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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番石榴故事

禹风[7]

1

齐大全是工地上手脚最麻利的人,哪里有麻烦他上哪里帮忙,人人需要他。

需要他不等于喜欢他,很多人不喜欢他,因为他犟起来,牛×不过他。要是你允许工地上的人形容齐大全的犟,他们会咧开嘴,笑,把烟卷从耳朵背上拿下来,叼嘴里,然后说:“齐大全哦?把犟字下面那个牛改成全,他啰!”

工地这种地方的事情,沾着汗镶着脏话,说起来污秽了耳朵,就拿齐大全教育儿子的事说说好了。

齐大全三十六岁生出了儿子,喜欢得恨不得长翅膀飞起来。他每天看儿子好多次,像工地对面证券公司大堂里的股民要看行情。他命令老婆带儿子到工地旁的公共绿地陪他,他给他们买了个野外露营的帐篷,大红的帐篷就支在绿地上一棵大银杏树下。女人和孩子铺了被褥,在帐篷里外跑动。工头开齐大全玩笑:“你不光手脚麻利,其他地方也麻利。我们傻干活,你连帐篷里的活也麻利过了!”齐大全在工友粗野的笑声里显得很严肃,几乎是庄严:“我得看着孩子,别让他受委屈了!”

城里人宠孩子有个分寸,齐大全只知道宠孩子,不知道分寸是什么。斜过马路,十字路口开一家炸鸡店,只要你付钱,马上一个红塑料盘送上来,上面大纸罐子放满炸鸡翅膀。齐大全自己三顿吃食堂,烟也不舍得买,只抽人家谢他的烟,却放任儿子敞开肚子吃炸鸡翅……齐大全拉着滚圆了肚皮走不动路的儿子,一路对他念叨:“大炮,我的儿,做人不容易,只要爹在,你放开肚子吃!”

齐大全看不出儿子齐大炮的问题,工头和工友们可看出来了,他们劝他:“孩子头大肚子大,腮帮子比茄子圆。少吃点鸡翅膀,油太重!”齐大全不吭气,儿子每天都要去炸鸡店吃鸡翅喝可乐,那是齐大全的快乐时光。

“大炮,爹给你买汉堡吃吧?鸡翅膀咱少吃点?油重!”他排在买鸡翅的队伍里,低下头,对高兴得嗷嗷叫的儿子说。

“我操!回家!”儿子大炮一跺脚,黑红色小方脸上翻出一对闪亮的白眼,“不吃了!别吃穷了你!”

“这孩子!你妈怎么教育的?”齐大全臊红了脸,掏出破了皮的皮夹,“爹省过钱吗?怕你吃出病来!”

儿子大炮一扭粗头颈,又送个大白眼:“病是饿出来的,哪有吃出病的?”

大全生了工头和工友们的气,谁让这些蠢驴乱嚼舌头?现在当爹的让当儿子的问住了。大方了一辈子,只小气一次,爹的光辉形象就在儿子眼里垮台!

大炮吃得打嗝,一路嗝着跟他爹回家,脚在地上拖,又粗又硬的短发一根根学刺猬,挺立在天灵盖上。大全摸摸儿子的头发,这扎手的货,怎么可能吃吃就吃出毛病?

大炮不怎么稀罕他娘熬的绿豆子稀饭和亲手烙的鸡蛋饼,吃也吃一点,吃着吃着就说:“娘!等我长大赚到钱,我天天请你吃汉堡和炸鸡!你吃了就床上挺尸去,啥事不用干!饿了喊一声,我们就出门下馆子!”

他娘抹了抹湿润的眼角,担心地瞄瞄歪在捡来的破沙发上看电视的大全:“大全,为啥大炮说话有点大舌头?”

小孩也会中风的怪事传遍了工地和工地附近的居民区,医生在诊断书上给出了明确的训示:避免暴饮暴食垃圾食品!

大炮只是有点口偏舌大眼神溜光,小子骂骂咧咧不服气:“娘的,娘希匹!我是给气出来的,不是吃出来的!”

齐大全也不明白这个才六七岁的小子能生什么大气,他想了想,说:“操!天下哪有小孩子中风的事?社会乱啦!医院里全是混饭吃的庸医!”

大全推推躺床上像一只死河马的儿子,摸摸他的粗额头,温柔地把嗓子捏成女人的假声:“大炮,臭小子,我的心肝肉肉!起来,别窝囊废!爹带你吃炸鸡翅去!”

