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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都市猫语

张翎[17]

茂盛一觉醒来,习惯性地伸手到枕头底下摸出手机,发现屏幕一片漆黑,才猛然想起昨晚收工回家的路上,他用了三年的手机毫无预兆地死了。

这一阵子他生活里发生的事情似乎都是毫无预兆的。比如正月里,他那个向来力壮如牛连医院的门都没进过的爹,头天晚上还在跟人大呼小嚷地喝酒猜拳,第二天到了中午也不肯起床,一摸,已经浑身冰凉。再比如春天里他和哥哥包养的鱼塘,头天鱼还活蹦乱跳的,第二天早上塘面上却是白花花的一片。他还以为是日头反射在水上的光,走近了才看清楚那是死鱼翻起来的肚皮。再比如已经跟他谈了一年恋爱的橘子,五一还在和他谈着聘礼的事,六月里却跟邻村的祥庆订了婚。橘子跟自己什么事情都做过了,而且,他们从来没有吵过嘴。岂止没吵过嘴,连句厉害话也是没说过的。

他只是没想到。

村里年岁最长见过世面最多的杨太公说其实天底下哪样事情都是有兆头的,只是人的眼睛太笨,看不出来底里。茂盛仔细想想也是:树上的芽叶看起来是一天里爆出来的,其实力气已经攒了一冬天;天边的第一声雷劈下来叫人猝不及防,其实风和云已经憋了很久的气;病虫子说不定已经在爹的肚子里住了三五年,只不过借着那顿酒才把疯撒出来而已。他是个凡人,没长天眼,他只能看见皮肉上突然鼓出来一个脓包,却看不见脓在皮肉底下已经行了九百九十九里路。杨太公见他蔫蔫的打不起精神来,就开导他说树挪死人挪活,换个地方说不定就换了运气。正好村里有一个后生去年到了温州打工,说那个地方天气和暖人好活,他就离了家,到温州城里当了一名的哥。

茂盛从被窝里钻出来,拿脚从床底下勾出拖鞋来,套进去,起了床,手里捏着一柄冰冷铁硬的手机,愣愣的,一时不知做什么好。到这时他才意识到,原来手机是他的眼睛耳朵嘴巴,他靠手机才看得见外边世界的动静,听得见外边世界的热闹,他靠手机才能跟外边的那个天地搭得上话。手机岂止是他的眼睛耳朵嘴巴,手机还是他的手脚,他得靠手机才能摸得着路走得了道。手机活着,他就活着。手机死了,他就成了个四面是水的孤岛,连岸的影子都找不到。连着他和世界的那根线突然断了,他便惶惶不知如何是好。

他抓起枕头,想翻出藏在枕芯里的那张存折,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用不着看,他脑子里记得那个数字,精确到小数点后面的二位。一万六千八百九十二块七毛九,其中有一万块钱是临走时妈妈塞到他包里的。加上支付宝里的三千块钱和微信钱包里的一点零钱,那就是他在这个城市里的全副家产。他完全可以去手机市场买一部新的苹果机,可是他不能。家里虽然没人张嘴跟他要过钱,可是他知道哥哥要还买鱼苗时借下的债,妈妈要给爷爷做八十大寿,妹妹要交高考补习班的学费……他的钱只有一个来头,却有九十九个去处。这九十九个成员的长队伍里,苹果手机只能排在末尾。

待会儿去南站天桥下边的那个手机市场找个人问一问能不能修。如不能修,只能去买一部华为,便宜的那款。他对自己说。

他推开窗,天亮了,又没有亮透。风钻进他的鼻孔,带着细细一丝声响,有点痒。这可不是家乡的风。这个时节家乡的风早就长了牙齿,能把人咬得遍身都是窟窿。南方的天候就是好啊,秋天长得像没有尽头。家乡早该万木凋零了,可这里门前的那棵柑橘树,枝条被果子压得低低的,绿的和黄的颜色上都还挂着油。当初他决定租下这个地方,除了和交接班的司机相近以外,多多少少也是因为这棵树。

那天他来看房子,大老远就看见门前有棵树,在风中抖啊抖啊,抖着满枝的绿和星星点点的黄。走近了,他才看清楚是挂了果的柑橘,只觉得眼睛一亮,心里便先有了几分喜欢。这地方在城郊,离市中心有些路,房子是那种在年复一年的拆迁风声中活活等老了的旧平房,颓败得紧,漏风,说不定还会漏雨,地板踩上去惊天动地地叫唤。但他一打开窗户满眼便是那片绿和黄,又听得房主开口说两间房统共月租六百——那个价格在城里刚够租一间厕所。他闭着眼睛还了五十块钱的价,暗想着一定招骂,没想到人家竟爽爽快快地答应了,他就猜那是天意——那棵柑橘就是老天爷给他的好彩头。

当然,那时他并不知道这屋里不久前刚死过人,是一个久病的老人,实在挨不下病痛而上吊死的。当茂盛得知真相时,已经是几个月之后的事了,那时他已经和这屋子摩擦出了暖意,竟不知害怕了。

他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自从有了手机,他就不戴手表了,嫌沉。老黄依旧横卧在床尾,在被子窝出来的一条皱褶里露出半张脸,噗嗤噗嗤地打着呼噜。他就猜想还没到六点。每天到六点,老黄就会睁开眼睛跳下床来,跑到墙角那个大瓷碗跟前,等着茂盛来喂食。老黄的脑袋瓜子里好像埋了一张磁卡,老黄比日头比钟表比打卡上班的工人都守时。

老黄是一只母猫,皮毛通身灿黄,只在两眼之间有一道棕色的竖纹。老黄身形硕大,四腿颀长,看起来更像是一只经过驯养的迷你虎。在成为茂盛的宠物之前,它曾经是沿街乞食的野猫。没有逃跑,而是懒洋洋地翻了一下白眼,若无其事地接着睡觉。茂盛忍不住喂了它几口前晚吃剩的盒饭,猫吃了,第二天竟在同一时间回来找茂盛。后来干脆自说自话登堂入室,赖在茂盛屋里不走了。茂盛每日下班回到家里冷冷清清,有只猫走动着也算是有点生气,就留下了它,取名老黄,随手喂些剩饭剩菜。幸好老黄有一副与硕健的体格不相匹配的小胃口,费不了茂盛几个饭钱,实属皮实好养。

很快茂盛就发觉老黄是只有脾性的猫。那脾性有点像自卑,又有点像自傲,总而言之有几分各色。每日茂盛在哪里,老黄就尾随到哪里。茂盛下班回家,它远远地听见了脚步声,早早就跑到门口等候。待茂盛进了门,它却又后退几步,用那双介于猫和虎之间的灰绿色眼睛,定定地看着茂盛,看得茂盛心里发毛。那眼神很是复杂,有傲慢、好奇、警戒、期待,也有那么一丝半点的哀怨,却绝对没有阿谀。它和茂盛之间隔着的,总是那样不远不近的三步。茂盛进了,它就退;茂盛退了,它就进。就连睡觉,他们也保持着那样的距离,一个在床头,一个在床尾。老黄从不肯轻易接受茂盛的爱抚,茂盛从老黄身上得到的唯一一次接近于亲昵的表示,是有一天夜里他踢了被子,老黄在他赤裸的冒着汗臭的脚板上轻轻地舔了一舔。茂盛几乎有些受宠若惊。那湿漉漉的一舔,以前从未发生过,后来也没有被重复——老黄把亲近的主动权,毫厘不让地攥在了自己的手心,就连最美味的猫食也买不通。茂盛无可奈何。

