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女旦身姿婀娜,一双明眸光可鉴人,唱腔婉转之余不减杜丽娘的忧思春愁,可谓天籁,回音绕梁不绝,厅中数十人无不面呈痴醉,或目不转睛追随着女旦,或沉浸在音律唱腔中。宇文凤坐在台下正中间桌旁,漫不经心地听着台上清丽的唱腔,在糕点盘里挑挑拣拣,择出一块桂花酥卷。她吃得正开心,四周人声渐起,原来这一出已经唱完了,隔着纱帘,可见台侧弹弦弄管的几个女孩子面带喜色窃窃私语。旁边几张围桌的看客此时便过来,纷纷向宇文晖打招呼。
“孔世兄……文世兄……哎,何劭。”宇文晖笑着一一回礼,卫世子斜瞟一眼淡定吹着指尖食渣的宇文凤,问:
“这位是——”
宇文晖目光闪烁,含笑道:“……是舍弟。”
宇文凤自若地回视着众世子愕然的目光,道:“几位世子有话稍后再说,戏要唱开了。”
几位世子顿时了然,对望一眼回到座位,免不了交头耳语,宇文凤看得分明,心底忽生出今晚根本不该来的念头。她烦绪渐生,双耳却捕捉到二楼上几人激动不已的惊呼声“洛先生……洛先生上台了……”
“什么洛先生?无非优伶而已,何称先生?”她兴味索然地向台上望去,与想象中油头小生迥异的是,台侧垂眸静坐一位儒雅公子,怀抱漆琴,一身云青道袍,素缎儒巾。琴声渐起,她愣愣地凝视着那人一双修长如玉的手在朱琴上来回移动,琴音静谧,冰清超尘,又似隐含一丝幽幽惆怅。她木然看着台上花旦步态蹁跹,只一心倾听唱词下绵绵琴曲。
琴声一顿,抚琴公子一声长叹,曲调忽转,宇文凤陡然忆起一段早已忘却的旧事。日暮时分,哥哥凭栏吹箫,呜咽的箫音落在耳中,那触动与现在一般无二。
“……有美一人,见之不忘;一日不见,思之如狂……”她双唇翕动,喃喃念诵,“……凤飞翱翔,四海求凰;无奈佳人,不在东墙……”她向来不喜曲艺戏文,唯独这首曲辞深深铭刻脑中,“……张琴代语,欲诉衷肠;何时见许,慰我彷徨……”她记得清楚,经年以前自己尚年少,某日宇文晖兴冲冲挥着一张素笺来找自己,口称终于有了四哥的墨宝,那纸上所写,便是《凤求凰辞》,“……愿言配德,携手相将;不得于飞,使我沦亡……”
不得于飞,使我沦亡?宇文凤缓缓垂首,她似乎觉到了宇文曌斯时斯刻的心境,悲怨、愤懑、满腹怆然而无能为力,原来这种种杂糅,会使人心痛至此……
四面蓦然嘈杂起来,场中看客叫好声不绝于耳,她混混噩噩抬头看去,台上已空无一人。
“……这就完了?”她想着,惶惶看向宇文晖,却见他跑去了卫世子桌旁,同另外两人感慨不已争相评论:
“洛先生这一曲凤求凰,简直绝妙啊!陵姑娘得师如此,真是大幸!听说陵姑娘习了《玉簪记》,我要点《琴挑》,等会儿打赏,你们谁都别跟我抢!”
他说着回来坐下,不等宇文凤发问,眉飞色舞道:“怎样,唱得好吧?陵姑娘可是白鸾湖首座名姬,曲艺精湛,岂是宫里伶人可比的?”丝竹又起,他一听更激动了,连声道:“这出《惊变》,玉环醉酒最考正旦音律,不知陵姑娘……”话犹未尽,明皇杨妃宫女等尽已上场,几句科白,水袖款摆,顿喉清唱:
“天淡云闲,列长空数行新雁……”
台上锦衣生旦唱尽赏宴繁华,又陡转为渔阳兵发,小生悲切切长哭退场,看客们赞叹不绝,乐坊已捧出漆盘,开始打赏。宇文晖并不急,端茶轻饮,不防被宇文凤推了一下,她急声问道:“你要打赏?赏得多就能再点戏?”
“对!”宇文晖一脸自得,向几位世子遥敬一杯,笑道:“你反正不懂戏文,等着听好了!”
宇文凤犹疑一刻,听得赏钱数目渐渐增多,咬牙道:“我……我想点一出!”她料定宇文晖必会诧异打趣,耳根微红,抢着又说:“我想再听一遍《琴心》……不然你借我银子,回头还你!”
宇文晖摆摆手,“我不差这点银子,你不必还!不过——”他微睱双眸,“这《琴心》有什么好的,又不是陵姑娘的正旦,你竟点名要听?”
“我就是觉得好听……”宇文凤见旁人打赏得热火朝天,发急道:“你先别问了,你到底带了多少银子?够吗?你看,那桌一出手就是五十两啊!”
宇文晖朝那边扫了眼,撇嘴道:“本王什么都缺,唯独不缺银子!今年光是皇祖母给的压岁钱也比他多。”他从怀里取出一张金票,左看右看,狠心交给身后铭飞,道:“去,记在文小公子名下,戏簿呈给清祥。”
宇文凤一颗心落地,几次抿唇也没能敛去满脸喜色,看着丫环将戏折子递在自己面前,强稳心神,取笔一挥:
“就还是《琴心》啦!”
串张生的公子再次携琴翩然步上戏台,宇文凤目不转睛满心期待,只等清越琴音再次响起,谁想那公子拂衣落座后,竟噙了一丝笑,微微侧首看向她。那是一对清秀的眉眼,眼角微挑,双眸静若止水,深如幽潭。蓦然对视,宇文凤登时失措,只觉四肢冰凉,慌忙垂首灌下半盏热茶,未抬眸琴音已起,还是那么幽寂,渐渐抚平了她的心绪。
一出《琴心》唱完,夜色已深,谯楼更鼓,众人纷纷起身,在乐坊小厮的恭送声中上马上车。宇文晖留在最后,跟三名世子一面闲叙一面往外走,听得文世子低声问打算如何安顿七殿下,便道:“一起去王府啊,我已禀过父皇,说我与清祥义气深重,别离在即,百般不舍,要彻夜……”
“寻常狩猎也就罢了,皇女逛乐坊,真的有失体面啊!”孔世子喁喁道,“殿下,莫非你想让四殿下再登门训责一次?”
宇文晖一颤,打个哈哈道:“四哥不会知道的!反正我明天就走,一去数月,难不成四哥一路追我到南瑜?你们不要搅兴……不早了,你们不必送,诸位,留步!”说着携宇文凤登上和王府的马车,扬长而去。