大炮起来是起来了,没有豪情吃鸡翅,让他娘推在旧童车里,跟大全去隔开三个街区的欧式小镇散散心。

小镇在一座大桥的那一边,走上宽阔的桥面,一家三口就望见了教堂的尖顶和远处一座红石头的拱形桥,还有星星点点散开在绿树丛中的红砖墙别墅。

“爹,有钱人的房子是你们造的?”大炮在童车里昂起粗脖子,眺望着远方。

“我们造的!你爹造的!你爹知道造房子的所有奥秘!”齐大全意气风发,展现出一个完美工匠的自豪感。

“操!也不给我娘造一栋!”大炮才好一些的鼻子嘴又扭歪了,“爹,我答应你!只要你给我娘造一栋这样的大房子住,我就再不去吃炸鸡!”

齐大全感动了。这孩子多好!多贴心!知道疼娘呀!大全低下脑袋,看着对准有钱人居住区口水直流的大炮:“好儿子,好大炮,你快快长大。这城里到处是钱,你一定比爹会捉钱,捉到了钱,爹就拿出手艺,给你造一栋大别墅娶媳妇儿!”

夫妻俩看着瞪起小三角眼的儿子嗬嗬笑了,大炮扭住脖子:“那容易!”

2

他们走进欧式小镇的时候,戴黑高帽子、穿红色金扣子制服的门卫狐疑地打量这一家三口。没等门卫开口,坐在童车里的大炮带着童音吼了一嗓子:“看什么看!老子回家!”

门卫吓得一个立正,向齐大全一家敬了一个礼。推着车低头走路的大炮妈闷笑到直不起腰,大全也忍俊不住,悄悄夸儿子:“儿子!你有种!”

大炮没笑,他在童车里皱起小眉毛,翻了个白眼。

“真受不了!”过了微妙的三秒钟,这小子又补了一句。

当爹的现在几乎有点崇拜孩子了。谁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大炮样样跟爹不像,样样显出气派儿来!大全压低嗓门说:“我儿,你小小年纪就镇得住大人?你行的!”

“爹娘靠你了!”大全老婆也嬉笑着一个脸,对大全说,“你要添添孩子的机灵劲儿!”

教给孩子机灵劲儿?

这小镇据说完全是英国伦敦泰晤士镇的翻版,路上栽着一排排泡桐树和大杨树,只有树才土生土长。大炮一个小小孩子,此刻拉长了脸,严肃地观察着红墙白窗、尖顶上有风信鸡的英国式房子。他伸出手,指着屋顶的烟囱:“爹,这铁公鸡边上的砖头筒子是啥?”

“烟囱?”大炮的脸更严肃了,“在房子里烧火?不是做饭?”

小小猴崽子的严肃样子让大全看了有点怵,他想让孩子轻松下来,别像个小老头那样心思重。他一转眼,看见路边有棵奇怪的大树。这树本身的模样并不惹人注目,可树杈上挂着一些大全从来没见过的粉绿色果子。果子看上去像香梨,不过比香梨个子大,在风里悠悠然晃动。大全眼尖,看见树干上挂了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番石榴原产美洲热带。”

热带?齐大全有些发蒙。这个大城在长江口,明明是亚热带,冬天漫长又湿冷,这热带的果树不但好好活着,还结了又大又好看的果子?

大炮跟着爹也在打量这棵树,树上的果子还没成熟,却粉绿粉绿透着股青春的光芒。

“爹,我要!”大炮的嘴巴歪了,一丝晶亮的口水溢出来,滴到他胸口衣服上。

齐大全油然生出一股豪情,天上的月亮有心摘不来,树上的番石榴何难之有?

“这孩子!别难为你爹!”大炮娘开口数落儿子,“这有主的果子哪能乱摘?抓住我们罚起款来,爹娘哪里付得起?”

媳妇的话像一阵凉风吹醒了大全,大全已经摩拳擦掌站到了番石榴树干下,正打量结结巴巴的树皮,找踏脚的地方。树有那么七八米高,果子都在散开的树枝上晃荡,看起来像嬉笑的小脑瓜子,一只只嘲讥讥望着底下没钱的一家人。

大炮瞪圆了眼睛,一脸不服气。他瞪着树上的果子:“你们走开,躲到草里去,我自己上去摘!”