老黄终于醒了,从被子的皱褶里探出身子,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这是一个架势十足的懒腰,腰和后臀所形成的那条弧线,几乎像一张扯得很满的弓。突然,它的耳朵兔子似的抖了一抖,嘴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那声音让人联想起丛林,而不是街道。紧接着,它从床上一跃而起,身子在半空画出一条灿黄的流线,然后轻轻地落到了门口——它赶在茂盛之前听到了,不,感受到了,来人。

敲门声是几秒之后才响起来的,很重,很急,一声压着一声,在这个时辰听起来有几分心惊。茂盛开了门,只见门前站着一个身穿桃红色腈纶棉外套的女人。女人手里拖着一只拉链已经开爆的蓝色拉杆箱,身上背着一个双肩包。双肩包是倒背着的,沉的那头坠在前胸。

“你是叶茂盛?”女人问。

女人说话的声音沙哑粗糙,声带喉咙和舌头像在砂纸上走过了一遭——一听就是个烟鬼。

“我叫赵小芬,是大头介绍来的。”

大头是和茂盛交替着开同一辆的士的司机,茂盛开早班,大头接他的手开晚班。

女人化着很浓的妆,睫毛膏在下眼睑印下一排黑色的污渍,唇膏在牙齿上溢染出一片猩红,一动表情,脸上就扬起一丝细细的粉。

她该叫“小粉”,而不是“小芬”。茂盛暗想。

茂盛觉得嘴角轻轻牵了一牵,就知道那是笑的前兆。他狠狠地咬住嘴唇,扯紧了已经松开的脸肌。

老黄对来人显示出了异乎寻常的兴趣,它彻底打破了先前那个苛严的三步规则,围着女人转了一圈又一圈,不停地闻着女人的腿,鼻子里发出响亮的咻咻声,这一刻老黄的表现更像是一条没见过任何世面的乡野土狗。茂盛只是没弄懂,老黄的兴奋到底是出于愤怒,还是欢喜。

“大头说你要找房客。他给你打了一夜的电话,你都没接,所以我直接来了。”

茂盛这才想起昨天跟大头说过的话。这阵子满街都是载客的车,滴滴、优步、神州……百样千般,的哥的生意清淡了许多。下个月老板要加份子钱,茂盛就跟大头说想找个房客来分担房租。本是一句随口的话,没想到大头上了心。他更没想到,大头介绍来的竟是个女人。

“我知道你不要女房客,可是大头说你上早班,我上的是夜班,我们可以不照面。”

女人似乎看穿了茂盛的心思。

“我不怎么做饭,耗不了多少水电。”

女人把双肩包卸下来,放到地板上。这时老黄的兴趣一下子从女人身上转移到了女人的包上。老黄的喉咙里传出一阵怪异的声响——是声带发出的低频震颤,听起来像是在寻找,又像是在召唤。那声响与其说是耳朵接收到的,倒不如说是皮肤感觉到的。

女人的包突然蠕动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半松的袋口钻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女人打开袋口,从里头抱出一只猫来。

“大头说你也养猫,我就把小黑带过来了。”

女人把猫抱在臂弯里,犹犹豫豫地看着虎视眈眈的老黄。

“没事的,它看起来凶狠,其实是个孬种。”茂盛替老黄辩解着。

女人将信将疑地将手里的那只猫放到了地上。猫很小,大概刚断奶不久,皮毛几乎是纯黑的,只是尾巴上有两块白斑。它站在老黄跟前,似乎还没有老黄的一条腿高。它想站,却没站稳,脚一软,似乎要倒。

老黄走过来,用鼻子嗅了一下小黑。小黑向后跌跌撞撞地退了一步,老黄斜过半个身子,堵住了小黑的退路。两只猫睁大眼睛彼此对望着,地球咔嚓一声停止了转动,空气中有一些噼里啪啦的声响,那是两道目光的狭路相逢。老黄和小黑身上的毛突然噌的一声竖了起来,像是两朵结了绒的蒲公英,一朵大,一朵小;一朵黄,一朵黑。

小黑的毛发先矮了下去。它喵地叫了一声,声气孱弱,犹如一根要断没断的线。老黄身上的毛也渐渐平伏了下来。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茂盛吃了一惊。

老黄伸出它那根粉红色的舌头,开始舔小黑。老黄舔小黑的时候,力气是用两,不,是用钱来计量的。它只用了半根舌头,神情极是小心翼翼,仿佛小黑是一件稀世名瓷,多一钱力气就能将它碎成齑粉。

老黄舔了很久很久,一直到把小黑舔成一团湿淋淋的毛线。老黄把平日舍不得花在茂盛身上的口水,像海洋一样慷慨地奉献给了素昧平生的小黑。

“狗东西。”

茂盛暗暗骂了一句。

茂盛就是在那一刻决定留下那个女人的。他一直也没改得了他的脾性,他总会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决定。比如几个月前,他就是为门前一棵精神抖擞的柑橘树,决定租下这个住处的。而今天,他又要为这只老黄见了化成一摊水的小黑猫,决定把房子分租给这个女人。

“六百。”茂盛粗声粗气地说。

他期待着女人还价。就是杀下两百块钱,他依旧合算。

“你这鬼地方,离城里一千里地。除了我,连鬼都不稀罕住。”

女人从一个脏得几乎辨不出颜色的手提包里,扯出三张同样脏得几乎辨不出颜色的纸币,扔到窗台上。

“五百五,多一分也别想。月初给三百,月中给两百五。”女人说。

茂盛心里一阵狂跳。这个女人将替他交付全部的房租,从今天起,他将在这个屋子里白住。他觉得离那只想象中的苹果手机,已经接近了一大步。

茂盛并不知道,女人被房东赶出去,已经在客运站的候车厅过了两个夜晚。她,连同她的猫。

就像先前他不知道这个屋子里死过人一样。

赵小芬说得不错,在她住进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没有照过面。他出门上班的时候,她还在睡觉;而他回家的时候,她已经出门。他们周末都不休息,一周七天连轴转。

只是家里多出了一些东西,在提示着他屋里还存在着另外一个人。

比如说浴室里摆放的那些化妆品。

小芬的化妆品不是收在一个化妆包里,而是随意散落在浴室的各个角落。洗手盂旁边立着几支唇膏,肥皂架边上放着两瓶指甲油,洗澡时放干净衣服的凳子上搁着几盒粉底霜和粉饼……每一个瓶子每一个盒子都是脏的,内容涂溢到容器外边,混杂着女人的指痕唾沫和皮屑。茂盛不太懂女人的行头,橘子除了脸霜和口红之外,几乎没使过什么化妆品。橘子的口红是浅红的,接近于唇色,涂和不涂并没有太大的差别。茂盛是在那些散乱的化妆品里,发现了小芬的重口味的。宝蓝色的指甲油,黑色的唇膏,艳红的带闪光颗粒的胭脂……这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走在街面上会是什么一副模样?茂盛突然对女人上班的时间和地点产生了一些奇怪的联想。

有一天他上厕所,发现马桶边上的垃圾桶里扔着几团染着血的手纸。他赶紧扯了一片干净的纸盖在了上面。那一整天,那几团纸一直在他的脑子里飞来飞去,像受了伤的蝴蝶,睁眼闭眼都是。

