所的农民,成了发迹的无产者所践踏的尸体。夏尔完全逆写了马克思借此檄文“打碎资产阶级国家机器”的初衷,走向反面,但那并不是因为夏尔(及作者)在未来的时间点上看到共产主义是空头支票,而是我们已然身处资本世界内部,在同一的物化关系中向利益法则俯首。当我们从“惯性政治”里生长出对“统治”的服膺,最终只能形成那一套空心历史观。
为了脱身于“真实之困”,匂宮出夢选择掺入现代ACG文化要素,不断通过一众女性角色的观照,把狼一般的政治动物夏尔,“软处理”为可堪信赖的合作伙伴,还原到普普通通的“妹控”与“御姐控”上。当人物选择“没有了正义,还有爱”的时候,其人性或许仍然可望“真实”。
只不过此种“真实”,多有牺牲。当夏尔和他的女友们构成攻略与被攻略的二次元关系时,“玫瑰丛林”的美好人设崩塌了。曾经从藩篱中成功出逃的芙兰们,她们与父辈的不合理要求进行抗争的勇敢,作为联络人寻找政治同盟的胆略,通过素描方式“加密”待运送文件的机敏,转身就沦为围绕在夏尔身边的环肥燕瘦,因妻子和情人的身份对立而视如仇雠,满心怨怼。
绣榻非稳,花非花,直须折后,余落红。19世纪法国女权运动兴起,女性逐渐参与社会生活的真实历史背景,成了陪衬的“花儿”而不是“花”。温情生活史不复温情,它被主人公的个人奋斗史所收编,二者的并轨失败了。当小说在架空历史文脉络上创造新鲜经验的同时,我们尤其期待它在历史观上的扎根。只是遗憾,匂宮出夢仍在庭中舞剑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