大全回头凝望儿子,这孩子有种啊!他脸一热,自己觉得有点臊红了。

大全伸出双手,这双手在工地各种各样的活计里磨得像两张用旧的砂皮,指甲都是黑的,看手相的怕也找不到手心的纹路了。大全往手掌心吐了一口白唾沫,合在一起搓,散出股唾液的酸臭。他像一只蚂蚱往树干上一跳,抓住树干,然后变成了一只澳大利亚考拉,用手劲把自己一寸寸挪上了树杈。他骑在一根手臂粗的大树杈上,伸手捞到了一只番石榴,一扯,劲用大了,把大拇指粗一根细树枝一起扯断下来。

大全啐了一口,把番石榴摘下来,往树下一扔,儿子大炮接住了,放在鼻子上闻:“爹!一个不够!”

大全看了看折断的树枝,上面的叶子绿油油的,还挺精神,他把树枝往地上扔去,伸手又摘到三个果子。

这时候,他眼神余光看见大路上有一对中年男女正拐到这条河边的小路上来。他们仰起脸庞,看着番石榴树和齐大全。

齐大全扭过脸去,不看这两个陌生人。我摘我的果子,我逗我的儿子,和别人无关。可是,空气里突然就飞满了某种说不出的火星,简直毕毕剥剥地闪光。

那对中年男女停下了脚步,他们就离开番石榴树十来步远。他们没说话,他们看着树冠,看猴子一般骑在树杈上的齐大全,看树下齐大全的老婆,也看手里捧着新鲜番石榴的齐大炮。

齐大全停下了采摘的手臂,他觉得背脊上有很多小小的芒刺,让他痒痒。他不由自主回头向下瞥了一眼,发现那陌生男人正低头瞪着他折断的番石榴树枝,而女人一脸恼怒,鄙夷不堪地看着他。

“您这是在干啥?”女人忍不住开口了,“怎么教育自己的孩子呀?”

“这树,我们平日里都当成了宝贝。您就算要采果子,也好好采呀!又采又折的,您怎么比猴子还野蛮?”那男人也讲话了,他的口气既嘲弄又凶得像一条鞭子,打向大全的脸,完全不在乎那个儿子正在树下看着自己的爹。

这些有钱人真刻薄!齐大全心里想,说到底,不就是几个果子一根树枝吗?他们为什么要在孩子面前侮辱我这个当爹的?

树下传来孩子娘惊慌失措又低声下气的道歉声:“好的,好的,我们不采了,我们马上走!”

老婆的低头认罪,不但一下子泄了大全的气,更让他没法从树上下来,他只好僵在树杈子上头。

陌生男女气呼呼抬起腿走了,一路走,一路说:“真丢人!”

大全心里觉得真是丢了人了,不过不是陌生人说的那种丢人,是自己在儿子面前丢了人!他低头看,看见大炮手里捧着那几只青果子,满脸皱皱儿,像是一个被人揍了又不敢声张的苦主。大炮的娘喊老公:“快下来,赶紧走吧!”

大全抬起头,番石榴叶子在他眼前晃,风从远处吹过来,带来一股树叶子的清香。他的前头还有好多粉绿色的番石榴,对着他挤眉弄眼。

大全望向远处,挺大的一个镇子,看不见一个行人,这里的入住率很低,平时只有拍婚纱照的男女和摄影师来来去去。大全问童车里闷声不响的儿子大炮:“儿子,还要果子不?”

大炮抬起头,一脸阴云,他手里的果果像几个鼓鼓的粉绿色包子,他对他爹说:“我操!全部采光这棵树!”

树上的番石榴果子变了脸色,一个个哭丧着脸,凝止在空中不再舞动。大全觉得自己没有采光这棵树的勇气,可这恰恰证明儿子比自己有出息,狠过了老子!他觉得有一点欣慰,仿佛看见大炮带着让他战栗的阴沉气息日长夜大,昂然住进这个欧式小镇的别墅。

粉绿的未曾成熟的涩的番石榴一个个在空中拉出垂直线落到大炮手里,堆满了他的童车。这时候,大全一转脸,心咚咚乱跳,那一对男女从远处走了回来。他们越走越疾,带着一种杀气,四只眼睛愤怒地盯着树上的大全。

“原来你们当我们是假的!”女人的嗓音里飞舞着刀锋,“我们的善意被你们当成了傻!”

“跟这种人啰唆什么?”男人举起手机,“我来报警!”

大炮的娘吓得脸色发白,她忘记了大全和大炮,一个劲哀求:“别!别!果子都给你们,我们马上走!”

“只有你们这种人,才会以为我们是图这几个果子!”举着手机的男人吼道,“让警察来告诉你们这是偷!”