还有一天,他在浴亭的挂钩上看见了一条半湿不干的黑色内裤。其实那都不能叫作内裤,它至多只是一条剪裁成丁字形的窄布,布边上镶着精致的蕾丝,中间的某一个地方缝着一朵小小的红玫瑰。茂盛盯着那朵玫瑰,觉得有块烧得通红的炭火在他心里落了下来,他听见了嗤嗤的声响,那是皮肉烧焦的声音。他只觉得这个叫赵小芬的女人在这个屋子里埋下了无数块这样的炭火,他走到哪里都有被烧焦的危险,他简直防不胜防。

于是他在冰箱上贴了一张字条。

“请收好卫生间里的东西,卫生间不是你一个人的。”

第二天他下班回家,发现缝着蕾丝和玫瑰花的内裤消失了,化妆品装进了一个有锁边的大塑料口袋,垃圾桶也清空了。冰箱上却出现了一张字条,就在头天他写的那张纸条之下。

“穿过的袜子不要丢在沙发上,沙发是公共场所。”

女人的字迹像是被一巴掌拍扁了的昆虫,模糊潦草,却还保持着一点恣意横行的意思。

当时他还不知道,这是他们漫长的隐身对话的开始。

后来冰箱上还持续不断地出现过许多张纸条。

“不要喂猫吃剩饭。下班带包猫食回来,一样的牌子。上次是我买的。”

“别光说猫食,上次的猫砂是我付的钱。”

“下班回家轻点,有人要起早。”

“上班关门别那么大声,有人还在睡觉。”

“提醒:明天是十五日。”

“房租塞你门缝底下了,丢了别赖我。”

很快那些纸条就排成了长长一支队伍,很奇怪,谁也没想起来把过期的那些揭下扔掉。

有时茂盛没事,端着一碗泡面站在冰箱跟前,一张一张地看着那些越排越长的纸条,心里竟有点想笑。这是两个人躲在错位的时间之后的喊话。不,是顶嘴。他说的每一句话,女人都会顶回来,不仅是内容,而且在句式,甚至到词语,很有点两国交兵寸土不让的意思。

而他们的猫,却每时每刻寸步不离地腻在一起。

小黑渐渐长大了些,就很是淘气起来,窗外每一阵风吹过,屋里每一声细微的响动,窗口射进来的每一块光斑,都是它信手拈来的玩具。实在没有东西可以牵绊住它的注意力时,它就会抓着自己的尾巴转,一圈又一圈。老黄蹲在小黑身边,看着它永动机似的片刻不停地跑来跑去,满眼都是慈祥和溺爱。老黄到茂盛家不过才几个月,茂盛还没见过老黄发情时的模样,也不知道老黄从前在街上生没生过崽。看它现在的样子,老黄似乎跳过了恋爱生子的阶段,直接成了祖母。

有时小黑玩腻了,就过来招惹老黄。小黑用糍粑一样大小的爪子,拍打着老黄的脸。老黄从不气恼,通常只是轻轻地摇一摇头,像轰苍蝇似的躲着小黑的爪子。有时实在烦了,就用牙齿咬住小黑的耳朵,以示警诫。其实那不是咬,更确切地说,那是含。老黄把小黑的小耳朵轻轻地含在嘴里,怕化了似的,小黑老鼠似的吱的一声——是撒娇,老黄就松了口,伸出一条肥厚的舌头,开始舔小黑。老黄一天不知要舔小黑多少次,老黄的舌头有七七四十九种功能,是洗洁精、擦脸毛巾、镇静片、安慰剂、安眠药……小黑安然享受着老黄的爱抚,既不推让,也不俯就。

老黄对茂盛的被子已经彻底失去了兴趣。老黄现在在沙发角上睡觉。老黄睡觉时把身子摊得很开,把自己做成世上最柔软舒适的一张床。小黑则把身体蜷成一个小球,尾巴勾成一个黑白相间的圆圈——就像它还在母腹里的样子,枕着老黄的手臂,贴着老黄的肚皮,安然入眠。看着小黑睡觉的样子,茂盛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橘子,却又不知道这两件事中间到底有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有一天,茂盛正睡着懒觉,被一阵声响惊醒。开门一看,小芬穿着一身棉睡衣,大马猴似的站在电磁炉跟前炒鸡蛋。热油里落进了水,油花炸得噼里啪啦,音响开得惊天动地,某个黑人歌星正在声嘶力竭地吼着一首谁也听不懂的歌。茂盛咳嗽了好几声,小芬才听见,回过头来看到他,见了鬼似的跳了起来。

“你怎么,没上班,今天?”她问。

“车坏了,老板拿去修了。”他大声喊叫着。

她就把音量调低了些。

“我以为屋里没人。”她说。

茂盛说这响动,你耳朵受得了?

小芬说不吵,一点也不。

小芬关了电磁炉,鸡蛋已经炒老了,焦煳煳的很难看。她从锅里舀出一碗粥来,吃一勺粥,夹一筷子鸡蛋。鸡蛋吃了半口,又把剩下的那半口递给了坐在她脚下的小黑。小黑是吃猫粮长大的,不吃人食,偏过头去不予理睬。她又把那半筷子鸡蛋伸到老黄嘴边。老黄吃过人食也吃过猫粮,却对那鸡蛋兴趣索然,舔了一舔也把脸扭了开去。

“你不是不让喂剩饭吗?”茂盛说,说完就想起这是某张字条上的内容。

“大少爷!”小芬愤愤地骂道——她骂的是猫。

茂盛打开冰箱,拿出一瓶腐乳,递过去给她。

“在家没做过饭吧?连猫都不吃。”茂盛说。

小芬抬头斜了他一眼,说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猫,都嘴刁。

她毫不客气地打开瓶子,夹了一块腐乳出来,放到碗里,吃一口,喊一声咸。

她刚洗过澡,头发还没干,披散在肩膀上,滴滴答答地淌着水。她还没来得及化妆,洗去了脂粉的脸干净清爽,眉眼开阔,这会儿的她看上去几乎就是个中学生。茂盛忍不住暗自感叹:他娘的这化妆品到底是什么东西做的,怎么那么脏?

这身棉睡衣底下穿着的是那件黑色的缝着蕾丝的内裤吗?那朵玫瑰应该落在身体的哪个部位?茂盛想。挂在衣架上时,它仅仅是件内裤。而当有一个胴体可以落实的时候,感觉突然就不同了。

茂盛的脸有点热。

“其实,你不化妆,挺好。”茂盛听见自己说。

这话没经过脑子就直接跳到了舌头上,说完了,他就后悔。轮得着他说吗,这话?他和她算个什么交情?纵使他们交换过了一万张纸条,他们依旧是两不相干的陌生人。

小芬撇了撇嘴,说不化妆能行吗?谁能找你?人人都把你当孩子。

茂盛这才明白,对于这个叫赵小芬的女人来说,化妆的目的跟世上居多的女人都不一样。别人是想靠化妆来遮掩年纪,她却是想靠化妆来遮掩年轻的。

“你是想问我做什么工作的?是吧?”小芬问。

茂盛的脸又是一热。这个女人像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总能抢先一步猜出他的心思。他其实是问过大头的,大头说不清楚。大头跟小芬并不真熟,是朋友的朋友辗转介绍的。大头只知道她是安徽人,来温州快一年了,换过很多份工作。

“想问你就问。”小芬说。

“我没想问。”茂盛瓮声瓮气地回答。

“不问你别后悔,就这一次机会。”小芬依旧嬉皮笑脸。

“我后悔个屁。”茂盛说完了,又为自己的口吻懊丧。他听上去几乎有些在意。

“哎,我说那个的哥兄弟,你怎么那么闷?懂不懂什么叫玩笑啊?”