警察不可能长着翅膀立马飞到,大炮娘着急慌忙从大炮手里和童车上抢走粉绿的番石榴,扔在草丛里。她成了一只真正会啄崽子的母鸡,对着大炮狂叫:“都是你这熊孩子,要害你爹吃牢饭哪!”

大炮坐在童车里,一扁嘴,要哭的样子,可他忍住了,狠狠咬住自己的手背。他黑乎乎的腮帮子鼓得像一只小紫茄子。

大全的心扭紧起来,他闷得想喊叫,可那些被摘掉果子的枝叶报复地在他面前搭起一个密网,让他越来越透不过气。他低下头,张开口:“死婆娘!你骂自己孩子干啥?摘几个果子而已,警察能拿我怎样!”

那对男女提防地走远了一点,看着他们一家子。明明可以乘这个机会走人的,大全从树上溜下来,却抱起了儿子,站定在那里。他不看那报警的人,也不看果子,就是犟犟地不理睬老婆的乞求,杵着不走。

警察来了,是两个嘴上没长毛的孩子。孩子警穿着制服,拿开对讲机,先不问话,互相讨论地上这些是什么果子。一个说是梨子,一个说是芭乐,相持不下。

他们看看放下孩子蹲在地上的大全,竟然很客气地问他:“你采的是啥果子呀?”

报警的男人愤然说:“这棵树本是热带树,好不容易在这城里长好了,还结了果实,多不容易呀!这是珍稀品种!镇上的居民都爱护这树,平时我们连摸一下树皮都小心翼翼,生怕碰坏它!你们看看,这么野蛮破坏景观,还把树枝都折下来!”

他的女伴说:“本来我们没想报警,可他们不但不收手,反倒把果子全摘光啦!警察,这是我们小区的公共财产,这算不算盗窃呀?”

两个小警察面面相觑,都不说话。他们的脸色都很好,白里透红,有点番石榴粉绿粉绿透出的那种青春气息。他们对着对讲机报告情况,然后对所有人宣布说:“小区管委会的人来了!”

大全听懂了,这事不归警察管,归镇上的管理委员会管,也就是说算不得偷窃。

他吐了口气,心还放不下来,他的见识和阅历告诉他,不会这么便宜就没事的,估计罚款逃不掉!

3

一个红脸膛的老头吭哧吭哧跑了来,他老远就看见树上果子少掉一大半,他二话不说,上来看准了蹲在地上的齐大全,撩起一脚,踢在大全屁股上,大全猝不及防,一个狗啃屎扑在草丛里,牙齿磕在一个番石榴上,把果子皮磕出一个方方的牙印。

大炮在大全身边放声大哭,拍打着小手,扭动他小小身子上显得粗粗的脖颈,方方的小脑袋狂暴地左右摇晃。

“不要打人!”小警察们奶声奶气劝阻老头,老头对警察发脾气:“这棵树值多少你们知道吗?二十万一棵!”

“妈呀!”只听大炮娘一声惊呼,坐倒在石子路上。

“罚款吧!”报警的男人说,“不罚不能长记性!”

“跟我去管委会!”红脸老头命令齐大全。警察不耐烦地站在一边,抖动他们的长腿。

“我们不管你们怎么罚这个人,”报警男人的女伴说,“这棵树小区不能不采取保护措施!应该把树圈起来,加上围栏,并且挂上警示牌!”

红脸老头狐疑地看看那女人,摇摇头:“不行啊!这个小镇是照着英国小镇的样子翻版的。人家英国不圈树不挂牌子,我们也不能呀!”

“哈哈哈哈哈哈哈!……”报警的男人仰天长笑,“太可乐了!太可乐了!翻版英国小镇?真是没把自己当外人哪!”

齐大全忽然“腾”一下站了起来,他气得说不出话来,抖着肩膀憋出一句话:“啥?啥意思?”

“啥意思你自己琢磨!”男人比齐大全高出一个多脑袋,他居高临下鄙夷不堪看着大全,“你要是能琢磨出意思来,你倒进化了!”

警察和红脸老头押着齐大全一家子到管委会办公楼来,两个警察手里捧着粉绿色的番石榴,兴奋得像爹妈刚给买了玩具的小孩。红脸老头把人一个个带进一个硕大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有一排排蓝色挡板的办公桌,几个妇女探出头来嘻嘻笑,看那些金贵的果子。

主任从一个玻璃屋子里跑出来,他是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个子又高又瘦,一脸不耐烦的神色。他拿起一只粉绿的番石榴嗅了一嗅,问齐大全:“你说怎么解决?”