小芬从兜里掏出烟盒,点上了一支烟。

闷?

茂盛心里一惊。从前橘子也这么说过他。他一直以为橘子变心是因为他家里穷,可是祥庆的家境也没比他宽松多少。兴许,橘子是因为祥庆爱说爱笑会哄人?

茂盛就想笑一笑。可是刚才那一下绷得太紧,脸还硬着,像没化透的冻肉。要是有镜子,他知道这时的笑容肯定夹生。

“放松点,别太把自己当真。”小芬又抽出一支烟,朝茂盛扔过来,“别告诉我你不会抽。”

茂盛就着小芬的烟头,点着了火。从前他跟着哥哥跑码头贩鱼的时候,就学会了抽烟,只是没上瘾,说不抽就不抽了。这一口烟进了肚子,他以为久违的味道会勾出从前的那些记忆,可是时过境迁,两股烟走的是不同的道,既不相识,也没相遇,彼此只是陌生。

他抽烟的样子很古怪,一气连抽两大口,然后在肚腹里憋着,待到憋足了劲道,才慢慢地从鼻孔里逼出来,逼出一串圆圈。那圆圈刚开始时很紧很圆,后来就渐渐地懈了劲,变成一个个松松扁扁的椭圆,最后在天花板上撞碎了。

这是哥哥教给他的魔术。

小芬见了,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

“没想到你也有这一招啊,的哥。”她说。

“好吧,你告诉我,你是做什么的?”茂盛把一根烟抽到了头,终于问。

小芬站起来,把脏碗哗啦哗啦地扔进了水池子。

“晚了。我说话算数,就一次机会。你算是错过了,哥。”

那天之后,又是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彼此没有再照过面。后来茂盛发现小芬趁他上班的时候,往家里带过人。

最初的迹象是茶几上出现的一个眼生的金属烟灰缸。

小芬自己有一个烟灰缸,是玻璃的,吹成一朵敞口的花。小芬抽烟的时候,走到哪里,就把那朵花端到哪里。小芬从来不用别的烟灰缸。

又过了几天,茂盛倒垃圾的时候,发现街角收集垃圾的那个塑料桶里,有一只熟悉的垃圾袋。那个袋子上印的是一家超市的名字。这家超市是大头的一个朋友开的,不久前关了张,就把压在库里的购物袋拿出来分送给朋友做垃圾袋使。茂盛手里的垃圾袋撞到那个垃圾袋的时候,发出一声硬硬的声响。茂盛好奇,就打开那个袋口,发现里头是五个空啤酒罐。

还有一天,小芬忘了清空沙发上的那个烟灰缸,茂盛数了数,里头躺着十八个烟蒂,不同的牌子。

从那天起,茂盛就开始留意垃圾袋里的内容。渐渐的,他可以从啤酒罐和烟蒂的牌子和数量上,大致判断出家里来过几拨人,那些人又待了多久。

他开始猜测她在家里会和那些人做些什么事,趁他不在的时候。想着想着,也不知怎么的,脑子就拐上了一条歪路。她和他们一起抽烟,喝酒,或许还有……是在她的床上?还是在沙发上?抑或是地板上,像好莱坞电影里的那些男女那样?那件缝着蕾丝和玫瑰花的丁字裤,是好戏上演之前的最后一块幕布。幕布不是戏,可戏却总是要经过幕布那道关口的。所以她在一切事情上都可以如此潦草漫不经心,却唯独肯花心思挑选了这么一块精致的幕布。

她和她带进家来的那些人开始闯进他的夜梦。她的面目始终是模糊的,他到现在也没能真正记起她的相貌,因为他只见过她两面,而这两面又是彼此打着架、毫无相似之处的,但他却感觉她开始操控他的情绪,她和她那件黑色的绣花内裤。有几次他甚至萌生了趁白天没客的空当,偷偷开车回家把他们逮个正着的想法。有一次他甚至已经把车开到了家门口,最终还是冷静了下来,没有进去。她不是他的婆娘,也不是他的未婚妻。他们甚至不是朋友。他只是她的房东。不,从法律的意义来说,他甚至算不上是她的房东。他不是来抓奸的,他仅仅是要提醒她一个房客应该恪守的规矩。

就在发现茶几上那个陌生烟灰缸里有十八个烟蒂的那一天,茂盛理直气壮地在冰箱上贴出了一张条子。

“不要往家里带人。”

其实这张条子已经在他脑子里酝酿了一阵子了。它最初的版本是:“请不要随便往家里带陌生人。”

后来又改为:“请不要随便往家里带人。”

再后来又改为:“请不要往家里带人。”

等到最终的版本出现在冰箱上时,字数已经比初稿简化了将近一半。

茂盛删去了“请”字,因为这个字会把要求变成请求,而只要是请求,就必须接受遭到拒绝的可能性。“随意”和“陌生人”两个词,也会招致诸如“没有随意”“不是陌生人”之类的反驳。他必须在所有的漏洞还没有成为漏洞的时候预见到漏洞,并把它们一一堵死。读中学的时候,他的数学成绩不错,老师曾夸过他有逻辑思维能力。现在他才知道了逻辑思维是个什么玩意儿,可惜他对读书的兴致始终寥寥。

让茂盛踌躇许久的,还不只是这张字条的内容,而且是该如何应付这张字条可能出现的回应。

假如她的下一张字条是:“你凭什么说我带了人?”他该如何回应?他总不能告诉她:他每天在臭气熏天的垃圾口袋里翻找空啤酒罐,并且用钳子一一夹出烟蒂,以确定它们的准确数目?

而那个陌生烟灰缸里明明白白地躺着的十八个烟蒂,像一根不锈钢的脊梁骨,让他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提出他的要求。

他期待着她的回应,可是她固执地沉默着。他最新的一张纸条之下,第一次出现了长久的空白。

他以为她理屈词穷。他以为他逻辑思维的铁手已经捏住了她的短处,他终于占了上风。他只是不知道,那个他以为理屈词穷了的女人,依旧在做着她时常做的事情,只不过找到了更巧妙的方法,来销毁身后遗留下来的踪迹而已。

后来他还是从垃圾口袋里找到了几个空啤酒罐和烟蒂,但数目已经大幅度下降,和她一个人的消费量基本相吻合。

终于懂规矩了。他想。

他就渐渐放松了警惕。

有一天茂盛载了一个客人,下车的地点就在离他住处很近的地方。放下客人之后,茂盛突然感觉睁不开眼睛。那天的午饭吃得太饱,他感觉异常困倦。路上没地方可以停车,他就想回家迷瞪几分钟。

他蹑手蹑脚地开门进了屋。他知道小芬平常是下午四点多钟上班,这会儿说不定还在睡懒觉,他不想惊动她。其实,他是不想面对她。自从他贴出那张“不要往家里带人”的字条之后,冰箱的门上再也没有出现过新的字条。她异乎寻常的沉默不知怎的竟然使他感觉忐忑——他宁愿她辩解一句,甚至激烈地反驳。可是她没有。很奇怪,理亏的是她,不安的却是他。

家里很安静,老黄和小黑在沙发上睡午觉。小黑今天换了一个姿势,不再枕着老黄的胳膊,而是爬上了老黄的肚子。老黄的身子依旧摊得很开,小黑的身子依旧蜷得很紧。老黄轻轻地打着呼噜,身子一起一伏像微风里的一汪海水。小黑如同水上的一只小船,随着水波纹一会儿高一会儿低,海和船都很惬意。

茂盛在床上躺下,本来是想睡十五分钟就走的,可是一合眼就睡过了头。脑子在一遍又一遍地催促着身子:“起来,赶紧起来吧。”身子却用三倍的力气抵挡着脑子:“两分钟,再睡两分钟。”

后来他隐隐约约听见厕所里有些响动,是有人在撒尿。声响很沉,咚咚咚咚的,不像是女人。他的神经触角只张开了几秒钟,又很快缩了回去——困意压倒了一切。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尖锐的声响惊醒,像是什么物件摔碎了。紧接着,他听见了一个女人的叫喊:“变态啊,你这个猪!”女人的叫喊很快被一个男人的吼声盖住了。“这个价码,你还号什么号!”

屋里安静了片刻,女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像是让被子蒙住了嘴,咿咿呜呜的,听见了,却听不真。

茂盛一下子醒利索了,鞋子也没顾得上穿,光着脚踹开了小芬卧室的门。

屋里一片狼藉,劣质烧酒的味道刺鼻,地板上到处撒满了烟蒂和闪闪烁烁的玻璃碴子,是小芬的烟灰缸碎了。一块碎片扎进了墙里,扎得很深。

床上叠着两个人。不,确切地说,是一个男人骑在一个女人身上。男人很肥,肚子上的赘肉一叠一叠的,几乎覆盖住了女人的大半个身子。女人唯一露在外边的,是两条白鱼一样的细腿。

那两人看见他,同时吃了一惊,倏地坐了起来。女人扯过被子捂住了身子,男人滑到床沿上,慌慌张张地套着裤子。

“你是谁?”茂盛大声喝问。

“这个你得问她。”男人指了指床上的女人说。

男人这时已经穿完了裤子。有了遮挡之后,男人的语气里就有了几分镇定,甚至几分油滑。

“滚!”

茂盛喊出这个字,马上知道他的声带撕裂了,因为喉咙里泛上一股隐隐的血腥味。他看见男人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突然蔫软了下去,像猪油见着了火。他这才醒悟过来原来他手里捏着一把锤子。他已经想不起来他是在哪里找到这把锤子的。

男人贴着墙从他身边溜了出去。溜到门口的时候,咕咕囔囔地说了一句:“你情我愿的事,爹娘也管不着。”

男人砰的一声带上门走了,屋里安静了下来,静得几乎可以听得见灰尘被搅动起来又渐渐落地的声音。茂盛期待着女人说话。羞愧、感激、道歉、解释,或者哪怕仅仅是哭泣。可是女人没有。女人只是把下巴栽在两个膝盖中间,怔怔地盯着窗户,一动不动地沉默着。窗帘没关严实,正午的阳光从缝隙里钻进来,在地板上投掷下一把白色的长刀。女人脸上的化妆品被汗水扫出一行行的沟壑,像雨淋过的灰土地。

茂盛把锤子咚的一声扔在地板上,转身走了。

“你给我搬出去,马上。我不想再看见你。”茂盛说。

晚上茂盛下班回家,推门进屋,小芬没走,正坐在饭桌旁边等着他。

桌上摆着两菜一汤。菜是清水煮虾和西红柿炒鸡蛋,汤是海米冬瓜汤。鸡蛋这次没有炒煳,黄灿灿的挂着油光。

“我吃过了,这是给你的。”小芬说。

女人的脸洗过了,可是茂盛总觉得那上头依旧留着一道道污渍,白的、红的、黑的……茂盛便知道,有的脏是任多少水也洗不干净的。

“大哥,我能不能,再住一宿?”女人怯怯地问。

“我不是你大哥。”茂盛说。

“茂,茂盛,大哥,晚上我没有地方去,明天我一定走。”女人说。

茂盛没有吱声。

“你吃饭。”女人把筷子塞到他手里。

“我吃过了。”茂盛瓮声瓮气地答道。

女人站起来,默默地收拾了桌子上的饭菜,进了厨房。厨房里响起了锅碗瓢盆的碰擦声,小心翼翼的。接着,茶壶发出了嗡嗡的震颤——女人在烧水。

茂盛倒出猫粮,给老黄和小黑喂食。平常这个时候,小芬应该已经出门上班。从一开始他们就说好了:她管中午这一顿,他管它们的晚饭。

也许她中午忘了喂它们,老黄和小黑看上去都饿。小黑冲了上来,身子横在碗边,挡住了老黄,猫粮的硬颗粒在小黑两排牙齿的挤压下发出尖锐的碎裂声。小黑吃起食来脖子一扭一梗的,仿佛每一口食物都长着一条尾巴,或是一根骨头,它需要舌头牙齿嘴巴和脖子的通力合作。

其实它完全防御不了老黄——老黄的一只爪子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它扫出几尺远。小黑这阵子虽然长了些身个,可是论体积它远不是老黄的对手。也许它一辈子也成不了老黄的对手,可是它不需要。它知道它不需要用体力来征服老黄,它的一个眼神就能把老黄化成一摊黄泥浆,从第一眼起,它就已经把巨兽老黄绕在了自己的指尖上。

老黄蹲在小黑身后,静静地看着它一口一口地吃着饭,两只眼睛眯成两条满足的细缝,只有尾巴暴露了目光里所没有包含的内容。老黄的尾巴在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地板,那是来自肠胃的饥饿呼喊,脑子和心都管不住。

小黑终于吃完了,开始用小爪子洗脸。老黄这才起身朝那个碗走去,走到一半的时候它又犹犹豫豫地停住了,回过头来轻轻舔了一下小黑的脊背,仿佛在问:“你真的,吃饱了?”见小黑没搭理,它才蹲下巨大的身躯,放心地吃了起来——这时的猫碗已经空了一大半。

“贱货!”茂盛用脚尖轻轻踢了一下老黄。

“明天你就自由了,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他对老黄说。

茂盛在沙发上坐下,拿出那只他花了三百块钱修好的手机,开始玩军棋。军长师长旅长团长营长,大官吃小官,工兵排地雷……那是他玩了一整个孩提时代的游戏。大头笑他没断奶,殊不知这却是他开了一天车之后最不耗脑子的休息方式。

女人端着一个木盆从厨房里出来,把盆放到他的脚下,是一盆热气腾腾的水。女人拖过一张板凳坐下,就来扒茂盛的袜子。茂盛吓了一跳。

女人把茂盛的脚按进水里,茂盛不情愿地挣扎了一下,可是水很情愿,漂浮着中药末的水生出一万条温软的舌头,轻柔地舔着茂盛踩了一天油门和刹车的脚。那脚一秒钟前还是一块硬冷的石头,这会儿却跟棉花糖似的化在了水里。接着,腿也跟着化没了。

“你问过我到底是做什么的,我是个洗脚妹。”小芬说。

他早该猜到的。她这样的女人,除了发廊和按摩院,还能干些什么?