齐大全没料到人家会来征求他意见,他愣了一下,狐疑地看着这个主任。主任的眼睛里没表情,既不温和也不凶狠,像是两片小小圆镜子,反射他齐大全的表情。

齐大全说:“孩子想要果子,我采果子给小孩而已!”

红脸老头和警察都悄悄发出一种低沉的嘘声,好像他齐大全说了什么让人讨厌的话。

“而已?”主任看看齐大全,点点头,他的脸转向在童车里张望的齐大炮,“小朋友,是你让你爸爸摘果子的?”

齐大炮一下子绷紧了,他小小的方脑袋朝后仰,警惕地瞪着高高的主任的尖头颅,啥也不说。

“你问我!别问孩子!”大全抗议说。

“小朋友,你知道要爱护公物吗?老师教过你没有?”主任理也不理齐大全,他脸上露出一种奇特的表情,像对齐大炮可能的回答有着特别的期待。

齐大炮像一只小野猫那样缩小了自己的身体,他的小方脸皱了起来,好像一朵干的菊花。

“有事你冲着我大人来!”感觉到危险的齐大全嚷嚷起来,“别去吓唬一个小小孩子!”

主任斜了齐大全一眼,又扫了一眼吓得说不出话的齐大全老婆,他转过脸去,又一次垂下眼睛看定了小孩子齐大炮:“小朋友,树上的果子只能看不能采,你知道这规定吗?”

齐大炮的小方脸舒展开来,他的眼睛突然圆了起来,像一只打开的节能灯泡正在变亮。主任被这神色吸引住了,往他脸盘凑过去,弯下了虾米腰。

大炮抖了抖嘴唇,对主任说:“果子是你家的?你叫它一声,看它答应你?”

满屋子响起一片唏嘘,办公室那些婆娘像知了般发出高音,然后一个个昏倒下去,软瘫在自己的办公桌隔板后面。主任被大炮的话顶得倒退了三步,他站住脚,掏出一张白纸捂住自己的嘴,然后放开白纸,说:“这是一个小孩子吗?”

两个小警察往旧童车逼近一步,齐大全惊惶道:“你们要干什么?冲我来!不要碰我儿子!”

齐大炮像一只蟋蟀那样想从童车里蹦出来,可是童车挤住了他,他两手乱抓,一把抓住了红脸老头的裤腿。

老头一把揪住齐大炮头颈,把他从童车里扯了出来。齐大炮大惊,两脚在空中乱踢,都踢在老头胸口上。红脸老头闷哼了几声,放开了手,齐大炮掉地上,没站稳,一屁股坐到地板上,坐痛了尾巴骨头,踢腿挥手大哭起来。

齐大全跳起来,对准红脸老头大喊:“你打我孩子,我和你拼了!”他扑上去,没有逮住红脸老头,逮住了一个挡在前面的小屁孩子警察,他收不住自己的手,一拳头打在小警察番石榴般鲜嫩的脸上,砸出一片花……

接下来的事情,齐大全的记忆里不太清晰。他先是挨了谁一肘子,眼前发黑,耳朵边上全是老婆和儿子的哭叫。后来,他慢慢清醒过来,一家子都不在那充满蓝色挡板的办公室里了,在派出所的拘留室里。老婆耷拉着脑袋在听一个女警察教训,儿子和他分开关进了铁笼子。

“你看是接受罚款呢,还是拘留?这小孩刚才咬人了,可以送少教所!”女警问齐大全的老婆。

“我回家去取钱!我马上去取钱!”孩子他娘连声哀号。

4

齐大全蔫巴了好一阵子。

工地上的人听见他的故事,都转过脸去,不响。只要他一走开,他们唾沫四溅说得可热闹呢!谁都说这事情就怪齐大全太犟,连警察都敢打,你说这家伙亏点钱,还不算是占了大便宜?

齐大全倒不太心疼那笔罚款,也不能说不心疼,只是他心疼不过来,他先心疼他儿子!

齐大炮明显受了刺激,他不是那种受了刺激抱个枕头闷声不响的孩子,他受伤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身子里头沸腾,蒸得他喘不过气。

工地旁绿地上那个帐篷被大炮分好几天撕烂了,他没事就咬帐篷里的被褥,被褥里的棉花在绿地上飘,从工地看过去,像是开出一片小白花。后来,大炮就孤零零跑到工地上来,站在齐大全身后,看他干活。工友摸摸他小脑袋,他先是仰起脑瓜看人家,脸色一张灰纸。人家不知道风险,捏住他圆脸爱他一爱,不晓得这小狼一口咬上来,死命咬,咬得大人脸色都变了,成了工伤,急送医院。咬过三个人,全工地都知道了他的厉害,给他一个绰号:疯炮。

工头禁止齐大全带儿子疯炮到工地来。齐大全不放心他儿子,做工都要找个望得见绿地上帐篷的位置,干一会儿活,就抬头看看疯炮在不在,看不见儿子他心里发慌,别说干活,话都讲不出。他恳求老婆坐在帐篷外头当信号旗,表示儿子在,没问题。晚上一家三口回宿舍过夜,齐大全就问儿子:“身子舒服不?”“心里舒坦不?”“不想咬人吧?”

一般时候齐大炮都老老实实点头,点完头就玩自己的去。可这些天,他开始不回答了。不过他也不凶,就是对爹妈不理不睬。齐大全担心得要命,请了假在家陪儿子,工头说,你再不好好上工,咱们就结了账,你走人吧!

齐大炮对他愁眉不展的爹开了恩,他说:“爹,你上你的工。我没事,就是你别老盯着我,我要到处玩玩。你放心,我不咬人!”

先是孩子娘陪着他逛了一阵子,没事。

没事,渐渐就让他自己去野了,反正,不会有事!

时间仿佛发挥了作用。该淡忘的淡忘,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工友们发现,齐大全现在没以前犟牛了,他懂得妥协了,常常不声不响就听从了工头的安排和工友的建议。他手巧,人一随和起来,大家慢慢觉得这个人是自己人了。

齐大全不是傻瓜,他也觉得自己柔软下来有好果子吃。他现在和工友们有说有笑了。工地上一旦说笑快活,回到家,他对老婆也渐渐多了好脸色。老婆见不得好脸,一来二去,又怀上了!

齐大炮老在外面乱跑,除了嘴唇上老有些伤口,其他没什么异常。爹妈反正没指望这般早就让他上学,任他野一阵子去,反正是男孩子,长大一些就好的。

这天齐大全在工地上帮人改了做错的门梁,人家请他喝点酒,他兴冲冲摸回来,拉着老婆又要戏。戏到一半,宿舍门被敲打得差点破掉,齐大全拎着裤子骂骂咧咧打开门一看,酒都吓醒了。两个没见过的老警察捆着齐大炮,欧式小镇上的红脸老头抓着孩子的头发,反反复复还在骂:“小兔崽子,王八羔子!”

齐大炮满嘴是血,惊得齐大全心脏鼓乐齐鸣,人要软下去。警察说:“别慌,嘴上的血不是别人打的,是他自己咬的。”

咬什么?孩子他娘衣衫不整,挺着个小肚子也跑出来。警察冷冷地说:“这小孩子是不是疯了?他在小镇上咬一棵树,咬一棵树的树皮!都已经咬掉小半圈了!”

“人要脸,树要皮!”红脸老头一声吼,“皮咬掉长不出来,树就要死掉!你家赔得起二十万吗?”

小疯子抬起方得有点特色了的黑脸,对着他爹说:“爹!就是那棵树!”

说完,他脸上露出一个很久没见过了的满足的微笑,这笑容,比得他满嘴唇的血痂也淡了下去。

“认罚款?还是把这小子送少教所去?”红脸老汉怒喝。

“没钱!”齐大全忽然平静下来,觉得自己的大脑一片宁静,“你们打死这小崽子你们偿命!我不会再出一分钱了!”

“那棵树很好吃,爹!”从派出所放回来的齐大炮咧开一张血嘴,对他爹说。

“你吃吧,该吃!”齐大全对他儿子说,“爹付了那么多钱,早就买下那棵树的一半了。你吃自己的,怕什么!”

父子俩相视而笑,齐大全热泪盈眶,觉得自己真就是当了爹的人,儿子才一丁点大小,就证明了他自己是个男人!

“爹,树上还吊着一圈果子!”齐大炮说,“现在果子已经变成黄色的了!”

“好吧。管它黄的绿的,你赶紧洗洗睡吧!你娘被你吓死了!”齐大全慈爱地把手放在儿子沾满灰和泥巴的头顶,“你要是把你娘肚子里的弟弟吓坏了,我拿把刀子结果了你!”