“我给你好好洗一次脚,今天,多亏了你。”女人的话论道理应该是感激的意思,可是不知怎的听起来不像。至少不完全像。

“你带多少人,来过这里?”茂盛问完了才意识到,这句话他已经憋了整整半天,从中午到现在。

女人的眉头轻轻地蹙了几下,仿佛在进行一次艰难的心算。

“没数过。”女人终于说。

“那些人,都是你店里的客人?”茂盛追着问。

“都是我洗过脚的,我觉得稳妥的,才敢带回来。”女人说这话的时候,没看他。女人只是看着他的脚。

茂盛的脚在水里颤了一颤。她已经成功地把他变成了一个她洗过脚的男人,就在这一刻。

“今天这个,也算稳妥?”茂盛冷冷一笑。

女人没吱声。女人把他的一只脚从水里捞出来,搁在她的腿上,擦干了,抹上油,开始揉搓。他没想到女人在家里也收藏着全套的洗脚工具。在他不在的时候,她还给多少男人洗过脚?

女人的腿并不丰腴,他的脚隐隐觉出了底下的骨头。他想起了她那两条露在那个猪一样肥壮的男人身下的裸腿。他没看过女人的身份证,他不知道她的确切年龄,兴许她还是个没完全长好的孩子。

可是这一切都将和他毫无关系,这个女人,连同她的年纪,她的蕾丝内裤,还有她全套的洗脚工具。因为再过一夜,她将彻底淡出他的生活,连个水印子都不会留下。

女人的手法一看就是没经过正规培训的,女人丝毫也不在意经络穴位,女人规避了一切可能产生疼痛的途径,女人只求用最少的力气抵达最大的舒适。

可是他感觉受用。

“他是熟客……今天,是我不让他用我的烟灰缸……惹翻了……”

茂盛发现自己的思绪开始断篇,女人的五根手指已经把他轻而易举地引入了清醒和睡眠中间的那个灰色地带。

“我弟弟要换肾,医药费二十万……”

茂盛知道,这是一个苦情戏的开场。他希望睡去,因为那是最安全的一种抗拒。可是他的耳朵不肯和他的脑子配合,耳朵大大地睁着眼睛,他发觉自己在听。

“我妈生了五个女儿,才有了这个弟弟。我爸说他要捐一个肾,剩下二十万医药费,五个姐姐都出去挣,年底各带四万回家。”

“我爸把我们送上火车的时候,交代我们,不用告诉他钱是怎么挣的。”

茂盛怔了一怔。他妈送他到火车站的时候,也留下了话。他妈的话是:“挣不来钱就赶紧回家。”

当然,他没有一个需要换肾的弟弟,也没有一个需要献出一个肾的爸爸,因为他的爸爸已经变成了一坛子灰,埋在村后的一片山坡上。

“那些人,一次给多少钱?”茂盛问。

茂盛其实是想问“给你多少钱”的,话走到舌尖的时候,舌头自作主张扣住了那个“你”字。有那个字和没那个字,意思是大不相同的。有那个字的时候,他打听的是人,而没那个字的时候,他打听的是事。

“最少五十,偶尔一百,就像今天这个。”女人的神情和语气里没有任何波纹和皱褶,仿佛她仅仅是在比较着某种货物在不同超市里的价格。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赵小芬如此着急几乎没有认真还价就同意租下了这个房间:她图的不是便宜,而是他白天不在家。他从她那里收取的房租是五百五十块钱,也就是说,用这个价格,他其实每个月可以和她痛快十一次。隔两天一次。

原来女人的身体竟然如此便宜。

可是她却从来没跟他开过口,连个暗示也没有。她明明可以用十一个急匆匆的夜晚,抵消一整个月的房租的。哪张床上不是睡呢?皮肉大多是不认床的,尤其是她这样的皮肉。

“那酒呢?酒不算钱?”他又追着问。

小芬迟疑了一下,才说:“超市啤酒减价的时候,一块三一罐。我大姐说男人喝点酒后,能,能痛快些。”

痛快?是给钱的痛快,还是……茂盛为自己的联想感到无耻。他知道自己在占着她的便宜——占着她的理亏,或许还有,占着她的感激。可是理亏和感激是橡皮筋,弹性再好也有扯断的时候。他不能毫无限制。

女人的表情只是安然。冰箱门上那些字条上表现出来的毫厘不让的斗志,此刻已经荡然无存。

“为什么还要抽烟?不能省一省吗?”茂盛说。

“抽了烟,日子好过些。”女人说到“好过”两个字的时候,咧嘴笑了,茂盛发觉她的门牙已经染上了一丝黄渍。

女人终于把他的脚洗完了,每一根脚趾每一寸皮肤都得过了慰抚。脚失去了重量,坠不住身子,他觉得他有些漂浮。

“还短多少,离四万?”他听见自己问女人。

这话听起来像是某种暗示,他一下子警醒了。水是迷魂汤,女人的手指也是,脚一离开水和女人的手,立时就清醒了,他重新落到了地上。他有他的日子,她有她的。她的苦情戏或许很真,可是他不想在里头扮演角色,哪怕是最不起眼的一个。

“还短四千,眼看就到年底了。”女人站起身,捶了捶腰。女人的这个动作叫她一下子从中学生变成了祖母。

“注意点,安全。”茂盛说完这话,急急地就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女人的眼神和话语都生着千万根看不见的线,像暗夜里结的蜘蛛网,他一不小心就有可能绊在里边。他得尽快逃离。

“茂盛,大哥。”女人从身后犹犹豫豫地叫住了他。

“我明天搬走,离月底还差六天。月租五百五,算到每天就是十八块三。你能退我一百一十吗,就算顶我今天给你洗脚的费用?”女人说。

女人说这话时声气理直气壮,没有丝毫的扭捏和不安。

蠢猪!

茂盛暗暗地咒骂着自己。女人之所以给你捏脚,不是感激,不是愧疚,不是难堪,甚至也不是解释,而仅仅是为了那一百一十块钱的房租。女人到底给多少人下过这样的套子?又有多少个像他这样的蠢猪,睁着眼睛落进了套中?

茂盛从口袋里数出几张纸币,扔在地上。

“明天,你一定走人。”

茂盛第二天下班回家,不用推那个房间的门,就知道赵小芬已经搬走了,因为他看见冰箱上贴的那些浸泡着各样情绪的字条已经全部不见了。曾经密不透风的冰箱门,一下子赤裸了,看起来有些陌生。他觉得屋子很大,大得似乎可以感受到风。

她在这里住了两个多月,在这期间他总共见过她四面。不,他总共才见过她两面,因为另外那两面她是化着浓妆的,他看见的不是她,而是一堆脂粉。其实平常他下班回家时,她也不在,可是那些字条总在隐隐约约地提示着她的存在,给了他某种错觉,总以为他并不是一个人。

他发现沙发左边的那个扶手上,新盖了一块手帕。那是她留下的,目的是遮掩底下那个被烟头燃烧出来的大洞。这个沙发是屋主的旧物,茂盛搬进来时懒得动,就留下了。他,还有后来的她,都对扶手上那个昭著的疤痕熟视无睹,因为他们从来也没有把这里真正当作过家。而在她走的时候,她却突然想起来遮掩这块丑陋。替他。

他拿起那块手帕看了一眼,是一块白色的亚麻织物,应该是新的,还带着未经洗涤的挺括。她对一切都是那样的潦草和漫不经心:被油垢沾成一团的头发,被脂粉修改得面目全非的脸蛋,脏得辨不出颜色的手提包,还有包里那些同样脏得辨不出颜色的纸币……可是,这块干净的,白色的,还带着浆味的亚麻手帕,却在提醒着他:她其实也可以不潦草,或者说,她甚至还可以上心。