宿舍是波纹板搭的,一晚上你可以听见一整排屋子里的声音。总是喝酒吃花生米的嗦嗦声、洗衣服洗碗的水声、女人给孩子喂奶的呜噜声、电视机放傻帽节目的干笑声、有人借着电视机噪音在干他老婆的咚咚声,然后安稳下来,就是男男女女鬼哭狼嚎般的鼾声……齐大全从窗户里往外看夜空,夜空一只圆圆的黄月亮,亮得像齐大全年轻时心里有过的梦。

他翻过身,背对着月亮,听见儿子睡着了,正说梦话。这梦话出其不意地温柔,他说:“番石榴,好漂亮,我舍不得吃你!”

齐大全心里一阵热,正要再听听他接下去说什么,老婆突然扯着嗓子眼打起鼾来,呼啸而过的鼾声掩盖了一切声音,听了让人烦躁。齐大全坐起来,又去看月亮,月亮被一阵乌云吞了。听见儿子在梦里又变了口气,说:“我操!咬死你!”

齐大全心里难过,他脚伸下去,探到鞋子,披上衣服,开了门出去,坐在宿舍后头的绿地上抽烟。这烟是他自己买的,价格太低,抽起来像炙烂橡皮。

钱这东西,滑溜得像泥鳅的身子,一把明明抓在手里,一滑又钻进了泥里。跑来这大城打了这许久的工,儿子生出来都长这么大,第二个堪堪又要来了,可钱滑来滑去,手心里一点没留住。

那棵树,他恨那棵树!谁叫它突然出现在眼前,用那些光亮亮的果子来勾引他父子俩呢?那帮城里人太狠心了,要他赔那么多钱!这是他齐大全夫妻俩的血汗钱呀!用来买果子,果子都能堆成山!他们这样欺负穷人,他们不怕老天发怒?

齐大全猛望见月亮从乌云里一跃而出,清朗朗浮在天空里。眼前的工棚和远处的树木房舍都白花花在月光里显明了,甚至望得见树杈上站着的一只猫头鹰。

齐大全心里微微一动,他扔掉烟蒂,踩一只脚上去,碾碎了火。他迈开大步朝远处走去,他想做一件事。这件事非常必要,关系到他的健康,关系到他能不能甩开一些黏在他心上的东西,让他重新开始。

他跑到欧式小镇门口,看见穿红制服的门卫伏脸在他们摘下的柔软黑帽子上,睡得正香。他踮起脚一阵快跑,路上一个人没有,只有黄黄的路灯照着他移动的黑影。他右拐走过木房子别墅区的大门,那里的门卫也在瞌睡,他甚至停下脚,欣赏了一棵满开黄花的灌木。他重新漫步向前,月亮指引他的步子,他在小河边再次右拐,没几步,他就站在了番石榴树下。

树,在月亮下显得很可怜,它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是大大张开硬硬的树冠,不太神气地僵在半空里。树离地大约一米的树干上有点古怪,齐大全俯下身,伸出手去抚摩那古怪的地方,是的,儿子齐大炮啃的就是那个地方,树皮被啃掉了,里面的茎干是光滑和冰凉的。

齐大全忽然有点内疚:树这种可怜的东西有什么错呢?

他抬起头,透过枝叶,在月亮光的帮助下,隐隐看见了那些躲在树冠里的黄果子。他在番石榴树干上拍了拍,说:“我并不想怎么样。我只是要你那剩下的果子,这些果子是你的,也是我的。我已经付过款了,你懂吗?”

树一声不吭,连颤抖也没有一个。

齐大全脱掉鞋子,对树说:“你放心,我不踩你的伤疤,我也不会再踩坏你的树皮!”

他像一只黑叶猴,蜷在树干上,慢慢往上爬。远处,一个睡不着的女人推开卧室的窗,她看见有一只大猩猩在远处玩树,她猜想附近的动物园出了事。

齐大全摘到一只很大的番石榴,他把果子放在鼻子底下,一股清香沁入心脾,这果子是什么精灵呢,竟然能让大全想起自己那早已经在记忆里霉烂的青春?一瞬间,青春的香气和曾经鲜润的梦都抢着回到他额头里,在那里旋转、翻滚和舞蹈……

他想起不知哪一年,也记不得什么季节,他曾经也捧一只美丽的鸭梨在手心,递给一个花朵般的姑娘。那梨子的香气,掺进姑娘身上天然的青草般的气息,不枉他有过一只好鼻子!