他不由自主地联想起那个被摔成了一万块碎片的烟灰缸。大凡是人,大概总得守着一两块干净的地盘,不许别人碰脏的。对有的人来说,那可能是母亲身上的味道;对另外一些人来说,那可能是老家门前的青石板路。对他叶茂盛来说,那可能就是橘子。而对这个叫赵小芬的女人,不,女孩,来说,兴许就是这块帕子,还有那个吹成一朵花样式的敞口玻璃烟灰缸。她可以把身体最隐秘的通道打开来,由着人进进出出,却无法容忍别人和她共用一只烟灰缸。

多么奇怪的洁癖啊。茂盛想。

老黄今天一反常态,没有到门口迎接他,而是蹲在墙角默不作声。茂盛走过去抚弄它,它无精打采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退后。它任由他把它的毛发揉乱了,再顺平;顺平了,再揉乱。茂盛突然觉得老黄的皮松了一些,他的指头竟能夹起一叠。

早上搁在碗里的猫食,几乎没动过。茂盛又换了半碗新鲜的,送到老黄跟前。老黄闻了一闻,依旧没动。茂盛突然醒悟:从前老黄总是等着小黑吃完了才过来的,老黄的每一顿饭都是由小黑开场。没有了小黑,老黄竟然不知道如何吃饭了。其实在有小黑之前,老黄也是孤单的。只是有过了小黑的孤单,和没有过小黑的孤单,又是很不一样的。

“你总得习惯,一个人吃饭。”茂盛拍了拍老黄的头说。

这天睡到半夜,尿急,茂盛起床上厕所,突然发现老黄蹲在窗台上,仰着头,怔怔地盯着窗外。刚开始茂盛以为它在看路边的树。时已腊冬,树叶早已落尽,露出枝丫间一只乌蓬蓬的鸟巢。老黄爱鸟,从前也时常蹲在窗台上看麻雀从树枝间飞来飞去的。那时的树枝叶茂密,鸟巢藏得很深。这会儿鸟巢裸露着,却不知里头是否有鸟雀栖息。没有风,光秃秃的枝丫和孤零零的鸟巢像纸剪的景致,边角犀利,纹丝不动。

过了一会儿,茂盛才明白过来,老黄不是在看树,而是在看月亮。月已经圆了一大半,澄澈透亮,照到哪里,哪里就像抹了一层清鼻涕。

老黄的眼中也有一层那样的光亮。

那是眼泪。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老黄一直不吃不喝,一动不动地蹲在墙角。茂盛去宠物店买了一个湿肉罐头回来喂它,它只轻轻舔了一口,就作罢了。老黄平日最爱吃湿肉罐头,只是罐头太贵,茂盛没舍得买。

我拿什么来拯救你,你这个大傻瓜?

茂盛无可奈何地叹息着。

茂盛打开电磁炉烧水,正准备煮面,突然发现蹲在墙角的老黄耳朵抖索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的呜咽声。顺着老黄的目光望过去,茂盛发现在半明不暗的路灯光亮里,外边的窗台上出现了一团模糊的黑影。那团黑影先是圆的,后来就变长了。它把自己拉成细长的一片,紧紧地贴在窗户上。紧接着他听见了一阵刺啦刺啦的声响,是黑影在抓窗。

老黄的身子一下子紧了起来,纵身一跃,嗖地跳到了窗台上。老黄猝然醒了,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冬眠。几乎是同时,老黄和窗外的那团黑影各自伸出了舌头,疯狂地舔着对方——隔着一层窗玻璃。它们的口涎在沾满灰尘的玻璃上清理出一大一小一里一外两个干净的蒸腾着热气的圆。茂盛终于看清楚了,窗外的黑影是三天前离开的小黑。

茂盛刚把门打开一条缝,小黑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身体挤了进来。茂盛下意识地看了看小黑身后——路上没有人。

小黑冲进屋时用力过猛,身体一下子失去平衡,滑倒在地上。小黑挣扎着想站立起来,却没能站稳,茂盛这才发现小黑瘸了一条腿。小黑的身上沾满了草秆和泥沙,皮毛脏得起了结子,前爪的肉垫上扎进了几根刺。茂盛拿过一块湿布来,正想擦一擦小黑的身子,老黄咆哮着冲过来,挡住了茂盛的路。老黄的毛发根根竖立如针,茂盛在它的眼神里看见了丛林和火焰。

茂盛明白了,老黄也有自己的地盘。小黑就是老黄死守着的那块干净地儿,容不得别人闯入。清洗和疗伤只能是老黄的事,他插不进去。

等他煮完一碗挂面出来,小黑已经是一个湿淋淋的线团,一路沾染的泥尘已经随着口水吞咽进了老黄的肠胃。小黑簌簌地发着抖,大概是饿,也是冷,一只前爪蜷缩在胸前,正在大口享用猫碗里的湿肉。湿肉放久了,已经结了一片泛白的硬皮。它吃饭的样子依然如故,一梗一梗地扭着脖子甩着头,仿佛湿肉里藏着尾巴,或是骨头。老黄蹲在它身后,静静地看着它,两眼眯成一条细缝,尾巴一下一下地敲着地板,仿佛在为小黑的舞蹈打着节奏。

小黑吃了一半,突然停住了,似乎想起了什么。犹豫了片刻,才一瘸一拐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猫碗。老黄起身,朝猫碗走去,在它们相互交错的那一刻里,老黄习惯性地停住了,扭头看了一眼小黑,仿佛在问:“你真的,吃饱了?”小黑没有回头。老黄这才蹲下来,将自己下半身的重量安然地放置在地板上,开始低头吃饭——这是三天以来老黄第一次进食。

老黄很快吃完了那半碗湿肉,茂盛又添了一碗干食。老黄再一次回头看了一眼小黑,那是呼唤。小黑站起来,慢吞吞地走了过来。小黑坐在碗的那头,老黄坐在碗的这头,老黄没退,小黑也没抢,它们各自吃着各自的饭,猫粮干硬的颗粒在它们的齿间发出尖厉的碎裂声。

终于吃饱了,它们躺在猫碗旁边的地上睡着了。它们都已经筋疲力尽,甚至没有力气将身体挪移到沙发上。温暖和饱足像一层丝棉裹着它们的身体,将它们瞬间推入睡眠的深谷。小黑既没有枕在老黄的胳膊上,也没有趴在老黄的身上。小黑不再蜷成一个紧紧的球,它把自己的身体肆无忌惮地摊开了,像老黄那样,露出一片粉红色的肚皮。茂盛惊奇地发现,小黑几乎是一只大猫了。小黑和老黄脸对着脸,鼻子挨着鼻子,四肢相触,搭成一个一头小一头大的圈圈。

茂盛掏出手机,发出一条短信息:“小黑在我这里。”

可是他一直没有收到回复。

茂盛下班回家,看见门前坐着一个人,正靠在一个箱子上睡觉。那人的头埋在臂弯里,他看不清脸,衣服和箱子他却是认得的:衣服是一件脏得泛着油光的桃红色腈纶棉外套,箱子是一只拉链已经爆开的蓝色拉杆箱。

是赵小芬。

她睡得很沉,当他把她推醒时,她嘴角上挂着一丝口涎,一副不知身在何处的蠢相。她的脸依旧脏,倒不是化妆品,而是尘土。

他知道她会过来的,只是没想到她会不打电话直接来了。

他打量了一眼她的拉杆箱,不知道该不该让她进屋——她给他下过的套子尚记忆犹新。

她看出了他的犹豫,就笑了,说大哥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已经买好明天早上的动车票回家。

他吃了一惊,问你挣够钱了?