他把脸伏在番石榴上,不小心,泪水打湿了番石榴的皮。

后来,仿佛就是那个梦刚做完,生活就变脸了。原来没有什么花朵和鸭梨,生活躲在花朵和鸭梨后面,是一张后娘的鞋底!齐大全明白自己是被毫不留情的鞋底揍乖巧了的一个工匠,他的命就是一个工地上的匠人。如果性格有点犟,那是因为他还不甘心。

他擦掉让他短暂幸福了一下子的泪水,继续往树杈上攀,决心把属于他的番石榴全部摘下来,送给儿子齐大炮。大炮拥有了这些黄色的香果子,也许他就不会再去啃树皮,也许他会和爹一样,学会把果子送给某个花朵一样的人,让他的心尝一尝柔软下来的滋味和福气!

可是,有些杂沓的脚步声疾疾从远处跑过来,齐大全看见雪亮的手电筒在月亮光里发出丑陋的白炽光。他觉得这些脚步是冲着自己来的。

树上还剩下一对番石榴,挂在树冠最外面的地方。就着月光,齐大全看见前面可供踏脚的树枝够粗,他的犟劲头上来了:果子是我的,我已经付过钱了,现在我要把它们采到手,全部放在自己怀里。不管你们当不当我是贼,这就是我齐大全的生活态度!

人一个个围住了树,他们当中领头的是那个红脸老汉,他吆喝道:“给我们滚下来!你这个人渣!”

“谁是人渣?”齐大全苦笑了一下,“没有一件事我不是想明白了道理才做的。我是人渣?那谁讲道理?”

他没有去回答红脸老汉的侮辱,行动是最好的回答!他踏上那一杆粗树枝,把身体的力量压上去,他伸出长臂,捏牢了那两只最后的番石榴。

树皮被咬掉的地方对应着他脚下的粗树枝,树枝已经枯死了。黑夜里,看是看不出的,不过,站到这枯枝上头的人毕竟是那最先明白过来的人。齐大全脚下一松,他电光火石想到了啃掉的树皮,然后,他沉重地从七八米高处掉下来,“啪嗒”一声撞击到河岸的石头围栏上。他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他明白自己越过了某种界限……

几道雪白的手电筒光一齐照射过来,这丑陋的加强的白光破坏了月色的美,照见滚了一地的番石榴,黄色的果子在电筒光下变成白色的馒头,难看得要死。

齐大全勉力朝自己已经无法动弹的身体和身体上的手看去,他看见的一对番石榴果子留在月色里,美得动人!

5

冬天的清晨,树木凋零,暗霜粼粼,光秃的树枝指向天空,像坏脾气的人骂娘时伸出的手指。

欧式小镇上,一对中年夫妻穿着深蓝色运动衫在跑步,他们嘴里呼出一团团白气,从大路上跑下来,拐到河边小路上。

那先生跑到还有些叶子的番石榴树下,打量绕着树干新围起来的木栏杆。木栏杆上写着一块牌子:严禁攀爬采摘!

他对太太说:“你看。世事难料吧?我们让他们做围栏,回答我们要学英国人。现在出人命了,就起围栏了!”

那太太抬头看看番石榴树,苦恼起来:“你看这树!多半也活不过明年!多好的一棵树呀!果子结了一树,那么漂亮!”

“唉!这里头应该有一个魔咒!”做先生的脸上露出神秘色彩,对太太说,“番石榴只属于热带,怎么能在长江口的城市里结出漂亮的果实?那是一个寓言,有着不祥的色彩!”

他们继续跑了起来,渐渐把番石榴树留在身后,留在他们的叹息和寒冷的天气里。没过多久,有一个女人,头发又乱又白,胸口挂一个棉兜兜,里头有个转动头的小小孩,她手里还死死攥着一个大小孩。她在番石榴树下跪下来,开始在地上堆起银色的纸元宝和花花绿绿的冥钞。

“跪下,给你爹烧纸!”她厉声对那个方头的大孩子说。

大孩子跪下了,一堆纸钱燃起了黄烟,呜呜咽咽的哭声在河边飘,半枯干的番石榴树加强了那悲苦的情调。女人和孩子一声声磕着头,额头上都流出血来。

红脸老头带着人悄悄来过,可是,他偷偷观望了一会儿,带着人跑远了。一头跑,他一头叹气,摇着他喝过酒的老脸。

那个方头的孩子看看昏沉沉的母亲,从自己鼓鼓囊囊的棉衣里掏出一个大瓶子,乘着娘没注意,把一瓶子汽油尽数泼在了番石榴树干上……

“爹!”他掏出火柴,黑沉沉的脸仰起来,对着天空翻出白眼,大声喊道,“我给你烧纸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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