她离开这里才四天。假如她没有在路上踢到一个金元宝,她得洗多少双脚,经手多少个男人,才能挣够那四千块钱?

“我大姐来电话,把我短的那份也挣出来了。”小芬说。

茂盛犹犹豫豫地把女人让进了屋。女人走在他前面,佝偻着腰,一只手护着肚子,身形有些古怪。他的心抽了一抽,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串龌龊的联想:一间光线不足四面透风的屋子里,一个即将失去一只肾子的父亲出来开门。在朦朦胧胧的夜色中,他看见门口站着五个浑身尘土、体态臃肿的女儿。

女人一进屋,躺在沙发上酣睡的小黑突然惊醒了,呼的一声跳下来,呜呜地叫着,叼住了女人的裤腿,尾巴摇得像一阵风。

女人用脚尖勾起小黑,一下一下地晃悠着,嘴里喃喃自语:“你这个,你这个,良心叫狗吃了的坏东西。我哪儿都找过了,怎么就没想到你跑这里来了。十站地,十站地啊,你怎么就认得路呢?”

老黄警惕地跟了过来,围着女人绕了一圈又一圈,鼻子里发出响亮的咻声。老黄的神情跟几个月前第一次见到女人时一模一样,可是茂盛知道,老黄的心情却大不相同:那次是狐疑和试探,这次是嫉妒和提防。

女人终于放下了小黑,解开外套,从里头掏出一个内容饱实的塑料袋,放到桌子上。

“我买了两个盒饭,油爆虾,挺香。”

茂盛这才醒悟,女人一直把盒饭捂在身上保暖。

“请你吃的,没毒。”女人见他不动,就把他推到了饭桌跟前。

茂盛想说我吃过了,可是他的肚子却发出了一阵不知廉耻的呼喊。

两人便坐下来,开始吃饭,却都无话。女人的额角一会儿鼓,一会儿瘪,那是女人的话在寻找出路。

“小黑是救了我一命的,因为我不想活了,那个时候。”女人终于开口。

又是一个,苦情桥段。茂盛想关闭一切感官的闸门,可是耳朵好像不是脑子养的,耳朵总在寻找任何一个时机悖逆着脑子的教管。

“那一天,我第一回带人回家。完事了,心里闷,就到街上散心……走一步,都疼。”女人断断续续地说。

“走到街口,风一吹,我突然醒了。天,这是我的第一次,我怎么就没给李云九呢?”

“李云九住在我家那条街上,小学中学,我们都同班。他缠了我好多回了,每一次我都说,等你找下了工作,再来找我。到后来,我倒是把自己,给了一个连名字也不晓得的陌生人。”

“我怎么,这么傻呀,这么傻。”女人反反复复地说着同一句话,像是一架年久失修的唱机。

茂盛觉得一只虾卡在了他的喉咙口,往下咽往外吐都扎着喉咙,一样疼。

“那天我不知怎的,就走到了江边,越想越郁闷。这才是第一回啊,还要多少回我才能挣到四万块钱?我怕熬不到头,我不想熬了。我正要往栏杆上爬,突然有个毛烘烘的东西,绊住了我的脚。我低头一看,是只猫。其实它哪是猫啊,看上去也就比一只老鼠大不了多少。我抱起来,它还盖不全我的手掌。我心想哪个心狠的娘,能扔下这么小的崽呢?我要是不救它,它活不过一个晚上。我就把它带回家来了。”

“它太小了,还不会喝奶,我就去药房买了个针筒,往它嘴里推牛奶。后来它就活下来了。我救了它,它也救了我。”

茂盛不知说什么好。他是个的哥,一天到晚在路上走,他不知听过了多少个故事。他的耳膜,早已被各种各样的故事磨出了老茧,他自以为刀枪不入。他已经练就了一样本事:他总能用一两句话,或某种表情,甚至一声哼哈,来应对那些讲故事的客人,叫人觉得他在听,也听进心里了。而只有这个故事,这个叫赵小芬的女人的故事,叫他第一次感觉词穷。

“你这几天,都住在哪里?”半晌,他才换了个话题。

“同事家里挤一挤。”她说。

她说的并不是实情。至少,不是全部的实情。

她在同事家里挤了两夜,后来同事的男友来了,她只好去长途客运站的候车室里过夜。

“今晚你就在这儿睡吧,明天早上,我开车送你去车站。”他说。

她没有推辞。她的嘴唇轻轻地翕动了一下,他看得出来她还有话说。

“茂盛,大哥,你能帮我收养小黑吗?它现在大了,在背包里待不住。他们不让我,带上车。”她迟迟疑疑地说。

茂盛踌躇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反正把它们分开了,两个都得死。”

两人便接着吃饭,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突然,女人扑哧一声笑了。

“大哥,我知道你看过我的内裤。”

茂盛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想说的是“胡说八道”,可是话出口的时候,不知怎的,却成了:“你怎么知道的?”

“我晾内裤的时候,都是面朝外的,我妈说这样就不会沾上脏东西。可是那天我回家,发现裤子翻了个个,里朝外了。”

茂盛的面皮涨得赤红,烫得像点了一盏火油灯,汗水流下来,发出吱啦吱啦的响声。

他是一个窃贼,就在手里捏着赃物的时候,被人拿了个正着。他纵然有一百条簧舌,也找不到一个可以逃脱的借口。

“其实也没什么。我大姐夫在广东打工,我大姐常说男人一个人在外边,不好活。”女人说。

茂盛脸上的火油灯渐渐暗了下去,赤红终于褪尽。女人就有这样本事,能把最丑的东西摊在光亮底下,不动声色地说了,叫人觉得那不过是一桩每日都有可能发生的寻常小事。和女人身上的那些幽暗的秘密相比,他的秘密算什么?大不了是一粒尘土。

“那你,为什么,没找我?”茂盛突然有了胆气。这句话其实是句老话,在他肚子里已经捂了好几天了,差点捂出了霉味。

女人低着头,一下一下地撕着手指上被中药泡出来的裂皮。撕狠了,流出血来,就把指头含在嘴里咝咝地嘬着。

“因为你是好人。我不找好人。我不想你对不住,日后你要娶的那个女人。”她说。

早晨茂盛开车送小芬去动车站。

“路上多长个眼睛,放点零票在身边就行了,别在人眼前掏钱包。”他叮嘱她。

她说知道了,钱已经缝在贴身口袋里了,钱包里只有五十块钱,应急。

过安检的时候,女人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纸包,塞到他手里。

“一会儿再打开。难熬的时候看一眼,说不定好受些。”女人进了安检门,又回头补了一句,“我没洗。”

茂盛打开纸包,是一条内裤——那条黑色的、缝着蕾丝、钉着一朵红玫瑰的内裤。

茂盛抬起头来,大声喊着女人的名字。

“过完年,你还回来不?”

女人也许听见了,也许没听见,却没有回头。女人拖着那个拉链已经爆开的蓝色拉杆箱,融入了熙熙攘攘急于归家的人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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